第5章 ☆、C05
姨媽和表姐下車的時候,夜風像打開閘口的洪流般灌進來,冷的人打個哆嗦,梁霜影捏着手等她們跟覃燕講完話,從速把門關上。
就這麽一會兒凍得她太陽穴疼,行車的路途晃得她困意不止地倒向覃燕肩頭。覃燕攬過女兒,輕輕拍着她的手臂,那是極度催眠的節奏,她的眼皮上下粘黏又撕開,卻強撐着意識,一遍遍梳捋着要怎麽跟他們說溫冬逸的事兒。
于是,在自家門前,趁梁耀榮掏鑰匙開門的時候,她交代,溫冬逸說他來珠江之前沒什麽計劃,問她明天幾點下課,時間對的上就過去找她,故意漏掉她留了手機號碼的這一段。
“你剛才怎麽不說!”覃燕埋怨道。
梁霜影說着,“忘記了。”然後從梁父身旁擠進家中,打開了玄關的壁燈,抱着書本蹭掉了鞋,彎腰将它們擺正,她想表現的毫不在意。
但她進了自己房間的第一件事,先給手機接上電源,一摞書本都還用胳膊夾着,來不及放下。
東整西收了一番,她坐在書桌前的臺燈下,盯着桌上那朵用紙折的白色風信子,指間轉着筆,根本背不進單詞,索性把手機開了機,點開浏覽器。
這個時候網絡已成氣候,上百度,阿貓阿狗都能搜到詞條。
對着空白的搜索框,她牙齒輕扣拇指的關節,犯了難,哪個冬,哪個逸。
屏幕黑掉之前,突然收到了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
他問:「手機充上電了?」
梁霜影很是驚訝,也沒想就回:「你怎麽知道的?」
那邊,坐在酒店沙發裏的溫冬逸,輕笑了出聲,傻嗎這小孩。
他把手機扔到一邊,俯身向茶幾,開了電腦就沒心思再理會其他的事兒。
等了好一會兒,遲遲不見回複,梁霜影起身從衣櫃裏搬出一套家居服,打算洗完澡再回來接着刷題。
浴室的隔音不好,她一邊脫着衣服,一邊還能聽見客廳裏,覃燕煲電話粥的聲音,說的是老家方言,對方應該是姨媽。
打開淋浴噴頭,冷水濺到身上,刺得她一個激靈,水聲嘩嘩作響,外頭的聲音就聽不真切了。
當天晚上,她的表姐馮念跟姨媽覃玫吵了一架。馮念說人家找的是霜影,她死皮賴臉的貼上去不好,會讓人賤看了。覃玫則說,你臉皮薄,你到頭來就什麽都讨不着!
兩人不歡而散。
次日早晨,覃玫打來電話,說馮念答應去了。
梁霜影坐在玄關穿鞋,聽她媽媽接電話的時候說,念念是女孩子,怕丢人很正常,能說通就好;放下電話又說,死乞白賴找人吃飯就沒想要臉面,這會兒扭扭捏捏的,裝什麽矜持。
舞蹈教室在這棟商業綜合體的二十層。
溫冬逸走進可以直達的全景電梯,中午的陽光青翠,一切都是暖和的,如此美好的天氣,應該拿來睡覺。他想着,順便打了個呵欠。
電梯門一開,就是普通的寫字樓層,能聽見些音樂,于是循聲而往。接近下課的時間,兩三個有家長樣的中年人,在教室外頭守候。
他走到窗框前。
那麽多年輕鮮活的人兒,他一眼就看見了梁霜影,只看見了她,然後就忘記了「後悔出門」這檔子事兒。
她抱着膝蓋坐在角落,黑色的練功服勾勒着身體的線條,頭發沒有規則的紮在腦袋後面,并不淩亂,垂落都有它們自己的弧度,皮膚白的像塊豆腐,肩骨窄而明顯,瘦的整個人輕飄飄,雖然沒有嶙峋到令人反胃的地步,也确實不太健康,但是足夠了。
溫冬逸前半生所見,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比她更吸引人的了。足夠了。
這裏練舞的女孩都與她年紀相當,她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教室外的男人,言情小說的泛濫、風靡一時的韓劇,讓這個外形貼合幻想的男性,打撈起了一陣躁動的荷爾蒙。羞怯的偷偷打量,膽子大的竊竊私語。
一旁捏着名冊的女老師,神情微愠地拍了拍手,一下都噤了聲。
前一個單人小測的女生結束,梁霜影懊惱的撇開視線,偏偏是輪到她跳的時候,誰讓他來這麽早的!
她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教室的中心,閉上眼深呼吸,睜開眼是一面落地鏡,老師重新播放音樂,她從節拍裏進去。
可是,那個穿着煙灰色的呢料風衣,白色高領羊毛衫的男人,他兩手放在外衣兜裏,斜倚着那扇茶色的窗,在看她。
緊張感影響了她的發揮,舞蹈最忌諱的是想,所有的動作都應該是用身體來記憶,當她去想下一個舞步的時候,就已經跳錯了。
下課之後,梁霜影抱着羽絨服從更衣室出來,女老師朝她招了招手。
教室外頭的溫冬逸看着她走向那個女人,約摸三十左右的年紀,頭發梳的緊繃光滑,消瘦的面頰使得顴骨凸出,有些兇相,或者确實打算兇人。
他轉身把自己藏在這扇窗後面,背靠着窗玻璃,眼前是寡淡的牆,覺得這裏該挂點兒東西,畫也好,字也罷,總會有需要維護小姑娘的自尊心,而選擇盯着這面牆的人。
女老師一臉痛惱,“該讓我怎麽說你呢,勤能補拙知道什麽意思嗎?非要我說大白話才能懂?別把自己太當個角兒,你要是不願意努力,多得是可以代替你的。”
梁霜影無法為自己申辯,只能以沉默回答。
“下一周,希望你能讓我看到點進步,而不是每次覺得差不多就算了。”她搖頭說,“如果你還是這樣的态度……你自己想想吧。”
教室的玻璃門被人推開,溫冬逸看了過去,她從裏面走出來,身上罩着黑色的羽絨服,拉鏈頂到下巴。走近他一些,才見她抿着嘴,眼睛泛着水潤,眼眶紅的一圈,像剝了一半殼的荔枝。
他微愣的問,“哭了?”
她立刻搖頭,腦袋低得比垂落的頭發,還要低。
他直了腰板,與她并肩走向電梯,驀然有些無所适從。記得開下停車場時,在商場一層看見了星巴克,于是他提議去那兒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一進咖啡店,熙熙攘攘的場景,對得起周末的行情。
他看着上面的菜單,問她,“喝什麽?”
她哽着聲音說,“都可以……我去那邊等你……”
她指了裏面靠窗的座位。
溫冬逸瞧着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模樣,說話都不敢太出聲,“去吧。”
梁霜影被批評的時候,想到最多的,還是她媽媽。家裏曾有一盒托人從馬來西亞帶的燕窩,覃燕自己都舍不得吃,聽說這次表演賽要挑一個領舞的,立馬拎着燕窩去接她下課。她仍記着母親巴結着臉把燕窩遞給女老師,那矮人一截的姿态,一起練舞的女孩們都看着,她既羞惱,又能懂得覃燕是為了她才這麽做的,心裏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五味雜陳。
學舞蹈本來就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兒,如果沒有「熱愛」的支撐,那更就可怕了。因為她不知道這份苦和累,究竟有什麽意義。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沒人問她喜不喜歡,就擅自把期望的擔子挂上她的肩膀,每天往她的骨架裏敲進一枚釘子,将她固定成能讓他們滿意的樣子。
長久以來積壓的情緒一下子宣洩出來,攔都攔不住。
溫冬逸手裏端着兩只杯子走來,比剛剛更手足無措,就看她坐在那兒抹眼淚,默默的,手背上全是水痕,可憐兮兮的。他以為做學生的被訓幾句是常事兒,沒想到這麽嚴重呢。
她聞到一陣濃郁的巧克力香味,眼前的桌上就出現一杯擠滿奶油的熱飲,然後他又遞來一疊紙巾。因為哽着喉嚨,連謝謝都說的含糊。
溫冬逸接着就發現他們這一桌,太受矚目了。原因在于那個只顧着擦眼淚的小孩兒,搞得像被他欺負了一樣,有點頭疼。
沙發椅座很低,又隔着一張矮桌,他要彎着背脊,才能離她近一點,“想吃火鍋嗎?”
梁霜影用紙搓着臉,搖了搖頭。
他繼續問,“西餐?牛排?”
“大閘蟹呢?”
“冰淇淋吃嗎?”
一串莫名其妙的發問,也莫名其妙的把她逗笑了。
他松了肩膀,自己感嘆道,“不容易啊……”總算哄笑了。
但是經過這一遭,溫冬逸有點不敢招惹她了。
因為小孩的屁事兒多啊。
梁霜影平複了情緒,捧起馬克杯,手裏還握着一團紙巾,她嘗了一口,是熱可可。它與店裏放的爵士樂似乎很般配,節奏慵懶如同穿過巴黎的街道,嗅着暖融的氣味。
她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他是自然的兩腿分開坐着,端着杯子,不緊不慢的抿了口咖啡。第一次見有人只是喝個咖啡,就能喝出一種隽永的味道,賞心悅目,大概是成熟男性的魅力?
“你叫溫冬逸?”
他微微皺眉,思考狀,“好像是吧。”
又惹她勾起了笑,“怎麽寫的?”
他放下咖啡,說着,“把手伸來。”
梁霜影沒想太多,一手仍是握着馬克杯,一手伸了過去。
他馬上說,“那只手。”
她頓了下,腦袋一片空白的,換了另一只手。
他握着她的手翻過來,把她緊攥的紙團拿走,然後用指腹一筆一劃的,在她手心寫着,“是這個冬……這個逸。”
“記住了?”
溫冬逸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眼睛望着她,嘴角在笑。
他指了指她的腰際,實際是指動靜的來源,“有人找你。”
梁霜影回過神來是有點慌的,所以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手機的動作,更似扯拽,來電人是馮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