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風明月一雙人
又一夜風清月朗,賀如意爬上了屋檐,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鋪了一層白絹坐在上面的顧雲流。
顧雲流看了她一眼,輕哼一聲沒有理她。
賀如意嘻嘻一笑,“顧盟主可還是計較上次之事?”指的當然就是她把泥土裝袋裏之事。
顧雲流一聽,眉間霎時又覆上了悲憤之色,活像被玷污的失足少女。
“你還知道?你可知那次快把我吓得半條命都沒了!”
賀如意沒想到事态這麽嚴重,嬉笑的神色霎時褪去,愣圓了眼,“你、你為什麽會這麽怕?”她摸摸鼻子,聲音輕了下去,“……我只是想幫你,沒別的意思。對不起啊。”
被顧雲流這麽一控訴,賀如意突然想起來,她以別人的恐懼為樂,還真是挺混蛋的。明明有其他更上乘的辦法,可她偏偏選了這種,只因為自己的惡趣味。
顧雲流低着頭,任風吹過他的劉海,眉眼暗斂。
“當年我被打下懸崖的事,你可知?”
賀如意小雞啄米般點點頭,這件事已經作為武林轶事傳遍大街小巷了。她整日趴在桌上聽客人說八卦,怎麽會不知道呢?
“對你們而言,漆黑和污濁或許是可以忍受的。”顧雲流深吸一口氣,仿佛回憶在喉間翻滾磨砂,聲音低啞,“但對我來說,這不一樣。”
他看着漆黑渺茫的夜色,目光漸空。
“都說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再怕死。可事實是死過一次的人,會因為更加珍惜生命,反而越害怕死亡。呆在那個山洞裏生不如死的日子,于我而言也是如此。每一日只能靠吃蛇鼠蟲蟻為活,腿不能走,手不能動,看着傷口一日日腐爛,又一日日用內力将膿血逼出,如此往複。甚至不敢阖眼,生怕一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日日夜夜躺在地上睜着眼睛,看着空無一物的黑暗,有時候會懷疑自己究竟是魂魄還是實體。到最後連蛇鼠蟲蟻都被吃光的時候,我反而開始期望那些惱人之物的出現,至少它們會鬧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至少它們……還能讓我飲血飽腹。”
顧雲流說至最後,沉默了。空蕩的寂靜吹刮着随風而臨,附着在□□的皮膚上,讓人一陣發抖,不寒而栗。如同附骨之疽。
賀如意彎彎嘴角,卻發現扯不出一絲笑意。就連心髒最微一角,都隐隐抽搐着,每寸筋絡遍布喘息。沉重,卻早已習以為常。
風大了,嗚聲冷咽,如蕭冷龍管,吹落瓦旁樹葉,飄飄忽忽,不見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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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人生來就是如此。一切行為因素背後都有埋藏已久的契機。
只不過那根源太過疼痛,所以大多數人都裝作若無其事,從不提起,仿佛那只是一場笑話。雲淡風輕的背後,或許是一輩子的難以釋懷。
顧雲流,也是如此。
對她而言,這不過是個聽過就算的故事,可對真正經歷過的人來說,這卻是一場剜心刺骨的血宴。
她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她至少,會學會尊重那人的疼痛。
當初以偏概全,是她錯了。顧雲流除了愛幹淨外,并沒什麽其他娘炮的地方。
不過有時候……在相處的過程中逐漸推翻已有的認知,這還是個如同探寶般讓人心喜的過程啊。
顧雲流以手覆眼,苦笑道,“其實說起來,我也或許不是怕髒,怕的可能只是……污濁背後吧。”
那身處山洞孤立無援接近崩潰一線的日日夜夜,那疼痛難耐茹毛飲血不知生死界限的可怖回憶。
每每想起,既是陰霾,也是枷鎖。與恐懼如影随形,擺脫不得。
賀如意猶豫着伸出手拍拍顧雲流的肩,意外地沒有被躲開。
“我明白的……就像很多人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黑暗背後。”黑暗背後,是強權,是死亡,還是歸于混沌的未知?每個人的恐懼都不一樣。黑暗深處之物也不盡相同。
“但是啊,”她笑了笑,恍如清風,黑夜中灼灼似一樹花開,“你看天上那群朝你眨眼睛的星星……”
顧雲流順着賀如意的手指望去,漫天皎皎星辰,燦如明珠,光華內斂卻又奪人注目地點綴在寒空夜幕之上。他不由自主地屏着呼吸,心跳與風聲同奏。
“你看夜空很黑吧,比盲人眼睛都要黑。”賀如意笑意柔軟,眼眸如水,“但是你看再黑暗昏暝的夜空,沿途也有星河萬裏的風景。”
顧雲流心跳頓了一下,望着頭頂那一片星辰如海,聲息湮滅。
“只要你肯擡起頭,這一切就能看到。”
賀如意的聲音有一種堅定的力量,仿佛能安撫人心。她如此說着,似在安慰顧雲流,又似乎在安慰自己。
顧雲流低頭看向她,眸光專注,卻沒有說話。
他一直以為賀如意只會捉弄打趣,可現在看來,是他想錯了。
賀如意笑了笑,吸吸鼻子,重回話題,“哎,顧雲流,你還沒說那一回的結果怎樣呢。”
顧雲流想起那日場景,不由苦笑搖頭,“被你那一計攪和,你說還能怎樣?自我那日回來後,阮姑娘已經許久不曾與我有來往。”
“啧啧啧,那可是一個大美人兒呢。換了我,我肯定不舍得。”賀如意笑着舌頭。
顧雲流望着萬家燈火,聲音惘然,像迷失于塵世的風,“或許她喜歡的并不是我,只是當日救她危急的那個正道大俠,又或者……只是她心中日思夜想的一道幻影吧。”他轉過頭來看着賀如意,“你們女孩子喜歡上一個人,是不是都會把那人美化了想?”
賀如意抱着雙膝搖搖頭,“我不知道啊,我沒有喜歡過人。”
顧雲流聽此,驚訝一笑。“那你來日若喜歡上某個人,還請告訴我今日答案。”
賀如意看着那人眸光流轉的眼睛,點點頭,眉眼溫和,“一定。”
第二日,賀如意早起後,伸了個懶腰,對着正在大堂用白布包着小碗喝粥的顧雲流打了聲招呼,“早呀!”
顧雲流也轉過頭,對她微微一笑,回了聲,“早啊。”
一旁在櫃臺處撥着算盤算賬的老板一怔,然後繼續面無表情地撥了下去。
賀如意自己去廚房端來了一盤饅頭,就着醬汁吃得津津有味。
老板站在不遠處看着兩人一同進食,咳了一嗓子。
……
沒有人理他。
老板盯着賀如意,那視線綿綿快把人看穿,可賀如意依舊不為所動。老板于是耐不住開口說道,“賀如意,你就沒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嗎?”
賀如意嘴旁還有饅頭屑,一臉懵逼,“啊,跟你說什麽?”
眼見老板黑臉,賀如意連忙認錯,“昨天我又打碎了一盤子,老板我錯了!”
老板:“……”
“我看你每天飯吃得比別人都多,怎麽連個盤子都端不好呢?!”他痛心疾首,扼腕疾呼。
賀如意嘆了一口氣,“誰叫我這麽柔若無骨呢。”
一旁喝粥的顧雲流差點嗆出來,默默斂了神色。
老板走到賀如意面前,板着臉,“賀如意,這幾個月來你已經打碎十二只碟子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二兩銀子可是你好幾個月的工錢了。”
賀如意心虛低頭,“老板我錯了。”
老板看着賀如意,一臉恨鐵不成鋼。賀如意一直以來都是虛心認錯,屢教不改!
賀如意想了想,可能也覺得過意不去。摸摸荷包,想了想,還是忍痛拿了出來,從裏面掏出了二兩銀子,塞到老板手裏,轉過頭去不忍再看,“這錢,我賠給你。”
老板沉默地看着手中那兩粒楚楚可憐的碎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眼看賀如意又坐回去一臉沒事人的樣子,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你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麽要說嗎?”
賀如意聽此,身軀一顫。老板今日也太可怕了?是想把她所有小辮子都揪出來嗎?
“我,我這幾天沒做其他什麽壞事了啊……”她咬唇看着老板,一臉委屈巴巴。
老板深吸一口氣,對咬牙切齒地她重重道了聲“早!”後轉身就走。
賀如意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小跑着跟上去,不忘記拿上自己的醬汁饅頭。
“老板老板,早啊!”
老板輕哼一聲撇開眼去,卻紅了耳尖。
賀如意笑眯眯地倚在後院牆上,看老板又開始了每天例行的清點雞群工作,閑聊道,“老板,那日我跟你說的中獎一事,進行得怎麽樣了呀?”
“還行吧。欲應聘跑腿人的難民我都安置在客棧外的小屋了,每日大概能帶來一二十兩的跑腿進賬吧。”
“那不錯啊!不過老板,我們上次說到的‘那句話’,你最後定的是什麽呀?”賀如意睜大眼睛,眨了眨,一臉希冀。
老板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你不用想了,我最後定的是‘鯉魚一躍,龍門生輝’,獎品定的是小壇醉春風。若之後此舉可行,我會再多定幾個句子,也多設幾個獎項。”
賀如意嘟起嘴輕聲哼哼,“小氣鬼,連個揚名立萬的機會都不給我。”
賀如意這個大美人是我女神這句話多好啊!
老板揉揉額,“賀如意,你究竟值不知道女神或神女一詞的意思?”
賀如意懵,“不就是窈窕淑女,夢中情人嗎?”
“……”老板深吸一口氣,“《高唐賦》序曰,先王見一婦人入夢,言‘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你可知其中含義?”
賀如意如堕五裏霧中,點點頭,又搖搖頭,懵懵懂懂。
“女神神女一詞雖本言仙子,卻早已被後人誤解成了倡優□□,青樓中人。”老板嘆了口氣,以手扶額,“現在你明白了吧?”
若真把那句話寫出去,別說揚名立萬了,那簡直是聲名狼藉啊!
賀如意一怔後反應過來,打了個響指,“原來如此!”她彎了眉眼,“老板你是不是關心我,所以才這麽做?”
老板一咳,“我只是關心客棧的名譽,才這麽做。”
賀如意笑吟吟的,“沒事,老板總說我們要把自己當作客棧的一份子,你關心客棧也就是關心我。我懂的!”
說罷,她湊近了老板幾分,“老板,為了報答你的好意,我把從顧雲流那套到的一個消息告訴你,你要不要聽?”
一看賀如意那副興致勃勃的模樣,老板就深知就算他拒絕賀如意還是會說出口啊。
“我說要和不要有什麽區別嗎?”
賀如意神情鄭重地點點頭,“你說要聽,我就會很開心地告訴你;你說不要聽,那我就會很不高興地告訴你。”
老板:“……”他極力平緩自己的呼吸,“那我要聽,你說吧。”
賀如意笑了笑,“過不久不是要群英會了嗎?那個阮依依,就與這次的群英會有關聯哦!”她吧唧一聲吃了口饅頭,繼續說了下去,“阮依依聽說和千機聖女有所來往,而我也是從顧盟主口中得知,這次群英會會以抽絲剝繭和以假亂真的方式考驗。”
“什麽意思?”老板疑惑地皺起眉頭。
“到時在雙溪城中,千機聖女會欽點三十六位女使,并且她也會混入女使之中。所有有志者需找尋女使,想盡辦法讓女使給出考題,再想盡辦法完成考題,待女使滿意表示并此關通過後,就會給他們一條關于聖女的線索,最後憑各條線索抽絲剝繭,率先認出聖女身份者,方為這次群英會的贏家!”
老板聽着,托着下巴,一臉深思。
賀如意笑嘻嘻的,“老板你別擔心,有我在,你肯定會是最後贏家!”
老板嗤笑一聲,“恐怕有你在,我才更擔心吧?”
賀如意不滿,上前一步正打算說什麽,卻不料腳步一滑,整個人直直往前倒,手中的饅頭也是biu地一聲直直投向愛的懷抱,“你這是什、啊啊啊!——砰……”
那驚恐如殺豬的慘叫伴着光榮撲街的倒地聲,真是讓聞者心驚肉跳。
“疼、嘶……”賀如意摸着下巴,兩眼含淚,感覺都磨破皮了。
老板一步一踏走到她面前,就在賀如意要謝謝他來扶起自己時,老板卻蹲下身來和她對視,磨牙鑿齒間盡是對賀如意無意之舉的控訴。
“賀如意,這可是羅繡坊新出的柞蠶鴨江綢,舉國上下只有十套,有錢也買不來。”他把衣角污漬展示給賀如意看,一臉暴殄天物的痛惜,“你看看,你的饅頭全滾到我的衣服上去了,這衣服還怎麽穿?還怎麽穿!”
賀如意眨巴着眼,默默地捂着下巴站起。
看着老板心痛地捂着他那身玉白紋雲的綢袍,她小心翼翼地說道,“那、那要不我幫你洗洗吧?”
老板早已心痛得眼眶含淚,“你會洗衣服嗎?”
賀如意眉頭微蹙地想了想,“那要不……以後我賠你?”
身為一個瑪麗蘇女主,她相信她的未來一定是富可敵國處尊居顯的!這個什麽鴨的衣服,她以後,應該、應該買得起吧?
老板深吸一口氣,額上青筋跳動,“行了,我也不想和你多說。扣工錢和罰站你選一個吧。”
賀如意松開手,露出破了一道皮的下巴,眼淚汪汪地求情,“還有第三個選擇嗎?”
老板笑了笑,笑容溫和間那叫一個咬牙切齒,“當、然、有、啊,扣工錢加罰站!”
……
賀如意垂頭喪氣,“那我選罰站吧。”
扣她工錢,那等于要她的命根子!
她才不想做太監!
作者有話要說: 去看漫展,回來更新了_(:3」∠)_
昨晚沒更是因為審核一直沒通過!早上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