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
何铮
季雨,我永遠記得1999年的夏天。
夏天的陽光照在你純白的臉上,我看見你鼻尖上淡淡的雀斑,還有在日光下泛着棕黃色的睫毛,我是那麽喜歡你那張帶着小女孩神态的臉。
“你……那天給我打的電話是認真的嗎?”你站在老西門的紅房子下看着我的眼睛。
“真的。”我結巴地說,“真的,季雨,是真的。”
“真的嗎?”
“真的。”
“真的?”
“真的。”
“不會吧?”
“真的。”
然後你就不再問了,仰起臉來看着我,嘴角微微揚起:“我也是。”
我記得你說出這三個字時的表情,幸福就寫在你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美麗的神态。這幸福是我帶給你的嗎?當我默默地這麽想着的時候,我甚至激動得想哭,季雨,我真的是認真的,我愛你,寶貝。
我的手指有些麻木了,那是一種僵直的感覺。我一把将你摟在懷裏,你柔軟的頭發掃在我的脖子上,軟軟的,你的身體也是。我想我再也忘不了你,再也離不開你。那一瞬間,陽光突然變得很刺眼,我不敢擡頭看,只想這樣閉着眼睛,我甚至害怕我一睜開眼睛你就不見了。我的手輕輕搭在你的肩上,你好瘦,我的女孩,我親愛的女孩,如果我們能這樣一直擁抱着,不再離開,該有多好。
那天我們一直是牽着手的,我們坐在學校的木椅子上聊天,我把我從小到大發生的所有有趣的事情都跟你說了個遍,你咯咯地笑着,臉上洋溢着淡淡的幸福。我輕輕吻了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白皙的皮膚有些冰涼,但很柔軟。
“我要帶你去見我的爸爸,我爸爸人很好。”你說。
“你爸爸……會不會很兇,我都是在電視上看見他的。”
“不會,我爸爸脾氣很好。”
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星期,我就見到了你的爸爸,你說你爸爸到文化部參加一個古玩的座談會,抽空要過來看看我。那天,我一早起來,在宿舍裏忙碌着,特意穿了一件西裝,那種很正式的深藍色西裝。我把頭發弄得安分又服帖,摘下了戴在左耳朵上的耳釘。
中午時分,他開着一輛考究的黑色寶馬從學校北門的路口拐進來,車身反射着刺眼的陽光。車停了,你拉着我迎上去,車窗慢慢搖了下來,你說:“爸爸,這是何铮。”
你的爸爸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就轉了方向,一直停在你的臉上:“小雨,你成姨要到北京來出差幾天。爸爸過兩天就回去了,她可能會過來看看你。”
“知道了。爸,這是何铮。”你又一次這麽介紹。
“你好。”你爸爸終于下了車。他穿着一件毛衣,有些胖,很富态,跟我在電視新聞裏看到的那個古董專家完全一樣。
“我們去吃飯吧。”你爸爸又說了一句,随後轉身上了車。我很納悶,你和爸爸的關系比我想象中要冷漠得多,你們之間似乎沒有那種父親與女兒的親昵,但是你好像已經習慣了,對這樣的冷漠習以為常。可我能感覺到你爸爸是愛你的,那一路,我時常看見他從車前鏡裏偷偷看你,眼神是父親特有的溫柔,而你只是依偎在我的懷裏,摟着我的胳膊。
我突然間很心疼你,季雨,我覺得你的成長過程中真的缺失了太多的情感。讓我來補償你吧,讓我好好地愛你。
你說你爸爸每次來北京都住在華潤飯店,就是想離你近一點,多一點時間過來看你。在華潤飯店的包間裏,我和你坐在一起,你輕輕握着我的手。然而氣氛卻不溫不火,讓人一不小心就會陷入緊張的情緒裏,你爸爸一直沒有看我,只是看着你,顯然他沒有特別重視我。
接着就開始上菜了,你雀躍地說:“好開心啊,都是我喜歡的。”你爸爸真的很愛你,點的都是你喜歡的菜。他偶爾會用一種看不出感情色彩的眼光打量我,遇到了他的目光我就會禮貌地笑笑。
後來他終于說話了,指着我的左耳洞問了一句:“你的耳釘呢?”
“這個……”我整個人顯得很愚蠢地後縮了一下,你接了一句:“怎麽了,爸爸?”
“沒什麽。”你爸爸的話停住了。
等到你出去上衛生間的時候,你爸爸突然對我說:“這是我女兒第一次帶男朋友來見我,其實我和你一樣緊張。”
然後他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種難以表述的笑容,像是面對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小雨有了喜歡的人,其實我很開心。但你需要承擔很多責任,要對她好。”
“我知道,放心吧叔叔,我會好好待她。”
愛過不傷心,最近我常常需要這麽對自己說。導師去上海出差,參加上海電影節的研讨活動,把我也帶去了。住在上海國際大酒店裏,看着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我想起了你的爸爸。在與他短暫的接觸中,他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有時候,在夢裏,我還能清楚地看見你爸爸那雙慈祥又嚴厲的眼睛。
他曾經說過要給我的畢業電影投資,還說過要帶我們一起去歐洲旅游,他曾經拉着我去參加他的酒會,和我喝得酩酊大醉,靠在一起。我一直覺得你爸爸是個成功的男人,即使是你那天哭着打電話告訴我你看到的那一幕以後,我仍然這麽想。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不可能沒有女人,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你太單純。
我知道,他不是一個簡單的中年男人,擁有財富的背後是他付出的無數心血。而你,是他唯一的女兒,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牽挂。
可惜,當時我們都太年輕了。
季雨
成姨被公派到北京出差,我和何铮去接她。在首都機場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見了成姨,她還是那麽美,穿着長裙,拿着一個大拖箱,暗紅色的藏式大披肩随意地搭在肩上,大流蘇在腰間搖搖擺擺。
她也看見了我,朝我揮手。走近她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經見到的那一幕,她和爸爸倉皇失措的那一幕,我的心裏湧起了一陣厭惡感,我不想見她。但是我又想起,她是我的成姨,我最親愛的成姨。
沒有成姨之前,我是個封閉的女生,沒有媽媽的女生總顯得比旁人內向一些。所以當白曉說她有多麽羨慕我的時候,我心裏也很羨慕她,有什麽能比家庭幸福更重要呢?我羨慕她能依偎在媽媽的懷裏,想起來就覺得很暖。我很需要那樣的一個擁抱,可我沒有,我缺乏安全感。
高三的時候,我突然迷上了安妮寶貝的書,常常在晚自習的時候捧着她的書看個不停,對鋼筋水泥的小資生活感到好奇。那是我最壓抑的一段時間,我常想,如果我媽媽還在,她會發覺我的不對勁,然後慢慢地把我從那個泥沼中拉出來。
是成姨扮演了這個角色。盡管我一直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她完全取代了母親的角色。
我像往常那樣跑向成姨,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抱着她說:“成姨,好久不見了,我很想你。”
“小雨!”她喊我的名字,把我摟在懷裏。
“這是何铮。”我在她的大披肩裏探出頭來說。
“哦,你好,聽小雨的爸爸說過你,電影男孩。”成姨還是微笑着說。
“你好,我是何铮。”
“聽說你對電影很有研究。”成姨一邊走一邊和何铮說話,氣氛很快就融洽了起來。
“還好了,比較有興趣。”
成姨的賓館在南禮士路附近,我和何铮決定逃課三天迎接成姨的到來。安頓好行李之後,何铮突然問我:“你還那麽恨她嗎?”
“不恨了。”我說,“好奇怪。”
這三天,我們仨一起在偌大的北京城轉悠,成姨拿着照相機四處拍,鏡頭裏出現最多的是我和何铮。我們繞開了游人如織的各大景點,游竄到一些不知名的四合院、胡同。成姨深受我爸爸的影響,在地攤上淘了一大堆不知名的古董,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撿到了寶。
白天游蕩了一天後,我們就會回到飯店吃飯,酒足飯飽後躲在房間裏看一些弱智無聊的綜藝節目,三個人抱在一起大笑。然後我和成姨睡一張床,何铮睡另一張。
成姨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一會兒就睡着了。我和何铮就在昏暗的光線裏把手握在一起,手酸得不行了也不願意松開。有時候他會偷偷跑過來吻我一下,然後又溜回自己的床上。
這三天的生活很愉快,晚上睡覺的時候,成姨突然說了句:“要是你爸爸也在就好了,像個家。”
然後我就不說話了,看着她的眼睛。她像是說錯話的孩子一樣背過身去:“睡吧,明天我就要去開會了,不能跟你們胡鬧了,晚安。”
像個家……我也覺得如果爸爸也在的話就像個家,但是媽媽呢,她該怎麽辦?
我醒來的時候,成姨已經走了。何铮還在睡,我鑽到他的被窩裏抱着他,他被我弄醒了:“小丫頭怎麽跑我床上來了?”
“想你了。”我說。
然後他就抱着我,懷抱着我的腰,我貼着他寬闊的胸膛:“你這樣抱過別的女人嗎?”
“沒有啊。”何铮一臉無辜地說。
“真的嗎?”
“真的。”
然後我們就開始接吻。我迷戀于與何铮接吻的過程,他親吻我的時候,我的心裏總能湧起巨大的激情,然後我就想抱着他,一直躺在他的懷裏不離開。他一直吻着我,直到我氣喘籲籲地推開他。他的臉很紅,他突然抱着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前說:“季雨,我們結婚吧。”
“真的嗎?”
“真的。”他說。
“好啊,我們結婚吧。”我說。
然後他開始吻我,我感覺到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衣服裏,我躲了一下,他看着我問了一句:“可以嗎?”
我點點頭,咬着嘴唇,一聲不吭,接着我感覺到了一陣痛楚,但是叫不出來,然後整個人放松了下來,他問我:“疼嗎?”
“不。”
我的第一次在這個賓館的床上結束了,事後他抱着我問我:“後悔嗎?”
“不後悔。”我輕輕說。我的何铮,從這一刻開始我就是你的了,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距離。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聖潔,我把自己交給了一個男人,毫無保留。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見到的那一幕,爸爸和成姨倉皇失措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真的有愛情,我突然什麽都懂了。
白色的床單上有一小團紅色的血跡,我一邊穿衣服一邊看着它,它像是雪地裏的梅花,鮮血梅花。那一團隐隐的紅色昭告了我少女時代的結束。何铮突然問了一句:“怎麽辦,成姨……”
“打電話叫洗衣房的人換掉。”我說。
不一會兒,一個穿着制服的阿姨就進來了,一把抽掉了那張帶着“梅花”的床單,又麻利地鋪好新的,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何铮去付污損費,我坐在新的床單上,心裏很空,就像是被抽掉的那張床單一樣。
就是在那時候,我決定這輩子也不要離開何铮。
白曉
季雨終于回來了,消失了三天之後又出現在我和聞佳的面前。
“上哪兒去了?”我問她。
“成姨來了,陪她。”季雨說,臉上蕩漾着幸福。
“你撒謊,跟何铮出去了是吧?”聞佳突然問了一句,“你和他睡了?”
“嗯。”
“真的假的?”我大吃一驚。
“做安全措施了嗎?”聞佳接了一句,“肯定沒有吧,白癡男人。”
“沒有……”季雨怯怯地說。
聞佳在抽屜裏翻了一下,拿出一個小藥盒,借了半杯熱水,遞給季雨,“趕緊吃了,二十四小時後再吃一片,吐了的話再補吃。”
季雨乖乖地把那個白色的小藥片吞了下去,喉嚨咕嚕了一聲:“謝謝你。”
“謝我?謝我幹什麽!”聞佳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你自己小心啊,別出什麽事。”
“我們會結婚的。”
“我知道你們會結婚,大小姐。”聞佳回了一句。
那天晚上,季雨沒有回來,她或許應該和何铮在一起。不是我不明白,而是這世界變化得太快。
一個星期後,季雨突然向我們宣布她要出去住了。換句話說,她要開始和何铮一起生活。
季雨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沒有愛情是不能活的。
我開始原諒爸爸,真的,我知道這件事是那麽的不可阻擋。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不能阻止自己的身體去想念他,我開始萬分理解爸爸和成姨的故事。也許,我開始成長了。
何铮提議我們搬出去住,我同意了。我知道這意味着我要昭告天下我是何铮的女人,可我心甘情願這麽做,因為我愛他。
搬家那天,白曉和李瑞都來幫忙,我們的新家在朝陽北路的一個高層小區,兩室一廳。我和何铮去宜家挑了很多東西,新窗簾、新家具、新擺設,導致白曉一進屋就嘆氣:“真糟踐錢啊你們兩個人。”
可是這裏真的讓人有家的感覺。我們每天下了課就一起回家,買菜、做飯,我做作業,他剪片子。我們倆都喜歡聽音樂,因為我們租的是新建好的小區的房子,周圍都還沒有人搬進來,特別空曠,因此音響想開多大就開多大。我感到幸福極了,因為我終于獲得了自由。每天夜裏他都要抱着我睡,我們的手始終握在一起。
但這件事情不久之後就被我爸爸知道了。他給我宿舍打電話,屢次無人之後他終于質問我是不是搬出去住了,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我聽見他摔話筒的聲音:“你可以談戀愛,為什麽要結婚呢?你太荒唐了季雨!”爸爸指責我。
“不,我要結婚。”
“為什麽?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
“爸爸,結婚是需要沖動和熱情的,這不是理性的行為,一點也不是。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計劃好了,你把一切都規劃好了你才結婚,你覺得有意思嗎,那不是愛情。”
“太荒唐了你,你敢這樣就別當我的女兒!你丢不丢人啊你!”
“不,爸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你迷失在你自己的感受裏。如果你像我現在這麽勇敢,你還會錯過媽媽嗎,你還會對不起她嗎,對不對?”我理直氣壯地說了這些話。
“不一樣,我和你媽媽當年的情況不一樣。”
“那成姨呢?”
“不是,你誤會了……”爸爸說。
“爸,我一定要這麽做,因為我愛他,我要跟他一起生活,我要離開你。”
我要離開你,我這麽對爸爸說,因為我當時那麽堅信何铮他也愛我。
“你跟何铮在外面住?”成姨打電話來問我。
“嗯。”我承認了。
“哎,傻孩子,趕緊搬回去,怎麽能這樣?”
“為什麽不能?”
沒過多久,何铮的父母也知道了。他總是在入睡前接到他媽媽的電話,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麽,只知道何铮臉上的表情很難受。
一個星期後,爸爸乘飛機來到了北京,找到了我們的家,把我的行李都用汽車給我拉了回去,并惡狠狠地對着何铮說:“你們再敢這樣,我一分錢也不給你們。”
爸爸不敢說我,就把氣撒在了何铮身上,這樣反而讓我更加倔強。我對爸爸的理解也蕩然無存,開始變得很急躁,只要爸爸提到我和何铮的事情,我就會說一些他和成姨的事情,我知道那是他的死穴。
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堅決反對和粗暴幹涉,才越發加深了我的逆反心理。我不顧一切地同他們抗争,甚至聲明跟他們脫離家庭關系。爸爸那時很絕望,跟我斷絕了來往,我也樂得他們從此對我不管不問。那時,我和何铮在一起将近一年,我二十歲,他二十二歲。
也是在那個夏天,我見到了何铮的父母。
似乎是很正式的場合,我還特意穿了一條比較正式的黑裙子,把頭發梳得很整齊。他們家在海邊,在北戴河一家浴場的邊上,從窗子就能看見海,是複式房,比我們家的房子小很多,但是很溫馨。
何铮的媽媽看起來很和氣,一見到我就說我長得很漂亮、很文氣,她的臉上是善意的微笑。何铮的爸爸有些嚴肅,不太說話。他們家的氣氛很溫和,姥姥和姥爺身體都很健康。對于我們的戀愛,他們還是比較寬容的,但對于同居的事情,每次提起來,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我突然間非常迷戀何铮家的這種氣氛,像個家,真正的家。家裏有老人,有孩子,還有父母。看見他姥姥的時候,我甚至想起了我的奶奶,不知不覺,我的眼角就濕潤了。這種感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了,我知道,無論成姨對我多好,我們都不是一家人。這種家的感覺,我以為我這輩子已經失去了,沒想到突然間在何铮的家裏又感受了一遍。
北戴河是個寧靜的小城,很幹淨,很美。我和何铮每天在海邊散步,看夕陽慢慢沉入海底,然後踏着晚霞回來,姥姥和姥爺做好了飯在家裏等着我們。何爸爸和何媽媽都不做飯,但是總能捎回來一些好吃的海鮮……
他們對我家裏的情況都很了解,似乎對我的家庭背景沒有過多的意見,我知道,我們成功了,他的父母并不讨厭我。
“他是男生,他能吃什麽虧啊,吃虧的都是女孩,傻丫頭。”成姨這麽說,“我要是生男孩,我才不管他呢。”
“才不是。”我反對。
爸爸終于斷絕了給我的經濟援助,我變得身無分文。從前我壓根不知道爸爸每個月給我多少錢,我只是不停地花,花完了就取,那張卡裏似乎有着取不完的錢。
最初沒有錢的日子過得跟往常一樣,我覺得無所謂,不就是少買兩件衣服,少去幾次國貿和燕莎購物,錢就回來了?但是這麽堅持了大概一個月,我突然覺得生活裏少了點什麽,甚至是每天早晨打開衣櫃時都一陣反感,覺得這些衣服實在是沒法再穿了。
何铮看起來倒是沒什麽,但我總是花他的錢,覺得也不是個辦法。可是仔細想想,這就是所謂的抗争,我必須要和爸爸鬥争到底,為了我們的愛情。
大概半年以後,何铮卡裏的錢也沒了,他開始向家裏拿錢,可憐的何铮。我也想過出去工作,出去掙錢,但是何铮說:“不,不行,你還是好好在家和學校待着,不用你出去奔波。”
那時,我敏感地覺得爸爸不再愛我了,他或許不會再來找我。但是那一次我又錯了,成姨在我與爸爸鬧翻的第七個月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已經給我存好了錢,讓我別省着,別苦着自己。
挂掉電話,我的眼淚就來了,我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一定是爸爸讓她給我的。
天牧
“你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為什麽要結婚呢?”我問她,我真的很想知道。
“很簡單,因為我懷孕了。”季雨挽起耳邊的頭發,她的手指纖細而消瘦,“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也許我們還能這麽繼續下去。當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一瞬間我覺得很害怕,繼而又變得很沉靜。”
我只能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季雨,聽她慢慢地講述着自己的故事,過去的,現在的。我甚至能看到一個曾經擁有萬千寵愛的女孩,漸漸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找不到回來的路,進而在那個胡同裏慢慢枯萎。或許這也是許多女人的命運,為了愛情,可以放棄自己的所有。我知道季雨有多愛何铮,甚至我也能感覺到何铮有多麽愛她,那種愛情很純粹,純粹到無法讓裏面有一點雜質,像最純白的水晶球,但是這水晶球太脆弱了。
好吧,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再聽,我已經懂了。那些慘痛的過去我們都忘了吧,未來交給我,我可以給她幸福。我是那麽喜歡季雨臉上那種不可名狀的憂傷,但當我理解這憂傷的源頭後,我又是那麽迫切地想去終結它,我要帶她走。
這天晚上,季雨很早就去睡了,沒有繼續說下去。我坐在床頭看着她,她的眼睛閃爍着恬靜的光,她突然很溫柔地說:“聽我說了那麽多廢話,今晚不會睡不着吧。”
“不會,當然不會。”然後我就關上門出去了。回到房間裏,我真的無法入眠,眼前晃動的都是我想象中何铮的樣子。這個故事讓我有太多的不解,我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麽突然就不愛了,這個曾經那麽眷戀季雨的男孩此時此刻又在哪兒,他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再也沒有。令我非常不解的就是何铮,我甚至有些怨恨他,一個如此嬌弱的女孩被他扔下不管,作為男人,縱使有千萬個理由也無法讓人原諒。
煩悶中,我打開電腦,電子郵箱裏都是未讀郵件,打開來看,都是小白的來信。
“親愛的天牧……
“天牧你還好嗎?
“我很想你,你在做什麽?
“最近我和你媽媽在學習做湯圓哦……”
……
小白,我知道我無法愛小白。為什麽不愛,我不知道,就是不愛。相比之下,小白比季雨更現實,更能讓人安定;小白比季雨更懂事,更能為我付出;小白比季雨更愛我。季雨愛我嗎?我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愛小白,不管怎麽樣都不愛。
我突然間有些理解何铮了,就是這樣的,感覺和愛情永遠連在一起。感覺還在的時候,愛情趕不走。但婚姻賦予的更多是責任,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所有的責任。
我無法為何铮開脫,但我萬分欣賞他,欣賞他的勇氣,他的才氣。我知道熱愛電影、想拍電影的人無數,但是何铮一定不是那些平庸的人中的一個,因為季雨愛過他,那麽愛,所以我确定他有自己的過人之處,我是如此相信這件事。
半夜的時候,我推開客房的門,季雨已經睡着了。昏暗的光線裏,我看見她年輕的臉上似乎還挂着淚痕,我不忍再看下去。
似乎從那個夜晚開始,我發覺我已經走進了她的過去。
季雨
他關上門出去了,這個溫暖的小房間霎時變得漆黑一片,只有窗簾透出淡淡的光線,我知道又一個夜晚來臨了。
然而今天我似乎分外輕松,像是一個高壓的物體突然釋放了一些壓力,變得很輕松。我躺在床上,這張床很陌生,但卻讓人覺得溫暖,像是天牧臉上的笑容一樣。
然後我就沉沉睡去。長久以來沒有良好的睡眠,我一直很少做夢,這次突然睡得那麽沉,我卻做了好多夢。但那些夢都不是夢,是我怎麽也忘不掉的回憶,是我對誰都難以啓齒的往事。
那是我發現自己懷孕的第三個星期。
那些日子我都過得非常恍惚。某天,聞佳陪我坐在北院操場的椅子上,我低着頭,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我不敢看聞佳,我知道她已經看出來我不對勁。好半天,等我再擡起頭的時候,聞佳還是那樣盯着我,她很嚴肅地問了我一句:“季小雨,你怎麽了?”
我的眼淚怎麽也停不下來,我害怕,我忍了很久很久的恐懼終于爆發出來,那些巨大的未知瞬間吞沒了我,我撲到聞佳懷裏向她傾訴,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聞佳拍着我的背,“你多久沒來例假了,兩個月?”
“嗯。”我點頭。
“何铮知道嗎?”
“還不知道。”我說。
“天啊!”聞佳跳起來,“你們怎麽那麽不小心,完了,你先回家,我去找何铮,你別害怕,在家裏等我們。”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的感覺。我一個人從操場往家裏走,腿像灌滿了鉛,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懷孕了,我只知道例假沒有來。我不敢确定,不,我是畏懼結果,這種恍惚着不知道結果的狀态,是我在逃避現實的惡果。
我坐在沙發上,一直哭。一個人的哭泣總是最悲痛的,不能向別人展示我的憂傷,憂傷只屬于自己。我忘不了這種恐懼,眼淚只是讓自己好過一點。我不敢想,我真的不敢去想。
“季雨!”何铮推門進來,滿頭大汗。聞佳跟在他後面,氣喘籲籲。
何铮沖過來抱着我:“別怕,我們在。”
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秋天,我和聞佳、何铮坐在醫院婦科門口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那些穿白大褂的醫生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運器械和病床的人來去匆匆,金屬撞擊着發出清脆的響聲,嗷嗷待哺的孩子躺在媽媽的懷裏。還有一些年紀跟我們差不多的人,坐在另一頭的椅子上,他們臉上并不像我們這樣彷徨,他們在說笑,但是我看得出來,中間那個女孩的內心在哭泣。
“季雨。”醫生喊我的名字,我起身往裏面走,離開椅子的時候,何铮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怎麽了?”一個圓胖臉的女醫生問我。
“有一段時間沒來例假了。”
“有男朋友了嗎?”
“有。”
“去做個尿檢吧,驗完就知道了。”她唰唰地給我寫着單子。
大約四十分鐘後,何铮去取結果。我和聞佳坐在椅子上等待着,那是一段漫長得無以言表的等待,然後我看見何铮慢慢地走過來,右手低垂着,拿着那個單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走到我面前,我聽見他說:“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我知道,我懷孕了。
我和何铮的愛情有了一個果實,但這個美好的生命來得太早,我知道我會很愛它,但是它現在出現只能讓我不知所措。
“打掉孩子,否則你們就完了。”聞佳說。
“可以……可以不打嗎?”我說。
“你瘋了。”聞佳說,“你怎麽能這麽想,你們沒結婚呢!”
“那我們就結婚啊。”何铮冒出來一句。
“可是你能養得起孩子嗎?”聞佳反問了一句,半晌,她說,“我忘了你們倆都是有錢人,不過你們想想,你們的父母會同意嗎?”
“會的,一定會的。”何铮說。
聞佳說得沒錯,當我們開始向家裏說明我們要結婚的事情時,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質問和責難。我是一個向往着婚姻的人,我比誰都清楚我自己,我知道爸爸跟我一樣,否則他不會那麽病态地迷戀着收集結婚證書。
“不可能!荒唐至極。
“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季雨,我警告你,我不允許你這樣做!
“你把何铮叫來,我跟他說,你們倆這樣算是個什麽事情,新青年也不必到這種境界。
“不行。
“你要是敢,我就打斷你的腿。”
……
我們失敗了,他們不同意。
但是何铮已經應允過我無數次,他會跟我結婚。我們擠在自己的小家裏,日日夜夜幻想着屬于我們的那個未來,我知道,那一定是我們的未來。
于是在那個深秋,何铮二十二歲生日的晚上,在無數人起哄的熱鬧歡騰的氣氛裏,何铮正式向我求婚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認為我們只是說說而已,像以往所有的人一樣,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個玩笑。只有我知道這不是,聞佳也知道,她那樣善意地看着我,眼神帶着一絲憂愁。然後何铮走過來擁抱我,那一刻,我偷偷地哭了,但是誰也沒有看見。
就是在那個夏天,我們偷偷去朝陽區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民政局工作人員的眼神,她是那麽詫異地盯着我,眼睛裏閃爍着萬分疑惑,最後遞過來那本屬于我的結婚證書。
之後迎接我們的就是暴風驟雨般的責難,但是我不怕,我真的不怕。也許這其中有賭氣的成分,但更多的原因,是我渴望有一個我自己的家,我不願意在那個有一些病态的家庭中度過我的青春歲月。我知道,爸爸的感情病了,他治不好自己,他不敢忘記媽媽,也不敢投入地去愛成姨。但是我需要一個與我很親密的人,我需要一個與我息息相關的人,我知道那個人就是何铮,我離不開他,我懷了他的孩子,我更無法離開他。
從民政局的大門出來,何铮突然回頭對我說了一句話:“這是我實現的第一個夢,人生的第一個夢。我曾經以為我會先拍出一部電影,沒想到我先結婚了。”
然後他就抱着我,很緊很緊。我們牽着手穿過北京的大街小巷,回到家門口,何铮在前面開門,我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于是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結婚了。
白曉
“大家幹杯!”一大群人大呼小叫着,璀璨的頂燈下面是十幾個啤酒杯子,哐當地碰在一起,“今天晚上不醉不歸。”
對,不醉不歸,只有醉了才能回家,才邁得開腳步。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瘋了。我坐在飯桌前看着包間裏的每一個人,大家很亢奮,很激動,今天我們是來見證何铮和季雨的婚姻的,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們的見證人。
我看見何铮摟着季雨,那樣幸福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