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朱允炆繼位有一個必要的條件,那就是皇位的空置,這一點在當今的局勢下更加重要,只要朱元璋還在,即便朱允炆被加封為太子,也有可能是一個被幾句話就廢除的太子。反之,如果朱元璋駕崩,被天命教控制的重臣便會立刻動手,就算朱元璋寫下了命燕王繼位的诏書,他們也會将他留下的遺诏歪曲成燕王的僞造之物,甚至是讓燕王背上弑父的罪名後再強推朱允炆上位。虛若無自然能夠預料到這一危險,所以在盛宴中保障朱元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皇帝身邊自然不乏高手,但若是拿他們和單玉如的手下們相比就有些不夠用了。為求十拿九穩,應當是由在場衆人中武功最高的厲若海去保護他最為穩妥,但遺憾的是這位皇帝不僅生性多疑脾氣也差勁,只怕不會允許像厲若海這樣的黑道枭雄呆在自己身邊。另一方面,厲若海也不怎麽待見他。虛若無在一番挑挑揀揀後,還是将這差事安排到了曾有過朝廷工作經驗的陽春身上,讓她易容後混在宮女中,陪朱元璋完成壽宴的慶祝活動。
“抵禦刺客自然是沒有問題的。”陽春爽快地答應了這一任務,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只是如果對方采用了下毒這種手段,像是在朝服上塗毒、在祭天的酒裏下毒什麽的,我恐怕就沒有辦法了。”
“陽春說這話莫非是當我這個‘毒醫’不在嗎?”與厲若海同來的烈震北笑道,“我倒想看看是什麽毒能瞞過我的眼睛。再說就算他只有一口氣,我也能讓他活到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真相再咽氣。”
陽春:……聽完你的後半句話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進入京城後的烈震北比過去開朗了一些,至少不會天天掰着手指算自己的大限了。
在敲定最重要的事情之後,虛若無又接着為剩下的人安排了任務,他并不是武功最高的那一個,但論起排兵布陣,這裏還真沒有人及得上他。
燕王很快送來了壽宴那天的宮女服,以及教導宮女穿着打扮的宮中老婦。
陽春平時連裙裝都很少穿,更不用這種樣式繁複又笨重的裙子,更糟糕的是除了服裝以外,她還要在頭上佩戴各種各樣的首飾(她原本随意一紮的馬尾受到了鄙視)。據那位婦人說,這已經是宮廷裏最平凡的發式了,那些高位娘娘們出席盛典的打扮更加駭人。
陽春頓時肅然起敬,同時想到她在現代時連高跟鞋都駕馭不了的水平與今日穿着這些東西還能拳打腳踢的能力,這些年的成長不言而喻。
麻煩歸麻煩,當她穿上這些服裝對着模糊的鏡子轉了一圈後,還是感覺到了久違的少女心。她在确定無誤後立刻跑出去找封寒,在他面前轉了兩圈後問道:“怎麽樣?”
“這樣行動很不方便吧,若是因為這身衣服在打鬥中受了傷豈不是太過冤枉。”封寒毫不猶豫地說道,“你可以在裙擺處做些剪裁,只要沒有大動作應是看不出來的。”
陽春:……
在不遠處看見這一幕的風行烈差點沒有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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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在審美這件事上,她和封寒真的是半斤八兩。
為了讓藝妓憐秀秀更好地發揮自己的能力,朱元璋命人搭建了一個和奉天大殿差不多大的戲臺。戲臺後面有一排廂座,朱元璋位于正中,陽春和另一名婢女站立在他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低眉順眼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已經被證實是天命教中人的陳玉真亦坐在朱元璋身邊,動作也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體貼,陽春不知道朱元璋心裏是如何想的,是不忍,還是想要在将這美人處刑前留下最後的溫暖記憶?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扮作何仙姑的憐秀秀款款上臺,舞姿曼妙、歌聲動人,無論是朱元璋還是陳玉真,無論是心裏有鬼或是無愧的人,都被她所吸引,目光緊随着她而動。
大概陽春是在場唯一不為所動的人吧。歌聲确實美,但所唱的也不過是尋常的故事,如果美僅僅是停留在美,對于像她這樣不會細致欣賞音樂的俗人而言或許便少了一二分吸引力吧。她的名字雖然是陽春白雪的陽春,但更适合唱的果然還是下裏巴人。
憐秀秀一曲唱罷,叫好之聲一片,在她唱下一曲之前,觀衆們還有時間來平複思緒,對于朱元璋而言,這代表他有時間為接下将要發生的事做些布置。
他步入廂房後面的小廳,陽春亦緊随其後。風行烈與戚長征已經等在那裏,過了片刻後,燕王也走了進來,同他一道進來的還有三個陽春未曾見過的人。瞧見朱元璋略帶疑惑的目光,燕王逐次地報了他們的名字:雁翎娜、張玉、僧道衍。三人中唯有僧道衍是陽春有所了解的,印象中他是個不貪圖榮華一心只想造反的奇葩,而他的才能也是令人心驚的,可以說沒有他就沒有之後的永樂大帝。
他們談論一些針對單玉如陰謀的應對之策,陽春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唯有在提及與自己有關的事情時才打起幾分注意。片刻之後,諸般謀算已定,朱元璋重新返回了廂座中,一臉的氣定神閑。
這本就是一個逐鹿天下的勝利者應有的氣度。
憐秀秀唱的第二曲是才子佳人的故事,陽春更加沒有聽的心情,以眼角的餘光打量着皇孫朱允炆和陳貴妃的表情。陳貴妃在天命教中頗有地位,掩蓋情緒的本事自是極強,而朱允炆這年歲不大的孩子的面上亦是只有一派天真,讓陽春暗暗心驚。
若非他們輕視了徐然,教他查出了那麽多實證,以這兩人的演技,說不定真能騙過天下人。
幾乎就在憐秀秀唱罷的一刻,陽春心中一動,她知道京城各地都已有了戰局,她有心想要去相助,卻不能忘記自己的職責,只能在心裏嘆息一聲,安寧地置身于朱元璋所處的這平靜的風暴中心。
看完了所有演出,對百官說完了該說的話,朱元璋坐上了回宮的車架,烈震北早已等在車廂之中。陽春見朱元璋面上沒有吃驚之色,便知道他早已了解了這件事,他主動地伸出了手臂,對烈震北說道:“先生請吧。”
烈震北也沒有演什麽誠惶誠恐的戲碼,如同看待一個普通病人那樣握住了朱元璋的手腕,片刻之後,他眉頭皺起,說道:“陛下已中了毒。”
“什麽毒?”朱元璋在些許的詫異後冷靜地問道。
“劇毒。”烈震北從懷中摸出一瓶藥丸,倒出一粒後說道,“請陛下服下。”
朱元璋依言吞下了藥丸。
烈震北再次把脈,眉頭卻皺得更緊了,“此藥只可暫緩毒性,這毒實在奇特。”
“朕多久後會毒發?”
“……”烈震北遲疑了片刻後回答道,“三個時辰後。”
“三個時辰……”朱元璋重複了一遍這個時間,他掀開了車廂窗上的簾幕,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又或者他什麽也沒有看,說道,“足夠了。”
“足夠了……”他再一次說道。
但他的眼神卻分明寫着他的不甘心。
如果他只是個普通老人,他可以用這三個時辰做他真正想做的一些事,與朝堂無關的一些事,他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兒子,看看自己的其他妃嫔,甚至可以去他最愛的妻子的墳前坐很久很久,告訴她,他很快就可以去陪她了。
但他不是一個普通老人,所以他只能用這三個時辰做一件事:清除亂黨。
“陽捕頭不必在跟着我了。”他轉頭對陽春說道,“我知道你們讓韓柏那小子和夢瑤小姐護送棣兒,他們雖然都很有本事,但燕王的安危不容許有半點閃失。”
陽春看了看這個讓人又尊敬又畏懼又厭惡又憐憫的老人的眼睛,只能看如同井水一般的平靜,她點了點頭,縱身躍出了車廂,向城外趕去,為韓柏、秦夢瑤二人接應。
朱元璋嘆息了一聲,随着辘辘的車輪聲走上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他的倒下或許是這場時代大戲的最後高潮,剩下的不過是手足相殘的凄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