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
比方少爺本人來得更早的是方府的家丁們,他們的任務是在主人回來前将新宅子布置好,不僅僅是家具,還有各色的花草。在他們折騰了三天後,方少爺夫婦的車馬才來到了蘭溪鎮,同行的還有他的小妹妹。據說方大小姐雖然平安脫身,但經此打擊再也無心于人間的情愛,只希望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方老爺擔心方二小姐受到姐姐悲傷的影響也動了出家的念頭,便讓方少爺也帶她一同出去,讓她忘掉在這裏放生的事。
方二小姐來了,那位前天命教弟子諸若旭自然也跟過來了。這本來不過是件小事,但這位諸公子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不好好做自己的風流公子,挎着一柄長劍就跑到了府衙,非要在這裏當差,将膽子不算太大的徐大人吓得差點“哎呀媽呀”地叫出聲來。
“我過去身在天命教時作了不少傷天害理的壞事,這些事如今雖然已經無法查證了,但我心中依舊難安。徐大人是天下難得的清官,在你身邊效力亦是在行善積德,請務必要給諸某一個機會。”他如此義正詞嚴地說道。
後來陽春才知道,他會來縣衙當差純粹是因為某一次方二小姐提及她喜歡鐵骨铮铮的男子漢。
徐然對于方家入駐蘭溪影響的判斷沒有出錯,在之後的一年內,從事各種行當的商家,甚至是名滿天下的錢莊、客棧都紛紛入駐蘭溪縣,原本清寂的大街也重新煥發了活力。
“當年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百廢俱興,他便邀請範文正公為他寫了《岳陽樓記》,名滿天下……你看我是不是也應該找個名士替我寫篇文章?”看着人來人往的大街,徐然開玩笑道,然而他的身旁人幾乎都不怎麽搭理他,已經熟知上司秉性的諸若旭翻了個白眼,陽春正在期盼了很久的糕點鋪裏和一群同好戰鬥,只有常安全意思性地“呵呵”笑了兩聲,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徐然總覺得其中有些許諷刺意味。
之後徐然又陸陸續續地破了幾件大案,配上他的政績,鬼王終于有向朱元璋舉薦此人的資本,也許是因為和京中的陰雲暗布有關,又或許是因為朱元璋的疑心病讓他無法信任身邊已有的幹探,他對這個曾經犯過一些小小過失的具有探案才能的官員起了興趣,但他還記得當年鬼王對徐然的維護,深怕這“維護”中又藏有其他的什麽隐情,于是他面上對鬼王的引薦不為所動,暗中卻又秘密地派了親信去蘭溪對他進行了一番了解。
鬼王也許是這世上最了解朱元璋的人了,這點小手段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表面上他裝出無比遺憾的樣子,暗地裏卻派人快馬加鞭地通知了徐然這個消息,命他好好表現,莫要在這段時間裏惹出什麽麻煩。
“總體而言,事情進行得頗為順利。”吸取過去的教訓,徐然在閱讀完鬼王的信件之後立刻将它毀去,“鬼王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兩個月後我便可以進京了。”
在他對面坐着的只有常安全和陽春兩人,這也很正常,似這等大事他是不可能讓府衙裏的普通人,或者是一個滿心是如何讨佳人歡心的前天命教教徒知道的。
“此次去京城……會不會有什麽危險?”常安全不無擔憂地說道。他內心的不安感在過去因為對徐然的陌生而藏匿起來,而如今因為兩人之間越發深厚的友情這種不安逐漸清晰。前任上司的不幸始終如同一道陰影罩在他的內心,因而許多時候他比陽春還要警覺,還要擔心徐然的安危。這也難怪,無論是官職還是武功,常陌都要高出徐然數個檔次,連他都難逃厄運,徐然又憑什麽讓常安全相信他能安全呢?
“危險是肯定有的,路途遙遠,什麽劫財的啊劫色的啊毒蛇啊毒蘑菇啊水坑啊……不過我覺得我都能應付過去。”
得到了如此兒戲般的回複,常安全一下子暴躁起來,“大人,我不是說這些,我是說……”他比了比口型,說出了那個揮之不去的噩夢的名字:天命教。
“的确有這個可能。”徐然正色道,“不過能想到這一點的不只是你,鬼王說上京的那一天,他會派人來蘭溪接我。”
“這樣也好。”陽春說道,“我一個人也是顧不過來的。”
“事實上,鬼王希望你能夠和我分兩路進京。”徐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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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皺起了眉,“這是為何?”
“雖然有人保護,但能少點麻煩總是好的。”徐然解釋道,“你是我的護衛這不是什麽秘密,他們找到你自然也等同找到了我,所以……”
“我明白了。”陽春點頭道,“鬼王果然心思缜密。”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寶刀沒有用武之地,我們進京之後少不了麻煩,首當其沖的便是常大人的案子,兇手的手段定然不凡,我的安全不可能全然依靠鬼王府。”徐然拍了拍陽春的肩說道。
“還有一件事。”陽春道,“徐夫人和小盛怎麽辦?”
“鬼王會先行将她們接去京城。”短暫的沉默之後,徐然說道,“這樣比較安全。”
陽春亦沉默了下來,她心中亦明白這樣做的目的不僅僅是安全,古往今來,這樣的手段絕不算少見,忍受這樣的手段是參與進大事的人必須做的。
“如果沒有什麽別的問題的話,就回去休息吧。”徐然說道,“我有預感,我們能夠享受這樣每天都睡足的日子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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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似乎注定是個多事之秋,在陰影中行動的毒瘤尚沒有鏟除,中原武林便被一個糟糕至極、驚天動地的消息砸得暈頭轉向。
魔師龐斑複出了,并且已經帶着魔師宮的一幹魔門高手進入了中原地界,幾乎是在瞬息之間,許多曾經有着響當當名聲的門派或叛變、或被滅,江湖之中幾乎人人自危。
陽春亦是聽說了這個消息,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封寒,如果他願意,單槍匹馬的[左手刀]自然可以和魔師宮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怕只怕他不願意這麽做,執意要路見不平。
然而這個想法除了惴惴不安外什麽也沒能帶給她,所幸距離封寒給她的三年之約已經快要到期了,她能不能夠青出于藍暫且不論,至少她可以利用這一次會面探知封寒的想法,若他果真有挑戰魔師的想法,到時候她再心焦也不遲。
她并不擔心封寒在履行約定前就和魔師宮磕上,在她的潛意識中,她始終相信封寒不會對她失約。
大概是在她知道魔師宮複出消息的五日之後,江湖上開始流傳起一則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的消息。當陽春從來往的江湖客口中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說,龐斑現在正在全力追捕一個年輕高手,蓋因此人是他練成曠世魔功的關鍵所在,若不能生擒此人,龐斑的魔功也就毀于一旦了。
而這個年輕的高手就是風行烈。
如果是別人陽春也許不會那麽吃驚,但風行烈不同,她的驚異并非源自他舊識的身份,而是因為這位曾經在白道黑道都聲名鵲起的年輕高手早早地就攜嬌妻退隐了,遠離于一切江湖事物,近些年來并沒有他的消息流出。龐斑是從何處得知了他?又為何選擇他做為所謂的關鍵?
陽春的心中充滿了疑問,出于義氣,她想要去當年風行烈夫婦隐居之地探尋一番,但她又擔心自己因此撞上魔門中人的槍口,她個人的安危是小事,但若是累及他人又該如何是好?
這個“他人”中包括她的師父。
這種束手束腳的感受令她的心裏很不暢快,對風行烈亦是生起愧疚之意,當天夜裏,她輾轉反側許久方才被拖入夢鄉。
也許在這個夢裏,她能找到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風行烈又重新入團了!(當然他很快又在雙修府脫團了)
下章三少爺的劍
☆、改行一
陽春一睜開眼就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她站在一道點綴着白色小花的岸邊,前方三步遠就是墨綠的湖水,湖上有着朦朦的霧氣,霧氣中間或傳來二三鳥鳴,鳴聲啞啞令人心慌。良好的目力幫助她依稀地看出湖中央的情景,那裏有一艘搖搖晃晃的小船,船上有兩道黑色人影,其中一道黑影忽然毫無預兆地掉了下去,傳來了“撲通”一聲,這聲音傳到陽春耳邊的時候已經極輕微了,但她依舊像是受到了震動一般運起輕功掠上了湖面。
因為整體武學境界的提升,她的輕功在這幾年進步很大,但依舊不足以讓她在瞬息之間躍出數千米的距離。當她落在那船體上的時候,船上的另一個人已經把掉在水中的人拉了上來,而那個人的面上已經泛起了青灰色。
“他入水的時間不長,應該還有救。”陽春說着蹲下了身,點了他兩處穴道,迫他将積水吐出來。然而仿佛是想要颠覆她的認知似的,這個人沒有絲毫的反應,她嘗試着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脈搏,無一不告訴她“已經沒用了”的事實。
“怎麽會……”她收回了手,有些悵然地問道。
“對一個無心求生的人而言這不算太奇怪的事。”另一個人說道,他是一個穿着黑衣、周身透着疲倦之意的人,仿佛為了配合他周身的氣質,他說話的語氣也平平淡淡的,就好像多花上一份感情就會讓他累得難以支撐一樣。
陽春沉默了,如果是二十年前她也許會追問是什麽樣的苦難讓他選擇了這條路,但如今她已失去了這種不敬的好奇心。現代社會的壓力和脆弱精神導致的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悲劇讓“沒有什麽困難是過不去的”這類觀點被反複提及,但自她來到這沒有絲毫社會保障機制的世界後,她已經見識過太多“過不去”的苦難了,也更明白什麽叫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除了憐憫,任何評論都是輕率又自以為是的。
只不過她雖然不問,她身邊和她一樣保持着“蹲着”這一動作的男人卻自然而然地說了下去:“這個人是一個大夫,他一生的追求便是重現華佗已經失傳了的五麻散,為此他不惜在自己的妻女身上做實驗,以至于他的妻子瘋了,女兒瞎了。”他笑了一聲,笑聲又苦又凄涼,“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要選擇這條路不是那麽容易的。”陽春說道,“我想……他應該是把他的妻女托付給了你吧?”
男人點了點頭,而後又笑了一聲,“他倒是放心我,也不擔心我得了他的醫術後直接一走了之。”
“你會嗎?”陽春問道。
“一個瘋女人、一個瞎女孩,這是一筆很承重的負擔。”男人說道。
“的确如此。”
“我也不是一個有錢人,就算有他的醫術,要支撐起這個負擔依舊很不容易。”
“是的。”
“而且我還有別的很花錢的喜好,我喜歡喝酒,很多時候也需要女人。”
“可以理解。”
男人沉默了,他沒有在繼續說下去。因為沒有人劃槳,所以這艘有些破舊的小船在湖水中蹒跚又緩慢地晃着,像是個初初學步的嬰兒,又似乎象征着不安颠沛的命運。
“也許我可以少喝一點酒,這樣我找女人的次數也會少一些。”男人說道。
“……”在短暫的沉默後,陽春又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個女孩子多大了。”
“八歲。”男人回答道。
“那會有很多不方便的事。”陽春說道,也許是受到男人的影響,她說話的語氣也褪去了許多感情,比平時更平淡了,“養大一個女孩子的過程中要注意的地方比養大一個男孩子多得多。”
“……”男人苦笑了一聲,“所以我還要先想辦法籌錢雇一個女人來幫我嗎?”
“我可以幫你。”陽春說道。
“哈?”這一次他的語氣中終于帶上了明顯的感□□彩。
“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陽春說的是實話,她除了“加入丐幫——晉升長老——吃穿不愁”外想不到其他的計劃,但因為之前的夢她不可避免對這條路徑有些厭煩了。
男人又是一陣沉默,而後他問道:“你不會是要我娶你吧?”
“你要我把你扔進水裏清醒一下嗎?”陽春冷冷地說道,“我們先想辦法搞一筆錢,然後安置好住處,我住你隔壁,有什麽事可以幫你照應一下,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趣,至于這麽做的原因……你就當我閑得發慌吧。”
其實不完全是這樣……如果要分析的話這可能是一種補償心态,她沒有辦法幫到風行烈什麽,所以希望用別的行善來彌補心裏的愧疚……如果要以一個絕世高手應有的感情境界來衡量,她的這種心理實在是卑微又愚蠢,這或許就是她的武學境界到達先天後遲遲無法再進的理由之一吧?
“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我似乎也沒有阻止你的理由。”男人嘆了一口氣後說道。
“很好。”陽春點了點頭,而後說道,“那麽現在就把船劃到這個人的家中吧,一路上我們也許就能讨論出一個來錢的方案了。”
等到他們讨論出“找一個富人幫他治點富貴病撈好錢就去遠方”和“抓一個不那麽有名又罪有應得的通緝犯(陽春認為采花賊可以優先)獲得賞錢”這兩個方案後,他們才想起來他們還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我叫陽春,陽春白雪那個陽春。”陽春率先說道,“你呢?”
“……你等等,我名字還沒有編好……”
“……”
“段十三。”似乎完全沒有看見陽春眼中的譴責,男人第一次不帶絲毫嘲諷意味地笑了起來,“我叫段十三。”
陽春只是冷漠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那個人的妻女呢?”
“他夫人原姓魏,不過如今你喚她的閨名雯雯她才會給你反應,他女兒叫降香,就是那味中草藥的名字。”
陽春推開了眼前房屋的木門,木門的另一邊有兩個人,婦人沉沉地睡着,女孩抱着膝坐在屋子的一角,因為聽見了木門打開時的“吱啦”聲,她擡起頭,無神的眼睛朝着門的方向,試探性地喚了一聲:“爹?”
陽春下意識地看向段十三,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聲呼喚。
段十三越過了她,走向了小降香,将她抱到了床上,替她蓋好了被子。
“叔叔,我爹呢?”女孩拉住了他的袖口。
段十三沒有說話。
降香從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什麽,她沒有哭鬧,只是流下了眼淚,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捂住嘴,防止哭出的聲音吵醒已經沉睡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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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香之前就認識段十三,在這種時期有他陪着或許會比較好,于是陽春首先履行了“賺一筆”的任務。她在段十三的指導下取得了一些藥鋪最常收購的有止血作用的草藥,賣得了一些路費,之後便趕到了當地的府衙,選定了一個流竄到這附近的賊匪頭子作為目标。
那個匪徒是在原有的窩點被端掉後才換了個地方重整旗鼓的,為了打出名聲,他行事難免猖狂了一些,這種張揚為陽春節省了不少麻煩,她直接摸到了土匪窩,踹倒了小卒七八人後,點了匪首的穴道,把他扔到了縣衙,得到了紋銀五十兩的賞錢。
對于普通老百姓而言,這算是一筆較為可觀的財富了,陽春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看見的各類商品的售價,感到頗為滿意後便沒有再提更多的要求,她炫耀似地向段十三展示了自己的戰果,得到了對方敷衍的稱贊。
之後兩人換了班,由陽春照顧降香母女,而段十三出去完成他的賺錢計劃。
三日後,他帶着六百兩白銀回來了。
陽春:……
好吧,她總算知道什麽叫做“朱門酒肉臭”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次終于不走丐幫路線了
☆、改行二
“段十三”毫無疑問是個假名字,陽春雖然不知道自己的鄰居在懸壺濟世之前是做什麽的,但也能夠從他對于江湖三教九流的熟悉和一手的老繭中推斷出一些蛛絲馬跡。他很不贊成陽春帶降香去茶館聽段子的行為,每次小女孩聽到了什麽厲害人物回來告知于他,段十三總會不冷不熱地諷刺兩句,比如“那青城派的劍法不過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那小子出手瞻前顧後,不過是運氣好碰上了幾個比他還差勁的”、“這等角色不過是二三流罷了。”
“那大叔你又算幾流啊?”父親的不幸對降香而言确實是個打擊,但不可否認她多少也有一種陰雲散盡之感,無論那個男人內心怎麽想,他拿妻兒試藥是不争的事實。這一年來,降香母親的病情逐漸穩定下來,每天安安靜靜地不理人,也不吵人,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其餘不餓也不困的時候就縮在角落裏抱着被子發呆,除了神志以外,她的身子頗為康健。小降香雖然目不能視,但她早已習慣了黑暗的生活,因為不再需要像過去那樣辛苦,她的性子也逐漸變得活潑開朗了。
“對啊,你算幾流呢?”陽春站在降香身後幫腔道。
“我?”段十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個又老又窮的郎中,幾流都不算。你倒是可以去問問你陽春姐姐,她在江湖上絕對算得上一流了。”
這一招“禍水東引”被他使得着實不錯,降香聞言後立刻轉過身纏着陽春問東問西,大發慈悲地留了段十三一室清淨。
“我的小祖宗,我平時就閑得沒事幫官府抓幾個小賊,連江湖都沒跨進去,又哪裏有資格論資排輩啊……”
聽着陽春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段十三笑了一下,他從櫥櫃裏拿出了茶具,那是他第一次賺回那六百兩銀子時順手在路邊買下的。紅泥火爐的造型算不上精致,但這種物件勝在耐用,他于此道也不講究,把水燒熱後,捏了撮茶葉往杯裏一扔,沖了水,便算是完事了。
他抿了口泡好的茶,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安定。
他以前不怎麽喝茶,除非是買不到酒又口渴得受不了的時候才會稍微忍耐一下這泛着苦味的東西,然而如今他戒了酒,就好像他戒了劍一樣,雖然他依然時不時地會想念酒的滋味(當然他也時不時地會想起劍),但他都克制住了,如果要出門買東西,他最多只帶五個銅板的零錢在身上。
“江湖……江湖啊……”他拖長了音調感嘆着,又不知道應該感嘆些什麽,最後也只能再嘆了一聲“江湖”。
這種感覺和辛幼安的“卻道天涼好個秋”有些相似。
就如同陽春偶爾會猜他的往事一樣,他也會猜這個從天而降的鄰居的舊事,但任憑他将江湖高手的名字在腦海中過了一圈又一圈(他甚至考慮了那些高手童顏長駐的可能性),他始終想不到一個與之匹配的名字。他猜不出她的過去,又忍不住猜她的目的,最後卻只能得出這是個大好人的結論。
“唉,我想這些做什麽呢……”他嘆息了一聲,“這個人就算是帶有天大的麻煩,她的仇家難道能比你的仇家還多嗎?你都能留在這裏,她又為什麽不行呢?”
他很快喝完了一壺茶,正想要再煮些熱水,卻聽見門口有人喚道:“大夫!大夫在嗎?”
段十三嘆了口氣,回喊了一聲“在在在!”,然後便滅了火站起身去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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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今天在茶館裏聽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名字:燕十三。
雖然這個名字只出現了一次,茶館的說書人剛剛開口,他的故事便因為底下的聽客“太老了”“來個新的”之類的叫嚷聲推了回去,在降香沉醉于說書人新講的故事的時候,陽春輕輕地向身邊的人詢問道:“這個燕十三是何許人物?”
“一個有名的劍客,後來失蹤了,很久沒消息了。”那人不耐煩地回答道。
陽春“哦”了一聲,沒再問下去。她總覺得這個“十三”和作為她鄰居的那個“十三”有些聯系,但既然江湖已經快要忘了他,就沒有再讓這腥風血雨之地想起他的必要。
說來也稀罕,認真算起來,這一次的夢中生活應該算是她有生以來最為輕松閑适的一段時光,她所生活的世界的腥風血雨暫且不論,第一次的夢境她先後為公孫大娘、葉孤城的事煩心,第二次、第三次的夢境中她又要肩負起丐幫的責任。只有這一次,她所需要顧慮的只有幾個人的生計,沒有陰謀、沒有仇怨……也沒有石觀音那樣吃飽了沒事做的家夥,每周抓抓小賊寇賺點賞錢,堪稱自在愉快。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在這樣的安逸下也提不起勁去破解《九陰真經》留下的迷瘴。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這樣的生活被打破。
雖然已經下決心把這個疑問藏在心裏,但這個偶然得到的信息依舊起了些作用,它讓她想起了她和段十三認識一個月後在一個月夜的談話,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聊到和彼此過去有關的東西。
那天她半夜忽然想起第二天下雨挂在院子裏的被子還沒收,急匆匆地爬起來,正好瞧見隔壁的段十三坐在屋頂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思考人生。
“聊聊?”他也看見了她,舉了舉手裏的茶杯。
陽春瞟了眼他放在旁邊的桂花糕,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然後蹭地躍上了屋頂,在糕點旁邊坐了下來。
談心就是要配月夜,不是因為浪漫唯美,只是因為這時候最顯孤獨。
“你這輩子有沒有做過什麽後悔的事?”段十三忽然提起了一個有些沉重的話題。
“有。”陽春回答道,“曾經有一本武功秘籍擺在我面前,我不小心瞥了兩眼,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在拿到手的一瞬間就把它燒了。”
段十三低低地笑了兩聲。
“你呢?你有什麽後悔的事嗎?”陽春問道。
“我以前有一個對手,一定要比上一場的那種對手。”
陽春理解地點了點頭,很自然地聯想起了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後來,他死了。”
這個“以前……後來”的句式讓陽春感到有些熟悉,她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後才追問道,“怎麽會這樣呢?”
“當時太震驚了,忘記問這個了。”
陽春:……
“不過,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是很重要吧。”段十三淡淡地說道,“反正我沒機會進行這場對決了。”
他望着月亮又感傷了一會兒,手向旁邊伸了伸,卻只摸到一些殘屑。
“……我可是買了整整十塊,就這麽幾句話的功夫你是怎麽辦到的?”
陽春咽下了嘴裏的糕點,一臉無辜地回望。
“因為對手不在了,所以對江湖也沒興趣了嗎?”她暫時将段十三退隐的理由理解成這樣,之後便放下了這件事。
她看了看天色,已是“月上柳梢頭”了,身邊的降香也有了倦意,從一開始的活蹦亂跳到現在幾乎懶得邁步的模樣。陽春索性将她抱起,替她走完了剩下的路途。
只是今日安靜的家門口卻有些嘈雜之聲。
“庸醫,簡直就是庸醫,告訴你,你要是救不好我夫人,我就砸了你的招牌!”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在段十三的門前又蹦又跳,又吵又鬧。
段十三的聲音冷冷地傳來:“病到這個地步才來尋大夫,縱是神仙也難以回天了。你要是真不甘心,不嫌麻煩,又有路數,許是可以去尋簡傳學試一試,我是沒有辦法了。”
“你個庸醫擠兌誰呢?明明就是你治法不當,醫壞了我夫人,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個交代,我們就衙門見!”
段十三沉默了片刻後,冷笑着問道:“你想要什麽交代?”
那書生“哼”了一聲後,“我夫人一條人命,怎麽也得有個白銀五百兩,一個銅板也不能少。”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辦啊還有一周就開學了(滿地打滾)
心情好沉重啊
開學後更新可能會不穩定,一周三更應該能保證。
☆、改行三
書生的嗓門越發洪亮了,段十三的面色也越發冰冷了,周圍的鄰居聽見響動紛紛探頭出來探望,在捕捉到零星幾個關鍵詞後原本慵懶的神經重新振奮起來,紛紛從屋子裏走出來,有将這小小醫館圍攏起來的态勢,卻在瞧見陽春走近時又不着痕跡地散開了。
他們已經習慣性地知道要避免帶刀的人。
陽春先把降香安置在自己的屋子裏,而後才走了出去,對那書生揚眉笑道:“聽說你要去報官?”
“怎,怎麽,你們還想用武力脅迫我不成?”書生瞧了瞧那刀有些露怯,但他見帶刀的是個女人膽子又硬了三分,挺着胸脯罵道,“你們還知不知道王法?”
“你誤會了。”陽春溫和地說道,“我只是覺得這個提議很不錯。”
書生愣了一下,段十三則露出了一些笑意,饒有興致地等着接下來的發展。
“你知道這裏的縣太爺任期多久了嗎?”
“多,多久?”書生下意識地問道。
“三年了,不短了。”陽春笑道,“他資歷已經夠了,在百姓間的口碑也還算過得去,眼看着這次官員考核的時限也近了,若是能再有一樁功績,想來升遷是沒有問題的。”
“你什麽意思?”書生似是感到了一些不安,但依舊壯着膽子道,“好,好啊,我正好抓這庸醫去對簿公堂,顯出縣太爺的清明!”
“你錯了。”陽春笑意更深,“區區一樁尋常糾紛,我們雙方又非富非貴,哪來的什麽功績可言?”她頓了頓,放緩了語調說道,“一樁兇狠殘忍的殺妻案、一個恬不知恥的惡徒,這樣的故事才有看頭。”
“你胡說什麽!”
“我說,你不思進取,家中少有餘糧,又嫌棄夫人病重累贅,于是惡向膽邊生,妄圖謀害自己的發妻,故意加重她的病情,再憑借垂死妻子訛詐大夫,以求得不義之財。”在多年辦案的經驗累積下,編出這麽個故事對陽春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的事。
“胡說八道!簡直是一派胡言!你,你有什麽證據?”陽春所言雖是信口胡來,但這書生确實是居心不良,此刻不由有些心虛了。
“證據?”陽春笑了笑說道,“躺在裏面的女人不就是證據嗎?這鎮子就這麽點大,你有沒有帶她瞧過大夫,大夫又是怎麽說的,花上小半天功夫到鎮裏問一圈便知了;而後縣太爺一頓板子打得你皮開肉綻、哭爹喊娘,口供也就有了。案件合情合理,縱使物證缺了一些,那也是你有意毀去的,來核查的人從不關心細節,蓋了章,秋後你人頭落了地,家中幾個親戚掉了幾滴眼淚,我們的縣太爺也就能高升了。對了,你可知道這府衙差役打板子的門道,據說他們訓練打板子是打塊四四方方的豆腐,要求打完後那外頭是完好無損一整塊,裏面……可全都爛了,成了稀稀的糊。”
她的笑容依舊是那麽溫和,說出的話卻帶了幾分陰氣,那書生聽了她這一席話,不禁面色發青,轉身就跑了,連自己的發妻也顧不上了。
“行啊你,吓人的本事比刀法還好。”段十三笑道,“怎麽,難道你以前是衙門的人?”
“現在哪有什麽衙門收女人啊。”陽春說道,“不過是過去瞧了些話本,聽了些故事罷了。倒是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被這麽個蝼蟻指着鼻子罵難道不會有憋氣的感受嗎?”陽春問道,“難道不會覺得還是做江湖人比較好,既不用講什麽道理、也不需要像我做的剛才那麽麻煩,只消一劍刺……不,這種貨色一拳也就夠了,保管他不敢說第二個字。”
“我如果還是江湖人,他走過我身邊時,連腳步聲都得放輕。”段十三淡淡道。
“所以你現在後悔嗎?”
“你以為江湖裏殺不死、打不爛、只能憋着氣看他在你眼前跳來跳去的小人就少了嗎?他們只會更惡毒、更嚣張,做出的壞事更可恨。”段十三說道,“小人、僞君子、惡霸、欺淩、欺騙、不公……這尋常城鎮裏有的,江湖裏一樣也不缺。”
“那你在江湖、不在江湖又有什麽區別呢?”
“也許是因為不在江湖的時候,有些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段十三回答道,“人在江湖的時候,很多事往往是由不了自己。”
“難道江湖之外……就能由得了自己了嗎?”
段十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他也不知道。
陽春等了一會兒,見他确實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于是從善如流地提出了一個新問題:“對了,那個混賬玩意兒的夫人還在你家裏嗎?”
段十三的家就是醫館,他當初買的是一個小小的宅院,共三間屋子,一間做醫館、後面兩間一間給降香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