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翩翩玉笛女
時光如水,轉眼之間,已是十五年後的順治十七年。此時,滿人已經占據了整個中原大地,昔日的大明子孫,如今也只能留起了辮子,做起了大清國的順民。
這一日恰是五月初三,兩日後便是端陽佳節,碧空萬裏、風和日麗,花香陣陣、鳥啼聲聲,南岳衡山集賢峰下的南岳鎮裏,人群熙熙攘攘,街市上叫賣聲此起彼伏,甚是喧嚣。
在南岳鎮最大的酒樓——集賢居二樓靠窗的那張桌子邊,端坐着三個人。
坐在上首的是個中年秀士,面容清矍,目光如炬,身着一襲深藍長衫;離門較近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卻留着濃密的虬髯,顯得老氣橫秋;坐在年輕人對面的則是一個滿面瘡疤、形容可怖的男子,看不出多大歲數,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絲狠毒和憤怒。有隐隐約約的殺氣,在三個人之間彌漫。
“二弟,你約愚兄和三弟到此,究竟為了何事?還有,你的臉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中年秀士問那個疤臉男子道。
“文大哥,三弟,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前些日子,我在衡陽道上遇到一個少女,大哥您是知道的,兄弟我平生一不愛金銀珠寶,二不喜美酒佳肴,只是難過美人關。我見那少女雖然以面紗遮臉,卻掩不住閉月之貌,便忍不住想與她結識一下,不想那少女竟突然發難,我也不知道她使得什麽妖法,竟在數招之內便将我打得大敗,臉也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那個疤臉男子憤憤然地說道,“我何嘯雲出道十餘年,雖不敢說縱橫天下,卻也從未受過如此羞辱,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中年秀士皺眉道:“二弟,雖然愚兄一向不喜你這風流性子,但是那女子竟然将你傷成這個樣子,愚兄絕不袖手旁觀。只是,你沒有看到那女子的相貌,這卻讓我們如何尋找,不知道那女子還有沒有別的什麽特征?”
何嘯雲道:“這少女五尺左右身材,身着白衣,手中執一支碧色玉笛……”
一直沒有說話的虬髯青年的臉突然抽搐了一下,中年秀士看得明白,問道:“三弟,莫非你認識這個女子?”
虬髯青年深吸了一口氣:“二哥,那女子手中所執玉笛之上,可是縛着一根紅色綢帶?”
何嘯雲道:“正是,莫非三弟也曾見過她?”虬髯青年道:“豈止見過,不瞞兩位哥哥,我也曾經在此女手下吃過大虧——那得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
三個月前,鎮南镖局的首席镖師——蔡忠良引着十幾個兄弟,保着一趟镖,行走在長沙官道上,向着京城迤逦前行。
這趟镖說來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是這镖的主人卻是非同小可——是剛剛上任不到一年的偏沅巡撫盧卓。蔡忠良自然知道這盧巡撫要他護送的镖到底是什麽東西——無非是從湖南各地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奇珍異寶,送到京城去獻給滿清皇帝。拿人錢財自然要幫人把事辦好,縱然在心中罵了盧卓千遍萬遍,蔡忠良也不希望這趟镖出什麽岔子。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這趟镖最終還是丢了!
當時正是午後,蔡忠良一行人用過午飯,稍事休息之後便繼續踏上征程,初春時節,乍暖還寒,盡管太陽當空,蔡忠良依然感受到一絲凜冽的寒意,初始,他還以為是自己衣着略微有些單薄的緣故,但是當他披上大氅,卻依然感到冷意逼體,心中不覺一顫——走镖多年來,每當有危險來臨,他便會産生這樣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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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當一行人走到一處狹窄的山道之際,蔡忠良看見一個一襲白衣,黑紗遮面的女子攔在當道,那女子肩削腰直、身形纖瘦,年齡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一管碧色幽幽的玉笛紮在女子腰間,玉笛末端系着一根豔紅色的絲質綢帶,正随風飄舞。
蔡忠良見了這少女,心中的不安稍稍消解,暗道:“這少女不過十幾歲年紀,定然不是劫道強人,過了這條山道,便是一片坦途,這一趟镖,總算是有驚無險……”
……
“站住!”正當蔡忠良一行人準備從那少女身邊經過之際,少女突然說話了,聲音無比的清澈冷冽,似乎是九天之上而來。蔡忠良皺了皺眉,正欲開口,那少女又道:“你們這群喪盡天良的滿清鷹犬,為虎作伥、助纣為虐,幫着狗官盧卓搜刮湖南百姓,今日若是将這趟镖乖乖交出來便罷,否則你們誰也別想再前進半步!”
蔡忠良聽到少女的話,不由怒極反笑:“好大的口氣!我倒要看看你這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到底有什麽能耐,竟敢阻擋我鎮南镖局蔡忠良!”
那少女笑了——笑聲如風鈴般好聽:“我道是誰,原來是名震兩湖的蔡大镖師!看來我得用些雷霆手段了,要不然你還不知道你到底有多麽名不副實。”
蔡忠良活了二十八歲,出道江湖整整十年,雖然未及江湖一流高手境界,卻也是兩湖一帶赫赫有名的镖師,倒在他鬼頭刀之下的強盜響馬沒有上百也有數十,黑白兩道都賣他一個面子,因此他走镖十年從未出過差錯,不料今日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女,竟然用這樣輕蔑的口氣對他說話,怎不讓他氣得七竅生煙?!
“哦?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麽雷霆手段!”蔡忠良怒喝一聲,探手至腰間,想要抽出鬼頭刀,然而,他只抽出了一半!
那少女剛才還是靜若處子,現在已經動如脫兔!只見她的身形猶如一道白色的電光,只一下便來到蔡忠良面前,那管玉笛已經握在纖纖玉手之中,笛梢點在蔡忠良頸中天突穴上,一絲涼意順着肌膚傳到蔡忠良腦中,令得這位鎮南镖局首席镖師不敢動彈一下!
“這回見識到了嗎?”少女冷冽如泉的聲音緩緩響起,蔡忠良機械地點點頭,少女“唰!”一下收回玉笛,又如一道白色電光,閃回了原地,“好了,看在你們也是漢人的份上暫且饒你們一命,把镖留下,趕緊走吧!”
蔡忠良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覺得雙股戰戰,竟難以邁開步子,他心中如明鏡一般:這少女只一招便将他制住,其武功身法已經達到一流高手境界,不用說一對一,便是所有镖師齊上,只怕也不是這少女的對手!蔡忠良自知這趟镖已是無法保住,卻又不甘就此罷休,沉聲道:“姑娘好手段!蔡某心服口服,還請姑娘留下萬兒來,日後蔡某必當苦練武藝,以便向姑娘請教!”
那少女微微一笑:“集賢黃庭觀,翩翩玉笛仙。揚州獨孤女,立志複江山!”
……
何嘯雲聽蔡忠良講來,臉色變了又變:道“原來三弟也與這蒙面少女交過手——她自稱‘玉笛仙’?這個名號雖說狂妄,倒也貼切……”
一直沒有發話的中年秀士道:“或許,集我們兄弟三人之力,方可與這玉笛仙一戰!”
正在這時,店小二剛剛收拾完一桌殘羹剩酒,聽到三人的談話,不禁湊了過來:“三位客官,你們是在談論玉笛仙嗎?”
蔡忠良道:“正是,莫非你也知道這位玉笛仙?”
店小二道:“何止知道啊!”——普天之下的店小二都是話痨,這位自然也不例外——他聽得客人詢問,早就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說起這位玉笛仙啊,那在我們南岳鎮可是鼎鼎大名、如雷貫耳啊!據說玉笛仙如今二八年華,生得美若天仙,我們鎮上的人,都以能一睹其顏為榮,只可惜,我們這些市井小民是沒那個福分了……”
何嘯雲擺了擺手:“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只想知道這玉笛仙究竟師從何人,何以她如此年幼,竟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且快些道來,賞錢少不了你的!”
店小二道:“好嘞,客官真是個爽利人!要說這玉笛仙的師父,那更是赫赫有名了,三位客官,你們可知道我們這南岳鎮北靠集賢峰,在集賢峰下、白龍潭側,有一座黃庭觀,乃是彙聚天地靈氣之聖地,晉代鹹和年間,南岳夫人便是在此得道升仙的。如今,黃庭觀內以清玄師太為住持,香火極旺,來往游人若不去黃庭觀,便算不得到南岳衡山一趟。清玄師太的師妹清塵師太深得內家拳法精髓,武功超絕,可謂天下無雙……”
中年秀士忽地一下立起身來,将還在滔滔不絕的店小二吓了一跳,緊接着,店小二已被中年秀士揪着衣領拎了起來,耳邊響起冷酷如冰的聲音:“我們要問的是玉笛仙!如果你再有半句廢話,我鐵筆判官文玉章便将你從窗戶裏丢出去!”
店小二急忙掙紮,卻哪裏掙紮得動?文玉章一只右手直如一把鐵鉗,令店小二感覺呼吸困難,渾身抽筋,雖然文玉章立刻就松開了手,但店小二已經不敢再扯得太遠,喘着氣說道:“玉笛仙便是清塵師太的弟子……”
“走!我們去黃庭觀讨個公道!”文玉章對兩個義弟說道,“我們打不過玉笛仙,自然更不是那個清塵師太的對手,但是這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麽咽了!”
……
黃庭觀正殿之內,一個蒼老的道姑正盤腿端坐蒲團之上,眼睛閉着,兩道長長的白眉懸垂下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師伯,我回來了!”殿門外傳來一個宛若百靈的聲音,須臾之間,一道白影閃進殿門,一雙纖白的手掌攬向老道姑的脖子,那老道姑也不回頭,反手一掌,“波”的一聲,已将那雙纖白小手格擋開來。那道白影瞬間停下,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只見她鬓若青雲、笑如夏花、唇紅似梅、膚白勝雪,嘴唇左上方點綴着一顆小小青痣,身着一身素雅的白衣,腰間束帶上,紮着一管碧色玉笛!
“師伯,您是要考究侄女的武功麽?”少女咯咯一笑,雙掌一翻,平推出去,使了一招“開門見山”,那老道姑依然不回頭,單掌翻飛,一招“撥雲見日”破解了少女的“開門見山”,随即屈掌為指,如腦後長眼一般點向少女的肩井穴,少女微微側身,亦是屈掌為指,點向老道姑右腋下極泉穴,這一下如兔起鹘落,甚是迅疾,眼看老道姑躲不過去,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念翎!又在跟師伯胡鬧了!”
聽到這個聲音,少女立刻停住了攻勢,那老道姑也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向殿門,只見一個中年道姑大步流星地走進殿來,這道姑四十來歲模樣,雖已中年,容貌卻頗為俊美,且眉目間英氣十足,眼光如星鬥一般炯炯有神,正是十五年前,曾在揚州城外接受史德威托孤請求,撫養史可法孤女的清塵道姑!
“師父……”少女吐了吐舌頭,垂首立在那兒,老道姑站起身來,輕撫着少女的腦袋,笑意盈盈:“清塵師妹,不要責怪念翎!我的确是想考較一下她的武功——不得不說,這孩子當真是天賦異禀,方才若不是師妹及時叫停,只怕我已經敗在她手下了!”
念翎道:“師伯,您明明是在讓我,我可是用雙手出了全力,您卻只用單手拆招,而且連頭也沒有回!”清塵微笑了一下,但笑容轉瞬即逝:“你這小丫頭還算識趣,雖說現在江湖上四處傳誦你‘玉笛仙’的美名,但你的武功在我和清玄師姐的眼中,還差得很遠呢!”
原來這少女便是名動天下的神秘女俠“玉笛仙”——她名喚史念翎,年方十六歲,正是當年鎮守揚州,血戰清兵,誓死不降,以身殉城的史可法的女兒,當年清塵接受史德威托孤請求,将她撫養成人,因為史可法字道鄰,故而清塵給這女孩起名為“念翎”,取“懷念道鄰”之意;而那個與史念翎對掌的老道姑,便是黃庭觀的住持清玄,這位清玄道姑如今已年近古稀,內功之精,已是天下罕有,清塵的武功雖為黃庭觀之首,但是論及內力之深厚,卻尚及不上清玄!
清塵佯裝嗔怒地瞪了史念翎一眼,随即向清玄說道:“師姐,丐幫差人送來英雄帖,老幫主吳垠準備于六月十八在河南信陽召開英雄大會,将丐幫幫主之位傳授予九袋長老莫鐵鑫,廣邀各路江湖豪傑前往見禮,并共商反清複明大計;少林、武當、崆峒、華山、青城等各大門派已經接受邀請。”
清玄道:“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師妹,我已年邁,實不想長途跋涉……這樣吧,就由你帶上一些弟子,前去信陽吧!”
史念翎在一旁叫道:“師伯、師父,徒兒也要去!”
清玄憐愛地撫了撫史念翎的頭發,道:“也好,也讓你去見識一下丐幫這‘天下第一幫’的風采,免得你坐井觀天,老覺得自己武功多麽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