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回出遠門,盡管非常好奇,但一步一跳跟着挑擔子的母親
父母親忙完中飯,一轉身找不到雨錫和愛蓮,找不到公子,仿佛天都掉下來了。
父親拔腿就往外走,寺裏他太熟悉了。
可是,今天他似乎昏了頭,在寺裏亂轉。
平時寺裏真清淨啊,可是這天全是人,撞來撞去都是人。不僅是來做法事的,不僅有老百姓來燒香的,來看熱鬧的人把寺裏擠得水洩不通。
可是就是找不到公子,還有他家兩個膽大包天的孩子。父親與母親分頭找人,一個順着寺轉,一個逆着寺轉。
找啊找,也不敢高聲喊,喊了也聽不到。整個寺都被人轉着,嗡嗡嗡全是人語。
鎮定慣了的父親快瘋了。
母親已經眼淚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淌了。
這不要命了呀。
這是人家的金娃娃呀。
都怪剛才他們忙得小解都沒得空,一鍋又一鍋的炒菜啊,煮菜粥呀,累到直不起腰。
看東面,一片竹林,看西面,一片片銀杏林,柿子樹林,再看看北邊,全是蘆葦叢。夫婦倆轉了半晌,兩個人又轉到了東邊,遠遠地聽到竹林裏有聲音:
“青蛙。”
“快看青蛙。”
“這裏也有,青色的,真好看。”
“快看,青蛙,土色的。”
“快看,這個最大。”
“這個才最大,它們青蛙的肚子真圓啊。”
三個人玩得真快樂,飯都忘了吃了。
池塘裏青蛙真多,有的躲水裏,有的蹲在蓮葉上,有的在一莖草上,有的幹脆跳到石頭上曬太陽。
公子高興得快瘋了,都忘了餓了。
愛蓮快樂得直叫,像只小鳥。
“愛蓮,你見過那只一直叫的鳥嗎?”
“什麽鳥?叫的鳥多了。”雨錫搶着問。
“你說都什麽鳥?怎麽叫的。”我問。
“我學給你聽啊,幾刮,幾刮。”
雨錫跟着妹妹也叫着:“幾刮,幾刮。”
愛蓮的聲音像花朵一樣美,像酒一樣讓人醉,好聽極了。
三個孩子一起“幾刮幾刮”地叫
父母親突然出現在孩子們面前,他們正學着鳥叫。大人們見有驚無險,上前牽了他們,像牽着自己的命,速速回寺裏。
那一頓,公子吃的仍是素餐,見到盆裏的菜,臉都綠了。不想吃,不要吃。餓得腸子都斷了。
夫妻二人目光一接,雙雙明白,是得給小少爺吃些好的了。
下晚的點心也不得馬虎。盡管有點不放心野性的愛蓮丫頭,淘氣的雨錫小子,無奈公子還就喜歡與他們在一起。反正寺廟也就這麽大,道檀夫婦也就顧不了那麽多。再說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即使是身價富貴,到底也走不丢。
好家夥,三個孩子下午更是玩瘋了。
其間蓮花池塘的綠色花蛇差點吓着了公子,從石頭上掉到水裏,雨錫一個箭步上前,一巴掌迅速趕跑了花蛇。
居然想來咬公子。公子的肉是你能吃的嗎?啊,小花蛇,你說說看。長得像小仙女的愛蓮煞有介事地盯着小花蛇教訓道。
水裏的青蛙到晚上都不叫了,呆呆地發愣,愛蓮丫頭突發奇想,公子中午看着碗裏的菜差點委屈地掉眼淚。不就是想吃肉嗎,愛蓮家隔壁的元寶福叔叔用魚叉叉青蛙,青蛙肉可好吃了。
“你吃過青蛙肉嗎?”
“嗯,沒有。”公子回答。
“那我明天叫我娘做了帶給你吃。”
“好呀好呀。可是怎麽弄到青蝦呢?”
“沒辦法,沒有叉子。”雨錫搖頭說。
“那明天帶上我去叉青蛙吧?”公子懇求道。
傍晚的太陽像怕了他們似的,迅速地往下掉,像個逃兵,一會兒就躲到蘆葦叢裏了,一會兒又把臉埋到江水裏了,只留下天邊火燒雲一大片又一大片,那個好看啊。
公子的眼睛裏有一個滾圓滾圓的落日,後來,又是一片片彩雲落到了公子的眼眸裏。
那時愛蓮還沒有學會眼睛發電。
公子的眼眸烏亮亮的。雨錫更別提了,視力好的一塌糊塗。
☆、5,鬼火 招魂
一個燒火丫頭與一個世襲貴胄擦不出火花。
十三四歲的公子,滿腹經綸,看了一百多部典籍,是個正經的飽讀詩書之人。
可是,在旻元寺的公子對青蛙肉垂涎欲滴。
人之大欲都一樣的啊。
他跟這麽大的農家娃一點區別也沒有。
明天,他會吃上青蛙肉嗎?
愛蓮的哥哥雨錫果真會叉許多青蛙讓娘做好了,帶給公子品嘗?
天漸漸地黑了,遠處鹧鸪鳥叫得好忘情。
十三四歲的公子忽然有些傷感。
這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感覺讓公子心裏酸酸的,舍不得,放不下某些東西。
這東西是無形的,卻摘心摘肺的沉重,憂傷。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了離別之殇。
愛蓮、雨錫跟在父母親後,在天完全黑了才得空回華山畿去。
那個小小的靈活的快樂的綠色影子,融到了夜幕裏,只留下黑色的影子,向着遠處走着。
她的後面,是哥哥劉雨錫與兩個大人。
天完全黑了,一家人不由加快了步伐,突然愛蓮蹲在了地上,喊腳疼,走不了路。眼淚嘩嘩的,小臉也扭曲了。
愛蓮累着呢,今天陪公子在寺裏瘋玩,飯也沒吃多少,腳勁到是用了不少,這十裏多路平時小丫頭能走,這晚上緊忙着趕路,小小年紀的丫頭真的走不動了。
夫妻二人一狠心,把愛蓮丢在了身後,飛也似的往家跑。
劉雨錫怕走丢了,一步不離地跟在父母後面。
過了老槐樹,聞到了濃重的煙味。
漸漸遇到有人拿着盆子走路,定是幫忙救火去了。
一問,果然是有人家失火了,好在不是愛蓮家,這才放慢了腳步。
夫妻二人一商量,天黑了,丫頭愛蓮還在後面,讓道檀去迎丫頭,愛蓮的媽媽帶着雨錫先回家做飯,家裏還有一大堆事情呢。
父親走了不到二裏路,心裏就慌了,他們從寺裏往回走時,還是有一絲天光的,這一個多時辰走下來,天說黑就黑了,好像是誰在天上關了一下窗子,一點光線都不留,嚴嚴實實的,鄉下的路那個黑漆漆啊,伸手不見五指。
大人都會害怕這無邊際的黑暗。
恐怖的讓人心跳,要跳到嗓子眼。
道檀急出了一身冷汗。在家裏兩個孩子中,嬸嬸最愛的是兒子,道檀最疼的卻是丫頭愛蓮。
父親先還忍着沒喊,後來就扯開粗犷的嗓門喊了起來。
前面說過,父親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
有的男人就是這樣,多說句話難得會死?
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男人,別篩多掃興。
可是,道檀這時急了,怕了,扯開嗓子喊:“愛蓮,愛蓮啊——”
除了蟲鳴,晚起的風聲,伸長耳朵,尖着耳朵細聽,沒有人聲。
到時遠處有鹧鸪鳥叫的,專注又凄婉。
村裏人不多,壯丁都被拉去邊關打仗了,就是年紀差幾個月尚不滿服役年齡的,也被拉去跟着邊防軍掃蕩流寇。
雨錫的年紀到了明年也要去邊關打仗了,小朝廷腐朽,百姓民不聊生,上層人物卻醉生夢死。從四分五裂的混戰,到暫時的小朝廷茍安,剝削階層對酒當歌,頹廢荒淫,過着比大一統朝代還華麗的生活。
謝锜大将軍就是這樣,本地的知府王老爺也是這樣。
關于這些大人物的傳言,道檀時有耳聞。
荒山野嶺,百裏長山融在漆黑的夜幕下,黑黢黢的,怵人膽寒。
村子的東北邊是一片墳場,新墳與舊墳,累累疊疊,就是精壯男子都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那裏。
春天的時候,那個美啊,野桃花開了一片又一片,那東北角的天空都映成了粉紅色。只有那個時候,人們才敢因為過于豔麗的美色,去那裏,站在遠遠的地方欣賞一下自然美景。
道檀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趕路,心裏的恐懼越來越濃。
“愛蓮!”
“愛蓮啊——!”
“丫頭,你回來——!”
一個驚恐的聲音響在離華山畿五裏之外。
村裏寂靜到死。兒子雨錫圍在土竈邊,剝着清水煮燙了的粽子。要不是每年給寺裏送粽子,孩子們哪裏能夠吃到米粽子。
母親騰出精神來,才想起丫頭還沒有回來。旋時提了道檀手工做的油燈,跌跌撞撞地沿着村口的路,巡丫頭去了。
走了一會兒,聽到一個聲音在天地之間悲鳴哀嚎,道檀嬸嬸心尖一顫,提燈的手差點無力,勉強打起精神加快步子。她知道道檀一定還沒有找到女兒,她要把光送過去,兩個人有了一星半點的光,才能找到女兒。
春天後的華山畿,不僅有狼,還有野豬。
壯丁都上邊關打仗後,山裏的野豬越繁衍越多,沒人去對付野豬和狼。
村裏的夜裏時常有野豬下山,進農戶的院子拱菜,啃蘿蔔。
野豬會吃人。
更不要說野狼。華山畿就有小孩子被狼叼走的,找到時,只剩一點毛發。
夫妻二人碰面了。一點暗黃的星光下,二人皆失了神。他們都擔心會發生什麽?反而是道檀嬸嬸噓了一聲,示意道檀不要出聲,提着耳朵細聽。
離他們分手,丫頭一個人落在後頭,到現在不過一個多時辰,任憑什麽狼豺虎豬,也不會專門等在路口。
愛蓮的媽媽,村裏人喊她愛蓮娘,要不就是劉嬸嬸。
要說道檀一個外鄉人,往上數上十八代,也是泥腿子,他的祖輩在中原,被大山包圍。要不是上朝中原鬧饑荒,他的先祖抱着出東門,不複歸,死也要突圍出大山的信心,沿着黃河故道向南,又過了江,到了水肥草美的地方生根,哪裏有福氣娶到江南地界的女子為妻。
不過,要說道檀,身高八尺,臉龐飽滿,鼻直口方,竟在江南地界出類拔萃,标标準準的美男子,又由于父親、爺爺都會木工瓦工手藝,傳到道檀手裏,比別的農戶人家的當家的要會過日子。
這些都不說了,眼下,當務之急是找丫頭。
二個人并列在小小的土路上,四周被黑暗籠罩,只他們身邊的這一星火苗。
風吹着耳邊,帶着五月裏麥子熟了的熱氣,他們在默認裏尋找,在等待。
愛蓮娘相信丫頭就在不遠的地方,這一點星火就是指引她找得來的。
東北邊突然有一點火苗似的,在移動,後來,這火苗變成了兩股,越移越快。
夫妻倆心裏有了希望。
可是光很快滅了。
天氣越來越悶熱。才五月,天氣熱得像夏天一樣。天空中一輪下弦月,細得像一條線。不一會兒被遮掉了,可能要下一場暴雨吧,天陰了。
突然東北角又是一星星火苗,在移動,不是,在飄忽。
愛蓮娘到底是一介女流,吓得不輕,她瞬間明白了,那是墳場,是鬼火在飄。
怎麽辦?
道檀緊拽着她的手,暗暗地捏得很緊。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風,先是一絲絲暖,後來是越來越大的風,這風,平地而起,野性狂妄邪性,随着迅速刮起的風,一個聲音順着風飄來:“爹!娘!”
“娘!”
“娘——!”
道檀手工做的油燈,四面用豬皮蒙着,薄薄的豬皮不僅擋光,也擋風。可是,風太大了,燈滅了。
夫妻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不顧麥芒刺在身上手上腿上。一邊狂奔一邊喊:丫頭,娘來了!丫頭,不要怕,爹在這裏。
那個小小的聲音打着顫,卻堅持一直在喊:“娘!爹!”
“爹!娘!”
父親在抱住愛蓮的一刻,不忘揪了一把麥子做了個記號。
後來,這是後話了。
父親白天去察看,發現那鬼火飄忽的地方,正是大冢。
那天夜裏,夫妻二人輪流把丫頭抱在懷裏,在粗麻蚊帳裏,劉嬸一遍遍喊:丫頭,回來吧!丫頭回來啦!丫頭,爹在這裏!丫頭,娘在你身邊!
夫妻二人一直在喊,低低地耐心地喊,一直到丫頭的鼻息平了,小身子不再顫抖,不再一驚一驚地睜開失措的眼睛茫然地四下尋找。
雨錫在草席上睡着了。
丫頭是被鬼火招引去了。
父親明白,母親也明白。
此刻,草屋外風聲息了,雨嘩嘩地突襲下來,華山畿大山深處野狼的嚎叫森森地傳來。
道檀起身給男娃身上蓋上棉毯。
華山畿東南角的野桃子快熟了,三三兩兩的墳包,大人不敢去,孩子更不敢去。
桃花開後,就是風吹,東風橫吹,從關外,掠過黃河,橫掃中原,再掠過長外,直撲江南大地。
雨水一滴未下,驚蟄幹打了幾下悶雷,空氣仿佛能點得着火。
難得的江南濕地也起了灰塵。
春分時節桃花開了,只兩天,缺少水分,迅速謝了。
清明前後,剛剛突起的柳樹新芽未綻,就枯死了。
幹風橫吹,大地龜裂。
農婦挎着籃子,想找一點救命填饑的荠菜,可是沒有雨水,荠菜籽出不了芽。
冬季幹枯的小河快要見到河床,農戶們高興了幾天,河水幹枯,魚兒見底,一摸摸一簍大魚,那些天,家家都吃魚,烤着吃,蒸着吃,曬幹了吃。
道檀還有一門獨活,就是小魚熬湯,鍋上邊一圈貼水面餅,這絕活還是他父親傳給他的手藝,在寺廟裏,有時他也會犯規,做這樣的水面餅給和尚吃。
和尚們吃着有鮮魚味道的水面餅心照不宣。
畢竟是全素,也不犯忌。
難道和尚連葷菜的味道也嗅不得嗎?
當然不見得,愛蓮知道,旻元寺的和尚們晚上睡不覺,最喜歡到周圍散步,用不着民女子主動搭讪。
趁着夜色成其好事的,在老樹下比比皆是。
佛管不了那麽多人間俗事。
所以才睜只眼閉只眼。
到了谷雨,還是沒有點滴雨水,墒情告急,老天是要奪人飯碗,不讓人活啊。
60天,70天,未曾下一場雨。
農戶們有些絕望了。村口的槐樹死了半邊,幹死的。
路過的百姓心中駭然。
這年歲不太平喲。
☆、6,美貌 天賜
哎喲,起風了。
春夏之交,天天刮風。
風像吃了什麽藥,刮的別提多激動,持續,興奮。
風入了腦,像小釘子一樣往我的腦袋裏紮。
疼的我想往城牆上撞。
我并不想重回人間。
我不是主動申請要回陽間的。
我是被江洲的大推土機推出來的,是被大鍬從地基挖出來的。
連同我的成億成億的小鳳裳蝶們。
适應日常生活讓我覺得度日如年。
不過,我真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快晌午時,父親與我才回到寺廟。
我坐在大雄寶殿檻外,聞聽威風八面的謝锜大将軍來旻元寺了。
我的小心髒無由的怦怦直跳。
我第一次活知道蹦亂跳的心在哪個位置。
少女的心髒。
讓我想想那天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這一天并不順。
我沒有見到謝公子。
父親被裴方丈喊到方丈室,那和尚,我看他最不像和尚,滿面紅光,高頭大馬,走路咚咚咚——雖然表面上和風細雨,但意思了然:
吩咐的事情做的不好,謝公子落水,差點淹死在荷花塘。雖然我哥哥的水性極好,在池塘救人易如反掌,但謝公子要到水裏撈青蛙從而導致落水這樣的事,絕對不允許發生。
另外一件事是,今天劉施主來寺裏為什麽這麽遲?
父親去寺廟裏純粹幫忙,是義工,可是,裴和尚就賴上我爸媽了,覺得是他們的分內事。
知曉陰陽兩界的大和尚,看出了我深身被陰氣糾纏,他那對着中年女侍應都能放光的眼睛,只需瞥我一眼,就發覺我被陰魂不散的雙鬼糾纏過,這樣的我是斷斷不能再接近謝家公子的。
這些我哪裏知道。
父親當時才不可能跟我說。
我只知道謝公子是見不着了。
到底和尚也無情,找出了冠冕堂皇的話來,希望父親想些別的方法,說年景不好,寺裏養不起那麽多人,和尚們自尋出路,持杖走他鄉。
兵荒馬亂,像父親這樣的年紀應該效忠朝廷,征戰沙場,而不應該呆在山中躲避。
父親回家跟母親商量,雨錫哥也到了從軍年齡,被動不如主動。
父親拜托方丈跟謝锜節度使捎話,說父子二人願意到他帳下效力。
謝大将軍的部隊正是用人的時候,父親帶着雨錫哥哥到了西北軍營。
這裏面故事就多了。
第三天,正當父親有些垂頭喪氣,我也無精打采,準備收拾收拾就回華山畿時,遠處傳來了達達達達的馬蹄。
振奮人心的馬蹄,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是英雄來了。
唉,不能興奮,注意情緒。
我是地下的秋妃,被幾億幾億只裳鳳蝶撥冗,到陽間打探打探人間是什麽樣了。
我應該不辱使命,萬萬不能因為激動大耗僅有的絲毫陽氣。
且慢,我微渺的記憶想起了。
我那年14歲,個子不高,也不像書時太差的如何如何漂亮驚豔。
那完全是胡說。
在我14歲那年,沒有吃過一頓好的,發育不良。
沒有來過一次紅,我還是個毛孩子。
臉部沒有長開。
那一晚在寺裏,我坐在大雄寶殿的門檻上發呆。
風吹過林梢。
樸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好像在安慰我。
我饑腸辘辘,肚鳴和着樸樹葉的沙沙聲。
我真的餓的快暈過去了。
晌午到了寺裏,父親被裴和尚曲裏拐彎地責問,連帶我一口水也沒有喝上,一口飯也沒吃上。
到了傍晚,父親收拾收拾,想帶我回家。
找來找去,在大雄寶殿檻外找到了我。
我本來是坐在門檻上的,來了一個很醜的和尚,呵斥了我一聲,怎麽好坐在大雄寶殿的門檻上,可曉得裏面全是大神!啊,快下來。
和尚長的這麽醜,他能渡人間什麽厄運?
我于是就坐到了檻外的地上。
我餓到一點力氣都沒有。
眼皮都擡不動。
後來就真的安靜地昏過去了。
父親找到了我,抱起來狂奔。
他終于想起他的像草一樣賤但仍舊是寶貝的女兒,是餓昏特啦。
我真的就聽到了馬蹄達達達的聲音。
還有山呼海嘯。
有一個男神級人物,從古街萬衆注目中,策馬飛奔而來。
他仿佛是天神派來與我相見的。
軟軟的我,剛剛睜開迷茫的雙目,就看到一個虬髯壯碩魁梧的大叔,他站在我與父親面前,低下頭來,看我。
就那一秒,我認定了是他。
他是天上派來,驅趕我身上的陰鸷鬼魂,然後,帶給我榮華富貴的生活。
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擇榮華富貴。
所有的貧窮至餓暈的高尚都為榮華富貴讓路。
可是,那一眼也許是碰巧。
他就是謝大将軍。
他惦記他的兒子謝頤在寺廟裏,在外公幹結束,他策馬來寺廟裏。
是來接小公子回家的。
與我一毛錢關系也沒有。
可是,他剛剛下馬,見到了一圈人圍着我。
裴和尚終于良心發現,大發慈悲。
讓人端了羹湯來。
一口一口灌到我的嘴裏。
我醒了。
迷茫的雙眼朦胧中看到了他。
他虛虛晃晃,但高到了天上去。
謝锜大将軍剛剛打完勝仗,來不及回朝請功,就馬不停蹄地來江洲接公子回京都。
謝锜大将軍統帥鐵騎北伐,遇到了關外的鐵血騎兵,驕兵必敗。屢建戰功的謝锜落荒而逃。一路潰敗,退兵到了安徽。
在安徽境,謝大将軍的部隊進行休整。
朝廷重金招兵,實行一系列獎勵制度。
凡是到了年齡的男丁參軍,均得到重獎。
謝锜的軍隊兵強馬壯。
苦練三個月,秋天準備再戰。
車多馬多人壯,壯大實力的謝锜第二次與關外部落對陣,氣勢如虹,迅速瓦解了敵方。
得到豐厚賞賜的謝锜壯志未酬,暫時還不願意回到朝廷,輾轉到江浙淮一帶,平日時除了操練陸軍,還在長山的一處山頭平地練起了水兵。
華山畿廣袤的深山裏有一處萬頃水面,竟是在山頭上,只是普通百姓苦于進山困難,荊榛滿地,謝锜讓休整的陸軍進山砍材伐木,開辟出一條大道,進得山裏。
在山頭的大湖邊練兵。
神不知鬼不覺。
但與世隔絕的謝锜一點也不寂寞。
因為啊,他有一支獨立小隊,紅粉女兵。
教水軍習武弄水,都江洲兵騎馬射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謝锜的野心路人皆知。
謝大将軍伺機再立軍功,另一方面,野心不死,一心想擢升官位,繼承父志。
華山畿風景優美,在風調雨順的年節,百姓但凡得到減免賦稅,生活漸漸的會好起來。
一兩年不打仗的謝锜,培養了上百人的營伎,色藝俱佳。
她們演練那是相當好看的。
營伎裏不乏詠絮之才的美女,也有停機之德的美女,是個優質美女的大熔爐。
寫詞作曲,吹拉彈唱,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說說我自己吧。
我正式入伍時15歲。
還沒有發育,個子不高,長相并不出衆。
所謂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那肯定說的不是我。
哥哥劉雨錫參軍了。
父親劉道檀參軍了。
我愛蓮也要參軍。
愛蓮不要吃華山畿的小米,不要吃雜糧,不要吃野菜,要吃大米。
愛蓮也不想去田頭采桑。
愛蓮鬧着要當女兵。
母親不答應,我就哭,絕食。
“去求求嗎,去求求大将軍,我要去他那裏當女兵。”
父親不說話。
母親氣了,罵愛蓮的父親:“讓你出去,讓你見世面,心野了是吧?你看看華山畿的女娃,哪個不是在家裏種田,啊,有哪個去當兵的……像話嗎?”
“我要當兵,我要吃白的米,不要吃黃的小米,不要吃野菜……不要采桑葉……”愛蓮哭到氣絕,母親松口氣說:“那,你父親回來定奪吧,反正我是不同意。”
父親後來才願意去求謝大将軍。
就這樣我吃了一份皇糧。
我們華山畿的女人,都會唱田歌。
在山裏唱山歌,在田野唱田歌,在桑園唱采摘歌。
唱歌聲高亢傳遍四方。
愛蓮也會唱二十四節氣歌。
不僅唱歌,做女工也是一絕。
愛蓮繡的手帕是收藏級手工藝品。
愛蓮有天賦異秉,會寫詞曲。
這是美麗的大自然教會她的。
我父親從中原帶來了絕技,剪紙。
這手藝代代相傳,到了我這一輩,許多女娃兒還會剪紙,到了過年節,剪個喜鵲登枝貼在窗棱上,那也是一碟小菜。
我是在參軍的第二年才真正見到了謝锜大将軍。
吃的皇糧在我身上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這麽說吧,像神筆馬良的神筆,像巧奪天工,愛蓮越長越美,越長越美。
聲音越來越甜,越來越甜。
我的長相上雜糅了父親的俊與母親的甜,嘴角兩個小梨渦忽隐忽現。
我的臉型也是南方人不多見的呢,尖尖的下巴兒,挺直的鼻梁,正宗鵝蛋臉。這是父親的基因,眼皮子卻是雙層的,這是南方人的母親遺傳給我的。
在方圓百裏,我終于脫穎而出,出落成一個大美人。
據人說,這就是沉魚落雁的美貌。
真的,我在第二年才看到謝锜大将軍的。
他被美女所包圍,哪裏能夠注意到我這樣的人。
不過,這也是好事,我默默地成長,默默地完成蛻變。
我是白天鵝之前的小鴨子。
練武、學習、寫詞、唱歌、練操……
還要與許許多多心機婊學習心眼。
☆、7,相悅 策馬
有士兵手拿一只餅,笑嘻嘻地向我走來。
讨我的喜歡。天天都有這樣的事發生。
營伎是個什麽職業?
文明社會的人會說,她們就是文藝女兵,靠才藝吃飯。
我告訴你:呸,呸,呸。
為什麽?
我生活的年代,皇上靠一個激進的改革家,向全國通告,男孩子到了15歲不成家,國家将對他家實行加倍賦稅。
女孩子到了13歲不結婚,國家将對她家實行罰款,沒收家産若幹。
13歲,我可憐的小身體還沒有發育。
瘦的像一根麥子。
怎麽辦,那些自己還是20多歲的父母趕緊給自家的男娃女娃操勞婚事。
結婚。
結婚了做什麽,沒什麽事做,造小人。
天天窩一起做一件事。
一年兩窩。
一直到生了一窩又一窩。
皇上笑了。
都是兵啊,跟敵人肉搏去。
冷兵器時代,肉身就是武器。
東南西北都有仗打。
把對方打跑了,地就是自家的。
男孩在戰場早早殁了。
女娃在家帶孩子。
自己還是孩子。
好在熬到女孩子13歲,男孩子15歲,孩子們又可以結婚。
孩子們結婚後,還是幹一件事。
繼續生娃。
軍隊裏有的是男兵。
一個女兵配上二三十個男兵,你說女兵能做什麽選擇?
狼多肉少啊。
僧多粥少啊。
好啦,這時候還來了的文藝才華的美麗女兵。
她們不叫女兵,叫營妓。
男兵們的荷爾蒙像春天的楊絮。
呵呵呵,後人寫了一首詩: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莺争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
看到沒,就是這句:亂花漸欲迷人眼。
愛蓮到了部隊第二年,才15歲,才多大年紀啊,可是在我一代,晚婚了都,有哪個男兵不惦記,僅是被男兵追求,就忙不過來,有時夜裏睡覺都一驚一乍的。
這種時候,軍裏的官們還一拖三,一拖十。
謝大将軍一個拖一百個,兩百個。
男兵們忍無可忍。
個個自問:為什麽讓自己的荷爾蒙受苦?
父親參軍比愛蓮早,哪裏肯讓女兒做這事。
做一個安安靜靜的采桑女不好嗎?
父親問。
做一個會女紅的安靜美女子不好嗎?
愛蓮垂淚不語。
絕食,大哭,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但軍營裏的營妓,也不全是像我這樣,出來純粹是為了混飽肚子的,也有王府出來的女兵,就像郦梅儀。
為什麽參軍,原因有各種。
營伎的構成是這樣的,她們大多出身在小官之家,比如長史、督郵、功曹、主簿、曹家的女兒。
畢竟進了軍營,就吃皇糧了。
地方小官家裏如果就兩三個女兒,也未必肯讓女兒進軍營。
要麽就是一般小官犯了錯,女兒家被罰到軍中服役。
這些女人往往有良好的家教,會彈琴,也會歌舞。
我到了軍營,熟悉了軍營中的生活,漸漸地開心了起來,這裏總比在家種地強。
父親在軍營裏不再是個夥夫,他忙着做木工活,給士兵們添加生活設施,是個深愛歡迎的人,不僅自己整天忙着木工活,還教出了幾個好徒弟。
謝锜喜歡歌舞伎,軍中歌聲不斷,那些跳舞的女子個個身手不凡。
很快,愛蓮不僅識文斷字,還學會了跳舞,寫詞。
這一天,秋色無邊,面對深秋景色,我寫了一首詞,正在吟詠斟酌:“月華衣我華裳,笙歌起,有鳳來儀。百鳥長歌的流年,裁遍蒼穹做詩篇……”
總覺得調子不夠悅耳,又試唱了一遍:月華衣我華裳,笙歌起,有鳳來儀……
不料突然有人在身後高聲喊了一句:“妙!寫得妙!”
轉身一看,你道她是誰?
原來她就是有軍中一枝花的美人郦梅儀。
她是生在郡守家的女子,身份比人家高一等。
豐腴美麗,在軍中男兵看她,幾乎都會流口水,發呆。
郦梅儀注意劉愛蓮很久了,以她專業的眼光,知道劉愛蓮是個冰雪聰明的人。
一般大姐大都喜歡以個人的魅力,團結一大幫姿色上乘的女子,像一個人抓一把好牌在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派上用場。
梅儀姐主動接觸我,次數一多,我與她很親近,但我也不呆,從她看我的眼光,我明白她有些看不起我。
她看不起我的穿着。
看不起我什麽都買不起。
看不起我不會的東西太多。
但今天她是怎麽了,她的喝彩看起來這麽真誠。
“妹妹,你剛才在唱的是什麽歌,能不能再唱一遍給姐姐聽?”
月華如水,我心搖蕩。
唱就唱,正好我剛剛找對了感覺:“月華衣我華裳,笙歌起,有鳳來儀。”我在月下,邊唱邊舞,跳到忘情處,完全忘了身在何處,我仿佛是月中的嫦娥。
郦梅儀姐姐耐心地教我,糾正了幾處不太妥的地方,我的跳舞也不夠專業。
秋月,晚風,惬意極了。
直到我跳與唱都盡善盡美,郦姐才說回軍帳吧。
第二天晚上,又一個月上柳梢頭,我又去軍營裏的跳舞場跳啊唱啊,感覺很華麗呢。
我一點也不知道在不遠的地方,一棵大樹的底下,有個男人看的出了神。
他,就是謝大将軍。
霸道大将軍謝锜,50多歲,長的虎背熊腰,用現在對身高的表述有186厘米,面色黛黑,聲如洪鐘,走路帶風,軍人的風範赫赫。
我剛剛唱完一遍:“笙歌起,有鳳來儀。百鳥長歌的流年,裁遍蒼穹做詩篇……”,謝大将軍從樹底下走出來,附掌贊道:好一個裁遍蒼穹做詩篇,小小女子有氣魄……
在節度使的軍帳中,固然不少才女,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