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明心
寒冬忽至,雨雪不歇。
南院的錢嬷嬷和小丫鬟被帶走,此後只說趕出林府,再無消息。
冬日的寒風更是吹盡了往日的熱鬧,冷清清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常姨娘再次把持林府事務,雖沒到南院來,也沒苛待用度,只是那股嚣張的氣焰仍舊燒到了南院。
她是怒極攻心了。
誰能想到那雲繡屏風兜兜轉轉又回到蕙娘手裏呢,常姨娘這些年來将屏風放在自己屋子最顯眼之處,就是覺得擁有這東西能壓蕙娘一頭。
蕙娘嘔心瀝血繡的屏風,最終成為她一個姨娘的聘禮,豈不是向衆人提醒她地位的最好物件。
林正則之後送禮給太子,沒成想太子竟賞給林琅了!
常姨娘雖受了林正則的囑咐不敢大動幹戈,然而一些小手腳還是可以做的,就像這次,送來的炭又是一燒就冒煙,嗆得熏人。
杏兒好不容易挑了幾個能用的炭燒好,下巴已被煙火熏黑了,每當這時她就格外想念去年在端王京外莊子過冬時用的銀絲炭。
她走了一會兒神,片刻後擡頭看向林琅:“小姐,等下我再過去一趟,必要弄些好炭過來,我叫平叔一起去行麽?”
林琅點頭,眼下有層淡淡青黑,顯然最近睡得不安穩,杏兒只以為是夜晚的炭火不夠,令林琅發冷所致。
她看着林琅眨了眨眼,心道小姐最近總是發呆。
“小姐,你有心事?”
林琅垂眸,緩了緩才開口道:“沒什麽。”
杏兒将林琅不願開口,只道:“看來冬天真是令人發倦,小姐沒精神,夫人也悶悶不樂的。”
林琅一呆,恍然想到數日前母親見到雲繡屏風的時候。
她以為自己要回了屏風,母親會揚眉吐氣的開心,沒想到蕙娘在最初的呆愣後,神情竟然低落下來。
上前撫摸屏風上百鳥的羽翼,蕙娘低喃着:“我都快忘了這繡圖的樣子了。”她這一生最傑出的作品便是這幅屏風,卻也是她最不想記起的東西。
當初林正則央求自己繡的屏風,完工時他喜悅的笑臉,纏綿的夜晚一一浮現在眼前。
轉眼間冬去春來,歲月交替,從前甜蜜的往事已成過眼雲煙,再舍不得也必須要斷,蕙娘心傷黯淡,甚至還問了句:“蓁蓁,這屏風能賣麽?”
林琅被蕙娘的反應弄得有點懵了,“娘你不喜歡?”
蕙娘的回答很奇怪,“不是,只是,能換錢不是更好麽。”
“太子殿下賞賜的東西當然不能賣。”否則就是招罪了。
蕙娘失望點頭,“那你來處置這個吧,娘先回去睡了。”
林琅不懂為何母親會是這樣的态度,倒也知道她心情不佳,最後将屏風移到自己屋裏,沒有放在大廳與蕙娘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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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哥哥也很久沒回來了。
林琅鮮少的覺得有些寂寞,擡起頭對杏兒說:“我們去奉天監吧,很久沒見司姐姐了,我正好也有事想問她。”
杏兒放下手中弄炭的鐵鉗,笑着回:“好呀,那小姐等我一下,我這就去找平叔要炭去,回來就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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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常姨娘還顧着林正則的提醒,畢竟林琅現在與端王關系密切,前些日子太子又賞了東西,真派人來要東西,也不能不給,頂多是少給些罷了。
無論如何,杏兒如願拿到了好炭,林琅換衣梳妝,披上繪梅雪白大氅,往府外走去。
中途竟遇到了林如雲,她一身淡色青衣,眉眼柔弱,身子好像冷風一吹就将倒了一般,見到林琅臉上浮起笑意:“阿雲見過姐姐,姐姐是要出門?”
林琅總覺得林如雲像是一個虛僞作假的人,面上笑的再甜,也是□□表層的糖衣。
因此她神色淡淡,回道:“是。”
林如雲笑的天真爛漫,喟嘆着:“真好呢,姐姐是要去見端王?”
林琅皺眉,“當然不是,母親一直生病,我是去為她祈福的。”
“原來如此,”林如雲伸手捂住小口,眼底精光一閃,顯然是不信的,只是面上故作歉意:“姐姐莫氣,上次端王對姐姐态度那樣溫柔,我羨慕的緊,以為姐姐沒幾日就要嫁入王府,所以才會這樣說。”
林琅冷冷道:“端王寬和待人衆所周知,我與他并無特殊關系。”
“是我說錯話,姐姐別不高興,”林如雲上前親近的挽住林琅的胳膊,半邊的身子貼近,令林琅不舒服極了,可她視若無睹,“阿雲只是見姐姐能時常出門心裏羨慕,姨娘一向不準我出門,要在家裏學習琴藝,我也是随口亂說,姐姐不會怪我的對嗎?”
林琅不好當面責怪,否則倒顯得自己做賊心虛一樣的小題大做,她态度冷淡:“不會,若你無事,我先走了。”
“哎呀,是我耽誤姐姐了,”她緊緊地握住林琅的手很是抱歉的說:“那阿雲先回去,姐姐若是方便,也替我上一炷香,也算是敬敬心意。”
林琅渾不在意的點頭:“好,我會的。”
林如雲喜不勝收的笑:“謝謝姐姐。”
林琅有點尴尬,從林如雲手心拉回自己的手,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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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剛剛轉身,林如雲的臉如同換了張面具一樣瞬間收了少女甜美天真的笑容,面無表情的陰冷,恨意在眼底流轉,片刻後,嘴角一勾露出個嘲諷的冷笑。
她這位嫡姐,活不多久了。
此後無論是她的位置,她的金貴首飾,都會是自己的,還有……那位英朗的少年郎。
林如雲想到那人在夕陽下的淡淡一笑,明亮的眼眸好似會說話般,心口不禁一跳。
等到林琅舉行葬禮,他一定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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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走到府外上了馬車後,總覺得指間有點黏膩,将手湊在鼻下一聞,異樣的香氣撲鼻。
不禁暗道林如雲到底手上擦了多少脂粉,只是一握手就沾染上這麽大的味道。
她用帕子擦了好幾遍手,這才将味道稍稍去除一二。
馬車向前,到了道觀,林琅下車,如同以往走入道觀後方,終于看到一個年少的道童,便上前開口問:“請問國師在哪?”
道童約莫十歲,身形是少年的單薄,眉眼長得極好,眉飛入鬓,星目明亮,只是和司鏡一樣的面無表情,這樣的神情在一個孩子臉上不免顯得有些陰沉,他行禮回道:“師傅出門還未回來。”
師傅?
林琅一愣,啊了一聲,低頭問他:“你就是司姐姐新收的的大弟子?”
少年冷漠的點頭,“我叫明心,您是林琅小姐吧。”
“是。”林琅觀察明心冷面模樣,還真有幾分類似司鏡,只是司鏡再冷漠,她也不會生出懼意,這樣一個少年冷漠的态度,倒讓她覺得不适了,她莞爾一笑:“那我下次再來。”她将杏兒手裏的食盒拿過來,送到明心面前,“這是蜜雪糕,等司姐姐回來了你給她吧,對了,你也可以留一些的。”
明心端正接過食盒,每個動作都很有教養。
他木然的望着林琅:“多謝,我會轉交師傅,不過我不喜甜食,還是謝過林小姐,我還要練功不能陪您,您原路返回即可。”
語畢他轉身離去,衣角輕飛,不染纖塵。
林琅從他冷淡的語氣中聽出一絲倨傲,還有點點敵意,不禁愣了愣神。
杏兒靠前小聲道:“這國師弟子的架子倒比國師大人還要大呢。”
“算了,我們回去吧。”
林琅莫名的往後一看,覺得明心有別于之前見過的道童,他身上有種貴氣,那是養尊處優慣了,如何也掩飾不去的氣質。
這種出類拔萃的氣質,她曾在沈連卿身上感受過。
“總覺得這個明心不太尋常呢。”她小聲嘟囔着,不禁為司鏡捏把汗。
司鏡不在,林琅只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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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提着一盒點心走到觀內深處的一間院落,輕輕敲門:“師傅。”
清冷的女聲在屋內響起,惜字如金:“進。”
明心恭敬行禮,禀告說:“師傅,林小姐離開了。”
屋內白衣清冷的年輕女子輕輕颔首,果然是司鏡,“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心欲言又止,目光偶爾瞥着屋內深處,裏面傳來淡淡藥氣,不知是不是那個人。
司鏡淡冷的眸光移過來,明心立刻垂頭,将食盒送上:“這是林小姐送給師傅的糕點。”他将木盒捧到司鏡面前,正好掩飾住自己的神情,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夠拐彎,徹底一睹裏面到底是何人,同時也在心底冷笑,那個林小姐還以為只以為自己有多關心師傅,卻連師傅不喜甜食都不知道。
這世上,最關心師傅的人只有他。
突兀的,屋內響起一聲男人的輕咳。
明心乍然聽到聲音,汗毛立起一片,整個人的背脊都挺起來了,渾身散發出劍拔弩張的氣勢,表情恨恨的咬牙切齒。
司鏡默默看在眼裏,在心中一嘆,血海深仇,家破人亡都壓在他身上,确實不是一時能解開的。
“把東西放下出去吧,晚上我會去檢查你這個月的功課。”
明心身子一晃,忍了忍終究還是點頭:“是,師傅。”
他放下食盒利落轉身,關門離開,做的行雲流水,絲毫不拖泥帶水。
這個孩子,的确是有天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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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鏡拿起食盒往屋內走,床上男子如湖的眼眸輕輕移過,開口道:“是琅兒做的糕點?那我要嘗嘗。”
這聲音低沉悅耳,如琴弦震動,渾然不似高殷的低語誘惑。
躺在床上的男人膚色白皙,黑發披散,只是胸膛臂膀包括頭顱都紮滿了銀針,如同一只銀光閃閃的刺猬,只是就算如此,依舊不減風華。
能有如此魅力之人,唯有沈連卿了。
他體內含有奇毒,每年冬日發作的更厲害,除了服藥與泡湯之外,還要司鏡親自施針抑制,才能延緩毒性。
幾天幾夜不能安睡,且渾身燒熱,痛苦異常,最初為沈連卿行針的人是司鏡的師傅,那次沈連卿活活疼暈了數次,直到數年之後,施診的人換成司鏡,沈連卿已能清醒談笑,不過因為施診的緣故,只能從語氣中差別他的心情,笑自然是真的笑不出來的。
就如現在,他臉色和嘴唇慘白,眼角彎彎,生生抽搐成了個怪形。
“殿下既然在意林琅,為何又不見她?”司鏡轉過身問。
沈連卿看着食盒,眼底一柔:“我怕她哭。”
司鏡一愣:“什麽?”
誰哭,林琅?
沈連卿反問司鏡:“你覺得林琅不像一般的小姑娘動不動就哭吧。”
司鏡下意識地想起林琅提及一直糾纏的噩夢絲毫不懼的模樣,甚至上次還拿了劇毒的毒蛇來給她,很多時候她都不覺得林琅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的确嬌憨可人,卻也有着成人的堅韌,渾然不似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于是司機理所應當的點頭。
沈連卿目光有些微的恍然,似乎回到從前的某個場景中,低低嘆了聲:“小丫頭太倔了。”
“她習慣把所有情緒都壓在心裏,什麽都不說,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态面向世人,只是她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心中的弦繃得太緊,若是斷裂就會崩潰。”這是沈連卿一直所擔心的,也是他總是故意逗弄林琅的原因,既然是小姑娘,就該開心就笑,傷心就哭,生氣就生氣,一直壓抑在心頭總會凝結成腫塊,時日加劇,更加難以愈合。
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銀針,頭也一抽一抽的疼:“若是讓她看到我這樣,不僅吓到她,還會令她徒增煩惱,小丫頭擰得很,發現了什麽一定要弄明白,若讓她知道我身上的毒,肯定會擔心的,而且……”
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後面的話沒能說出口。
他每次行針都是鬼門關前走一遭,或許這一趟就回不來了,真是不巧讓她看到自己死了,可怎麽辦呢。
年幼姑娘帶着哭腔的聲音猶在耳畔,“你可別死啊,我怕鬼啊。”
沈連卿牽了牽嘴角,有點想笑,不過因為滿頭的銀針,面部肌肉僵硬,到底還是沒笑出來。
他木着一張臉,皮膚下層像是有無數細小的地火雷在炸裂,疼痛蔓延全身,只有想到林琅時才能稍緩一二。
他的小姑娘。
“算了,還是別讓她知道了。”沈連卿淡聲道。
司鏡垂下目光,有心想為林琅探明沈連卿的态度,猶豫再三,還是謹記自己的身份,這些事情本就不容她置喙。
“殿下自有打算,只是,”司鏡想到林琅堅定地說出那句“世人所想并非我願”的模樣,實心不忍,“請殿下不要傷了她。”
少年易鐘情,只是愛難成。
沈連卿與林琅,司鏡并不看好。
沈連卿詫異的看了司鏡一眼:“能讓你替她說話,看來你們之間的情誼的确深厚呢,”只是他話鋒一轉,“不過這是我的事。”
男人霸道,不容許任何人的質疑。
司鏡冷着一張臉,拿出銀針,利落的施診,沈連卿痛的腦皮一麻,嘆了聲:“你在公報私仇?”
司鏡又插上一根大針,“殿下請勿再開口,免得微臣的針落到別處。”
“好好,不過若是我挺過去,那糕點都給了我吧。”
司鏡冷冷的瞟了沈連卿一眼,堂堂端王竟找她來讨一盒點心,也真難為他開得了口。
“那是林琅給我的,殿下想要,找她便是。”
既然不要她管,她又何必給他好臉色。
說完又是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