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蕙娘
北院內,雨露走過游廊,腳步輕輕的走入屋內,端看屋子家具華麗,彩瓶玉石擺飾不少,最引人矚目的,是放在南側的一扇巨大屏風,屏風是由雲繡繡成,繡工卓越,正是白鳥齊飛的景象,鳥羽豐美,羽翅翩飛,美輪美奂的景象令人見之難忘,屋內再貴重的東西也被這扇雲繡屏風比了下去。
屋內正中間坐着一個瘦小婦人,她身着明藍繡月季錦緞長衣,外面套着個淡綠夾襖,頭戴金釵,手上正在刺繡,繡上幾眼,便瞄一下南邊的屏風,而後大約也是覺得自己的繡工比不過屏風上的生動,幹脆拿起剪刀嚓嚓将繡了一半的布剪碎了,屋內響起剪刀摩擦的聲音,驚得一屋子丫鬟心驚膽戰。
她怒氣沖沖的站起來,将一地的碎布踩在腳底,壓着怒意道:“收拾幹淨。”
旁邊的丫鬟福身蹲下,“是,姨娘。”
此人正是常姨娘,她身着錦衣,如雲密發插着玉翠金釵,更顯得她腦大身小,瘦削的臉頰癟癟的,見到雨露回來,不悅的皺了眉:“燕窩呢?”
雨露福了下身,知道自己撞上夫人生氣的時候,心中也有些後悔答應百合,可事到臨頭又不能不說,她小聲道:“回姨娘,奴婢剛剛出門便撞到了百合,她叫我來問一聲,說是南院那位突然昏了,不知要不要請大夫?”
常姨娘聽聞蕙娘暈倒,沒着急反而面露喜色,嗤笑了一聲:“昏了?是裝的,還是真病了?”
雨露道:“百合未曾說明,奴婢也不知道。”
“這蕙娘走了這麽些年,倒也有點心計了啊,”常姨娘冷笑,她倒是能裝,可這消息到不了老爺耳朵裏的,常姨娘擡了擡手,輕慢道:“請個大夫看看吧,免得那小子來了,還說我苛待他娘。”
“纏纏在說什麽呢?”一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進來,他身穿深紫綢衫,緞青玉帶,當真是人中龍鳳之資,林正則走進屋內,關切的望着常姨娘,“纏纏病了?怎的要請大夫,哪裏不适?”
常姨娘面色一緊,随後笑道:“沒有,我好着呢,下人們也真不懂事,老爺進來也不說一聲!”
“我來你這裏需要通傳什麽,”林正則見常姨娘面色有異,心下以為她在隐瞞什麽,當下轉頭望向門旁的雨露,道:“到底什麽事,快說。”
林正則為一家之長,沉下臉面說起話來很有威嚴,雨露年紀尚小,被吓得心中突突,嘴唇嗫嚅,道:“是、是夫人暈倒了,姨娘吩咐我去請大夫。”
林正則疑道:“夫人?”随即他反應出她值得是蕙娘,“蕙娘怎麽會昏倒,難不成是病了?”
常姨娘走到林正則身旁,勸着:“我這正要讓大夫去看呢,老爺你不必擔心,雨露,還不快去。”
“慢着,”林正則濃眉輕皺,“我去看看。”說完擡步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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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姨娘趕緊道:“那我随老爺一起看看姐姐。”走到門口,看着雨露眼神瞬間變化為刀,狠狠地乜了她一眼,吓得雨露渾身一顫,差點跪到在地。
***********************************************************************************林正則走在去南院的路上,心中有些複雜,他與蕙娘也算是共渡苦難的夫妻,可那段日子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他把從前的一切都抛了,費盡心機終于爬上了今日的位置,在家鄉,也許他是人上人,可貴如京城,他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小官,他不甘現狀,想往上爬,憑他的能力,自然能當得起高位!
可苦于無門,京中的大官只要稍稍打聽,都會知道他那件醜事,哪個願意提攜,如今他的大兒子一躍龍門,竟不認他,他只能帶回蕙娘,這個承載他一半苦難過往的女人,縱然他知道她吃了許多苦,可他還是不願見她,自從她歸府,這次是第一次私下見面。
進入寬闊卻荒涼的小院,饒是中午時分,林正則還是打了一個冷戰,正要說些什麽,房門開了,一個矮胖丫鬟走了出來正是百合,她在遠遠瞧見林正則和常姨娘一同出來時,心虛的以為兩人要去見蕙娘,飛快的跑回了南院,半拖半抱着倒在地上的蕙娘去床上,好在蕙娘中途醒了,這才将人扶上床。
百合慶幸自己反應的及時,摸了一把額頭的汗,微喘道:“老爺,姨娘好,夫人已經醒、醒了。”
林正則嫌惡的望了一眼又胖又喘的百合,示意她退後,踏步走進屋內,深秋時節,屋內一片寂冷,幽暗的房內床上拱起一個鼓包,上面的人輕喊:“水……”
他聽到這聲音,竟如臨大敵的退了一步,常姨娘看在眼裏,勾起一抹笑,親自去桌邊倒了杯水,裏面的茶竟然是涼的,她對此自然清楚,上前坐到蕙娘床邊,無比溫柔的道:“姐姐可是渴了,妹妹給你倒水來了,快喝吧。”
蕙娘睜開迷蒙的雙眼,看到眼前的人先是一愣,而後認出後驚恐的喊道:“你你走開……”
常姨娘委屈着聲音,道:“姐姐這是怎麽了,妹妹來給你倒水喝,怎的還趕我。”
“你你……”
“給我吧。”林正則接過常姨娘手裏的茶杯,一只胳膊繞到蕙娘後頸将她扶起,另一只手将杯沿放到她的嘴巴,将茶水小口小口的喂到她的嘴裏。
常姨娘愣愣的看了片刻,随後垂下眼退到一旁,就由林正則坐在床邊給蕙娘喂水。
冰涼的茶水冷透了蕙娘的腸胃,同時也刺激了她的精神,終于睜開迷蒙模糊的眼睛,她看到抱着她的男人後,真不敢相認,她的手慢慢舉起,撫摸着對方的鼻眼,那曾經熟悉的五官正是她的夫君,淚意覆上,她雙眼朦胧的喚了聲:“夫君,是你嗎?”
林正則心道她還真是個瞎子,卻還柔和了語調,回道:“是我啊,蕙娘。”
蕙娘立刻淚如泉湧,抓住林正則的手,一聲聲喚道:“夫君,夫君……”
叫的常姨娘手上的牌子都要擰碎了,她死咬着牙,最後還是忍不住了,擺出一副笑臉,湊到兩人面前:“姐姐醒了就好,不知還哪裏不适,好找個大夫來看看。”
她的出現仿佛打碎了蕙娘的美夢,令她頃刻記起所有,是啊,她的夫君不再屬于她一人,他們在鄉中的溫馨日子早就過去許多年了,現如今,他是大官,有大宅,嬌娘,孩子。
孩子?
“夫君,蓁蓁,我的女兒,”她倏地攥緊了林正則的手,蕙娘這些年來也不是一直養尊處優,手上力氣比平常婦人多上不少,驟然出力握的林正則差點失态叫出聲來,蕙娘一心記挂着林琅,也因眼力不好沒看清林正則扭曲了的表情,急切的道:“我們的孩子,現在她到底怎麽樣了?還沒過來?”
林正則擡眼看了下常姨娘,她露出一個令對方放心的笑來,道:“姐姐別急,我派去渝鎮的人今日剛傳來信兒,說是不出半月便會抵達京城,只是還沒來及通知姐姐,再過些時日,姐姐便能和女兒團聚了。”她紅口白牙随口一說,到底這消息是真是假,到底是不是今日才來的消息,那也只有常姨娘自己知道了。
不過林正則在這兒,蕙娘想她也不會撒謊,而且她如今太需要一個令她安心的消息了,當下閉上了眼長舒一口氣,再睜開眼看林正則與常姨娘時,眼神便垂了下去,表情不自然的轉冷,她還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夫君突然多了其他妾室,知道是一回事,人到了跟前是另一回事。
這次,不僅是林正則闊別多年見到蕙娘,同時也是蕙娘初次見到常姨娘與自己夫君同時出現,簡直是在反複提醒自己,他的夫君真的娶了別人,抛棄自己,盡管将自己帶回又有何用?
林正則那點心機幾乎全用在女人身上,怎能看不出蕙娘轉變的神色,他拿起方才放在一旁的茶杯,看了看裏面的冷茶,狠狠地擲到地上,怒喝道:“這茶怎的是冷的,何人準備,出來!”
百合颠着胖小身子,白肉一顫一顫的,跪倒在林正則面前,聲音帶着哭腔:“老爺,奴婢百合。”
“你是怎麽伺候夫人的,如今夫人突然昏倒不說,連準備的茶水都是冷的!”
百合哭道:“夫人突然昏倒,我出門叫人這才沒來得及換水,求老爺饒我一次,”她擡頭看向蕙娘,哭的胖臉皺紅,哪有從前跋扈蠻橫的樣子,“夫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不是答應過我的麽。”她最後一句話說的輕細,就是說給蕙娘聽的。
蕙娘眼睛不明,耳力卻好,聽到百合這句話,心中縱有千般委屈,也忍不住替她求情,畢竟那是她承諾過得,“老爺,你別氣,小事而已。”
林正則見蕙娘語氣軟了,瞬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揮了揮手,朝百合道:“還不快謝過夫人,要不是夫人替你說話,我定不輕饒于你。”
百合跪哭:“多謝夫人,多謝老爺。”
林正則道:“夠了,你去請大夫,夫人昏倒是大事,不可輕視。”
百合起來,躬身回:“是,老爺。”
“纏纏,你也跟着去看看吧,下人粗魯,我不放心。”林正則擡頭對常姨娘道。
常姨娘一愣,薄薄的嘴唇一抿,神色有些哀痛,這麽些年,林正則也有過其他女人,但從沒有在她面前讓誰壓過自己,而如今,他竟然為了個又老又胖的醜女人令自己退下!
縱然常姨娘明白林正則必是有話需要單獨和蕙娘說才讓自己離開,可她沒想到這滋味會這般難受,常姨娘心思細膩,再有諸多不願,面上也是風波不動的,福了福身,嬌柔的道了聲好,神色故作落寞,令林正則心懷內疚的看着她離開的身影。
*************************************************************************************一行人都離開,只剩下蕙娘與林正則時,他終于能進行此行的正事了,先是噓寒問暖一番,惹得蕙娘心頭暖動,方才的愁苦都煙消雲散。
林正則拉住蕙娘粗厚的手掌,慢慢搓磨:“這手指,這眼睛,都是為了為夫,蕙娘,我欠你許多啊。”
蕙娘連忙道:“夫君別這麽說,夫者為天,這是我應該做的。”
林正則自然不是真的愧疚,他之所以能夠對蕙娘如此冷待絕情,和蕙娘自身的輕視不無關系,若是一個受盡委屈的人都覺得自己受到委屈是應該的,那施加者怎麽會覺得自己錯了呢。
林正則半推半就,繼續道:“還有我們的女兒,當初若是知道你懷有身孕,我也不會……”
“當年的事,夫君便不要提了。”那些事太過寒心,蕙娘并不想提起。
“我知道你還怪我,大郎也怪我,直到現在,他也不願意認我……”林正則眼含淚光,低聲道。
男人流淚,最是珍貴,但絕不是說林正則這種人,可騙騙心軟慈善的蕙娘已太足夠。
“夫君千萬別誤會,雲旗怎會不認你這個父親,只是你們相處太少,他一時難以接受,”蕙娘突然想起在家鄉時林懷瑾被周圍的孩子欺辱,那些孩子欺負他沒有父親,他憤憤不平,口口聲聲說自己有父親,再她提起去京尋夫的時候,林懷瑾那樣高興,一雙眼比天生的星還亮,怎會不在乎呢,“過些時日便好了,夫君別太傷心。”
蕙娘真當林正則為兒憂愁,可他的兒子又不止林懷瑾一個,可聽完這話林正則故作喜色,問道:“那大郎私下可有和你提過我什麽?”
蕙娘一愣,每每提到林正則,林懷瑾都是一臉冷意,可她哪能說這些,刮腸搜肚的思前想後,試探着說:“雲旗說夫君要他幫什麽忙來着。”
林正則面色一喜,握住蕙娘的手:“是有這麽個事,不過大郎一直推脫,蕙娘,你說,大郎是不是還是心存芥蒂……”
他面帶憂愁,端正的相貌皺起眉頭來,令蕙娘十分不忍,“哪裏會,等他再來,我勸勸他。”
“那要多讓蕙娘費心了。”林正則露出滿意的笑來,他今日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
“夫君哪裏的話,已是中午,夫君可是餓了,我去做些東西……”蕙娘想翻身起床,舉目一望,這裏不是自己的家,剛才與林正則一番纏綿款款已令她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一時還以為是在家鄉當中。
林正則呵呵一笑,攏了攏蕙娘的發,“夫人身體不适,哪能由你動手,下人來就好了,”他貼到蕙娘的耳邊,聲音輕柔,“蕙娘,為夫曾答應你,待我飛黃騰達,定與你共享富貴,這誓言為夫未忘,蕙娘可還記得?”
這一句如同巨浪瞬間襲向蕙娘的心,她所有的設防與委屈都因這一句話灰飛煙滅,眼淚湧上,情不自禁的抱住林正則,“蕙娘記得,怎麽會不記得。”
這麽多年,在家鄉獨自扛起一個家,孤兒寡母怎麽撐下來的,為的就是這句話。
縱然後來被迫離開,去了渝鎮,可如今,也算是一家團圓了,她怎能不喜。
林正則被蕙娘死死抱住,她微胖的身子壓着他,身上無香,皮膚又糙,眼淚鼻涕都擦到他身上,林正則嫌惡的避開了眼,只一只手敷衍的拍了拍蕙娘的背,道:“好了,等大夫過來看看,若是無事,為夫陪你吃飯可好。”
蕙娘不說話,咬住下唇悶聲應着。
沒人知道她心底掀起的驚濤駭浪,她的兒女不會懂,抱着她的男人也不會明白,只有她自己知道,這麽多年的辛苦,委屈,青蔥指變粗手的難過,明眸變半瞎的絕望,被迫出走他鄉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在林正則說的那句話中消弭了。
女人,有時候只是為了實現心中的那份愛,如今終于達成,心反而有些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