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聽見祁香貝的話,姚常玉停下手裏的針線,詫異地看着閨女,“你要這個幹什麽?你會勾毛衣?毛線可貴着呢,咱家可餘不出錢來買那精貴東西。”
祁香貝坐到姚常玉身邊,摟着她的胳膊撒嬌,“媽……,我跟同學學過用鈎針,還會勾不少花樣呢,毛線我是不想了,您紡的粗線給我來點呗,我給您勾件線衣穿,可時髦了。”
“可拉倒吧,我一個老太太争求啥時髦,暖和就行,那些線還要拿來織布,織成布拿到縣城換了布票,要是多呀,媽再給你扯些新布做件短袖穿。”姚常玉對閨女的話打了折來聽,從來沒見她做過,連提都沒提過,可別浪費了線,還是織布保險。
祁香貝很無奈,放開了母親的胳膊,她也知道靠嘴說肯定弄不來線,看了看鈎針,沒舍得放回筐裏,放到了自己桌上的小木盒子裏,說不定哪天她就有合适的線來勾呢,好歹有工具不是。
正想着呢,就聽見外面春桃的聲音,“小姑,爺喊你出來去地裏了。”
姚常玉緊走幾針縫好手套,遞給祁香貝,“快去吧,媽收拾一下也該上工了。”她農閑時刻不去地頭,是跟着幾個老姐妹一起編席子,有草席子,高粱席子,做得多了隊上會交到收購站,也算工分。
祁香貝把自制手套掖到口袋裏出了門,看見春桃、春菊和春梅都準備停當,在院子裏等着。
自從祁春燕結婚之後,就是春桃領隊,帶着兩個妹妹一起去上工,當然也不是整工,畢竟開學她們還有學業要完成。從教育方面,祁家就做得很好很公平,不因為你是女孩子就歧視你,只要你有能力,家裏就供着你上學,不會無故讓你退學養家。
确定祁香貝出來,三個人才出發趕往地頭,祁香貝緊走幾步跟她們并行,看這架勢,就算她年紀大還是長輩,也動搖不了春桃的領頭地位,“你們都去?不用寫作業嗎?”記得當年她上學都是開學前幾天狂補假期作業,現在應該是假期裏最忙的時候。
祁春菊跳到路邊崖子上又跳下來老遠,“上學期老師調走了,這次換了新老師,誰還管作業。”
祁香貝知道,她說的新老師就是書記家的閨女王婷婷,也是剛高中畢業,正好接她們四年級的班,“桃子,你呢?明年可就考高中了,也不預習一下嗎?”
祁春桃滿不在乎地晃晃手裏的辮子,一甩到身後,“我不打算考高中,我不像小姑你那麽愛學習,我是一背書就頭疼,寧願跟着小姐妹在地頭做工。”
“知識可以開拓視野,改變命運,還是盡量上到高中比較好。”祁香貝盡職勸一下,她可知道春桃不是腦子不行,是不上心,她要上高中,畢業只等一年就能參加高考,時機剛剛好。
祁春梅嗤地笑了一聲,尤其不能茍同,“小姑,你上了高中,還不是跟我們一起撿石頭,倒是我大姐,初中畢業去了縣裏,可見知識不一定能改變命運。”
祁香貝手心有點癢癢,真想一巴掌削過去,打掉春梅臉上的笑意,不過她還是忍住了,雙手一攤,“這只是我這個做長輩的一個由衷的勸告,你們聽不聽無所謂,我并不在意,反正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命運負責。”
祁春梅沒把祁香貝的話放在心上,她還得意自己的話讓小姑不自在了呢,蹦蹦跳跳走在前面,那辮子都要甩飛出去了。
倒是春桃聽了這話若有所思,試試也不錯,反正考高中也不費勁,考中家裏肯定讓上,就為了能把臉皮捂白點也值得試試呀。
抱着這樣的态度試試的祁春桃,絕對沒想到,在若幹年後,作為優秀首屆畢業生站在母校講臺上侃侃而談當年的經歷時,她會真心感謝小姑,一句無所謂的話,能改變她的命運,從土溝溝裏攀岩出去,變成了家鄉的金鳳凰。
而現在她還是紮着兩條小辮兒,穿着黑色粗布褂子,背着個裂口的背簍,趕往地頭,為了能多掙兩個工分而努力的小姑娘。
祁香貝她們順着小路趕到一片農田邊,這裏已經來了不少人,男人們揮舞着鋤頭、頭刨地,深深地挖出個坑,打碎大塊兒的土坷垃,裏面有的石塊都翻出來,女人們揀出來石塊,裝在筐裏,有搬的,有擡的,運到地邊碼放好,隔離耕地和路面,還有人在後面平整刨過的耕地地面。
祁春桃她們呼啦啦跑過去,找到相好的小姐妹,一起做工。
從上午祁香貝就認識到自己的工作能力,也不搶先,找了個人少、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下背簍,從口袋裏拿出來手套戴上,開始撿石塊。
“祁香貝,你這手上戴的是什麽呀?”
頭頂上傳來咋呼聲,祁香貝扒土的動作停了下來,已經盡量避開人了,怎麽剛蹲下就有人注意呢,等站起來看,真是冤家,可不就是前些天被自己舉例的那位姑娘寇小萍嘛。
其實呢,寇小萍老遠就瞄上祁香貝了,要說,兩家條件差不多,憑啥她小學畢業就被要求下地一起掙工分,祁香貝就能一路上到高中還不下地,跟隊長書記家的姑娘一樣的待遇,她心裏可嫉妒得厲害,這下好,祁香貝高中畢業沒工作一樣要上工,她早想看看就她那嬌氣樣,可咋幹活,還不得哭鼻子抹眼淚。
等祁香貝蹲下來,寇小萍就挪了過來,正好看見祁香貝手上的手套,這才喊了一嗓子,她這一聲出去,立馬圍過來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對祁香貝的手指指點點。
“呀,祁香貝,上工還戴手套,你這手太值錢了。”
“裝城裏人呢。”
“祁香貝,你這手套是自己縫的吧。”
“看着就是,別是把家裏的衣服剪了做的吧。”
“天呢,這也太浪費了,為了副手套剪了衣服,祁家大爺大娘也太慣着她了。”
祁香貝路上想過戴着這個手套上工可能會引起注意,只是沒想到能引來圍觀,還有那麽多議論聲,看看周圍這幾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再看看遠處連頭都不擡勞作的人們,她明白恐怕是這具身體早就遭到同齡人的嫉妒,現在上工稍有不一樣就會引來她們的圍攻,不過她也沒着急,耐着性子解釋了下,“你們也知道,我以前沒下過地,沒有經驗,今天剛上工不适應,上午傷了手,這才把家裏的一件沒法上身的舊衣服剪了做手套,免得影響後面上工。”
見她态度誠懇,姿态做得也低,大部分女孩就不言語了,可還有個別人不服氣,這不,寇小萍就不那麽容易被打發,“沒法上身的舊衣服,真的假的?我看手套上可沒補丁,就算沒法上身,家裏還有小孩子,可以改小了,要不,剪了當補丁也行。”
緊跟着另外一個女孩,叫李娟接上了話,“就是,大家第一天上工的時候都不适應,可沒像你這麽嬌氣,手起泡了挑破,手受傷了抹點草木灰,照樣上工,一點不影響,都像你,家裏衣服得毀成啥樣呀。”
祁香貝沒搭理衣服的茬,馬上露出欽佩的表情,“你們真是太厲害了,這種艱苦樸素吃苦耐勞的鐵娘子精神值得我學習,以前我覺得上學就挺辛苦了,每天絞盡腦汁去寫作業、背課文也挺頭疼的,今天上工才知道,你們要辛苦好多倍,今天上午我已經下定決心,要使出渾身力氣去勞作,争取盡快趕上你們,不給娘子軍拖後腿,也希望你們能不嫌棄,幫助我進步。”
前一番誇獎、後一番口號出來,好幾個女孩有了笑模樣,別看祁香貝平時見着她們都擡着眼過去,那是不了解下地的辛勞,現在知道了,馬上認同她們、認可她們的價值,這些女孩頓時覺得祁香貝也不是那麽讨厭,就是家裏寵了點,有條件,誰還不是寵着的,不就是家裏窮,也怨不上人家不是。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女孩們都自發散去了,寇小萍和李娟沒走遠,就在左右轉悠,祁香貝沒在意,蹲下來自顧自地撿石頭。
眼見着三個侄女早就看不見身影,不過撿了小半筐,祁香貝就雙手擡着往岸邊走去,刨過的地松軟得很,走路也就比踩着棉花強一點,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扭扭向前走,好在是小半筐石頭,要是一桶水,早就撒完了。
來來回回六趟,祁香貝擡頭看看日頭,太陽還明晃晃地挂在天上,離垂下西山還遠着呢,可她已經腰酸腿酸胳膊擡不起來了,轉頭看看周圍,有些年齡小的女孩幹脆坐在地裏撿,多數人的動作也緩慢下來。
她做了幾次心理建設,還是沒能接受坐在土裏這個姿勢,認命蹲下來,動一動,頓一頓,開始數着時間等下工。
再次捶捶酸軟的腰,祁香貝看見有個年輕媳婦向她走過來,臉上還帶着笑,“我知道你叫祁香貝,我叫林小喜,李振他媳婦,李振你認識吧。”
祁香貝勾起嘴角回了個笑臉,“認識,林嫂子你好。”聽她說話就知道,這是年前剛嫁到他們隊上的新媳婦,李振就是李醫生的大兒子。
“哎呀,咱倆說說話,說着話幹活就沒那麽累了。”林小喜摘下手上的手套,翻過來拍拍,把裏面滲進去的土弄幹淨,又重新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