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上回說到,墨明智用罷飯,問店小二:“剛才這麽一鬧,你店裏損失不小吧?”
店小二苦笑一下說:“少爺,這是意外,一些客人沒付帳就跑了。”
“那損失了多少?”
“小人也不知道,這要問掌櫃的才知道。”
“好,你去叫你們掌櫃的來一下。”
店小二将掌櫃叫了來,墨明智問明了掌櫃損失多少後,将一錠金元寶交給掌櫃說:“這夠賠償你店的損失吧?”掌櫃大喜過望,說:“少爺,這怎能叫你賠償的?而且,這也有多呵!”
墨明智說:“有多,就賞給你店的各位小二哥吧。”說完,便飄然離開酒樓,到街上向人打聽北上去衡山的路。
一出全州,便是大山大嶺,連綿起伏不斷,不像桂林、柳州—帶的石山,一座座參差錯落屹立在原野中,互不相連。
墨明智剛翻過一座山坳,便聽列樹林深處傳出一陣山歌聲,是一個渾厚男子的歌聲:
“嶺接嶺來山連山,山山嶺嶺任我來;
平生不愛作莊稼,專劫富豪王侯財。”
墨明智聽不懂桂北一帶的山歌,當然也就不懂山歌的意思,但感到這山歌聲頂豪邁激昂。心想:這樵子一邊打柴,一邊唱歌,看來頂快樂的。不料一聲呼哨,從樹林中躍出兩個手持利刀的大漢來,攔住了墨明智的去路。墨明智吃了一驚,定神一看,又“咦”了一聲,原來這兩條大漢,正是在全州酒樓上為自己打抱不平的黑面虎和他的一個兄弟。他奇異地問:“是你們!?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黑面虎笑道:“小兄弟,我們專程來這裏等你呀!”
“哦!?等我?等我幹什麽?”
“小兄弟,我們擔心你帶了那麽多的金銀在身上,會給別人搶去了。”
墨明智聽了大為感動,心想:這叫黑面虎的大叔太好了,既在酒樓上為自己說話,現在又為自己擔心,竟在這大山裏守候着自己,便說:“大叔,多謝你關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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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我勸你還是別帶這麽多的金銀上路,叫人多擔心。”
“是呵!我原來也不想帶這麽多金銀的。”
黑面虎大笑:“是嗎?小兄弟,這樣好不好,這些金銀,你交給我們,以後就不會有人來搶劫你了。而且那些差人們,也不會未麻煩你。”
“交給你們?你們跟我一塊去衡山嗎?”
黑面虎搖搖頭:“我們去衡山幹什麽?小兄弟,還是你一個人去吧。”
“我一個人去?”
“不,我看你衡山也別去了,幹脆,我們送你回老家吧。”
“回老家!?你們知道我的老家麽?”
黑面虎與同伴大笑起來,說:“小兄弟,你的老家我們當然知道,不就是在閻王爺處麽?”
墨明智一怔:“你們是來追殺我的?”
“小兄弟,你認命吧。本來我們不想殺你,但你是王爺的人,放你回去,我們就沒法在這兒立足了。不過,我們會好好埋葬你的。”
“我要是不是王爺的人呢?”
“你要是不是王爺的人,我們只要你的金銀,就不會要你的命了!”
墨明智疑惑起來:“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好吧,小兄弟,我們告訴你,省得你死不瞑目,沒辦法到閻王爺面前告狀。我們是桂北有名的四虎,我是老大,叫黑面虎。這位兄弟是老三,叫青面虎。還有老二、老四,他們在你身後不遠處,—個叫笑面虎,一個叫白面虎。小兄弟,你記住了,別告錯了人。”
墨明智回頭一看,果然身後不遠處有兩條漢子攔住了他的後路,顯然是有預謀來對付自己的。墨明智暗想:難道他們不是那夥追殺自己的人?是四個打家劫舍的強盜?可是他們在酒樓上為什麽不怕生死,敢與官府為敵,為自己說話呢?便問:“你們是哪一門派的人?”
“門派!?老子兄弟四人,什麽門派也不是,是黑道上的四虎。你別以為我們是什麽俠義人士,求我們放了你。”
墨明智說:“我不大明白,你們怎麽在酒樓上為我打抱不平的?”
“小兄弟,其實我們是為你包袱中的金銀打抱不平。”
“為金銀打抱不平?”
“不錯,你身上的金銀,我們早看在眼裏了!怎能讓那五個差人弄了去?所以我們只好來一次打抱不平。”
“那麽說,你們真的不是追殺我的人,是一夥攔路打劫的強盜了!”
黑面虎還想再說,青面虎道:“大哥,這小子傻頭傻腦的,早一點打發了他好了!免得有人闖來,又費了手腳。”
青面虎話音剛落,後面的老四白面虎已發出了信號,說有人來了。
黑面虎一怔:“什麽人來了?是那五個差人?”
墨明智也是一怔:難道那五位差老爺,暗暗保護自己,跟蹤而來麽?他回頭一看,又是愕異:山坳轉出的那個人,并不是什麽差老爺,而是自己在疊翠山峰上救過的那位中年儒生。他不是在桂林游山玩水麽?怎麽也跑到這裏來了?這時,一個賊人早巳縱了過去,—下像提小雞似的将他提了起來,帶到黑面虎面前。這位儒生掙紮着,嘴裏說道:“你你,你怎麽不講理的,我走路又沒惹了你,你怎麽捉了我來?這條山路是你們的嗎?”
黑面虎說:“錯,你說對了,這條山路正是我們開的。”
“什麽!?這條山路是你們開的?怎麽我上次南下,走這條路,沒聽你們說的?”
“上次讓你白白通過了,這次呀,你得留下雙倍買路錢。”
“買路錢!?你們是強盜?”
青面虎說:“大哥,将他們都砍了吧!”
儒生一聽,頓時慌了手腳:“你,你,你們,劫了錢財,怎,怎,怎麽還要命,命的?”
黑面虎說:“先生,算你走了惡運,往日裏,我們只是要錢不要命,今日,我們錢也要,命也要了。”
“不,不,大,大,大王,求你放,放過,過我。我,我,我願将所,所,所有的錢,都交。交,交給你們。”
青面虎說:“你這鳥先生,羅羅嗦嗦,老子先打發你上路!”說時,一刀朝儒生劈來。不知怎樣,他感到手腕一麻,一把刀已轉到了墨明智的手裏。賊人們頓時傻了眼,吓得往後退了幾步,驚愕地望着墨明智。
中年儒生神魂剛定,也認出了墨明智,真是又驚又喜:“小,小,小哥,是你!?”
墨明智說:“先生,別害怕,這吧刀你拿着,萬一我顧不了你,你可以和他們拼了。”
“不,不。我,我,我一生最,最,最怕,怕拿,拿,拿刀的。”
墨明智心想:玲姐說這位先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現在看來,可不像呵!
黑面虎這時嘿嘿冷笑:“小兄弟,想不到你是個會家,我真看走了眼了。好,我先跟你走兩招。”
黑面虎在四虎中,武功第一。他初時愕異墨明智奪去了青面虎手中的刀,跟着又想:墨明智只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就算會武功,也高不到哪裏去。他能奪去青面虎手中的刀,只不過是出其不意,偶然碰巧罷了。而自己的一套刀法,練了二十多年,可以說在桂北沒碰過對手,就是連青魚幫的幫主張洪發,也不敢将勢力伸到全州來。
墨明智說:“我不想與你們打架,我勸你們也不要在這裏攔路搶劫,傷害人命了。”
“好!只要你能贏得我手中的刀,我黑面虎自會遠走他處。”
“你這話當不當真?”
“小兄弟,這麽說,你有本事勝得我了?”
墨明智暗想:難道你武功很好麽?我勝不了你,我可以跑,可這先生怎麽辦?他不禁打量了一下周圍的地形,看看能不能帶先生逃跑。
黑面虎見墨明智不敢回答,目光在打量四周,認為墨明智膽怯了,一笑說:“小子,你先出手吧,但可別打算跑。今天,你是怎麽也跑不出我的手心的。”
笑面虎也認為墨明智膽怯了,說:“大哥,對付這小子,何用你出手,讓我打發他好了。”說完,板刀—晃,蓋頭朝墨明智劈去。他滿以為墨明智即使能閃避,也不過向左、向右和向後躍開而已。他怎麽也想不到,墨明智一個靈猴動作,在刀光中驟然逼近自己,不但刀為墨明智奪了去,人也給墨明智輕出一掌拍飛了。當他身子還沒摔下來時,墨明智卻一手挾起先生,縱上了一棵高樹上去。
笑面虎摔在地上時,墨明智和先生已穩妥地坐在高高的樹枝上。墨明智對儒生說:“先生,你抱緊樹坐穩,小心別摔下去。”
這先生坐在高枝上,吓得渾身發抖,一雙手緊緊抱着樹幹,說:“我,我,我怕。”
墨明智看得又好笑又好氣,說:“先生,別害怕,他們上不了這樹。抱緊呵!要不,我救不了你的。”
這時樹下一位賊人驚叫起來:“大哥,二哥的幾根胸骨,給這小子拍斷,不能動了。”
墨明智聽了不由愕異,暗想:姑姑教我這套分花拂柳掌法,不是說只會制服對手,不會傷人麽?現在又怎麽将人拍傷了?難道我剛才一時情急,用了六合掌法?可是我記得,我用的是分花拂柳掌法呵!莫非這賊人摔下地時,撞在石上将胸骨撞斷,說是我拍斷的?
其實,墨明智掌法沒有用錯,笑面虎也沒有撞在石頭上。這事不但墨明智不知道,就是掃雪也不大清楚。原來太乙門這套分花拂柳掌法,是專門用來對付武林中一等—上乘高手們各種掌法,以柔克剛,借力打器,化解對手的掌勁,令對手內力耗盡,從而知難而退。武林中一等一的上乘高手,一般來說,武功極高,不易為分花拂柳掌法拍中,就算拍中,高手們往往內力渾厚,真氣護體,也不會受傷。而笑面虎的武功,只不過是武林中的三流人物而已,內力平平,怎頂得住墨明智一身奇厚內勁。雖然是輕出一掌,用勁不到二成,笑面虎也受不了,胸骨又怎不斷?正像武林中所說的,上乘高手,一招一式,足可以傷人或取人性命。所以上乘高手,一般往往不輕易出手。
墨明智正愕異時,又聽到黑面虎在下面吼道:“老四,先将這樹砍倒,別叫這小子跑掉了!”這是黑面虎恐吓之辭。他心裏知道,墨明智輕功那麽好,是怎麽也捉不到的,但砍倒了樹,可以捉住那先生出氣。
先生一聽,果然害怕起來:“小,小,小哥,他,他,他們要砍,砍,砍樹呵!”
“先生,坐穩,我下去攔住他們,他們就砍不了。”
“他,他,他們有,有,有三個人呵!”
墨明智見先生害怕成這樣,更加不會是什麽深藏不露的高人了,恐怕連武功也不懂,只是一般的文弱迂先生,便再不回答,跳下樹來。黑面虎、青面虎正是要墨明智跳下來,兩把利刀早已對準了他。墨明智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黑面虎暗道:你這小子武功雖然好,到底是個乳臭未幹的毛小子,始終逃不脫老子的手心。他獰笑一聲:“老三,先亂刀分了這小子,為老二報仇。”
眼見墨明智要落在雙把利刀尖上,誰也想不到墨明智居然能淩空一個筋鬥,從黑面虎、青面虎的刀尖上掠過。同時腳一伸,又将青面虎踢飛。青面虎一聲慘叫,摔出兩丈多遠,跌落地上再也爬不起來。這種怪異的武功,四虎從未見過,吓得黑面虎和白面虎目瞪口呆,半晌出不了聲。
墨明智如一片殘葉輕落地上,問:“你們還要不要我的金子銀兩?”
黑面虎自問不是墨明智的對手,哪裏還敢出聲。墨明智說:“好吧,只要你們今後不再搶劫,不再殺害人,我就不會再找你們,你們走吧。”
黑面虎擡起受傷的青面虎,白面虎抱起斷了幾根胸骨的笑面虎,狼狽而去。墨明智見他們一走,再躍回樹上,将中年儒生抱下來。儒生再次感激墨明智第二次救了自己—條性命,要跪下磕頭。墨明智連忙扶着他說:“先生,千萬別這樣,我可受不起。”
“小哥,你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呵!我怎不拜謝?”
“不,不,別這樣,我只是偶然碰巧罷了,談不上相救。你要這樣,我只好跑了。”
“既然這樣,小哥的救命大恩,我只有永遠記在心上。對了,小哥,你尊姓大名,能不能賜教?”
“我!?叫墨明智。”
先生奇怪:“什麽!?你沒名字?”
“不,不,先生,我姓墨,叫明智呀!”
先生一聽,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原來小哥叫墨明智。”
“先生,你呢?”
“我姓于,名恭字舒生。”
“你叫迂書生!?”
“對,對,也有人稱我為于秀才。”
墨明智聽了心中好笑,這位先生什麽名字不好叫,叫迂書生的?迂書生可是一般人對讀書人輕蔑的稱呼呵,難道他不知道?便問:“先生,你不是在桂林游山玩水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小哥,說起來一言難盡,我在疊翠山受了那麽大的驚恐,再也不敢在桂林玩了,連夜雇了一輛馬車來到全州。”
“那先生今次怎不坐馬車的?”
“嗨!都怪我一生好名山大川,想沿途欣賞五嶺的風光,便不再雇馬車,步行過五嶺。想不到碰上了剪徑強盜。要不是小哥你,這次我真的沒命了。小哥,你怎麽也在這裏的?”
“我要去衡山。”
“去衡山!?那太好了!我也正想去衡山玩玩。衡山是五岳之一,雄偉奇秀。小哥,我們正好同路呵。”
“先生出來,只是為游玩名山大川的?”
“是呵!我一生沒別的嗜好,就喜歡走遍祖國的名山大川。我打算看完桂林山水、南岳衡山,然後沿長江西去四川,逛逛峨嵋山,也不枉這一生了!”
墨明智聽了不由心中一動,暗想:我正想去四川峨嵋山,不如跟随這位迂書生去不好?這樣,我就不用沿途向人問路了。但又想到有人追殺自己,要是那夥人看見我同這位先生在一起,不累了這先生麽?墨明智正猶豫間,于舒生又說:“小哥,我正愁一個人去衡山寂寞,沒人談話。要是我們結伴而去,那更是不亦樂乎哉!對了,要是我們結伴而行,一路上怎麽稱呼呢?小哥,這樣好不好?你就作為我的弟子,我是你的先生,這樣,就沒有人注意我們,你說好不好?”
墨明智猛然想起玲姐叫自己扮成各種人,我何不扮成這位先生的書僮,跟随他上路?
于舒生見墨明智不出聲,一下想到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連忙說:“該死,該死,我怎麽這般唐突和大膽妄為的?不行,不行!”
墨明智一怔,問:“先生有什麽不行了?”
“小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卻要恩人做我的弟子,不大膽妄為麽?”
“噢!先生別這樣說。我就作為先生的書僮,伴随先生好不好?”
于舒生睜大了眼睛:“什麽!?書僮?我豈不是更加罪過了麽?”
“要是先生不答應,我就不敢跟随先生了!”
“小哥!你為什麽不做我的弟子?”
“先生,不瞞你說,我沒讀過什麽書,連字也不多識幾個,若作為先生的弟子,別人一問,我什麽也不懂,別人不暗暗笑罵你不會教弟子嗎?而且也更加引起人的懷疑。”
“不錯,不錯!”于舒生沉吟了一下說,“小哥,這樣吧,先委屈你作我的書僮,一路上,我教你讀書寫字,再以師生相稱好不好?可惜我們只結伴去衡山,要是你能随我去四川峨嵋,就更好了。”
“先生,那我就跟随你去四川,我也想去峨嵋山玩玩的。”
于舒生大喜:“這樣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小哥竟是我同道中人,亦愛游山玩水。小哥,你既然作為我的書僮,我總不能小哥小哥的這麽叫你,我叫你為‘明兒’好不好?”
“好呀!那我怎麽稱呼先生才好呢?”
“唔!我姓于,名恭,你不能直接叫我為于恭,稱老爺主人太過俗氣,稱先生又成了我的弟子,這樣吧,你稱我為阿恭吧!”
“阿公!?”
“不好嗎?”
墨明智心裏好笑,你這個名字頂會占人便宜的,年紀不老,就想做人“阿公”了。可是先生的名字這麽古怪,不這樣叫叫什麽好呢?便說:“先生,那以後我叫你為阿公啦!”
“對,對!明兒,我們上路吧。”
“阿公!你的背包,讓我來背吧。”
“這——!”
“阿公!你包袱裏有很重要的東西麽?”
“不,不,我包袱裏只是兩套衣服,和兩三本破書。”
“阿公,那你為什麽不讓我背的?”
“明兒,我怎好意思要你背的?”
“我是你的書僮呀,不為你背,人家看了不奇怪麽?”
“不錯,不錯!明兒,那就辛苦你了。”
“阿公,你包袱不重,有什麽辛苦的?要是你走路走累了,我還可以背你跑哪!”
于舒生心想:這個小哥,武功好,心地好,為人也好,我要是真有這麽個弟子,就更好了!便說:“明兒,包袱不重,但我那兩三本書卻是頂重要的。”
“哦!?什麽書這麽重要?”
“那是我一生的心得寫出來的書,要是丢了,我一生心血就白白浪費了。”
“阿公,你放心,我丢不了的。”
“明兒,那你要小心哪!”
于舒生将包袱取下來交給墨明智背上。墨明智心想:這個先生還會寫書哪!那他的學問一定是很好的了,我跟他讀書寫字也不錯。墨明智自幼家窮,沒辦法讀書,就是想讀,深山裏也沒人教。每每他跟随爺爺下山賣獵物時,看見跟他一樣大的孩子讀書,心裏非常的羨慕。想不到現在跟随了一個會寫書的先生,這真是太好了!想到這裏,墨明智對于舒生更尊敬起來,問:“阿公,你真的教我讀書寫字嗎?”
“真的,真的,怎麽不真呵!只要你肯學,我什麽都教你。”
“阿公!那我多謝你啦!”
“不,不,你兩次救了我的命,我正愁沒機會報答你哩!”
他們一邊說,—邊在山道上慢慢走。從全州到黃沙河小鎮,不過五十多裏,卻足足行了一天,直到天黑才找到客棧投宿。如果光是墨明智一個人,轉眼便可以到達了。可于舒生是個文弱書生,還要沿途觀賞山色,走路簡直可以将螞蟻踩死。從黃沙河小鎮到永州府的所在地零陵,又走了兩天多才到。墨明智心想:這樣的走法,不知幾時才可以走到四川,到時,可別誤了我和兄弟相見的日子。便忍不住問:“阿公,我們這樣的走法,幾時才可以到得了四川成都的?”
“哦!?你要急着趕去四川麽?”
“唔,因為我與我兄弟約定,明年四月,我們在成都見面。”
“噢!明年四月,有一年的時間哩!不急!不急,趕得到。”
“阿公,我們去四川,要走多久?”
“唔,要是山路順風順水,不出意外,半年時間,我們便可以在四川成都游武侯祠了。”
墨明智一聽,便放下心來,暗想:既然這樣,我就不急于趕路啦!跟随先生到處玩玩也好,起碼投宿住店,吃飯買東西,我不用擔心,有先生作主。
于舒生說:“明兒,明天我雇條船去衡山好不好?”
“雇船!?我們不走路麽?”
“明兒,走路太辛苦了,而且從這裏去衡山,沿途沒有什麽名山好看,不如坐船看看湘江兩岸的風光還好得多,又不辛苦。而且我在船上,可以教你讀書寫字呵!” 墨明智大喜:“阿公!那我們坐船吧。”
“明兒,你別太過歡喜,我教起書來很嚴厲的,你學不好,我會打你手板心的。”
“阿公,我學不好,你只管打我手板心好了!”
“到時,你可不能怨我。”
“阿公,你教我讀書寫字,是為我好,我怎會怨你的?”
“好,我們就這樣講定了。到時,你怨我也好,罵我也好,我可不願落得個為師惰之名。”
“阿公,怎麽叫為師惰的?”
“明兒,因為有這麽兩句話:‘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所以我不教則已,一教必嚴。”
“阿公,你嚴厲點才好。”
第二天,于舒生在街上買了三本書,一本是《百家姓》,一本是《千字文》,再有一本,便是《增廣賢文》。又買了一些筆墨紙張和一副圍棋,便到江邊雇請一條不大不小的船,向衡山出發了。
墨明智第一次坐船,也是第一次坐這麽一條在他看來最華麗的大船,艙板油得發亮,格子花窗,挂着綠色的綢窗簾,有卧室、前廳、後艙,他感到異常驚奇和新鮮。想不到江上的一條船,都這麽華麗,與他過去所住的茅屋,山洞,真是天淵之別。當他走進船艙對,幾乎吓得他不敢亂動,說:“阿公!這條船好華麗呵!得花多少銀子?”
于舒生一笑:“明兒,錢財身外物,管它多少,當用便用,只要別亂花就行了!明兒,從今天起,你要開始讀書了。我先教你讀這本《增廣賢文》,它裏面有不少很好的格言,會教你如何為人處世,增長見識。”
“是,阿公。”
“我先教你讀二十個句子,你要記住。然後我給你一炷香的時刻,自己念,熟記,到了時刻,你要背給我聽,知道嗎?”
“知道。”
“好!”于舒生便攤開《增廣賢文》,從第一句“昔時賢文,誨語諄諄。”一直念到“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為止。念一句,解釋一句,又叫墨明智跟自己讀三遍,然後點燃了一支香插在桌上,說:“明兒,香點完了,你便要背給我聽。背不出,小心我打你的手板心。”
墨明智心裏感到有些發毛,問:“阿公!要是有些字我還認不得和不懂,怎麽辦?”
“你不認得或不懂,在一炷香的時刻內,可以走來問。”
“阿公!‘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無古不成今’我明白,但‘觀今宜鑒古’我就不大明白,而‘鑒’字是什麽意思的?”
“鑒者,鏡也。在這裏,不單是說一面鏡子,教人識別真僞,而是說觀察今天的事,往往應該以過去發生的事情作為警戒和教訓。比如在全州那個攔路打劫的強盜,他在酒樓上為你講話,似乎是仗義直言,為你打抱不平。其實他用心險惡,不但想謀奪你的錢財,還想要你的命。說起來這種事,這種人,在古代就不知有多少了!衆所周知的,莫過于三國時的曹操了,他挾天子而令諸侯,卻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漢朝,為了天下百姓,其實是為了自己,為了曹家而奪天下。這種人,比公開反對漢朝的人還來得更可怕。所以說‘觀今宜鑒古’,就是這個意思。明兒你今後交朋友,應多小心。正像這本書後面所說的:‘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現在你明白了吧?”
“噢!阿公,我明白了。”
“明兒,我再提醒你一下。古人的話,未必全都是好的,就是這本書,也有些話不對。比如‘運去金成鐵,時來鐵似金’這句話就不對。還有,它以後又說什麽‘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這一句,更不對。”
墨明智問:“阿公,它怎麽不對了?”
“明兒,什麽命也時也,我就完全不信。這兩句話教人逆來順受,什麽也不用努力,只等命運安排,甚至一些險惡的人存心害你,殺你,你也聽之任之,認為這是自己命該如此,你信嗎?”
墨明智困惑了:“阿公,既然這本書不好,你為什麽還教我讀呢?”
“噢!明兒,怎麽能一好什麽都好,一壞什麽都壞的?一個人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書也是這樣,其中有精華,也有糟粕,好的我們接受,壞的我們抛棄,可不能一竹篙打倒了一船人。再說,你讀這本書,首先可以認識字,而且這本書好多話都是好的,教你今後如何待人處事呵!”
“阿公,我知道啦!好的我聽,壞的我不聽?”
“對,對。不過,這本書你一定要背熟,要多問,學問學問,學就是要多問,才能學得好。千萬不能食古不化,囫囵吞棗。這就是我要說的。古人的話,未必全都是對的,不能全都聽信,要多問幾個為什麽,懂嗎?”
“阿公,我懂了。”
“好!你坐到那邊窗口的桌上好好地用心讀吧——呀!一支香已點完了。明兒,再點一支香,這支點完了,我就要你背給我聽了。”
“是!阿公。”
墨明智像個小學生似的,坐在窗口下一句句默讀起來。于舒生奇怪了:“明兒,你怎麽不讀的?在想什麽?”
“阿公,我是在心裏讀呀!”
“不行,要讀出聲來,讀錯了,我可以及時糾正你。你默讀,我怎知道你是讀還是心想什麽的?你別打算偷懶。”
墨明智心想:我怎麽會偷懶呵!我默讀,到時能背出來不行了麽?一定要讀出聲嗎?但阿公這麽說,他只好大聲一句句朗讀起來。
一炷香快點完了,于舒生問:“明兒,你讀熟了嗎?讀熟了過來背給我聽。”
“阿公,我讀熟啦!”
初時,于舒生以為墨明智從來沒讀過書,而且年齡已接近成年人了,理解力好,記性不一定好,一下教了他二十句,恐怕會背不出來。想不到墨明智居然一字不漏地背誦了出來,不禁暗暗點頭:看來這愣小子,記性不錯呵!怪不得他年紀輕輕,練得了一身出奇的好功夫。好,這次我多教他幾句,看看他能不能背誦出來。于是又教又講解,從“讀書須用意,一字值千金”,一直教到,“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一共三十二句,比上次多了三分之一。沒想到墨明智也只是在一柱香的時刻內,又一字不漏地背誦了出來。
于舒生驚奇了,難道這愣小子有過目不忘的天才?還是他以前讀過了這本書?問:“明兒,你以前是不是念過了這本書?”
“沒有呀!阿公,我是第一次讀的。”
“哦!?那你怎麽能在一炷香時刻內背得出來的?”
“阿公,你不是要我在一炷香時刻內背嗎?背不出,你要打我的手板心哪!”
“不錯,不錯,你以前也沒聽人念過?”
“沒有。不過,像‘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抛一片心’這句,我聽人說過,而且剛才阿公也說過‘路遙知馬力,事久見人心’這句話呀。”
“那麽,你都記在心裏了。”
“是呀!”
“好!明兒,我現在教你一百句,你能不能背誦出來?”
“這——,阿公,你教吧,要是我背不出來,求阿公別打我的手板心。”
“那可不行,但我可以給你兩炷香的時刻,怎麽樣?”
墨明智想了一下:“好吧,阿公,我試試看。”
于舒生為了要看看墨明智有沒有過目不忘的天才,真的一下從“莺花貓猶春光老”這一句教到“茫茫四海無人數,那個男兒是丈夫”,足足一百句。
出人意料之外,墨明智也是用一炷香的時間,全部将它背誦了出來。更叫人驚奇的是,于舒生叫他将書中的意思講解出來,墨明智竟然也是一字不漏地,将于舒生說過的話講了出來,甚至連于舒生在講解中咳了兩聲,也照樣咳了出來。于舒生驚奇得幾乎呆住了!他眼前這個愣小子到底是個什麽人?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投胎轉世,也不可能有這樣驚人的記憶力。三國時候,有位張松,能過目不忘,他不大相信,認為是誇大而已。現在,活生生的一個墨明智就站在眼前,他不能不相信天下間真有這麽樣的奇人了。
墨明智見他愕然不語,擔心地問:“阿公,我講錯了嗎?”
“沒錯,沒錯。嗨!明兒,想不到你是這麽一個奇才,這太好了!以後你學我寫的書,便可事半功倍了!”
墨明智心想:原來阿公教我讀書寫字,是要我讀他寫的書。那麽阿公這本書一定很好的了,忍不住問:“阿公,你那本是什麽書?”
“《十字要訣》。”
墨明智奇異了:《識字要訣》?這是一本什麽書的?認識字也有要訣的嗎?對了,大概我讀了阿公這本書,不論以後碰上什麽字,都會認識,不用再問人了。
于舒生又說:“明兒,我這本書,你只能用心默記,不能念出聲來,記熟了還要做,不然讀了也沒有用。”
墨明智更疑惑了:剛才讀書時要我讀出聲來,他寫的書卻要我用心默記,不能念出聲來,這是一本什麽書?難道阿公這本書是不能讓人聽到的?
于舒生繼續說:“好了!明兒,等你讀完了這三本書後再說吧,不然,你連字也認識不多,怎能讀我的書?”
“是,阿公。”
船從永州到了祁陽時,墨明智不但将一本《增廣賢文》背得滾瓜爛熟,連《千字文》天地玄黃和《百家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