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01:重生
建興第十七年,夏。
俞王舉兵造反,弑帝逼宮,重明宮的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幸有老皇叔聯合京畿軍來了場甕中捉鼈,終于将逆王趕出了重明宮,在東華門前當着衆朝臣的面就地伏誅。
重明宮西北角的太醫院裏,幾個太醫聚齊一堂,商量道:“如今德親王登基在即,還依舊遵循着善心這是好事,可城外那些傷兵殘将都活不長了,難不成還叫我們這把老骨頭去做軍醫的活兒?”
院首喬歸鶴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細細思考了一番,道:“你們也不必全都去,就讓我和老骁帶幾個小徒弟去就是了。”
一個圓臉尖眼的中年人道:“那哪兒成,如今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多少遭了殃,重明宮內也正需要人手,怎麽能讓院首大人您去?”
“那你去?”院首睿智的目光掃了那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行了,此事就這麽決定吧。你們幾個,去叫你們手下的小徒弟收拾一下,明兒個一早,随我去城外營地料理傷兵。”
“是。”
幾人應聲道。
待院首出了正院,那個圓臉尖眼的男子拉着另一個身形高瘦的太醫,咕囔道:“這德親王真是沒事找事,竟仗着平叛有功,現今便指使起我們太醫院來了。”
幸而現在是還未登基,若是真的給他當皇帝了,還指不定怎麽折騰舊臣呢。
祁平遠“诶”了聲,語氣詫異。
“先帝子嗣甚微,僅有趙錦帝姬一條血脈,卻遭了毒手被人生生殺害,讓火燒得全屍都沒留下來。除去俞王,便只有德親王是太祖皇帝的嫡親血脈了。”
他拉着那人,低聲分析。
“這我知道。”
他的小舅子從前便是在俞王府裏當差的,只是受他逼宮一事的牽連,連譚家都殃及了池魚,他譚良也在太醫院裏夾緊了尾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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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平遠又道:“那你還問,如今宗室無合适人選,唯有德親王血統最純正,朝臣自然是鼎力舉薦他為新帝。德親王稱帝一事,這是遲早的。”
這是嫌棄譚良的口舌話多了。
……
趙錦是被一潑涼水驚醒的,夏日夜間的井水最是冰寒刺骨,但猶如醍醐灌頂般讓她周身的火燒灼痛減卻了許多。
“還在裝死呢,趕緊起來收拾東西,半個時辰後随院首大人去城郊給傷兵治傷。”
趙錦囫囵地從地上爬起來,站起一半忽然又體力不支的摔倒了。
那是餓的。她腹中空空仿佛三天三夜都未進食一般。
“趕緊的。”
那個聲音十分不耐,轉身出了屋子。趙錦半眯着眼睛依稀看得見他的背影,是個男子,穿着太醫院的衣裳。
趙錦的身旁傳來另一個男子虛弱的咳嗽聲:“咳咳。”
她還未反應過來,那人就朝她伸出手,喚道:“錦華……”
趙錦懵了,還維持着坐姿,腦子卻亂成了一團漿糊。她望了望四周,發現身處在一個廢棄的柴房中,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應是剛至卯時。
怎麽回事,她不是被亂劍砍死在未央宮裏,讓德親王一把火燒得連骨灰都沒留下嗎?難道是上天真的聽見了她的禱告,讓她活過來了?
她真的重生了?!
“錦華。”男子朝趙錦爬去,微亂的發絲下是一張眉清目秀的面龐,見趙錦眼神渙散,不由擔心是不是被餓傻了。
“你……你是誰?”趙錦的記憶中,并沒有這麽個眉清目秀的男子。
不,他不算是男子,看着應該是十七八歲的模樣,叫作少年微微合适些。
“你不記得我了?錦華。”少年用清澈見底的眸子看着趙錦,還想伸手抱她。
趙錦下意識地閃開了,少年卻沒收住勢頭,一頭栽在了趙錦的腳邊。
趙錦蹙了蹙眉頭,望着他那雙澄澈無邪的眸子,突然間腦海中湧出一些原本不屬于她記憶。
原來她如今這具身子叫做李錦華,父親曾是個游醫,現在她只是個孤兒。
脩然,趙錦反應過來了什麽。
記憶中的李錦華,是李家八代單傳的獨生子!
她,她該不會重生成了男人?!
少年見她一臉驚恐的表情,擔心的問道:“錦華,你怎麽樣了,難道真的餓傻了?”
眼看着他又朝自己爬過來,趙錦……不,現在是李錦華,李錦華連忙撐着無力的身子滾到一邊,滾的時候刻意用手壓在胸前按了按。
呼!
幸好。
想她一代帝姬,若是變成了個男人,如何對得起她被德親王害死的父皇母後。
李錦華扶着地板站起來,看了眼瘦弱得快要虛脫的少年,腦海中便自動浮現出他的名字和身份。
杜子安,父親曾是太醫院的一名太醫,後因罪入獄。杜子安承其父業,三年前和李錦華一起拜入譚太醫門下,做了醫徒。
“我們怎麽會在這裏?”李錦華問道。
杜子安望着她眨了眨眼,“你當真是餓昏了?這都忘了?”
“……前日夜裏,德親王世子遇刺,師傅他們便被傳召入宮,要帶個徒弟到時候好打下手,師傅本來是點了你的,可蔡俊叫你讓他去,你又不肯,他就找人把我倆鎖起來了。”
李錦華眯了眯眼睛,五指緊扣着胳膊企圖壓制住自己的情緒。
“德親王的世子遇刺了?那德親王現在怎麽樣?”
杜子安聽她平靜的口吻,以為她只是關心德親王的安慰,便道:“自然是平安無事了。”
“我是說,德親王怎麽樣了?他火燒重明宮,俞王有沒有将他捉住?!!”
杜子安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勉強爬起來,伸手摸了摸李錦華的額頭,讷讷道:“奇怪,沒燒啊,怎麽盡說胡話。”
“……俞王是謀逆逼宮之人,他派人殺了皇帝和皇後,還放火燒死了小帝姬。德親王平叛有功,現在朝堂上的大臣們,都推舉他登基為帝呢。”
“诶,錦華,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杜子安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居然會在溫順善良的李錦華眼眸中看到了一抹腥紅嗜血的神色。
可當他眨了眨眼再看,李錦華的臉上只有淡淡的疲憊,再無其他。
002:拔箭
李錦華跟杜子安被指派到了帳中給傷兵清洗傷口,待清洗幹淨之後,其他人搬來銀針火燭,院首大人親自上陣,給士兵縫合傷口。
李錦華時不時擡頭瞄了眼院首喬歸鶴,見他事事親力親為,時時笑臉待人。
經常聽見那些斷胳膊斷腿兒的士兵高聲怒罵俞王。
“那叛王冷血無情,殺我父母兄弟,老子就算是豁出一條命去,殺了他也是值了。”
一個斷胳膊的人面露猙獰,顯然是對叛王俞王恨到了極致。
李錦華正在給一名傷兵包紮的手猛然一抖,弄疼了他。
那人正欲呵斥這個小小的醫徒,卻看見她漆黑的眸子裏盡是霜寒,讓人瞧上一眼都覺冷徹刺骨。
李錦華此時無法控制自己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呵。
城郊這一片現在全都是京畿軍的傷病殘将,數千人被遺棄在這裏,連草地裏的泥土都是血紅色的。
可想而知,七天前,這裏經過了怎樣的血戰。
可在李錦華的記憶中,她的俞皇叔父溫敦純良,最是和善之人。明明逼宮造反、火燒重明宮的人,是那位德親王,她的好皇叔祖。
杜子安在一旁謂嘆道:“錦華,我後悔了。”
“嗯?”
“當年我為什麽要拜入譚太醫門下,若是拜在院首大人門前該有多好。”
李錦華扯了扯嘴角,順着杜子安羨慕的方向看去,只見喬歸鶴身旁站着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身姿颀長清秀,想來那便是喬歸鶴的大徒弟,是他的本家侄子,人稱小喬太醫。
李錦華覺得自己重生在一個太醫院小醫徒身上,定是老天爺冥冥之中的安排。
她曾是天下名醫青陽子的關門弟子,繼承了他的銀針絕學。太醫啊,是離即将登基的德親王極近的位置。
帳篷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個侍衛,上來提着喬歸鶴就往外走,他身旁的大徒弟喬溫言連忙攔住他。
“你抓我師傅做甚?”
那侍衛一副火燒眉毛的猴急樣兒,慌張道:“我家主将替德親王來巡視兵士,不料被一僞裝的逆王餘孽用箭射傷,喬院首您趕緊跟屬下去救救我家将軍吧。”
喬歸鶴忙不疊收拾好了藥箱,指了指站在一旁發愣的李錦華,“過來,替我拿着藥箱。溫言,你繼續給他們縫合傷口。”
李錦華被他一指,便低下頭,怕被這位神通廣大的院首大人看出端倪來。
帳篷外頭的人傷得倒不重,但皆橫七豎八地躺着哎喲叫喚。
李錦華低着頭提着藥箱,跟在喬歸鶴身後進了一個寬大的主帳內,內裏站立了許多佩劍的副将和士兵。就跟七日前,團團圍住未央宮的那些帶刀的士兵一樣。
“尉遲将軍?”
喬歸鶴見到那人十分震驚,忙不疊讓李錦華打開藥箱,取出傷藥和裹布來。
“将軍傷在何處,讓老臣先且瞧瞧。”他說道。
先前的那個侍衛立刻讓所有人都退下了,只留下他自己一個。
“還有你——”那侍衛用警惕的目光看了眼李錦華,指着她道:“別看了,說的就是你。”
李錦華提着藥箱的手緊了幾分,“我是太醫院的醫徒,來給院首大人打下手的。”說完便往喬歸鶴的身後挪了挪,沒想到轉眼卻對上了一雙冰冷漆黑的眸子,
那雙眸子就像是一個無盡的深淵,吓得李錦華連忙移開了視線。
喬歸鶴攏着花白的胡子說道:“無妨,他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醫徒罷了。”
坐在案前的尉遲将軍莫名的看了李錦華一眼,左肘撐在腿上,右手握拳捂在嘴邊咳出一塊烏血來。
喬歸鶴臉色一變,立即奔去他身邊查看傷勢。
那侍衛給尉遲将軍褪下衣物,藏在血肉間的半只箭镞便露了出來,箭镞周圍的血肉外翻,湧而不止。
“難怪将軍時常穿黑色的衣裳,老臣進帳都快有一柱香的時間了,竟也沒看出來你傷得如此之重。”
喬歸鶴依據以往的經驗,伸手彈了彈那半截箭矢,尉遲将軍的臉色霎時變得青白,仿佛一動便是碎骨之痛。
可他卻緊咬着唇齒,不叫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李錦華微微上前兩步,看清楚了他的血肉間囊鼓的細白泡泡,便知他不但中了箭,還中了毒。
“啊呀!”喬歸鶴果然露出了驚訝的神色,轉身打開藥箱找了會兒,“究竟是什麽人,敢放這麽毒的箭。”
那侍衛低頭不語,案前的将軍卻露出了絲絲愣怔之色。
喬歸鶴取出一把短匕,在燭火上烤紅,便想用它給那位姓尉遲的将軍拔箭。
李錦華眉頭一跳,擋在喬歸鶴面前,“院首大人,這位将軍所中的箭矢并不一般,而且傷口僅離心脈不過分寸,稍有差池,便會……”
“住口!”
那侍衛一聲斷喝道。
“小小醫徒,竟敢質疑太醫院的院首!”
李錦華收起神色間的慌張,也不理會有一道冰冷深邃的目光正注視着自己,“院首大人!”
喬歸鶴看着李錦華,又掃了眼手中燒紅的短匕。
“此箭射的位置刁鑽,箭镞上還抹了毒,可不把箭拔出來,也是死路一條。”須臾,喬歸鶴再次握緊短匕,走到尉遲将軍跟前,就用它狠壓在傷口上。
李錦華站得位置最遠,還是聽見了那個剛剛用冰冷的目光盯着她的男子的痛吟聲。
箭镞被又快又狠的拔了出來,喬歸鶴面色一沉,差點石化。
李錦華趕緊拿了塊紗布,往上面撒滿了金瘡藥再遞給喬歸鶴。
喬歸鶴接下紗布按在傷口上,鮮血卻急湧而出,止不住。
“真狠吶。”這些年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毒的箭。
不但箭頭抹了毒,還采用的是一種特制的倒刺鈎的箭頭。
侍衛臉色陰沉,目光猶如萬千利箭,寒可刺骨,他拔箭欲拿下喬歸鶴,五步之外的李錦華卻身子一顫,站了出來。
“大人且慢,我有辦法可以給将軍立即止血。”
她說道。
“你?”喬歸鶴的手上還沾滿了鮮血。
此時,案前的男子擡頭,眸中的冰冷漆黑盡數化為森寒,他望着李錦華,壓抑着微顫的聲音道:“你有什麽辦法。”
003:教訓
李錦華翻開藥箱中的夾層,将喬歸鶴時常使用的那套銀針拿了出來,擺在桌上挑了幾根最長的。
喬歸鶴不解的看着她的動作,可也不想她胡亂出頭,坑害了自己性命。
“住手,你尚未使過銀針,如何保證用它能立即給将軍止血?”
李錦華回以淡漠的神情,平靜道:“那京畿軍就可以立即給他們的将軍準備棺材了。”
“你!!”侍衛氣得眼睛一瞪,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尉遲将軍思量片刻,将自己的衣裳褪到腰間,朝李錦華挑了挑眉。
李錦華把銀針烤燙,走到尉遲将軍的身後,刺進了他後背的幾個穴位。
特殊的手法,快準幹練,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喬歸鶴眯眼看着她,當看到她将最後一根銀針刺入穴位,尉遲将軍傷口間的血似有回涸之象,眸光閃過一絲詫異。
她的手法,喬歸鶴從未見過,但甚有效,不過一晃神的功夫,頓時血止住了。
“啊呀!你這小子!”喬歸鶴的眸子放着精光。
那侍衛看着李錦華的目光也閃過一絲驚異來。如此針法,這天下怕連詭醫青陽子,都不能做到針到血止吧。
李錦華垂了垂眉眼,轉身重新拿了塊紗布灑滿藥粉,遞給了喬歸鶴。
喬歸鶴轉驚為喜,樂呵呵的給尉遲将軍上了藥,又細細叮囑了要按時服用解毒的湯藥,和一些忌口的食物。
那個冷冷冰冰的侍衛頗為不自在的送喬歸鶴和李錦華出了軍帳,臨了朝着李錦華深深的做了個禮。
轉眼過了幾日,喬歸鶴終于收拾完了一群傷兵殘将,帶着十幾個小醫徒回了太醫院。
李錦華本以為,自己故意在院首大人的面前露了一手,會得到他的贊許青睐,可是事情過了這麽久什麽都沒有。
杜子安帶着李錦華回了住處,剛進門就被幾個人蒙頭舉棍亂打了一通。
李錦華落後了半步,得以幸免。
“住手!”李錦華的記憶裏,這些人大部分是譚太醫的徒弟,出身非富即貴。她和杜子安身無長物,被這些人打得半死,譚太醫都從不過問。
為首的男子面容清秀,眼角細長,生得一副陰柔的相貌,他站在衆人面前趾高氣昂道:“給我打,照死裏打,還有這個李錦華,一起打。”
這些人平日裏唯蔡俊馬首是瞻,聽他發話,自是分了兩個人上前欲捉住李錦華,好一起亂棍打死。
李錦華的眸底湧起一抹腥色,待那兩人的木棍貼面打下來時,雙手極快的握住棍子的一端,用不可思議的角度将那兩人摔在地上,兩根棍子砸在他們的腰腹間,登時吐出一口血來。
蔡俊眼底閃過一絲陰沉,撸起醫徒衣裳的袖子便要去打李錦華。
李錦華身材嬌小,動作靈敏,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一腳踢中他的胯間,再回腿反勾逼迫他面朝地趴下,一腳踩在他的屁股上。
李錦華勾了勾嘴角。
“真髒。”
她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彎腰擦了擦鞋尖和鞋底兒。
其餘的三四人皆停下手,害怕的咽了口唾沫。這李錦華莫不是瘋了,從前打了他他便只會找杜子安哭,怎的今日還動起手來了。
杜子安從麻袋裏掙脫出來,好好的一張眉清目秀的臉被打的鼻青臉腫,血跡從頭發絲裏淌到了下巴。
李錦華低眸抿唇,原來這具身子和杜子安從前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蔡俊的臉翻了個面兒,猙獰的看着李錦華。
“李錦華,你放肆!”他的胯間火辣火燒的疼,幾乎讓他懷疑已經廢了。
李錦華薄涼地的“呵”了聲,道:“我放肆?你什麽身份同我這樣講話?你我一同拜入譚太醫門下,我入門比你早了半月,按規矩你還得叫我一聲師兄呢,今日便是你對我這個師兄該做的事?”
蔡俊眸色陰暗,從指尖裏閃出星點亮光。
李錦華早就注意到他想使陰招。不及他将毒針刺向自己,就旋身而起,一手扼住他的脖頸血脈,一腳跺在他的手指上。
蔡俊殺豬般的叫聲此起彼伏,在場的人均是齊齊臉色發白,拔腿就跑。
杜子安吓得不輕,他何時見過李錦華這副狠厲毒辣的樣子。見蔡俊被打得連人形都沒了,他擔憂的開口道:“錦華,你這是……你将他打成這樣,他若去向師傅告狀,咱們就連一絲容身之處都沒有了啊。”
杜子安是罪臣之後,李錦華是個孤兒,要是被趕出太醫院,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李錦華滿不在意,扯了扯嘴角。
蔡俊看準時機,後腳跟猛一使力上擡踹向她。
李錦華冷哼一聲,側身閃開,伸手把門板拽過來,叫那壞心腸的蔡俊一腳踹在門上,痛得哭爹喊娘。
“蔡大公子,今日之事是我一人所為,你若想去譚太醫那兒告狀盡管去,我一定奉陪到底。”
李錦華說完,掄起拳頭緩了緩筋骨,那蔡俊忙雙手抱住頭,以為她又要打人,扯開嗓子就嚎了起來。
而院外繁雜急促的腳步聲比李錦華想象中來得快,剛才還吓得魂飛魄散的幾個人如今跟在譚良的身後狐假虎威,那模樣,仿佛自己就是太醫院的大人物一般。
“你在幹什麽!快放開他!”
譚良氣極,怒目圓瞪的盯着李錦華。
原先醫治傷兵的事本是他負責,被院首喬歸鶴攬去了,今早德親王親自頒了撫旨下來,誇贊喬歸鶴醫者仁心,是為太醫院的典範。這等殊榮,本該是他譚良該得的才是!
李錦華聞言眯了眯眼,轉頭看向來人。
那人生得一副富貴的憨厚樣,膀大腰圓,跟陀螺似的圓臉盤子上卻長了一雙三角尖眼,李錦華的腦海中,對這個譚良并沒有好感,甚至有些惡心。
“師傅!救我,李錦華他要殺了我!”蔡俊一抹眼淚,擰着腰轉過頭來看着譚良。
譚良最是心疼這個徒弟,卻見是被個一向軟弱的李錦華給打了,心裏的火氣已經消了三分。
“怎麽回事?”他邁着大步從院中走到門內。
004:親近
李錦華挪開了腳,眸光淺淺而笑:“沒什麽事兒,就是蔡師弟來找子安親近親近,我見了眼熱,也要與他親近親近罷了。”
譚良身後的人張大了嘴巴紛紛不可思議。這還是那個柔柔弱弱被人打罵了也不敢還手的李錦華了嗎?!從前李錦華看到譚良便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渾身發抖,怎的今日竟敢動手打了蔡俊,還當着師傅的面扯這種謊。
蔡俊從地上爬起來撲向譚良,臉上盡是擦傷,走路的姿勢極為別扭。李錦華和杜子安卻是明白,恐怕他最痛的地方是他腹下三分處。
“師傅,這個李錦華膽大包天,差點殺了我!”蔡俊含着淚告狀道。
譚良陰沉的眸子掃了眼蔡俊臉上的傷,心裏卻飛快運轉:早晨德親王下旨誇贊了喬歸鶴,也賞了好些好東西給當時随他一起去郊外醫治傷兵的醫徒們,這李錦華也在名單裏。
“行了,都是一院子的師兄弟,往後都是要一起效忠大周的醫者之才,為些小事争打,不成體統。”
說到尾處,譚良的眼睛轉向了蔡俊。
蔡俊被他的眼神盯得心中發毛,連忙上前抓住李錦華大聲道:“他都要殺我了!”
李錦華捋開他的爪子,笑得真誠至極,“蔡師弟,你莫不是糊塗了,我剛不是說了嗎,我是見你跟子安親近,眼熱了,所以也就跟你親近親近了。”
“噗嗤。”
李錦華尋聲看去,發現譚良身後還站了一個人高高瘦瘦的男子,五官只能算作端正,并沒有什麽能讓人過目不忘的特色。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在場,李錦華卻絲毫沒注意到他。
祁平遠輕咳了兩聲緩解尴尬,相貌雖平平,但一身的氣質讓人覺得很舒服,像如沐春風的感覺,“譚太醫從哪兒收攏了這麽個伶牙俐齒的小徒兒?”
剛才他分明瞧見了李錦華的下腳之狠,就算沒動殺心,大概也是想就地廢了蔡俊的。可到了她嘴邊,變成了想和師弟“親近親近”。還搬了杜子安出來。擺明就是要蔡俊認下這樁虧,要麽就當衆承認自己毆打師兄。
這一招,可謂拿到了實處。
譚良聞言,神色依舊帶着怒意。
太醫院中尚有資歷的太醫中,唯有他收徒最多,而蔡俊家中是大周京城少見的富戶,外面的人是怎麽看他的,他心裏門兒清着。
“你若喜歡,叫他改拜到你門下就是了。”譚良摸了摸右手拇指上的鑲金玉扳指,橫豎一個身無長物的李錦華,拿來作給祁平遠的人情也是不錯。
祁平遠聽着這話身心通泰,越發覺得這個李錦華是個可調教的好材料,既然譚良不識貨,可別怪他強人所徒啊。
祁平遠正了正神色,含笑看着李錦華,“李錦華,你可聽清楚了,你若願改師到我門下,便是我祁平遠的首徒了。”
杜子安握着李錦華的手,為她高興險些暈過去。
蔡俊和其他人的臉色青紅交加,混成了難看至極的豬肝色。
李錦華看着祁平遠,墨玉的眸子淺淺而笑。眸底卻是一汪幽深的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她聲音清潤道:“多謝祁大人美意,但錦華堅貞忠守,只能讓祁大人空手而歸了。”
聞言,祁平遠的眼底生出一絲興味來,他來看熱鬧的小心思居然被個十六七歲的小娃娃看穿了。
杜子安一臉惑然,小聲道:“錦華,多好的機會啊。”
祁太醫是德親王世子、将來的太子殿下親自舉薦來太醫院的人才,其醫術叱咤大周,便是天下也無幾人能媲美。
李錦華抿唇搖頭。渾然不覺這是個什麽機會。
她要的機會,是能站在離德親王最近的位置,将他引以為傲的權勢地位悉數奪回來!再用他的鮮血血祭大周皇親,還有她平白背負叛國弑兄的的罪名的俞皇叔父,她要為他們讨回公道!
李錦華關起門來給杜子安上了傷藥,約莫是她下手沒個輕重,杜子安一個七尺男兒也痛得掉了眼淚珠子。
“我還沒使多大的勁兒呢。”李錦華給他清理完額頭臉上的血跡,将藥瓶子丢還給他,“自己上後背的藥。”
杜子安撅着嘴拒絕;“我的好錦華,我都傷成這樣了,你忍心叫我自己上藥?而且後背我自己也夠不着啊。”
李錦華的眸子飛快的劃過一抹厲色。
她聲音清寒道:“你自己上吧......男男......男男授受不親。”
杜子安道:“什麽男男授受不親呀,從前我被他們打傷了,你都給我上藥了呀,怎麽今日就不行了?”
杜子安今年不滿十七,比李錦華還小上三四個月,此刻癟着臉生氣的樣子像極了個孩子。要是讨不着糖就不作罷的模樣。
這讓李錦華十分郁悶,确實,她所繼承的記憶裏,每回挨打都是杜子安替她扛着,然後李錦華在一旁邊上藥邊抹淚的。
但是如今的李錦華已經換了個靈魂,生來便是大周最尊貴的帝姬,自小深習禮教,這幾天來日日和男子們一起吃飯休息已是她的極致。難不成還真想叫她給杜子安脫衣上藥,這可是帝姬的操守底線,絕對不能丢。
“她不行,我行。”
門外響起一聲溫煦如春風的聲音,李錦華聽出了是祁平遠,卻愣是想不起他的五官樣貌。
祁平遠不請自來進了門來,負手輕倚在屏風上看了眼杜子安的傷勢,啧啧道:“這些棍子,真是下了實處。”一棍都沒打虛的。
他突然能理解李錦華對蔡俊的狠勁了。
“祁......祁大人......”杜子安瞠目結舌的看着祁平遠進了屋,攏好衣裳便要起身行禮。
“不必行這些虛禮。”祁平遠走近按住他的身子,“你有傷在身,還是不要妄動才好,我給你帶了上好的金瘡藥來,保你休息三五日便能活蹦亂跳了。”
李錦華呵呵一笑,“真有這麽神奇?”
盡管隔着衣衫,李錦華還是能感知到那些縱橫交錯的棍痕的,定然是腫紅的血痕上鼓着烏青烏紫。
祁平遠瞄了李錦華一眼,嫌棄道:“還不快出去,我好給你兄弟上藥。”
李錦華退出了屏風外,眉眼淡漠輕輕擡起,皺了一下又放了下去,只是瞬間又瞳孔俱縮,目光寒涼回頭望着屏風裏的祁平遠。
005:傳召
翌日,譚良叫李錦華去藥房取些止血補氣的藥材。
蔡俊正在院中曬藥草,忽地一擡頭就朝李錦華看了過去。譚良又吩咐了幾句,轉身回前院了。蔡俊走過來怒目看着李錦華,“你站在這不許動,我去給師傅拿藥!”
李錦華怔了一下,眸中的笑意更甚。
“蔡師弟既然想幫師兄做點事情,那便去吧。”真是蠢到家了,不過是件跑腿的事情,都要上趕子獻殷勤。
蔡俊瞪着眼冷哼了聲,轉身去藥房了。
李錦華撇撇嘴,看了看屋子裏各司其職的其他醫徒們,走進裏屋從書架上拿了幾本常見的醫書翻來看看。
驀然,一本微黃發皺的書冊遮在了她眼前。
祁平遠手裏拿着本醫書,朝着李錦華晃了晃,“李錦華,老夫掐指一算,得知你根骨驚奇,一身天生的學醫的好資質。那些書都是譚良用來哄騙小徒弟的把戲,想必你的本事早就超越了那些入門的醫識。我這‘傷寒醫論’可是多年嘔盡心血才寫成的,對你必定有效。”
“祁大人正當青年少時,怎可自稱‘老夫’戲弄醫徒呢。”李錦華轉身去了另一個架子旁,随意抽出一本“傷寒雜記”。
翻了翻,皺眉。上面記載的醫治方法都是些淺顯的方子,一點子實用都沒有。
“诶,我是為你着想,前些日子院首大人已同我講了你的針到血止的功夫,你這可是全天下都難找到第二人的針法,譚良這兒的書給你看,簡直太屈才了。”
李錦華挑眉,看着祁平遠:“我樂意。”
祁平遠這個人,看似謙和有禮,實際上頗有城府,且單論他是趙如懿舉薦到太醫院來的,李錦華心裏就生滿了抵觸。
“管你要不要,我祁平遠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來的理兒。”祁平遠起身拍了拍衣裳,将那本醫書丢給李錦華就走。
李錦華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暗沉,看着祁平遠颀長的背影,鳳目眯起,難道是她露出了什麽馬腳?怎麽感覺祁平遠将她全身都看穿了。
譚太醫去而複返,回來時手裏多了幾本醫書,端了杯茶喝了口,潤了潤嗓子才道:“剛才祁大人找你什麽事?”
李錦華正想着如何忽悠過去,院外便來了個小黃門,連滾帶爬扯着嗓子大喊。
“太醫!太醫!!”
譚良放下茶杯,看向那個焦急的小黃門,問道:“何時如此驚慌?”他認得這個小黃門,是德親王世子身邊的貼身內侍。
那人急躁躁的揮了揮手手裏的拂塵,道:“懿世子又遇刺啦,德親王派奴才來找人去救命吶!”
譚良臉色大變,扶住桌角勉強站穩。怎麽這世子殿下天天遇刺?還沒完沒了。
“其他大人呢?”小黃門焦急的四處張望,只看見了譚良這麽一個太醫。
“我這就去拿藥箱,先随你去救治世子殿下!”譚良腳步慌亂的進了裏屋,拿了藥箱轉頭看了看一個正在磨藥的小醫徒:“曹明,跟着我去打打下手!”
那小黃門顧不得其他,只想着先拖個太醫去救世子殿下。急慌慌就拽着譚良去了。
李錦華從書卷中擡了擡眼皮子,心底倒是升起了一抹疑慮。德親王的帝位來路不正,唯一的兒子三天兩頭的被刺傷,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漢幹的。
蔡俊取了藥材返回,見李錦華一人坐在廳前的椅子上發呆,立刻抱着藥材砸在她面前:“師傅不在,你竟這般偷懶!”
李錦華懶懶的掃了一眼,收起“傷寒醫論”。
“怎的,蔡師弟嫌昨個兒沒同我親近夠,想像子安一樣躺在床上歇着嗎?”
一想起杜子安,李錦華就為自己的鐵石心腸感到愧疚。
昨天她是故意看着他被蔡俊毒打的。可不管李錦華現在的身體裏裝着誰,從前只有杜子安一人和她相依為命,她這樣利用杜子安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實在卑鄙。
蔡俊看着李錦華一副篤定無恐的神情,臉色一僵便怒道:“你等着,等師傅回來我再讓他收拾你。”
李錦華眸色深深,嘴角扯出個譏諷的弧度。
“那你就等着吧。”
蔡俊氣得甩袖跺腳,撿起地上已經沾了灰不能再入藥的藥材,憤憤離去。
只是他等到了紅霞褪盡,晚煙升起之時,譚良都沒有再回來。
重明宮西北角的太醫院正堂裏,再次燈火通明,人人面色正襟仿佛岌岌可危。
德親王派來的黃門侍郎站在廳前,朝着幾位德高望重的太醫威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