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九七五年臘月初八,關喜東和張月萍這對已經受法律保護的夫妻,和李家一家四口,開着拖拉機,到了張中華和黃冬梅的家。
到達時已經快中午了,家裏屋裏院子裏坐滿了人,正好又是周日,孩子們不上學,這大人孩子一家好幾口都來看新娘子和新郎了,還有一些好事的,眼睛長在天上,見不得別人好的人,早就聽說了黃冬梅一直引以為傲的大女婿出了車禍,傷到腿,知道這次一定出現,就有來看人家笑話的。
這個世界上什麽人都有,雖然好人居多,但這種人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一院子裏就有兩三個,專等着看張月英的老公現在是個啥樣子呢。
心裏想着人家一萬遍的壞,可親眼見了,李強一個大男人,穿的板板整整,黑色褲子熨的一點褶皺都沒有,褲中縫壓的實實的,上面是一件灰色呢料中山裝,人也精神抖擻,頭發幹淨又整潔,從進門就見人就笑,雖然拄着拐杖,但很穩健,一步一步的,既不慌也不忙的,走的很穩。
米多在她爸身邊跟着,看一眼李強,就知道他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脆弱。
頭天晚上,張月英就陷入深深的恐慌中,就怕李強到時候擡不起頭來,以前跟着張月英回娘家,那是多威風,鄰裏羨慕,大家都說她嫁的好,可這再去,就是另一番光景,李強沒了工作,腿又傷了。張月英不怕別人在背後閑話,怕的是傷了李強的心。
可現在看來,李強不愧是華國的軍人,不卑不亢,從拖拉機上自己單手撐着就跳了下來,現在拄着拐杖往家走,一步步的,面帶微笑。
那些看笑話的,其實并不在意你的腿腳究竟怎樣,他們是在看你的精神狀态,他們腦補了一萬種你多慘你多悲的畫面,但凡你流露出一點符合他們想象的氣質來,他們就有話說了,“看吧,我就說了吧,哎。”
然而當你自己都沒有什麽感覺,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活的比他們想象中的好一萬倍時,看熱鬧的人便拍拍手,散了。
當一件事,你都不在意了,還有誰會在意?
李強就是這樣的,所以堵着門看他好戲的人,看見他走了過來,心裏竟産生了一絲絲的佩服,以前就結識的同齡人連忙走過去,親切的攀談起來。
米多也終于放心了,她走在金多身邊,朝金多偷偷豎起一個大拇指,道:“你爸爸不愧是你爸爸。”
金多恍惚,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想了一會兒,才說:“那不也是你爸爸嘛!”
喜事總是辦的異常順利,因為就算這一天出了什麽小問題,比如小孩嘴饞偷東西吃打碎了一個碗,那也是叮當嘩啦一響,為喜慶奏樂來了。
一大家子,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叔十爺爺的,熱熱鬧鬧一整天,入了夜,就這一對兒新人和張月英、李強一家,坐在堂屋裏,圍着張中華和黃冬梅說話。
張中華是最貪酒的,被大家這麽一灌已經醉了一天了,這一會兒也不清醒,非拉着關喜東要下棋,讓黃冬梅罵了幾句,攙進去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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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強也是,體力不支,腰疼的受不了,也去躺下了。
張月英笑着看着她妹:“你倆也累一天了,去休息吧。”
張月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關喜東連忙說:“姐,多虧有你,我和月萍謝謝你了。”
“我也要謝你,那時候如果不是你送我們去醫院,回來還去接我們,家裏的活都幫着幹,哪裏能這麽順利過下去。”張月英道。
關喜東撓撓後腦勺,“都是應該的,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姐,家裏有重活你都給我留着,我平時如果上班忙,就周末攢好了一起幹,如果有急事,你就去廠子喊我。”
“行,你以為我會和你客氣?”張月英看着這倆人,真的越看越般配,又說:“我就月萍一個妹子,爸媽都在這裏,縣裏就月萍和你一個親戚,肯定事事都會想着你,除了你,也沒別人了。”
張月英說完,張月萍就接話了:“姐,我覺得你也快當丈母娘了。”
張月英一愣,“我當誰的丈母娘?”
金多和米多在一旁嚼着喜糖,嘩啦啦的在那裏弄平了一張張的糖紙,聽見她媽這麽說話,金多立刻道:“反正不會是米多。”
米多立刻瞪他一眼。
張月萍就笑了,“哪都有你的事,你說你一個男孩子,比兩個姐姐都操心。”
然後又看向張月英,“還能有誰,麥多呗,都這麽大了,工作這麽幾年了,還沒有說親的?”
不提麥多還好,一提起麥多,張月英就頭大,這個女兒太能幹,就小姨結婚她都來不了,倒是托人送了酒來,自産自銷了都。問那人什麽時候能回家啊,那人笑着說,李麥多同志太能幹了,是咱們整個紅縣這二十多個公社的香饽饽,都用搶的,這過年能回去,就是好的。
張月英回憶着那人說的話,對張月萍說:“你看,她上哪弄對象去。”
“那可不一定,這人啊,情緣最難捉摸。”張月萍說完,便拉着關喜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關喜東照例把李強一家送回紅縣,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張月萍的娘家,兩人休幾天婚假,沒地方住,自然就要住在張月萍家,這下黃冬梅可高興了,你說着女婿上門了嗎,上了啊。是那種沒爹沒媽的苦孩子嗎?絕對不是啊!這可是縣委大院的娃!
這周圍的人不得不豎起大拇指,佩服的五體投地,這黃老太太,能着呢!
張月英和李強慌張着回紅縣,一件事就是米多金多周一還要上學,馬上就要期末考試,耽誤不得,還有一件,李強他媽王月容捎來了信,過年說好的這次要在李強家過,這兩天就來了。
一九七五年臘月二十四,紅縣高中也放假了,大家都拿好了成績單,背着書包回家,要過年了。
假期第一天,米多照例起個大早跑步,一起來就看見他奶奶王月容已經起來了,便先喊了金多,然後跟着王月容進了廚房。
奶奶王月容和姥姥黃冬梅不太一樣,黃冬梅對米多更多的是忽視,就像沒有她這個人一樣。可王月容不一樣,每次看見這對雙胞胎是打心眼裏喜歡,再加上前些年腦子糊塗,做的那些不堪的事,還傷了一個孩子,王月容就更喜歡金多和米多了,兩人看的一樣重要,就算有那麽一點點的重男輕女吧,也可以忽略不計。所以,米多別不像怕她姥姥那樣怕王月容,相反,還很想和她親近。
王月容是典型的農村婦女,幹活不惜力氣,眼睛裏除了活就是活,不肯歇息,尤其是李強腿腳不方便了,這次來過年,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什麽事都不讓張月英插手,能自己幹的就自己幹了,總是對張月英說:“你別弄了,一個人照顧仨孩子,還有強子,一天都沒休息過,這我來了,還能讓你再幹,你多歇着點。”
張月英也對她這個婆婆有了改觀,畢竟年歲大了,嫁到李家幾十年,什麽恩恩怨怨的,也都消磨殆盡了,哪裏還能記一輩子,恨一輩子,那得多累啊。
張月英是個能想的開的人,也是一個心胸大的人,所以,婆婆王月容和公公李自新來了之後,相處的還算融洽。
“奶奶,你起這麽早幹什麽?”米多站在廚房門口問。
王月容一看是米多起來了,立刻問她:“你怎麽也起了,乖乖,這天還黑着呢。”
“我起來跑步。”米多說。
“跑步?”王月容沒聽明白。
“就是出去走走,鍛煉身體。”米多解釋道。
“哦。”王月容看米多一眼,就穿了一個小棉襖,連忙給她緊了緊棉襖,“什麽時候跑不行,還非得起這麽早。”
“我習慣了。”米多說,“一天不跑就難受。”
“你這孩子。”王月容看向米多,一摸身上的衣服,“這穿的也太少了,給,奶奶的棉背心給你穿。”
王月容幹家事就喜歡在棉衣外面穿一件棉背心,護着心口胸口的,又利索,不耽誤幹活。這棉背心就整日穿着,此刻心疼米多穿的少,便要脫下了給她穿上。
“不不,奶奶,我一跑就出汗,不能再穿了,這就不少了。”米多連忙拒絕。
金多這一會兒也起來了,揉着眼睛看着他奶奶和米多說話。
王月容看一眼金多,也心疼:“你也起來什麽步啊。”
金多糾正道:“跑步。”
“對,跑步,你說你們吧,人家孩子一放假就在家裏睡懶覺,打都打不起來,這天還這麽冷,你們倒好,天不亮就起來了,還是為了不打緊的事。”
“奶奶,這事兒打緊,怎麽不打緊啊,你看啊,這人的身體比任何事都重要,奶奶你看看我,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米多說。
說一樣那才是睜着眼說瞎話,米多就在跟前長大,變化也是一天接着一天的,顯不出來什麽,所以張月英和李強,甚至金多都沒感覺她有什麽大變化,可這王月容不一樣,這次一來,看見米多吓一跳,說以前貓一樣的孩子,現在怎麽長的這麽好了。
人身體上的變化會直接反應在他的精神面貌上,米多就是個好例子。
這跑了兩年的步,風雨無阻的,米多不但長高了,人也挺拔了,以前走路溜牆角,不願意多擡頭和人說話,總是弓着背,人瘦的跟個棍子一樣,現在人雖然也瘦,但是是那種健康的瘦,挺拔的瘦,每天都昂首挺胸的,也愛說話了,活脫脫的換了一個人一般。
“奶奶,你不是說我變了嗎,靠的就是這個,跑步。”米多一邊說着,一邊做起了熱身運動。
王月容無法反駁,只能做好後勤支援了,問一句:“你們早晨想吃什麽?”
“我想吃蒜雞蛋。”米多立刻說,“就奶奶你上次做的那種,太好吃了。”
“行,那還不容易,你們跑去吧,等回來就吃。”王月容道。
米多金多出了門,就站在門口喊辛向南,誰知道辛向南還沒出來,濮陽倒是出來了。
她穿了一雙運動鞋,站在兩人面前,問:“你們去跑步嗎?”
金多和米多彼此看一眼,點頭道:“是啊。”
“那我也跟你們一起,行嗎?”濮陽看一眼金多。
金多當然無所謂,點頭說:“當然行啊。”
這時,辛向南也出來了,好像一夜沒睡一般,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出來看見三個人,卻什麽也沒說,随便做做熱身,就先跑起來了。
李金多連忙去追向南,追上了,便問:“你怎麽了,也不說話。”
辛向南沒回話,迎着冬日的風,就那麽跑着。
李金多看一眼他的臉色,就差不多知道他在想什麽,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是過年,人人團員的日子,就連他奶奶爺爺都來紅縣一起過年了,辛向南呢,還是和他媽還有張奶奶一起過。
李金多是個體貼的人,心思比較細膩,差不多猜出了辛向南的想法,便也不說話了,就陪着他一直跑。
折回來的路上,兩人都放慢了速度,米多和濮陽才跟了上來。
金多和向南不說話,米多和濮陽是沒話說,米多試着和她聊點什麽,可濮陽不是哦就是不吭聲,句句把天聊死,就更沒話說了。
四個人一路誰也不說話,到了辮兒胡同,米多就看見有人在那裏站着。
“米多姐姐。”關雙雙喊起來。
米多見是關雙雙,立刻跑過去,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來和你說一聲,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天你去找我,但是我要和我爸媽去看我哥,所以你別去找我了,我不在家,我來和你說一聲。”關雙雙怕米多找她撲個空,特意來說一下。
“好,我知道了。”米多說完,又問一句:“那你姑姑呢?”
“我姑?她在家。”關雙雙說完朝米多揮揮手,“那我回家了啊,我是偷偷跑來的,我奶奶如果知道我來你家裏,要罵死我的。”
米多當然知道為什麽,這黃冬梅就那麽把人家兒子拐跑了,弄到自己家住去了,那關家的老太太劉琴不得能氣死。張月英從老家回來後就一直做着劉琴來家裏鬧的準備,可是等了好幾天,都沒見劉琴的面,關家倒是沉的住氣,張月英就更能沉住氣了,敵不動我不動嘛,反正婚已經結了,證也扯了,剩下的事,就全靠關喜東處理了。
米多聽關雙雙這麽說,立刻問:“你奶奶是不是特別生氣?”
“當然了,知道我小叔偷偷結婚了,把家裏的東西都砸了,不過我喜歡我那個新嬸嬸,我媽說她也挺喜歡的。”
“那行,”米多朝關雙雙擺擺手,“你快回去吧,別讓家裏人等急了。”
兩人說完話,米多見其他人都回家了,她也跟着回了家。
回到家早飯也做好了,李強他們還沒起,米多和金多先洗漱了,王月容拉着米多往廚房去。
米多順着王月容手指的方向一看,一大碗蒜雞蛋。
米多一拍手,“奶奶,你給我做了。”
“你要吃,肯定要做,先嘗嘗,是不是這個味?”王月容說着遞過去一雙筷子。
米多不好意思了,“不用了奶奶,你和爺爺都沒吃呢還,我怎麽能先吃。”
“哪裏那麽多講究,這是在自己家,就讓你嘗嘗味,有啥不能的,快點。”王月容把筷子塞進麥多手裏。
王月容做的蒜雞蛋和別人家的不一樣,米多常吃張月英做的,張月英做的很簡單,就是雞蛋煮熟了,放涼後,放進砸好的蒜末裏,家家都有一個蒜臼子,就是來砸蒜泥的。幾瓣蒜放進蒜臼子裏,再加一點鹽,砸成蒜泥,然後把放涼的雞蛋放進去,再點點香油,一拌,夾在饅頭裏,吃下兩個饅頭,你都不知道是怎麽吃下去的,就那麽進肚了。
可王月容做的,和張月英的不一樣,前面步驟一樣的,可王月容還會往裏加點醋和醬油,然後放鹽,最最重要的是,要放點白糖,拌勻了,再點香油,那個味道啊,酸中有點甜,又有蒜的辣和雞蛋的鹹香,最後再是香油的味道,一口吃進去,就倆字,滿足。
米多接過筷子,往裏面夾了一點,放進嘴巴裏,瞬間眼睛瞪的大大的,看向王月容:“奶奶,就是這個味!”
王月容看着一臉滿足的米多,“行,那一會兒你就多吃的,奶奶天天給你做。”
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吃過早飯,王月容和李自新要打掃衛生了,說是什麽二十四,掃房子。今天正好是家裏大掃除的一天。
米多吃過飯,張月英讓她去買點東西,米多連忙去跑腿。
回來的路上,米多想起關雙雙的話,說他們要去看她哥哥,家裏就剩她奶奶和姑姑了。
米多偶爾往城南去,都會去看一眼縣委大院的關家。
今天和往常一樣,就像有什麽東西牽扯着她一樣,米多突然想去看看,那個眼睛裏都是悲傷的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就下萬更榜了,求一波新文收藏,戳進作者專欄可以看到,準備無縫開《一覺醒來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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