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桃

第15章

我認識寂牙，實在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那天我做錯了事，族長罰我三天不許和小夥伴玩，讓他們都不許來找我。

我也很生氣，我只是出了個主意，又沒有做什麽，為什麽只罰我，不罰其他人。

兮深偷偷溜上來跟我說，因為人太多，所以“法不責衆”。

所以就責桃呗，我氣鼓鼓的用樹杈把他打下去，他嬉笑着跑遠了，我其實很羨慕，我也想變成人，這樣就不用每天晚上一個桃呆在山上了。

寂牙就是這時候突然出現的。

血淋淋的滾到我的小樹杈旁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好奇的用枝葉戳了戳他，他竟然悶哼了一聲，還睜開了眼睛。

他長得真好看…所以我沒忍住，分了一點仙水給他。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又昏過去了，我又變不成人，只好費力的拿我的葉子，把仙水渡給他。他喝了我好幾滴都沒有醒過來，我太心疼了，我都沒舍得一下子喝這麽多。

心裏想着就再喂一滴，再不醒就不管他了！

結果喂了一滴又一滴，一整瓶灌下去，他才又睜開眼睛。

他醒了，就有人陪我說話了。我興沖沖的問他是誰，還告訴他，他喝了我好多好多仙水。

他一眼看出了我是個五百年都沒化形的廢桃，說要謝謝我，還問我有什麽願望。

我那會怎麽知道他是什麽人，就很随意的跟他說，我很怕黑，如果可以變成人，就不用每天晚上呆在外面了。因為打雷的天氣，真的很吓桃，族長一把年紀了，我不想他每次都要爬上爬下來給我撐傘。

誰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我變成人了！我興奮的看着他，結果發現他又暈過去了，而且他身上很冷很冷。

我怕他凍死，就好心的摟着他，給他取暖，但是暖還沒取多少，我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再醒來時是因為太熱了，還因為脖子好像被人咬了一口。

我揉着眼睛睜開眼，還未說話，就被他吻住了。

那三天他對我很好很好，可惜我剛變成人，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往往他還未得趣，我就唰的一下又變成了小桃樹。

他這時候就會逼我說話，随便我說什麽都行。

他傷養好了些，就說要走，還說過段時間會來找我。

之後确實來了兩次，可是再後來，我就見不到他了。

直到…

直到……直到什麽呢，我的頭突然好痛，什麽都想不起來，我情不自禁的哭喊出聲。

小桃子！

…可、可是小桃子是誰？

“寂牙，我們回去吧。”

我看見寂牙與一個人站在一處，想都不想就要撲到他懷裏訴苦，手伸出的那一瞬間，竟然徑直穿透了他的身體。

怎麽回事……

我想拉他的手叫他，卻一次次的從他手心穿過。

身體感到一陣冷意波動，是與他說話的人，穿過了我的身體。

我……我是死了嗎？

我愣愣的看着那個人依偎進寂牙懷裏，為什麽寂牙不推開他…

“與你成婚的是我，寂牙，你不是喜歡我的嗎？”

不是！他喜歡的是我！

這個人在胡說些什麽，寂牙，你為什麽不推開他，我在一旁奮力的喊着寂牙的名字，想讓他注意到我。

可是寂牙連望都沒有望我一眼，我只聽到他遲疑的聲音。

“是…我喜歡的是你，紫霄。”

……

紫霄…？

這個名字為什麽這麽耳熟，我在哪裏聽過嗎？

心裏一陣徹骨的痛意襲來，紛亂的記憶如紙片般湧入腦中，我捂着頭跌坐在地上。

小桃子，紫霄…靈珠。

是他…他吃了小桃子，我的小桃子！

還給我！把我的小桃子還給我！

我要殺了他。

可是手掌再一次穿過他們身體的時候，我終于想起來，我是真的已經死了，那、那我的小桃子呢？

“癡兒。”

我仿佛聽到有人叫我，愣愣的轉過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爺爺正看着我。

“你內丹已損，魂魄已散，從今往後，便将化作水中月，霧中花。”

“這世間無你，這世間每一處都是你。”

我不懂他在講什麽，我、我只關心一件事。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喃喃自語：“那…那我的小桃子呢？”我猛的擡頭，帶着一絲希冀問他：“我給了他內丹，他是不是活下來了。”

“世界萬物，各有造化。”

“不可說。”

“好了，你該去了。”

我的意識渾渾噩噩，仿佛一切都在離我遠去，小桃子、寂牙，還有紫霄…或許一切都跟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我的小桃子，如果你能活下來，不管是做靈珠，還是有一絲可能成人，我都只希望你平平安安，一輩子都不會難過。

族長教過我，人生有三大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說做人不好，不如我一個小桃樹來的逍遙自在。我那會不懂，一心只想變成人，現在想來，真是傻的厲害。

這世上最苦的就是人，最難猜的就是人心。

我被困在了寂牙身邊，我試了無數次方法，都沒有辦法離開，也沒有辦法讓他感知到我。

我并不是對他還抱有期望，我只想問問他，我的小桃子還好不好。

“阿寧！”

我蜷縮在他床邊，被他的叫喊聲驚醒，小心翼翼的踱到他身邊，低下頭看他。

他們已經成婚，卻不知道為什麽，紫霄并沒有住到霄元殿，甚至都沒有搬到元餘宮內。

“阿寧…別走…”

我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眼角，那是淚嗎？

你為什麽要哭呢，你不是已經如願和他在一起了嗎，為什麽還要做出這幅樣子。

他猛的驚坐起來，我連忙往後退了幾步，卻看見他捂着額頭，好似清醒過來，笑着拿開堆在一旁的被褥。

“阿寧，你怎麽又睡到一旁——”

被褥揭開卻是空空蕩蕩的，自然該是沒人，畢竟我已經死了。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他的臉慢慢的變得鐵青，捏緊了拳頭不再說話。

霄元殿空空蕩蕩，連往常伺候的小仙娥們都一個不在，寂牙不知道為什麽，要一個人住在這，我不願意去想，也不想知道。

他經常一個人坐在殿上發呆，時常會錯喚我的名字，有時候半夜也不睡覺，就愣愣的坐在床邊，

看着空蕩蕩的床鋪，看上去很可憐。

可是我一點都不同情他，我剛見他的時候他打了我，他說做錯了事說錯了話，就要受到懲罰，我看着他這幅樣子覺得很好笑，這算懲罰嗎。

不算的，因為還不夠，他要受到更多更多的懲罰，我想我終于變成了一個讨人厭的壞桃子。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是我很痛，小桃子也很痛。

所以…他要更痛才行。

他去了我之前住的地方，走到內殿的時候卻腳步一頓，怔在了那。

我死後應該沒人來過這吧，我看着床上的那一堆整齊的小衣服，心裏抽搐的喘不過氣，我的小桃子…

寂牙坐在床上，将那些小衣服一件一件的放在手裏摩挲。

“你很愛他…”

我當然愛他！

我只是一顆無父無母的小桃樹，他是世上與我血脈相連的第一人，是我與你的小桃子，可是都被你們毀了。

你騙你喜歡我，你騙我靈珠是我的小桃子，你用龍鱗騙我，你讓紫霄吃了我的小桃子……

你和紫霄才該死。

小衣服抽開的最後一層，我看見寂牙将那東西怔怔的拿在手裏，手指緊緊捏住衣領處，呼吸粗重。

“阿…阿寧……”

是我給他做的衣服，衣領內處還繪了我與他的名字，當時只覺得太醜了沒好意思拿給他，我看着他雙眼通紅的模樣，心裏卻一陣快意。

寂牙，你是不是後悔了。

可是還不夠。

寂牙翻出了一張畫，可我…可我并不想給他看。

我覺得我肯定又醜又狼狽，明明什麽都碰不到，卻妄想着搶下他手裏的畫。

不要看，不許看，我縮在角落裏，想把自己藏在暗處，最好誰都不要看見。

有很長很長時間，我只覺得殿裏靜悄悄的，寂牙仿佛對着畫看了很久，半響，我才聽到一陣笑聲。

那笑聲越來越大，整個屋子裏都是他的笑聲，又過了會，就變成了哭聲。

畫輕飄飄的落在地上，寂牙狀若瘋魔的推開門，我看着那畫，自嘲的笑了一下。

那畫平平無奇，甚至有些難看，不過是畫了他……和兩顆小桃樹。

“等小桃子出生，我要正正經經的告訴寂牙，我喜歡他，我愛他，我要同他永遠在一起，當然還有我們的小桃子。”

這是我的願望，我将它寫在了畫上。

可是再也沒有這一天了。

寂牙瘋了，每日抱着那衣服坐在霄元殿的臺階上喃喃自語，我仿佛一個旁觀者，在看一場鬧劇。

“阿寧，阿寧——”

“你看見阿寧了嗎？”

“阿寧，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有時候重嶼或者小仙娥來勸他回去，他就抓着他們的手問：“阿寧去哪了，他怎麽還不回來啊。”

日複一日，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直到……

“他自然是被你殺了。”

我看着笑語宴宴的紫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我會被困在寂牙身邊，直到…直到我看見他。

“寂牙，你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可真是難看。”

“我…我殺了他？”寂牙呆滞的看着眼前的紫霄，似乎不明白他說了什麽。

“不是你動的手嗎，怎麽？記不起來了。”

“可惜了，那傻子用了自己內丹又如何，還不是一場空，反正靈珠已經沒了。”

我、我的小桃子…

心裏的恨意鋪天蓋地，我終于明白為什麽我會被困在寂牙身邊這麽久。

我在等他。

我要殺了他。

我站在紫霄身後，恨意凝聚的星光彙成一把利刃，我只覺得魂魄深處在不斷顫栗，都在叫嚣着殺了他，殺了他。

利刃拔出的血濺到我的臉上，我看見紫霄轉過頭不可置信的眼神，終于開心的笑了一下。

小桃子，我是不是很厲害，我、我給你報仇啦。

身體越來越輕，我看到細碎的光芒從我身上散開，寂牙仿佛感受到了什麽，茫然的向我的方向走來。

“阿寧，阿寧，是你嗎……”

身體散開的光芒好似又被聚在了一起，我睜開眼看到他狂喜的眼神，還有他鮮血淋漓的心口。

他在幹什麽？

“別走，阿寧，不要走。”

他…在用心頭血給我聚魂嗎？

寂牙，原來你愛我。

我對着他笑了起來，沾滿血的手摸上他的臉龐，他的臉上都是淚，寂牙，你後悔了。

“寂牙。”

說出這兩個字，仿佛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但是值得的，因為他聽到了。

“你殺了我。”

我看到他瞳孔緊縮，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我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接連不斷的掉落下來，心裏卻異常的開心，這就對了。有愛才有恨，有恨才會後悔，寂牙，我不要你死，可是你從今往後，都要活在痛苦裏，永世不得超生。

這是懲罰。

我該走了，心頭血帶來的轄制松懈下來，身上的光芒星星點點的再次散去，我嘆了口氣，讓自己歸于這一片虛無裏。

我就是一顆普普通通的桃子。

沒有話本裏那些離奇轉折的身世，也不是什麽歷劫歸來的上仙。

我就是一個蠢的不能再蠢的廢桃。

唯一做錯的事。

可能就是不自量力的喜歡你，不僅賠上了心，還弄丢了我的小桃子。

你教會我愛，也教會我恨，但是如果可以重來。

這一次，我不要愛你。

“阿寧！！”

耳邊最後傳來的，是寂牙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閉上了眼睛。

“阿寧…別走…”

魂魄凝結的星點徹底消失不見，寂牙跪在地上徒勞的伸出手，卻什麽都抓不住。

身後傳來詭異的咯吱聲，紫霄身上黑霧缭繞，站到他面前。

“你入魔了……”

“啧，我還想再等一等，這小桃倒是厲害，廢了我一條命。”

紫霄聞言輕笑了聲，摸着自己還在流血的心口滿不在意。

“你同他…你同他說了什麽。”

紫霄踢了踢寂牙，嘲弄的看着他。

“不過讓鳳稚告訴他，他的寶貝珠子在我這，寂牙，這可是你親自動的手。”

寂牙低下頭嗤笑，“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那不是靈珠…”

“那又如何。”紫霄低頭打量跪在地上的男人，好似明白了什麽，似笑非笑道：“寂牙，你該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喜歡…？”寂牙捏緊手掌，心裏問自己，他喜歡阿寧嗎？

“當年我擅用禁術，是你将我隐瞞了下來，還主動替罪，我以為你心裏是有我的。”

寂牙閉上眼睛，眼前都是阿寧消散的樣子，心裏痛的快要說不出話：“…我也以為那是喜歡。”

直到我遇到阿寧，才知道喜歡不是那樣的。

喜歡是占有，是嫉妒，是怕他傷心，更怕他…

寂牙想到阿寧最後仇恨的眼神，心裏不由一陣刺痛，更怕他心裏不再有我。

是我一直自欺欺人，我以為只要不看他，只要遠離他，就不會讓自己陷進去。

可是他那麽好，那麽乖，從來沒有真正生過我的氣。

傷心難過了，也只是摟着我不說話。我故意冷淡他，他還傻傻的以為是自己的錯，跑過來跟我道歉。

寂牙仿佛終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麽，心口揪成一團，像是有人在拿杵子一下又一下的搗弄，疼的厲害。

“阿寧…”

他凄然一笑，眼淚從眼眶滑落，阿寧，你是不是也這樣痛…

“原來我是愛你的…”

他明白的太遲了，他對紫霄，從來都只是當年負罪的執念與責任，他在愧疚中尋覓出路，可那并不是愛。

從西溪山上初見，阿寧就已經入了他的心，生根發芽，從此再無法拔出。

他低笑一聲，錯了，錯了。

該死的人是他，不應該是他的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