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衛绾有意識時,發覺自己再一次被夏殊則的夢境捕捉到了。距離上一次的夢,已過去了兩年,她以為她所看到的,應該便已是全部了,沒有想到時隔兩年,還有一場被遺忘的夢境卷土重來,黑霧将她裹挾在內,令她騰雲乘霧,被刮到了半空中。
雙足不能沾地,衛绾懸浮在雲中,感到一陣目眩,身前氤氲着的濃白的雲漸次散開,露出裏頭一道金燦燦的佛光。
衛绾驚訝地朝那邊探去,披着金紅色袈裟的佛陀,拈花微笑,神色慈悲而肅穆。雲中另一側,伏地半跪的男子,讓衛绾驚愕。
阿策。
“你想好了麽?”
佛陀問他。
衛绾驚訝,覺得聽不明白。
那佛陀朝她看了一眼過來,微笑幽靜,像是能洞悉黑霧之中藏着一個不屬于現世的靈魂。或者所說,一切都是他安排的。衛绾被瞧得胸口堵悶,在夢裏也知道自己是叫天天不應,她只能看着,而不能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要複生一人,便有刀山火海之刑。”
衛绾胸口一跳,她震驚地瞪大了眼。
伏地的男子,一頭雪白的長發,靜披于背後,他的十指扣入了雲中,隐沒不見,微微卷起玄色的袍服衣袖,露出鼓起的青筋。像是掙紮,掙紮了不過瞬間,便是妥協。
佛陀道:“世間事,變幻莫測,即便能複生重來,她亦不再記得你。”
“你一生之榮辱、興衰,也許無從改變,你可願承受。”
雲層之中的男子,垂下了頭顱。
“弟子願意。”
“還有刀山火海之刑,待你下一世身故之後,需受滿這三年刑災,油鍋鐵樹,拔舌地獄,你可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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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願意。”
這世上本沒有這麽簡單重來的好事。
衛绾曾困惑到底因為什麽機緣,讓她這輩子能這麽快活,不但遇上了他,還與他相愛,扶持着登上天下至高無上的寶座。她還以為是上輩子下場凄慘,所以蒼天開眼,特地給了她這樣的幸運。
可是這背後,竟然全都是他。寧可這樣,這一世在開始的時候,他也忍着,不再來打攪她分毫!
衛绾的心髒一陣抽痛,她猛然蘇醒,從龍床上蹬了下腿。
夜色還深,身畔熟睡的丈夫鼻息沉沉,疲倦不已,不知不覺衛绾已是滿臉淚水,她忍着哽咽聲,朝他爬了過去,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夏殊則。
她就這麽無聲哽咽了一整晚,直至睡去,夏殊則起身去上朝也沒有驚動她。
醒來後衛绾的懷抱空落落的無人,她瞬間心慌意亂,在空寂的寝宮之中擁着棉被呆坐了許久,連兒子的呼喚都充耳不聞,直至熟悉的跫音再度響起,她一仰頭,望見他歸來的身影,沒忍住赤着足下榻便奔了過去,将面前這人占為己有,唯恐一松手便将他還給了誰。
雖則衛绾平日裏也有柔情種種,但倒是不曾如眼前這般惶恐不安過。
“阿绾。”
他伸手覆住她的雪額,她的額頭上已沁出了大團的汗珠。
“昨夜裏做了噩夢了?”
他瞞着她的事,何止一樁一件,衛绾恨得一口咬住了他的胸口肌肉,疼得令夏殊則悶悶地發出一聲咳嗽,衛绾松了口,轉身去抱兒子了,再也不肯理會他。
夏殊則望着她的背影,幾分怔然,他實在不知自己怎又得罪了她,也難為情去問。許是昨夜裏……他太兇了,弄哭了她也沒留情,衛绾哭到沒聲了力盡睡去,他才罷手。
他背過了身發出了一聲赧然的清咳。
他以為衛绾只是鬧別扭,沒有想到這一場別扭鬧下來,便是足足一個月過去,她罕少再與他說話,一旦他開口,她必要神神叨叨地逼他說什麽事情,有什麽事瞞着她諸如此類的。
在婚姻裏,這像是懷疑。女人懷疑男人不忠。
他不善甜言蜜語,也不怎麽會解釋,無論他如何費盡心思,她也不肯聽,執意要聽他說瞞着她的事。這一個月下來,他也頭疼。
一轉眼,衛不疑年紀也大了,婚事在即,衛邕替他挑了洛陽最落落大方的閨秀,還未提親,衛不疑便與家裏鬧翻了,執意要搬出去。他竟鐵了心要娶一個衛家的小婢女,衛邕得知兒子心意大為震驚,說甚麽也不允,衛不器冷笑,一怒之下便發誓要與衛家斷了聯系。
如此折騰來去,最後還是皇後親自出面,終于促成了這樁婚事。
鬧了護着她長大的哥哥的洞房,衛绾忽然想到她歸寧那日,趁着夜裏偷溜出門的好事,便帶着兩個婢女上了街。
熱鬧的七夕佳節,到處是相會的男女,鬓影衣香,游人如織。
衛绾穿過鬧市,走到那噴火的藝人面前,這麽久了,他們竟還在這兒為了一點安身立命的銅板擺攤。衛绾的心思不如以往,安靜地看着,既不叫好,也不給錢,宮婢們面面相觑,覺得皇後娘娘最近有心事,并且壓抑得很,對誰也不肯說。
“阿绾。”
一只手掌越過人群,搭在了衛绾肩頭,她心神一動,驀然回眸。
三千燈火的流光裏,玄衣墨發的男子,便在眼前。
他說了今日公文繁冗,不能為阿兄證婚,沒想到竟然出來了。衛绾驚訝地看着他:“阿策。”
夏殊則伸臂從身後抱住了她,“還生着我的氣麽?”
折騰了他夠久了,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明白衛绾到底為了何事與他不快。
衛绾被他提醒了想到那個夢境,咬牙将他推開,徑自往人潮外去,夏殊則令宮人不可再追,自己跟了上去。
熱鬧的街衢上,一個女子,一個男子,一前一後地走着,正如同夢中所見,他從來不肯走上前來,對她說一句,他是誰。
衛绾越走越煩躁,步子越來越快,但走了大段路了,身後那人還是不急不慢地跟着,不近不遠地随着她。
衛绾終于停了腳步,神色凜然地盯着他,“你是覺得我矯情,懷疑你跟別的女人好了?”
他要說話,衛绾又道:“你不必對我解釋,我不會懷疑你這個。”
他的黑眸露出一縷困惑。
這段日子他除了想着這個理由,別的是完全沒有想到。
衛绾一觀他的神色便知道了,她咬牙道:“你答應了菩薩什麽話,你自己心裏有數。”他把自己這輩子押上,往後便要到煉獄裏去受盡災刑,他怎能如此!
衛绾沖口而出,瞬間眼眶紅熱了。
“阿绾?”夏殊則伸手要拽她,她卻又扭過了頭匆匆朝着人群深處跑去。
“主公。”高胪不知何時從一側的陰影裏走出來,頗有幾分戲谑,“這是如何得罪了夫人?”
夏殊則皺了眉。“不知。”正因為不知才煩躁,他擔憂衛绾跑不見了人遇上危險,便迎着她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最終,他停在了一架面具前,面前杏色的身影伫立在那,似在挑揀。等她選完面具,便轉過了身,看到他在人外,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并朝他走來,将一張鬼面塞進了他的掌心。
衛绾哭完了,冷靜下來,終究還是不忍這麽對他,僅剩的日子何其寶貴,她怎忍心再讓他蹉跎下去?
在夏殊則接了修羅鬼面并戴上面具之後,衛绾擁了過來,将他的腰抱住了,“阿策。”她的眼眶紅紅的,臉頰在他的胸口不斷蹭着,乖馴而可憐,仿如被遺棄的一只紅眼雪兔。
“你方才說菩薩,”夏殊則的喉音低啞,讓她害怕地發抖,正要阻住他的嘴唇,夏殊則的手法之快又豈能讓區區衛绾得逞,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那是何意?我幾時答應了菩薩什麽?我并不信佛。”
衛绾沒想到他是這話,愣了愣,忍了這麽久的話沖口而出:“難道你沒答應菩薩,你死了之後就要下地獄被拔舌頭,還要上刀山火海?”
夏殊則微微怔住,随即恍然。
那夜裏之後衛绾便不正常了,“你——夢魇了?”
衛绾的手還緊張地抓着他的袖袍,嗓音戰栗:“沒有、沒有這回事麽?”
他望着她,有些失語,慢慢搖頭。
衛绾呆住了。原來那只是一場噩夢,不是真的?可是從前……手掌忽然一燙,被他握住了,她愣愣地擡頭,望着他:“阿策。”
他抓着她的手朝前走去,低笑了一聲,愉悅無比。
衛绾感受到了來自親夫君的嘲弄,立時面紅過耳,不甘地說道:“可是我以前知道前世發生的事情,都是做夢夢到的,而且我在夢裏都不能動。明明……明明是一樣的。”
夏殊則的手掌微微收緊,神情認真地自我批評:“是我之過。”他這幾月來太耽于國事,致使冷落了她,才教衛绾近日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男人深刻地反省了自身,卻讓衛绾臉頰彤紅,半是懊悔半是羞愧,臉都擡不起來了。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夢,竟然和他較了這麽久的勁!
她咬咬唇,“阿策。”
“如果夢是真的,那也不怕,我會陪你的。刀山火海,油鍋鐵樹,我陪着你。”
他腳步頓住,忽然動容,朝她望了過來。
燈火熠熠裏,四目相對。
“阿绾,你說過拉着我跑,眼下便可以。”
在河西時她說過的呓語,他至今還記得。
衛绾臉色大紅,抱住了他的胳膊,“怕是不行啊。”
夏殊則并不失望,“為何?”
她踮起腳在他耳畔,柔軟的嗓音透着赧然和歡喜:“我今日走了太久了,再也不能跑了,不然咱們家老二要起義啦。”
“……”
“哈哈,阿策你便這麽呆着吧,我一個人走啦。”
她翹起了嘴角,一個人負着手往皇宮的那頭去。
背影如柳,姿态豐綽。
像極了他前世裏追逐過的模樣。
而他終敢走到她的面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完。
終于敲完了這段,其實夢裏這個刑罰我最初發過,不過那時有小天使不懂哦。本來這個夢也應該是真實的,想了想,終究還是舍不得我的夏夏這麽苦。雖然凡事有得必有失,但他已失去得太多了,讓他餘生都好,是我唯一之願。
連載兩個多月,就此告終啦,謝謝大家一路追文支持,等我休整之後開新坑回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