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轉眼又是一年春日,上巳之日,素于洛陽宮牆禁地內罕少走動的長公主夏清芷,終于跟随衛绾的提議邁出了踏青的第一步。
長公主從邊關回來,這讓人震驚,但也說不上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長公主早已不是當初帶着為求兩國和平大義出塞的大魏公主了,她受了匈奴人的摧殘和欺淩,既非完璧之身,又落了大魏的臉面,因此他們表面上一團和睦,敬着公主,暗中對夏清芷總有幾分不可道不能道的不恥。
夏清芷如今的處境,像極了當初衛皎和離在家時的情境,衛绾勸不動皇姐,幸得二姐姐跟着李翦回洛陽述職,她與夏清芷可說的話便多了,夏清芷也是耐不住她三日兩頭地來宮裏勸,終于答應。
但這兩個姑娘都是衛不器的妹妹,夏清芷心知肚明她們的目的,知曉一旦出了宮城,那個男人必定會馬不停蹄地跟來的。也不知怎麽,想到了他在雪地裏,一言不發地跟着自己前往玉門時,額角被她的石頭砸傷,流下來一筆清晰猩紅的血跡,挂在他蒼白清秀的俊臉上,顯得說不出的可憐。想到那畫面,她總是會為他動恻隐之心。
衛不器人就在竹水亭等候着,倒也不顯得着急,絲毫不像當初來回踱步的高胪似的,他只是攀着欄杆,靜靜望着一汪如鏡子般的春水,風一動,毂紋微生,衛不器忙回過頭,便見到夏清芷被兩個姑娘推推搡搡地送上了涼亭來。
回玉門事件爆發之後,他們已經沒平心靜氣地說過一句話了,跟着夏清芷從皇弟之情,從河西又不遠千裏地回洛陽來,暫住在宮中,與衛不器更無交涉,他倒是來找過她不少回,托人朝宮裏傳物件、遞信,但每每想到再見此人,夏清芷便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惶恐。
她不再是當初被父親狠心送上宮車的姣柔女兒,也不再是大魏尊貴的為萬民謀福祉受人愛戴的公主,甚至,她已容顏不再,年華逝去。
可是,當她踏上涼亭,再見到面前這個面孔蒼白、兩頰又瘦削了不止一點半點的軒然男子,一時惶惑不安,她這一年,到底是為了讓衛绾幫着醫治她的面容,好讓她多一分勇氣來見面前這人,還是,她真的死了心欲跟他一刀兩斷了?如果是後者,他派人送來的小物件,她竟全部都保留着。
衛不器深恨着面前的女人,恨她無情,回洛陽後竟将近一年不與他通音訊了!
他真想一把将她勒入懷裏,剖她的心,看看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無情!
夏清芷垂着睫羽,将面紗慢慢地摘了下來。
衛不器起伏不定的胸脯,動得愈發倉促了,他呆怔地望着第一次肯将她的面紗在他面前取下的女人。面紗底下一張清麗肅容,右臉上的燒傷經由衛绾的醫治好了不少,但猙獰的傷疤依然存在,如同兩條盤亘的蜈蚣,令人一見為之發憷。
衛不器亦是一怔,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夏清芷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氣,在他面前揭穿了自己的滿身瘡痍,見他如此态度,不禁心涼,“我今日給你看了,你果然還是嫌棄我醜。既然嫌棄了,日後也不必念念不忘,衛大人大好年華,前程似錦,實在不必——”
衛不器皺眉,盯着她:“芷兒。”
“……住口。”夏清芷蒼白而清麗的面容浮上了三分薄怒,七分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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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不器偏不肯住口。
“我确實喜歡你從前的容貌,我從七歲起,便惦記着美麗高貴的公主殿下,那時我懵懂無知,只當是拿你當姐姐,我随母親入宮時,薛夫人為了攀關系,确實曾讓我喚你姐姐。當初你要嫁給匈奴單于時,我也方才不到十歲,人微言輕,又混賬無知,不知心中對你的惦記和喜愛早已不是我所能想的那般單純了。我想過阻止,我孤身一人闖宮,無奈被當時的薛夫人打暈扣押了下來,當我醒時,你早已離開了洛陽。”
夏清芷靜靜地聽着。
原來,不止策兒,還有另一人為她曾經遭受的不平和欺淩而反抗過。
“薛夫人知曉了我的心意,她警告我,不許我再想着你,否則這事捅到陛下面前,便是殺身之禍。你已作為和親公主遠嫁,是我大魏的功臣,我若是再不知死活,便是給衛家帶來滅頂之災。但我想你。”
男人說到這兒,猛然擡起了頭,他的面上露出了驚惶和愧疚。
夏清芷被鬧得怔然,面紅過耳。
“你在匈奴受苦,我明明聽着,卻不忍聽,我将自己關在高閣,旁人不知只以為我發奮讀書,只有我自己明白,我那些年發奮用功為了什麽,不是為了忘了什麽,而是為了讨回,為你讨要公道,為你殺了那些十惡不赦的惡徒。十五歲,第一次做春夢,夢中之人,是你十四歲初嫁的模樣。你或許早已不記得,當年你随手恩賜予我的一盒糕點,我拿了不敢吃,放在家中發黴了,才吃了,吃壞腸胃休養了很久,但食盒被我留到如今。我細想想,這些年你我之間的僅剩的那麽一點牽連,我可以拿來想你的東西,也不過,就是那麽一個平平無奇的盒子罷了。”
夏清芷愣了,她的神色也慢慢地有了幾分激動,“你住口,不許再說下去了。”
經歷了那麽幾場揮之不去的噩夢,她實在不想被一個男人當着面如此正經袒露對她的欲望。夏清芷渾身起疙瘩,她後悔了,她掉頭要沖下竹水亭。
但身後的男人卻将她緊緊桎梏住,不許她走,夏清芷手裏的面紗掙紮間也掉落在地,她漲紅着臉叱道:“你松開本宮!”
“為何要松?”仁懦的衛氏長子,忍耐了一年,終于再也憋不住,如果正人君子不能得到她的心,他寧可舍卻皮囊豁出去了。
“芷兒,我說一千道一萬,我知你也聽不進去,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只要實話說了,我便立即松手。”
夏清芷隐隐惶恐,臉色煞白,“不許問!”
“你怕了?”男人發出一聲愉悅的低笑,只是嗓音仍是發顫的,“你怕證明你心中有了動搖。我想我已不必再問。但我仍舊想聽你一句實話,芷兒,你心裏可曾有我?”
夏清芷的目光無意撞見還在水邊等候的衛氏姊妹,那一雙窈窕豔麗的姊妹,正羞着背過了身不忍細看這邊,她登時惱羞成怒,“沒有。我這輩子,都不能再愛別人了!”
衛不器皺起了眉。
夏清芷咬唇,見無論如何掙紮身後桎梏着他的男人都不肯放手,她終于冷靜了下來:“衛不器,你知道那個匈奴單于如何對的我麽?我侮辱我,白日讓我待在帳篷中不得踏出一步,夜晚将我綁在他的木樁上,喂我吃藥,整夜地折磨我。”
衛不器心髒抽痛,他不想聽,可也必須聽,他要知道她受過的委屈,要完全地包容她的過去。
倘若他不是小了幾歲,而是長了幾歲,在她出嫁時他有十八,是铮铮兒郎,那麽即便是拼卻性命,他也會阻止她的遠嫁。
夏清芷絕望地閉上了眼,“後來我毀容後,他将我送給了手底下一個将軍,那個惡賊,對我更是毫無憐惜,甚至,讓我和營中的妓.女住在一起……”
衛不器擡起手,将她面頰上流淌着的淚珠緩慢擦拭去,低低道:“芷兒,都過去了。”
他溫柔地俯下身,親吻她的嘴唇,夏清芷無法避過,心中只感到萬分屈辱,男人的親近讓她渾身不适,她不能忍受。
衛不器低聲道:“你想問我介意麽?呆瓜。這麽多年,難道你所受的苦楚我無法想象?無論發生過什麽,那都過去了。我告訴你,我無比介意。”
她身子發起了抖,緊緊閉上了眼睛,衛不器又溫柔又虔誠地親吻她的嘴唇,手掌撫着她猙獰的臉,充滿愛憐的撫慰讓她緊繃起了身子。他道:“我介意他們豬狗不如,我放在心上十幾年的公主殿下,我自己嫉妒得發狂,而他們卻如此禽獸不如,如此待你。若魏人與匈奴再度開戰,我必定披甲上陣,替你将他們都殺光了。”
夏清芷這時竟想到,那個單于早已經死了,如今是他的兒子即位,至于辱她的那個将軍,還尚在人世,繼續風頭無量地做着他的匈奴大将軍。
衛不器道:“芷兒,我只想你扪心自問,真誠地答我方才那一問。”他握住了她柔如無骨的細腕。
夏清芷的唇肉已被磨出了血,她想推開他,可推不開,想那腳踩他、踹他,可他仿佛無動于衷,夏清芷痛苦地咬牙道:“你便非要逼我麽?”
衛不器發出了一聲笑,“什麽大好年華,你多少歲了,我又多少歲了?這個年紀,旁人早已是兒女成雙了,你我蹉跎至今,你卻連一句這樣的話都不敢答我。我若不逼你,難道讓我三十而立,仍舊是孤孑一人,讓我四十、五十了,依舊為了搖擺不定的你這麽癡心無悔地等待下去?”他堵住了她的唇,“不要反駁我,我對你的心,你明白,既然可以遙遙無期地等待十幾年,剩下的這有希望的一輩子,我怎會等不下來。”
身後這人,一時正人君子,一時無賴潑皮,正經的時候令人仰慕,無賴的時候令人痛恨!
夏清芷快要融化在他炙熱的懷抱裏了,終于,她阖着眼睛,痛苦不安地道:“你如此逼我,你明知,我不忍心教你這麽等着……”
感覺到她終于軟化,衛不器沒有立即大笑,沒有立即滿足,而是趁熱打鐵,他垂了眼皮自嘲道:“我家中還有兄弟,還有姊妹,我不必擔憂衛氏的後嗣,便這麽等着,我父親也不會對我過多苛責,你若實在不肯,今日之後我不會逼你點頭,也不會再與你相見了,我孤老此生。”
夏清芷閉着眼,壓根看不清男人這會的臉色,聽到一句此生不再相見,着實惶恐起來,“我……”
方才将她摟得不留間隙,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的雙臂,力量正在慢慢地抽離去,夏清芷心中的惶恐更甚,她突然睜開了眼,“不要。”
衛不器的腰被她返身這麽抱住了,從沒得到過心愛之人的主動,他一時僵住了四肢,完全不知作何反應,夏清芷只是抱了那麽片刻,又覺得終究是無法忍受男女肌膚之親,便內心掙紮着松開了手臂,她仰起了目光,“衛不器,我們真正地相識,也有兩年了,這兩年以來,你待我很好,我也自覺有了心動,但我的過去不是你三言兩語能夠抹除的,我到現在,夜裏仍然會做那樣的噩夢,被男人欺淩,被他們踐踏……我容顏不再,身子也是髒的,固然我還是公主,可在你面前,我是卑微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
衛不器要說話,卻被她遮住了口打斷,她的臉上躺着晶瑩的兩行淚珠,簌簌滴落着,如上好的冷玉,幽香含而未吐。看呆了他。
“但,再容我一段時日,讓我好好地想一想,可以麽?”
這幾乎已是她最大的讓步了,衛不器今日是來逼她的,來之前甚至都不敢想得到這般的回應,他幾乎心潮澎湃,立即便要答應“好”。
夏清芷咬了咬唇,“若你不肯,那便……”
“我肯!”
若是不答應,恐怕這個倔強的女人,真抽身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只能這麽答應着,至少已有了一點回應、一絲希冀,于他今日的計劃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夏清芷深深地看了他幾眼,轉身默默走下了竹水亭。
目送着她的背影逐漸上了岸,兩個妹妹都朝她圍了過去,衛不器才微微一笑,慢慢發出一聲釋然的嘆息。待她們走遠之後,他才擡起手,将自己滿臉的淚痕擦拭去,笑着朝另一頭走去。
衛绾回了宮已是傍晚。
鳳坤宮裏一大一小等了許久了,棋兒邁着一雙小短腿搖搖擺擺朝她跑來,衛绾露出慈母笑容,彎腰将他抱起,“等了很久了?”
這話問得是正坐在桌案後處理政務的夏殊則,皇帝陛下将将所有的公文都搬到她的寝宮裏來了,乏了有人紅袖添香,捏肩捶背,累了便往皇後溫暖香濃的大床上仰躺,舒适無比。
他擡起了頭,“談得如何?”
這話問得是衛不器與長公主。
衛绾不用問夏清芷,也知道長兄和皇姐談得非常要好了,但她特意賣了關子,道:“身為阿弟,皇上好像一點不在意皇姐的終身幸福,明知他們早就郎有情妾有意,也不推一把,如今遲了一年了。”
夏殊則道:“皇姐她不肯。她的倔強脾氣,遠甚于我。”
這點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衛绾放下孩子,朝他走了過去,抽走了他手中的狼毫,“不批了,燈下看書易傷眼,等明日再說罷。”
他點了下頭,衛绾道:“我去給你放熱水。”
她走入了淨室,一旁坐在小搖籃裏的寶寶,睜着大大的雙眼,朝父親大人看了過來,“父……父。”
小家夥說不來“父親”,更喊不來“父皇”,每次要夏殊則待命,便是磕磕絆絆的兩個字“父父”,夏殊則一嘆,跟着搖籃裏那位便張開了軟軟的手臂求抱抱,他只好走過去,将兒子抱了起來,托着他的臀,跟随他的母親一道去淨室浴身。
半個月過去,衛不器仍舊未等到宮中傳來半分回音,他不得不心急如焚,懷疑竹水亭那日公主是不堪其擾,故意放出那話搪塞于他的,他病急亂投醫之下,又朝衛绾求助了。
衛绾旁敲側擊地試探着皇姐,夏清芷這一次倒沒太多猶豫,知道那個男人等不及了,見一面給他一些甜頭嘗嘗也是應該,于是她矜持地答應了。這份矜持已經花了衛绾兩日的功夫,衛不器那邊更是無法忍耐。
夏清芷出宮尚且要遮頭覆面,随着宮車低調地從北門出,約定與衛不器在洛陽臨着衛府的一間小院相會,她到的時候,衛不器又等了一個時辰了,于是夏清芷心底隐隐地浮上來一絲愧疚。
衛不器望着她,雙目彤紅如血,薄唇緊抿,這副癫狂肆意的模樣吓到了夏清芷,她的手掌貼着他的額頭,問道:“你怎了?”
衛不器不答,忽然彎腰抱起了夏清芷,抱着她朝床帏走去。
門窗既閉,幽靜的室內,僅僅只剩下兩人纏綿的呼吸聲。
夏清芷蜷着腿拉上被子,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做甚麽?”她內心慌亂,怕他忽然要強迫于她。
衛不器道:“你知道這半個月我是怎麽等過來的麽?你從來不理我,我怕有消息,又怕沒有消息,你便這麽吊着我,讓我寝食難安。”他眼眶猩紅,嗓音啞得不成語調。
夏清芷蹙眉,“原來你覺得我吊着你?我故意搪塞你,實則從沒有認真想過?”
“我實在不能等了,芷兒。”以前他覺得自己能等,等上一輩子也無妨,“男人總是貪心不足,眼下,我有了希望,便越來越不能忍耐,就這麽等下去。”
“那你要什麽?”夏清芷咬咬牙,“你終于要逼我了是麽?”
衛不器垂眸苦笑,“我逼你?确實,我卑鄙無恥了。”
夏清芷沉默着,半晌之後,她咬住了唇肉,将自己的肩上的衣物扯落,露出飽滿晶瑩的香肩,雖然已經三十歲,但保養得當的肌膚滑嫩,猶如初生藕節,粉瑩瑩的,于燈燭下別有一般媚意內隐,衛不器忽然重重抽了口氣,盯着她目光不動。
夏清芷咬牙道:“你想要我的身子是麽?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也想要知道,這個男人對她到底是求不得的執念居多,還是真正的深愛,不介意她的一切,只想一輩子與她在一起。她這個身子,她早已不計較是否再多一個男人,何況,何況……
衛不器道:“我本無此意。”
眼下又正人君子起來了?他總是做一些不合時宜的事!夏清芷微愠,哂然道:“你無此意,卻抱我放倒在床,那麽衛大人是何居心?”
被數落的衛不器辯駁不得,眼見夏清芷已認真将衣衫盡除,露出完整的美麗的肌膚,她在被中,将羅裙解開擲出來,慢慢地別過了臉,不着片縷的美人,烏發披露于香肩,白嫩的肌理葳蕤生光,實在是惑人的場景。
他的喉結在滾動。今日,今日本是要吓唬她一下,他逼她一次,她便會往前走一步。他悲哀,只能用硬逼的辦法,換她朝他走來。
但事已至此,他也想讓她明白,他同那些惡徒的不同。
衛不器覆了上去,溫柔地開始吻她的嘴唇,吻得夏清芷發暈,臉色蒼白了不少。
她還是不能承受男歡女愛,只要有異性靠近,便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些噩夢。她的肌膚開始發顫。
衛不器是個細心的男人,他将她的肩膀握住,俯身在她的耳邊道:“睜開眼。”
“我要你看着,是我,是我。”
他不斷地強調着是他,夏清芷終于有勇氣睜開了眼。
下一瞬她淚流滿面,驀然而來的鈍痛讓她腦子遲鈍無比,緊緊地攀附住了他。
衛不器并不急着索取,而是不住地吻她,說着溫柔情話。
雲雨很快散盡,夏清芷從疼痛和歡愉之中清醒,猛然睜開了眼,他還撐着手臂,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串汗珠,想到他的可惡,夏清芷忽然惱了,“你起身去!”
她重重朝他推了一把,衛不器翻身滾落下榻,捂着疼痛酸麻的手臂坐起,眼見她将衣衫一件一件地套在自己身上,不知不覺又是淚流不止,她只是小聲地哽咽着,套上了鞋襪便朝着門外奔去。
“芷兒!”
他呼喊着她的名,但夏清芷卻沒有回頭。
那一場歡愛之後,衛不器再也沒有主動來見過夏清芷,連皇帝的壽宴,特地對他下了帖子,他也不曾出現過。
夏清芷發覺自己在等待,并且萬分悲哀——擁有了她,他果然便不再來了。
她信錯了人是麽。
五月,衛不器忽然請命,要調到北方去守關。
突然而至的請命,讓夏殊則有一瞬懷疑他和皇姐談崩了,以至于二人在鬧別扭。只是轉念又想到,這個大舅兄做事成熟無比,有章有法,進退自持,皇姐長他七歲,也是理智之人,應該是不會鬧小孩子別扭的,雖然意外,但聽衛不器侃侃而談,仍是同意了。
當然夜裏便讓衛绾說了一頓,他不解風月,這時候怎能放衛不器離都城。
衛不器離去之日,夏清芷撐着骨氣未去踐行,一人縮在被窩裏淌着淚,一面哭,一面想着離人。他真的是騙她的,得了她的身子,執念消解,便從此與她陌路了麽?
可她卻已習慣了那人的大獻殷勤,對她的百折不撓,并且,早早地便動了心了!
她實在惱很着,又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如今這身份立場,衛不器若不再往前走,她也是絕不會主動朝他湊近的。
短短三月,她變得郁悒了不少,成日裏也足不出戶,望着衛不器從前送來的一堆小物件出神。
忽然張掖便有消息傳來,衛不器受了重傷,性命垂危!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夏清芷的心跳仿佛也瞬間停止了,她不顧一切地朝外奔去,正碰到前來的衛绾,衛绾搭住了她的手,低聲道:“長兄受了重傷,現在人事不省,也無法挪動,但他的心腹讓我告訴你,他殺了匈奴的吐谷丹,并取了他的首級。那是匈奴的一個将軍。”
不用衛绾解釋,她怎會不知道那個匈奴将軍是誰!
這三個月,她夜不能寐,終于在這刻放聲地痛苦了起來,壓抑到極致,這場痛哭爆發而出,幾乎将眼淚流幹了。
夏清芷不能再等待了,她要去張掖,去尋回她的愛人。
衛绾便着人替她收拾了行李馬匹,并牛刀殺雞地安排了高将軍親自護送她到張掖去。
深秋時節,她的車隊才終于到了居延,夏清芷幾乎是狂奔着到了衛不器的病榻前,她趕到前的兩日,衛不器才從長久的暈厥之中蘇醒,身上全是刀傷箭傷,幾乎是體無完膚,随便動一下肌肉便是徹骨的疼痛,他只好臉色蒼白地等着,賭一把這樣他的公主會不會動恻隐之心。
誰知只是一場熟睡,再醒來時,垂着淚光的公主便守在他的旁側,握着他的手掌貼在她柔軟溫滑的臉頰上。
衛不器一怔,“公主,芷兒?”這是夢麽?
夏清芷見他醒了,也能說話,胸口憋着的,忍了幾個月的火氣爆出來:“衛不器你混賬,你耍本宮麽,誰準你私自來張掖的,殺吐谷,你知道境況之兇險麽?你知道我差點……”
衛不器幽幽一嘆,像是确認了這不是個美夢,便嘴角一牽,“我是文官體格,從小讀書,确實不怎麽擅長打仗,若是陛下,恐怕會贏得很輕松,可我偏要自己為你讨回一個公道啊。誰讓,我有做你男人的野心。芷兒,莫為我哭泣,我便是一個混賬,值不得你如此。”
夏清芷望着他認真的神色,忍不住嚎啕,将臉頰埋在他的腰側,動容地痛哭,反不理會他的勸慰,哭得令他一籌莫展。
“芷兒,我把那惡人的首級封在一只匣子裏,你起身,我讓人将匣子呈給你。”
“血淋淋的,我不想看了。”夏清芷永世也不想想起那個賊人,衣袖将淚水擦幹了,她道:“你真是自作聰明。”
“願聞其詳。”
夏清芷望着他,眼底還噙着水光,“若你不來,我也是會自己想明白的。”
“想明白甚麽?”
他的口吻突然變得激動而錯愕。
她淚中帶笑起來,手掌貼住了他左側未曾受傷的頰,“我心裏是有你的。”
當日得不到的回應令他撓腮,如今遲來的回答,卻讓他短暫地怔住,并忽然感到全身的傷疼得讓他無法忍耐,他禁不住吃痛地叫喚起來,這一喊便急壞了夏清芷,她驚愕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你哪兒疼?”
他笑着,趁着她擁上來,便咬住了她的嘴唇,換來她吃痛的嗚嗚喊叫,痛罵他是登徒子。
為了她,他使盡手段,衛家長子那光風霁月的皮早被撕成了粉碎,他還需要當什麽好人,僞君子、登徒子又如何,只要能迫她想眼下這般生動而溫柔。
她在朔風卷地百草枯折的張掖待了一個月,不離病榻地照料着衛不器。
待他的傷勢漸漸好轉,要請命回洛陽休養的前一個夜晚,他忽然貪戀起數月前與她雲雨的滋味來,又想設法逼她一下,夏清芷怕他傷口崩壞,但他直說無妨,便壓着她胡來了幾回,最後兩人交纏着雙腿,仍一下沒一下在被褥底下纏綿。
他道:“芷兒,我若向陛下求親,你可願嫁我。”
她微微一怔,似沒想到衛不器會說這話。但想兩人已是這般親密的關系,始終沒有名分,也不是長久之計。
這個男人為了她,豁出性命不顧,苦等了十六年,她不能再讓他就這麽無望地等下去了。
于是她低下頭來,手摟住了他勁瘦的腰,阖着眼微微颔首,“我願意。”
“幾個月前,便願意了。”
可你走了。
衛不器笑道:“我不後悔。你心裏的結,你的仇怨,我替你親手解開。我的公主,你這麽說,我一切都值得了。”
夏清芷展顏微笑,手臂收得更緊,幾乎要勒痛了這段時日因為傷病沒有胃口導致暴瘦的男人,她道:“好好養傷才是正經,別的現在莫想。等你完好無損回洛陽,我便嫁你。”
衛不器颔首,閉上眼,腦中便已是他吹吹打打娶她回門的熱鬧畫面,不禁神魂俱沸。
回洛陽之後,衛不器傷勢未愈,才能下地便親自上廣明宮來,要求娶長公主了。
長公主夏清芷已年逾三十,已不是什麽妙齡女子,況又有那麽一段過往在前,故守着依雲宮兩年,無人敢來求親,這還是第一個。
夏殊則也早已料到衛不器會立即前來求婚,這樁婚事答應得頗為潦草,不過置辦得倒是轟動全城。
次年底,長公主出嫁一年,便誕下了一對孿生姊弟。
再度轟動了洛陽城。
衛大人身為文官,卻有武将功勳,附帶是皇上的大舅兄和親姐夫,在朝中亦是風生水起,都為後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哥和大姐的故事,在古代算是中年人的愛情了,雖然是姐弟戀,但也不是什麽禦姐和小狼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