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當先一人,騎一匹血紅漢血馬,甲胄在身,右手持劍,是李翦。
在他的身後,還有從其餘兩面彙合,如黑色的水流般沖到此處來的,馬蹄聲震天坼地,已經由不得兒子是睡在床上還是睡在搖籃裏了,衛绾從嘈雜的巨響之中敏銳地聽出了棋兒的哭聲,她困惑地朝夏殊則看了一眼,便轉身匆匆回了屋。
立在籬笆院牆外的猛将如雲,肅然而莊穆,除李翦外,也有不少是跟随太子的舊部,曾在匈奴之戰、羌人之戰之中因為骁勇而被夏殊則一手提拔上來的,誰也不曾忘記過當初的施恩,當初并肩作戰氣吞萬裏的豪舉,所以他們回來了。
夏殊則擁着狐裘,獨身朝着院門迎了出去。
在他身後,高胪等人也紛紛邁出房門,快步跟了上來。
籬笆門被拉開,夏殊則定住了身形,蹙眉,微微壓低了喉音:“諸位來此,意圖何為?”
一人當先下馬,行叩拜軍禮,道:“末将岳闵,于火雷原一戰奸敵三千,殿下一手提拔,為千夫長,後為揚威将軍,歸幽州扶東大将軍麾下,今王無道,親小人,遠賢臣,倒行逆施,末将請命,迎太子殿下出山!”
有一人疾步前來,跪在岳闵旁側:“末将龐成虎,原昔年黑甲軍中夥夫,殿下慧眼如炬,擢末将為正四品将軍,歸益州蕭氏麾下,特請太子殿下揮師!”
這些人在當初匈奴兵敗之後,陛下開始拆解他的勢力時,都各自歸入了別人麾下,而如今,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理由聚于此處。
夏殊則發出了一聲清咳,他沒有立即予以回應。
“末将李翦。”
“末将王之刍。”
“末将張僑。”
……
馮炎望着高胪,高胪望着殿下。
一些人,十年飲冰,胸口之血亦如岩漿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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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因此主公只需一封輕描淡寫無足輕重的信函,便足以使衆志成城,讓他們抛下如今的富貴榮華,以命換命再博一場!
衛绾抱着兒子,從一側的窗戶縫裏,偷觑着那凝滞的玄色身影,在皚皚的白雪覆沒之下,猶如堅守的一柄含而不露鋒芒的寶劍。這時她沒甚麽感同身受的熱血豪情,只是想着,日日雲淡風輕地照看着她們母子的男人,其實心中從未放棄過他本應得到的皇位。
其實如此也好,當初為了她與燕王做的那個交易,本就讓她于心不安,有些東西是該他拿回來的。倘若燕王即位之後,兢兢業業做一個明君也便罷了,偏偏他不是。
讓她的殿下心甘情願地将這一切交給燕王,她如何忍心!
他們歃血為盟,搓雪為壇。
酒碗被摔碎無數。
那日,夜色昏黑之時,夏殊則叩門入裏,風雪催逼,他的咳嗽更嚴重了些,衛绾早已将行李收拾好了,原本包袱不重,但又怕他不吝惜自己身體,特地塞了一件厚實的大氅進去。
她在燭火深處,朝着夏殊則走去,将他沾了雪籽的外裳解了挂在一旁,“藥我也備了,記得路上一日煎兩副。”
行軍急時,連駐紮的時間都沒有,更不必說熬藥了,夏殊則本來無法回答,然而見衛绾這麽一副擔憂的神色,他無法說出一個不字,于是慢慢地颔首,握住了她的柔荑。
這種安撫的動作對衛绾而言已經遠遠不夠了,她試圖掩飾自己的心慌意亂,“你抱抱兒子吧,明日便見不到了。”
他點了點頭,衛绾彎腰去,将兒子從搖籃裏抱了出來,放入了夏殊則懷中。
他的手臂托着嬰兒的小臀,右手修長的食指點在棋兒軟乎乎如綿的小臉頰上,已經蘇醒了,正懶懶靠在父親大人臂彎裏的小奶寶長大了嘴巴,發出了奶哼聲,像是在笑。
夏殊則輕輕笑着,食指被小家夥舔了又舔,也不拿開。
衛绾道:“你要去多久才能回?”
夏殊則神色認真,“若是快,約莫三個月,若慢,恐怕半年。”
“有勝算麽?”
“戰場上我不做預判,一成勝算,我亦能贏。”
殿下自信起來的時候,也便沒有別的男人什麽吹噓的事了,衛绾深信不疑。她點點頭,“殿下是仁者之師,必能大獲全勝,我等着殿下回來,接我和棋兒回洛陽。”她咬了下嘴唇,“我做皇後,棋兒做太子。”
她的臉色也是極認真的,努力做出貪慕榮華的神情,可惜仍是被一眼洞穿。
夏殊則微垂面容,“好。”
衛绾得寸進尺,“也不能有別人,沒有三宮六院,只有我一人。”
他沒說話。
衛绾急了,“難道你想廣納後妃,享齊人之福?”
夏殊則道:“我還未出師。”她想得是不是太久遠了些?
衛绾臉色一紅,頓時哼道:“我不管,不能有別人。”
他還是沒回答,襁褓裏的奶娃知道母親被欺負了,也生氣了,一口重重地咬在父親的手指上,然而他的小牙才剛剛萌出,很是不成規模,只癢癢地撓了父親大人一下。夏殊則輕輕抽開食指,右手也改托住了他的小屁股。
繼而,他眉眼一彎,低笑道:“怎敢。”
出了氣的奶娃尤不滿意,還要咬,夏殊則也不讓了,急得他哼哼唧唧的。
衛绾滿意地側過臉無聲地咧開了嘴,偷笑了半晌,才鎮定起來。“不敢這自然是最好的,哼。”
說出這話之後,衛绾覺得面頰火燙,将棋兒奪了過來,自己如珍似寶地摟在懷裏,親吻他的面頰。
夏殊則空了手,徐緩地站起了身。
窗外夜色籠罩大地,暮煙許許。
他阖上了窗扉,将她們母子一并抱起了,放到床上,棋兒則被分配去了搖籃。夏殊則拉上了簾攏,衛绾要說話,但除了柔軟如水的哼聲,已發不出別的聲音了,任由自己沉淪了下去,柔軟的雙臂搭在他的脊背上,應付着慢慢到來的倦意,強撐着給他歡愉。
事畢,衛绾縮在他的懷裏,張着翕動的櫻唇小口,急急地抽着氣,臉頰上布滿汗珠。
她如芙蓉般的粉腮,這會兒已彤紅如血。
“阿策,我舍不得你。”
“我要是不懂事一些,便會用這樣的法子将你留下來,多留一兩天也是好的,現在太突然了。”
衛绾閉着眼道:“雖然我知道那些人很可能是你讓他們來的,對你瞞着我進行這些我心中不高興,但,這些沒什麽,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
“我亦喜歡洛陽,愛盛世太平,我等着你,帶着我們母子回家。”
他眼眸幽深,壓着她細密地吻了下來,沿着她光裸圓潤的香肩,吻到令她肌膚發戰的靈魂深處,讓衛绾整個人都在顫抖,除了哭泣,再也無法說話。
他扣着她的十指,告訴她,他對她的喜愛和絕不移愛的忠誠。這樣的事,他從來沒有做過。
衛绾哭成了一汪軟水,靜靜地融化在軟綿的被褥裏,如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再也不能使出絲毫的力氣。
“阿……阿策……”
他拉着她的手,将衛绾的手掌壓在胸口搏動的位置,低聲道:“我再不屑于給出承諾,但你明白。阿绾,我求你兩世,不是為了得而不惜。”
重生,是可憐之人問蒼天乞得的一絲憐憫,他費盡心思求來了,豈敢不加珍惜?能有這一世,是他不幸之中的萬幸。
他只想,既然如此,那麽,便讓他再幸運一點吧,用累世的苦果,換這一世,什麽都要得到。
貪睡的衛绾沒有趕得上他開拔的時辰,一覺醒來時,身畔已空,整座馬場都是人走茶涼,她閑閑地松了口氣,又憂愁又悵然。
她拍着襁褓的手,慢慢地停下,望着滴水成冰的茅檐,低低一笑,對兒子笑吟吟地道:“你阿爹是個壞人,很壞很壞!你以後莫學他!娘親會把你教得乖乖的,讓好姑娘都來喜歡你!”
迎着風雪東望都門的大軍,已行至洛陽城外。
黑雲壓城,死寂的一座城池,比去時荒疏了太多。
廣明宮卷入了一道冷風,将簾子吹得翻飛作響,從太監身上下來的皇帝,胡亂擦拭了一番,将腰帶從容地系上來,望着那仍不斷戰栗着的雪白的臀肉,聽着人來禀報的聲音,嘴角微挑,“忍不住了,回來了?好好迎接朕的這位前太子皇弟。”
“陛下!”
皇帝側目,一瞅身旁被卷亂的奏折,道:“将王大夫傳入宮中來,便說朕有急事召他來見。”
“可是幾朝老臣都……”
皇帝掃落了一對奏折,譏诮地道:“幾朝老臣?再笞刑二十記不知夠不夠吃,還不去傳朕口谕!”
“諾!”
皇帝将龍袍收拾得一絲不茍,負手朝廣明宮外走去。
這皇位做得越久,越發覺得沒甚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