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衛绾說自己感染惡疾,下不來床了,夏殊則只得丢下手頭的事宜回來,但他清早才離開馬場,走時衛绾好端端的,只是人懶不肯起身,才半日功夫,“突染惡疾”這四字可信度确實不高。他心有狐疑,然仍是很快地回了馬場。
從隴西來的醫術高明的大夫,在他前腳踏入門檻,心神尚且緊繃之時,便迎面而來道喜:“恭喜公子,令夫人這是懷喜了。”
他一愣,目光轉向挨着床榻躺着,戲谑地朝他笑看來的衛绾,她的掌心隔着棉被壓着肚子,充滿了小心翼翼的溫柔。
夏殊則總算明了衛绾這段時日的反常了,作為醫者,她自然有所警覺,但她将所有孕期的反應都用一些無稽之談搪塞了過去,而他竟然很少起疑過。
“多謝先生。”
醫者開了一些保胎藥,夏殊則命人付了酬金,将人送回隴西,并順道去抓藥。
送走了人之後,夏殊則立在衛绾的床邊,無奈地看着她,一句話不說。
衛绾垂着臉,咬着下唇。
半晌之後,她才猶豫說道:“這次是真的!”
“上次你知道是假的?”他并不懷疑,但順着衛绾的話說了下去。
衛绾咬牙,“宮中的張太醫,行醫幾十年,是杏林一道上的高手,他都說了,我便是有懷疑,也不敢懷疑啊,再者我那段時日是有惡心不适之症,問月娘,月娘也說是害喜的症狀,我這才……”
“這才……信以為真,當時我心中亦是很歡喜的,知道是假的,雖然松了口氣,可也很失落。殿下是男子,自然不能明白。”
夏殊則坐過來,将她的肩膀輕輕地籠住了,“我知。”
他臉上的愉悅對他而言已經很是顯目,但衛绾左瞧右瞧,還是覺得,她的殿下實在有點兒……面癱。
她将頭靠了過來,嗓音低若呢喃:“是上天覺着咱倆在河西太寂寞了,派這麽一個小娃娃來陪伴我們。你是喜歡兒子,還是喜歡女兒?”
夏殊則頓了片刻,道:“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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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得很猶豫啊,恐怕是哄我的假話。”懷孕的女人乏得很,說話間已不自覺地開始打起了呵欠,眼睑耷拉着。
夏殊則沒為自己辯解,将她放了下來,“先睡。”
見她手抓着自己手臂不放,他低聲道:“我去沐浴,便來陪你。”
放馬出了一身汗,他需要去洗浴,不然怕熏着衛绾。衛绾知道他喜潔,便放他去了。
過了半晌,屋外響起了一陣說話聲,想必是有事找夏殊則,她閉着眼睛渾渾噩噩地想,怎麽覺着最近河西也不太平了,他變得忙碌得很。
夏殊則穿戴整齊之後,走到了屋外,對着人交代了幾句,聲音低微,衛绾聽不全,那些人異口同聲告了退,便不再來打擾,跟着夏殊則回來,脫去木屐上榻,将她的腰摟住了。
被摟住的迅速纏了過來,“阿策,你在忙着什麽?”
事情終是會捅到她這裏來的,與其将來讓她從別人嘴裏得知,不妨他現在便告訴她,“是洛陽傳來的消息,你父親在朝中備受排擠,盡管明哲保身,亦被皇帝連降了數級。薛氏險些樹倒猢狲散,偌大家業,被皇帝連消帶打,如今日漸式微,難有複起之望,岳父便跟着受到了牽連。”
衛绾第一句話卻是:“原來殿下從未放棄對洛陽的重視。”
她當初來河西,恐怕也是因為有他的部下一路護送,不然只單憑她阿兄衛不疑那些蝦兵蟹将,恐很難逃脫王徵的追捕。
她蹙了眉,“我父親看着名望甚大,官職甚高,其實卻是個庸碌之輩,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讓他好好地做個一千石小官就夠了,當大司馬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記!”
“你對岳父從無善意。”他揉了揉衛绾松散的發髻,有些笑意。
衛绾道:“我是說實話,以往先帝……陛下在,薛氏在,我父親沒有人敢動,如今麽,再當這個大司馬不就是新貴們攻讦的靶子麽,早些下來了早安生,若是殿下以後回心轉意要打回洛陽做皇帝,也免得翁婿戰場兵戎相見。”
衛绾的語速越來越快,也漸漸露出了一些不滿,她閉上了眼睛不肯再談。
夏殊則的手臂卻是一僵。
原來,當真是無法瞞過他的嬌妻。
他嘆了一聲,手臂收緊,嘴唇親吻過她柔軟的青絲,落在她的頰側,“睡吧。”
衛绾有孕之後,便極少在馬場活動,這邊沒甚麽女眷,只有夏清芷陪伴着她,夏殊則另外到隴西去請了有豐富的生産經驗的婆子來馬場,事無巨細地照料着衛绾。
活動大受限制的衛绾看着自己愈發臃腫的身形,不住地感慨自己這是被養成了一頭富貴豬啊,每日可憐又發愁。
一直到次年正月,大雪紛飛的夜裏,衛绾拼盡全力誕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她這抑郁的日子終于告終了,兒子長得健康讨喜,紅光滿面,嬰兒臉蛋又軟又滑,讓她愛不釋手。
夏清芷也極喜歡這個侄兒,衛绾甚至能感覺到,皇姐看着兒子時眼中滿滿的母姓的柔情,她不敢勸,覺得長兄是個行事自有章法的成熟男人,自己沒有多事幹預分毫。但想來,當初皇姐一心求去,長兄一來,她便沒有再說過那樣的話了,同為女人,衛绾知道皇姐心裏的松動,和到了目前仍然在躊躇着的心理。
“阿绾,我找個日子,回玉門了。”
她才想到皇姐的舉足不定,夏清芷便說了這樣一句話。
衛绾的心跳得厲害,“那、那我大兄知道麽?”
“他?”夏清芷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蹙眉道,“他無權管我。”
說着夏清芷以手壓住了面紗,倉促地退了去,仿佛怕晚了一步便會改變主意。雖然衛绾懷孕期間也想煉制藥膏,但那些藥材有不少都是孕婦不能碰的,她只得暫時擱置,托了別的醫士去想辦法。然而這一年來,似乎并無進展。夏清芷被瞞在鼓裏,尚且不知,衛绾也是想,在想到好的辦法之前暫時不讓她知曉,也免皇姐一時有了希望心又重重跌回谷底。
只是……怎麽突然便要走了?難道是長兄與她鬧了別扭?
然而一直到衛绾出月子,夏清芷也沒有離開,她只是極少再來看她的小侄兒,也罕少來與衛绾打照面了。
夏清芷确是走過一回的,衛不器沒有一句挽留的話,夏清芷心中感到無比異樣,但既然人沒有留她,她也可以走得灑脫一些,不曾想她上路之後,衛不器卻跟了來,跟了三日,一聲不吭,她讓他離去,他也不肯,即便她發了狠用石頭砸他,他腦門上砸得青紫,他也不肯走。但傷了人的夏清芷自知是無法就這麽撇下人不管了,于是又回來了。
她只好親自給他上藥,衛不器還是一句話都沒有,從她說要回玉門開始,便與她不再說什麽話了。夏清芷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脾氣弄得心中也感到了火氣,等他消腫了之後,也不再理他,但不知為何,要走的心思也随之耽擱了下來。
她從未見過這等厚顏的男子,對她百折不撓地糾纏着,在她的日複一日的心軟中,在她因為衛绾生了兒子又重新燃起了一絲渴望後,她變得越來越膽怯。她放任自己與衛不器相交,是相信自己心如止水,既然他執拗,便讓他在這裏碰了釘子,日子一長他便會死心了,不再糾纏,而現在她發現自己似乎想錯了。
她高估了自己的心如止水,為他平地生波瀾。
衛绾坐月子是婆子伺候的,但夏殊則卻幾乎日夜守在她身邊,夜裏寶寶嚷嚷着要吃奶,也是他先醒,委婉地将她也喚醒。她生完兒子漲奶,也是他……
衛绾臉紅地咬着嘴唇,看着伏在自己胸口的男人,手輕輕推了他一把,“阿策,咱們兒子還沒有名字呢。”
“你取便是。”
他的唇邊沾着一滴濃白,似無所覺,衛绾羞得以手捂臉,“阿策你生得太俊了!”
夏殊則一怔,無言以對。
衛绾是覺着這麽好看的男人做這樣的事有點令她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糟蹋了人家,她捂着臉,伸手将他的嘴唇揩拭了去,道:“那我起個乳名,喚棋兒,琴棋之棋。”
她和他的婚姻,始于——一盤棋。
他拼盡全力要贏,然而以惜敗告終,便把自己的終生幸福都搭了進去。
夏殊則沒說話,等到衛绾都開始心驚肉跳他是不是不喜時,他才淡淡颔首,“也好。”嬌妻無時無刻不再提醒他,他的棋力之爛。從成婚之後,他絕少再碰過棋子了,那時心中沒有覺察,直至到了河西之後,與衛绾總是輸多勝少地對弈之後,他漸漸明白,怕是心中對下棋這件事有了抵觸,如今兒子也……
她歡喜便好。
轉眼又是一年深秋,河西迎來深秋的隆重典禮,便是一場敲開窗扉的鵝毛大雪。
衛绾在屋中聽着夏殊則傳來的咳嗽,心也揪得疼,夏殊則會主動避過兒子貪睡的時辰,到屋外去咳嗽,她聽着實在不是滋味,放下已經睡着的兒子,抱了一件狐絨出去。
她将鬥篷籠在他的身上,“阿策,你回屋吧,我把兒子放在搖籃裏,他睡熟了不會聽見的。”
夏殊則正要颔首,遠處卻傳來了一陣驚馬之聲,轟隆隆,陣仗極大。
滿天飛雪之中,策馬的玄甲軍士,看起來足有上千之衆,從四面八方洪水般湧來。
作者有話要說:
文收尾了,哥哥姐姐的愛情故事沒法細寫,如有需要,我可以單獨寫一篇番外,如沒有需要,咱們簡單交代結局就行,或者最後插在夏夏和绾绾的番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