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衛绾掙脫了王徵的鉗制,手腕已王徵粗魯地捏紅了,她冷靜地看了幾眼,将手收回衣袖裏。
王徵側身,瞧着衛绾氣得雙頰漲紅,如嫣然彤霞般的面頰,肌膚肉眼可見地吹彈可破,他将食指抵在掌心,揉搓了一番,“你的殿下待你如此絕情,你就不想再看看,你嫁我,他會不會回來?若是他連這種事都視若無睹,阿绾,你日後也便別想着他了,這個男人不值得。”
衛绾蹙眉,“王大人,我索性與你說明白了,從你拿我當你的擋箭牌之後,我與你之間便早已斷了,是你一手摧毀了這份信任。”
身後的月娘正在氣頭上,雖聽得雲裏霧裏,也沒有吱聲,她只是在防備着王徵突襲,若是王徵再有任何不規矩的舉動,她立馬便沖上去用身子護住姑娘。
原來王徵是表公子,月娘也打心裏敬重他,暗暗撮合着衛绾與他,誰知這竟是一匹暗中窺伺的狼,實在不是什麽真君子,一見到太子殿下落難,便立即上來趁人之危,奪人之愛,這不是狼是什麽?月娘也鼓足了口氣,陰沉着一張臉戒備着。
王徵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那樣做?”
聽他話中之意,像是另有隐情?
衛绾略微怔忡。
王徵揮袖道:“你讓你身邊這幾個人退下,我單獨同你說。”
前世的事,只有他們寥寥幾人知道,衛绾從沒對月娘提起,若非親身經歷,恐怕旁人只會将她視作腦子出了毛病,她思量再三,也沒有對月娘提起半個字。
她猶豫了半晌,對月娘和常百草道:“你們先走吧。”
“這……”
兩人異口同聲都道不肯走,衛绾的嗓音更沉了,“走。”
常百草依依不舍,哭着不肯走,被月娘拽住了胳膊,咬牙一把扯走了。
衛绾道:“你可以說了。”
她神色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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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徵一眼便看得出,衛绾她只想聽一個原因,卻并不在意這個原因是甚麽,即便他有難言之隐,也挽回不了甚麽。何況也沒什麽苦衷。
“前世我押的人非是燕王,而是楚王。”
這話讓衛绾的心驟然急促起來,她猛地朝這人看來,王徵的微笑如旭日春風,暖洋洋地傾落,他朝衛绾走近了兩步,衛绾卻随着他的逼近而不斷後退。
王徵道:“我一直是楚王暗中栽培的一枚棋子,當皇帝賜婚,你與太子要定親時,楚王覺着我這枚棋子有了用武之地,便威脅我,讓我助他完成這個計劃。在計劃之中,你我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便是最後保不住性命,也是分所應當。我也是這輩子才明白,夏殊衍這樣的人,真是靠不住,我只好另謀他人。”
他眼光好,再一次賭對了登位的人。
衛绾卻感到徹骨地發涼,如堕冰窟。
她難以置信地擡起了頭,盯着王徵,不知不覺已冷得唇齒戰栗,“所以、所以這一切是你們演的一出好戲,你我的行蹤,也是你和楚王當時賣給太子的是麽?”
“有此打算,”王徵道,“但還差了一點,太子先我們一步,靠着自己得知了我們的行藏。也正是因此,讓楚王愈發地認識到,他是個留不得的人。”
衛绾觸類旁通,立時便将所有的事都串在了一處,心髒疼得發抖,“所以……夕照谷,亦是你臨時改變了路線,故意引太子過去的?你知道,嶺南的桃花瘴能殺人是麽?”
“是。”
王徵被她指責的控訴的目光如此盯着,渾身不适,笑容也冷凝了下來。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活着出夕照谷,自然,我一人之死輕于鴻毛,但若能讓一向高高在上目無餘子的太子與我陪葬,那是何其痛快!”
“我知道太子從戰場回來之後,身負重傷,想以他之性,傷病恐怕一路上都不能好全,他身體疲虛,便極易被桃花瘴感染,而嶺南的桃花瘴,如入骨之蛆,一經染上絕無可能根除,死者會痛苦萬分。我固然受萬箭穿心之苦,可他卻要彌留人世數月,任由瘴毒折磨,一日一日地衰敗、直至死去,這死法,比我想得要痛快得多,可惜我沒親眼瞧見。”
王徵甚至不知夏殊則最後是否感染了桃花瘴,但今日,面臨着衛绾如此飽含指責和仇怒的眼光,他知道,上輩子他是事成了!
不枉他辛苦作餌一場。
衛绾的拳捏得骨骼幾乎都要碎裂,全身的力氣都彙聚在雙臂上,她一拳朝王徵揮了出去。
她本以為,至少王徵從前也是真心實意過的,所以她不恨他。沒有想到,這一切竟是他們的陰謀詭計!
她只想讨回一個公道,為了殿下,亦為了自己!
衛绾這一拳用了十成的力氣,自幼他們不是沒有打過架,衛绾小時候是只頑皮的野猴兒,野性難馴,王徵卻是從小只知讀聖賢書的努力上進的孩子,真打起來,王徵也贏不過她。
但衛绾這次全撲了一空,反而被王徵三招兩式地便制住了,衛绾驚愕萬分,只聽得身後傳來道吟吟之笑:“阿绾,我早你回來多年,豈能還如以前般任人宰割?今日之我,早已非吳下阿蒙,莫說是你,便是夏殊則在我面前,我也不懼。”
“賊心爛肺的小人,僞君子!”她是瞎了眼,竟會以為這樣一個人,是個翩翩爾雅的君子,是個卓爾不群的偉岸丈夫,是個敢作敢當、對她一往情深的有情郎。假象被血淋淋地撕下來,露出裏面猙獰的瘡疤和惡詛,爬滿了蛆螨,令人作嘔。
王徵笑道:“你盡管罵便是了,我肯告訴你,是因為我篤定了你是我的人,阿绾,兩世了,我對你求而不得,咱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了,聘禮給你,五日之後,我親自駕花車來娶你過門,昭告天下,太子之妻日後便是我王徵所有。”
衛绾咬牙道:“你癡心妄想,我便是只留一具屍體,也不嫁你這等龌龊小人。”
“你不會的,”王徵溫軟的指腹,劃過衛绾俏麗的面頰,他低垂了眉眼溫聲道,“沒人比我更明白,你有多怕痛、怕死了。否則,你又怎麽肯背棄太子,與我逃婚?”
他一直都知道,衛绾對他,敬重、仰慕居多,男歡女愛卻實在甚少,以至于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已情動得那般急切,那麽低聲下氣地哄着她,她也不肯。
他有過很多女人,她們臣服他、依賴他,不停地于他身下索取,只有衛绾,對他的溫柔多情不屑一顧,卻令他無時或忘。
男人骨子裏都是賤的。
前世便沒有得到,這一世又豈能不想着得到她?
衛绾的唇瓣被咬出了血,閉着眼屈辱地發着抖。
王徵的确明白她,她不敢尋死,即便是為了全自己貞潔之名,也不敢。死之一字,說來容易,可真正臨死而不懼的,又有幾人?蝼蟻尚且偷生,她更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而已。
“王徵!”
身後傳來一個少年男子暴怒的咆哮聲,跟着拳風虎虎,一拳頭朝王徵後背砸了過來。
王徵習武之人,反應已快于常人,便立即将衛绾推開,抽身回防。
衛绾幾乎撞上了花架,揉着被捏痛的胳膊回頭,見衛不疑不知何時回來了,和王徵交上了手。兩人打得難解難分,一時不分伯仲。
衛绾正想痛斥狂徒,無奈自身無縛雞之力,打不過一個大男人,幸而有哥哥知道替她出氣。
衛不疑本來也是敬重王徵的,但自從知曉他投效燕王,暗害太子之後,和姓王的一家便已劃清界限,如今他又帶着東西打上門來,羞辱自己的妹妹,豈能容得!衛不疑虎吼一聲,踩着圍欄一個燕子翻身,跳将起來,暴喝道:“姓王的,你是真欺我家無人了麽?”
這一拳正中王徵的鼻梁,打得他頓時鼻血四濺,眼冒金星,朝後栽倒過去。
衛绾有些驚愕于阿兄這可怖的武力,一時又想到,王徵在她面前真是托大,說的夏殊則在他面前亦不須懼的呢?她拍掌大聲道:“阿兄,替我和殿下揍死他!”
這一時,管他什麽新帝寵臣,洛陽新貴,打了再說!
衛不疑拳拳到肉,打得王徵毫無招架之力,但動靜畢竟鬧得太大了,于是守在衛府外的王徵的下人一股腦全湧了進來。
“大人!”王徵的腹背都被重擊了幾拳,仰倒在地。
衛不疑見他們湧了進來,未免他們對衛绾不利,箭步沖了上去,将衛绾擋在身後,怒喝道:“光天化日,王大人要行強搶之事麽?這也是君子之道?”
“還不速速滾出府去!”
衛不疑這一喝,竟有幾分震懾力,下人面面相觑,為難地等王大人示下。
王徵撐地坐起,将鼻尖冒出了一團濕熱的猩紅擦拭去,淡笑道:“東西扔進來,說衛大人已經同意了這門婚事,五日之後,我帶着花車來娶前太子之妻!”
“什麽?王徵爾敢——”
衛不疑還不知王徵與阿绾因為何事起了争執,便立即站到了衛绾這邊,如今一聽,勃然大怒,這還是人說的話麽!
王徵撐地而起,大笑着拂衣而去,癫狂恣肆。
聘禮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衛府府門,其中輕便的便被扔了進來,裏外到處堆砌着,将衛家原本便狹窄的過道堵得水洩不通。
如今,王徵借着燕王的勢力,在洛陽風頭無量,可以說,他是完全可以橫着走的人物,多少達官顯貴都想着巴結他,王徵在家中,單是姬妾便有二十多人,都是旁人物色的最美的女子,殷勤為他送到新府上的。
在這個時候,衛不疑無法開罪王徵,他滿面歉然地望着衛绾,“阿兄無能!”
衛绾沉默地将紅腫發痛的手腕揉了揉,低聲道:“怪不得阿兄,又是我惹來了禍端。”
衛不疑道:“我這便派人,将你立即送到河西去!”
他是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思的,知道若不是為了盡早地到河西去,她甚至不會配合大夫開的藥方,聽話地調理自個兒身子。當初主公留那封和離書,讓衛绾一時難以接受,哭了好幾日的。
還是衛不疑說明了實情才讓她好受些。
燕王于洛陽一直留有線人和殘餘勢力,甚至能在宮闱之中調走楚王求糧的奏折。而太子當時,要抽身應敵,洛陽之中可用之人大部分被調走,剩餘的,也被楚王報複性地歇斯底裏地挖了出來,為了保住衛绾的性命,太子與燕王做了一筆交易。
燕王出馬,将受困于薛氏的衛绾保了下來,而太子,則必須在事成之後,率領舊部前往河西,永世無诏不得回。
在衛绾陷入睡夢裏,不省人事的五日裏,洛陽果真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夕之間,殿下将自己所有的賭注押了上去,讓她得以平安。只是,在如今的她看來,她寧願到西北去吃一輩子沙子,傷病一輩子都不能痊愈,也好過終日閑居于冰冷的洛陽,忍受着宵小之徒的觊觎,才三個月而已,她才能走動一二,便有人迫不及待将聘禮砸過門來,全然不顧她還是婦人之身,她的丈夫還健在,說出那樣一番大逆不道、有悖倫常的話來。
衛绾緊緊扣住了自己的手腕,道:“阿兄這幾日行動還沒受限制麽,你替我跑一趟吧。”
衛不疑詫異道:“做甚麽?”這個時候,不論衛绾吩咐什麽,他都無有不應。
“現在敵衆我寡,阿兄即便安排了我出城,也會被王徵的人追回來,不如使個金蟬脫殼計,先拖延他一段時日。”衛绾咬唇道。自殺她是不敢的,但冒險出逃,她卻不是第一回 了,大不了也是一死,好過坐以待斃。
衛不疑重重點頭,“好。”
他要幫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實現這最後一個願望,将她平安地送到主公身邊。
但單憑他一人,也是難以成事,衛不疑答應之後,瞞着衛绾,即刻出門牽了馬匹,回了一趟衛家。
衛家如今亦是風雨交加,當初楚王落了難,被發配到并州去,衛織便跟瘋了一般也非要跟去,薛淑慎自然不讓,喝罵道楚王身邊還有王妃,幾時輪到她,何況楚王落難,她跟着去只能受苦。衛織無論如何也不肯聽,兩個急脾氣碰了頭,為了這事大吵了一架,回頭衛織便收拾了包袱行李獨自上路去了,至今音訊全無。
薛淑慎也沒料到衛織真敢幹出這荒唐的事來,然而薛氏早已不是當初的薛氏了,她手底下無人可用,只能向衛邕求助。
念着骨肉親情,衛邕不可能不發兵去找,但一直到現在都不見人,夫妻倆的關系日漸僵化,如封凍冷冰。
衛不器性子內斂而仁懦,無法口吐蓮花,也不喜在父母之間周旋,家中亦無法再待下去,他便向父親自請離去,前往居延,投筆從戎。
讀了二十年書的衛不器,忽然當着父親發下誓願,願一輩子守着關門,殒身不恤,不讓外敵染指大魏寸土。
衛邕雖然震驚,卻想衛不器自幼順從,這還是他頭回主動地請求他,衛邕無法不應,只能放他離去了。
從衛不器也離府後,偌大的衛府,人走樓空,衛邕不願與薛氏搭話,整日将自己鎖在閣樓裏,愈發思念幾個兒女,這時聽說衛不疑回來了,忙不疊從搖椅上坐起,雙目雪亮,“快讓人進來!”說罷又覺得有幾分不妥,于是立即從搖椅上站起,腳步極快地往閣樓臺階下走去,“我親自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