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衛不疑回來了,晌午之後,暴雨傾盆,一直下到近日暮黃昏時,雨終于停了。
房檐上不住地滴着水,低窪聚起了一大波雨水,将披着蓑衣戴着鬥笠回來的衛不疑的下裳又打濕了,他拎着衣擺,到衛绾屋裏來讨杯水喝。
衛不疑現在擺脫了太子舊部的身份,仗着先前的寸功,勉強有個落腳之處而已。
這屋裏便沒有什麽伺候的婢女,連他好容易回來要喝杯熱茶,都要上衛绾屋裏來要。
養了三個月,衛绾的氣色漸漸好了,也能下地走動,她常在小院裏散步,在牆角處侍花弄草。
衛不疑端着熱茶,看着院中忙碌的妹妹的背影,對月娘比劃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阿绾?”
衛绾頭也沒回,“方才下了一場暴雨,我的花險些便被雨水打壞了。”
衛不疑忽然笑道:“想起一件事,主公原來是最愛蘭草的。”
衛绾的身子僵硬了片刻,她拿着剪刀的手忙碌不停的素手,便停下了,修長的飽飲雨露的蘭草蔫蔫地垂落而下,将衛绾青綠的如水的裙擺絲縧打濕了,她低聲道:“阿兄你知道的。”
她讓夏殊則答應半年內不将和離之事說出去,都已快過去三個月了,從這裏到河西,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非兩月不能到,所以這一個月內,她必須立即動身前往河西去。
衛不疑單手叉腰,将茶盞遞還月娘,“可我不愛這蘭草,等過些時候你一走,這些花誰來給我照料?到時候都枯死了,你回來的時候,不要埋怨哥哥我麽,我看我是裏外不是人,不如你拿着花到河西去,看主公是否答應與你同養。”
衛绾抿住了唇,有些怒容。
衛不疑知道這話是禁忌,碰不得,忙打住,走下了臺階去,将衛绾的手牽住,“涼透了,身子沒大好,給我老老實實回床上躺着去。”
先前,衛绾為了騙過薛氏安排來的太醫,威逼張太醫給了她一種虎狼之藥,這種藥極傷身體,能加大經血的量,使人陷入極度的疲乏和困倦之中,整日裏精神恹恹的。從那之後,這幾個月衛绾的月事都沒有來過,衛不疑雖不方便問,但月娘說起來,情況的嚴重和艱險他也是聽明白了的,因此對這個自作主張的妹妹也大為惱火。
真是不怪主公生氣了。
衛不疑口吻加重,“日後少雨水天氣出來走動,淋了雨又要發燒,你現在的身子骨才剛剛好點兒,若還是這樣,我只能不安排人送你去河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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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會威脅她,衛绾又氣又無奈,只好從命地回自己榻上歪着,心裏不間斷地想着,她不需要人送,自己也能騎馬的。
這數月以來,燕王臨朝稱帝,結束了混亂的局面,薛氏元氣大傷,重創之下,險些便就此敗了,如今被拉出一十九人斬首,餘下風聲鶴唳,茍延殘喘地龜縮着不動。
燕王立即大赦天下,将薛夫人及落難的楚王母子,一并送到了并州,讓他們也親眼見識見識匈奴人的蠻橫無禮,二人于危城之下,日夜惶惶不安。
朔方獲得了大勝,但大魏也損兵折将不少,若不是楚王那個蠢貨,利用戰事拖延太子,本來大魏不會損兵上萬的,這一點令朝野上下無不痛心疾首。
幸而李翦忠勇過人,率兵抵禦,力挽狂瀾。
上月,他帶着兵馬前往雲中郡接人,等候了數月的衛皎,面如梨花,鞋履亦來不及穿,便從閣樓上飛奔下來,撲入了來人懷中。
李翦身上的盔甲堅硬無比,他都怕自己的甲胄咯壞了衛皎的肌膚。
他僵硬了半晌,才終于戰栗地擡起了手掌,壓在衛皎單薄的美背上,低低道:“阿皎,我來接你了。”
衛皎點點頭,“我一直等着郎君來接我。”
她的小手緊緊摟着自己的夫君,讓李翦無比地心安下來,縱聲而笑,“我帶你回居延,李翦發誓,再也不讓你離開我半步!”
他彎腰下來,将衛皎的腿彎一把抄起,便橫抱着衛皎出了樓閣。
衛皎的雙手亦緊摟着李翦的後頸,淚雨滂沱。
這段時日,她不時地做着噩夢,幾次三番夢到李翦殉國,醒來之後她冷靜地問自己,如果夢境是真,她将何去何從?答案竟是一片茫然。洛陽的局勢日漸危險,衛绾與太子聚少離多,又傳出了太子要休妻的傳聞,衛皎惶然之後,明白過來,人之一生,本來便短暫如露水,何況是站在這樣的位置上,飛來橫禍、突生變故多,細水長流實在太少,能把握住的,稍縱即逝。
她仰起了頭,“郎君。”
她溫柔的軟嗓,喚住了李翦。
李翦立即聽從妻命地停下。
衛皎慢慢地将臉頰朝他堅硬的盔甲靠了過來,“郎君,或許,我心中還不夠愛你,但我願意接納你,慢慢去喜歡你,愛你,從前的事,我信你也為此受了諸多折磨與苦痛,從今以後咱們誰也不必再想。于我而言這未嘗不是一種幸事,我因此而結識了一個真正偉岸而勇武的英雄,并嫁給了這樣的英雄,只要你心意不變,我便、便永遠陪伴在你身側。”
懷裏的聲音嬌嬌弱弱的,像一縷微弱的風,李翦的心剎那地繃緊了,又再度松開。
那瞬間,他仿佛終于明白了什麽是一償平生夙願的歡喜。
他神色激動,将衛皎摟緊了更多,粗嘎的聲音如磨砂般滞重,“李翦一生心意不變,如違此話,教我被萬箭穿心……”
衛皎在他頸後掐了一把,李翦住了嘴,露出一行雪白的牙,“誓已發出去了,收不回來了,從今以後,便讓老天替我做這個見證吧。”
衛皎輕輕一哼,嬌羞地不肯将臉拿出來,被李翦抱着出了閣樓,一行人往居延行去。
夜裏,闊別了數月的雲情雨意再度闖入羅帷,床榻嘎吱嘎吱地晃了大半夜,衛皎氣弱,承受不住這般的搖晃,身子骨幾欲散架了,眼波楚楚,像一只雪白的小兔般可憐,李翦仗着力氣大,不遺餘力地欺負着她,好容易才停下去,兩人都氣喘籲籲的。
李翦的臉窩在衛皎頸側,親吻她甜香的柔軟的奶白肌膚,仿佛怎麽吃也不夠。
衛皎臉頰彤紅,将他的腦袋推開,低聲道:“我問你,現在燕王即位,你打算怎麽辦?”
她父親一直沒有來消息,相信朝堂那邊,燕王有能力安撫好。父親畢竟是兩朝老臣了,他知道怎麽選擇對衛家最為有利,而李翦不同,李翦除了她,孑然一身,又是有兵馬大權在握的常勝将軍,相信對燕王而言,他的選擇至關重要。
李翦捧着她的面頰,衛皎的臉蛋上挂滿了香汗,嬌喘微微,雙眸如水,才哭過一場,眼眶都紅紅的,李翦心生憐愛,忍不住在她的眼皮上也親了一口,抵着她的雪額道:“夫人,實不相瞞,除了太子殿下,我真不願再效忠于他人,以往我以為皇帝雖然昏庸,但以太子之能,最後即位的必定是他,我守一輩子疆土,或是回朝養老,都是好的。如今情勢逆轉,卻是燕王坐上了大位,我心裏……實在不甘心。”
可即便再是不甘心,如今他已不是一個人,他必須帶着衛皎,給她體面而安逸的日子過。
衛皎仰起了小臉,在他的嘴唇上親了一口,柔軟的手臂緊緊抱着他,“郎君,無論你做甚麽決定,我都願意跟着你,但你不要為了我違逆自己的心意。”
李翦不願再想這事,也不願衛皎想了心煩,他用盡身上的力氣,再度朝衛皎進擊去。
衛皎渾身無力,嬌喘着閉上了雙眼,承受着來自身上有使不完力氣的男人的撞擊。
木榻搖搖晃晃,如于驚濤駭浪之中颠簸的小舟,舟上唯獨一雙男女而已,她緊緊抓住了身下的被褥,默默地想着,若是能長此以往,也很好的。
衛绾讓月娘将行李都收拾好了。這一次去河西,她做好了永遠不回洛陽的打算,便是殿下不許,她也要賴着他,一直賴在他身上,讓他推脫不掉。
因為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她便不能帶常百草去了,小草和她兄長衛不疑,常常在院裏眉來眼去的,當旁人都是睜眼瞎。更令人感到可氣的,是常百草這丫頭到了現在為止,仍然不知自己是在肖想着霸占衛不疑,想嫁給他當夫人,單純得如一根水草,清清透透的,令人想點醒都不忍心點醒。
她還說要陪着衛绾去河西,衛绾便反問,她是否真舍得下衛不疑?那丫頭便不說話了。
衛绾便笑了一笑,背着她跟月娘使了眼色,回頭又道:“月娘,您年事也高了,不必跟着我去河西那樣的窮山惡水去,我若真不回來了,你最好是留在這兒,替我照顧我阿兄和小草,是一樣的。”
月娘嘆了口氣,知道衛绾心意已定,自己是說不過她的,沉默地将她的包袱拿了過來,放到了一旁。
衛绾很少見月娘使孩子脾氣,像是沖她暗暗地發火,她搖了搖頭,心中到底是戀戀不舍的。
但這時,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的鑼鼓聲,吵嚷得直是沸反盈天,這時辰屋裏的男主人不在,只有衛绾主持大局,她由着月娘和常百草攙扶着走出屋門。
鑼鼓聲停了,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朝這邊走了過來,于衛府門前停下,當先一人坐于馬背上,命人朝身後發號施令,于是巷子立即靜了下來,衛绾蹙眉望着翻身下馬的王徵,又見他身後綿延的如扛着聘禮上門的迎親隊,一時心中突突。
“表兄,”衛绾強作鎮定,“你要娶我家的什麽人?”
“我家中不過幾個婢女,模樣不算周正,配你确實是屈才。”
王徵微笑着,一改去年于竹水亭相會時,他的惱恨、嫉妒和自卑的嘴臉,一朝春風得意,在衛绾看來,近似有幾分耀武揚威,打上門來尋釁的姿态。
“阿绾你說笑了,你這家中,有幾人值得我娶?我來迎娶的人是你。”
他一招手,身後的媒人便跟了過來。
身旁的月娘等人皆面露怒容,衛绾也是羞怒交集,但王徵如今是洛陽新貴,皇帝寵臣,連衛邕都要看他臉色,何況她信任的兄長仍然不過是小吏而已,衛绾深深吸氣,朝衛不疑微笑道:“表兄你在說胡話麽?天下皆知,衛氏阿绾,是太子之妻,我身為人婦,豈能二嫁?你大費周章帶着媒人拎着聘禮上門來,不要與我開玩笑為好。”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轉身朝屋內走去。
王徵蹙着眉,古怪地笑道:“你和太子,不是早已和離了麽?更何況,夏殊則也早已不是什麽太子了。”
衛绾咬牙,暗忍,“你如何知道的?”
她相信殿下,答應她的事不會說出去,最初衛绾是知道留不住他,故意讓他留下這個半年之期,怕的就是有這麽一日,沒有想到消息還是不知從哪兒走漏了出去,傳到了王徵耳中。她不清楚燕王與王徵在洛陽、在她身邊有多少耳目,連這樣的事也讓他的人窺探了去。
王徵走上前,一把抓住了衛绾的手腕,朝屋內走去,衛绾被迫跟着,讓月娘等人都追上來,待機而動,自己則皺着眉冷冷說道:“和離書我沒有簽,我還是有夫之婦,望王大人放尊重些!”
王徵像是沒想到這一點,不過他轉眼又笑道:“那不打緊,我擇日迎娶你,說不定你的舊夫一氣之下又回來了,你正好可以比較比較,看你的兩個夫君,到底誰的本事厲害一些。”
衛绾驚愕了,她盯着王徵的後背,道:“你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衛绾:我的眼光是真的很差很差,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