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道笑語随着薛夫人的走近而格外清晰,薛夫人在廣明宮主殿前的玉階上,立定良久,急促地起伏着的胸口才漸漸恢複了平靜,她朝着身後的婢女道:“既然陛下已用過了午膳,那麽東西端走了罷,不必再呈上去了。”
說罷她又露出了最為溫和,猶如春風般的笑容,“沒有想到,阿绾的手藝,竟很得陛下喜歡。”
崔明德察言觀色,這會兒勾着腰走來,“誰說不是呢,陛下還道,這段病中時日,要讓太子妃娘娘日日送膳來。只有她下廚做的美味,陛下才能吃上幾口,旁的一概入不得眼。”
“是麽?”薛夫人喃喃自語,這時聽聞宮殿之中不斷傳來的笑語,交談正歡的兩人仿佛還沒意識到宮門外立着一人,薛夫人沉了臉色走去。
愈近,便愈将衛绾嗓音聽得明晰:“臣媳最擅長的拿手好菜不是庖廚裏能烹制出來的,得要到野外去,用原生的火和野味,大火炙烤,燒出濃烈的香味來,那才是一絕。不是臣媳同父皇說大話,當初,您讓我跟着殿下去河西,路上他們大家夥兒打獵回來,多是我烤的肉,連西北草原上那群吃慣牛羊的漢子,也要從我這兒搶食分吃。”
皇帝笑道:“哦?竟是這樣?”
說罷,他又道:“朕想起來,宮裏的山珍海味,每日裏連放的鹽都要稱一稱,唯恐多出毫厘,吃了幾十年了也覺索然,倒是年輕時跟着人到草原上打獵,那時嘗過的野味,卻至今難忘。”
話音落地,皇帝和衛绾同時聽到了薛夫人走近的跫音,皇帝的雙腿還蜷在龍床上,被褥底下,見到薛夫人那剎那,雙腿便繃直了,正色威嚴得很,薛夫人軟語笑道:“連我都不知,阿绾竟還有這樣好的廚藝,陛下眼下龍體不适,口味也不同以往,讓阿绾來調試調試也是極好的,你便依了陛下的心意,多來幾回吧。”
衛绾連聲應是。
皇帝又擺手說道:“朕方才已同衛绾說了,她每日來為朕送午膳,至朕身體痊愈為止。”
皇帝鮮少不順着薛夫人,她一時怔怔,随即恢複如常,低聲軟語:“是,那便依了陛下心意,臣妾不再多言了……”
見薛夫人來了,衛绾便想着告退,只是皇帝方才與衛绾說到興頭上,被薛夫人突然而至打斷,心頭便掠過幾分不快。從他病了以來,與薛夫人之間再無床笫之事,她連嘴唇都沒讓他碰過了,雖明知薛夫人是為自己身子着想,讓他病中不能縱欲,但長此下來,皇帝再看薛夫人,盡管她保養得再精當,也沒覺得有從前那麽美了。
衛绾退去之後,他便朝薛夫人說道:“你一面擔憂老二,一面又為朕的病體操勞,朕知你很是不易,這些時日便歇着去吧,讓夢珑來也是一樣的。”
夢珑是徐夫人的閨名,薛夫人驚愕之後,臉色頓時一陣發青一陣發白,咬唇道:“陛下嫌惡臣妾了麽?”
她膚如白雪,眼眸水光晶瑩,楚楚堪憐,皇帝憐惜之心大起,又想到薛夫人這副清純外表之下的要男人命的手段來,忍不住身子發燙,正要撫摸她的面頰,薛夫人卻欲拒還迎地躲閃着。皇帝如今是病體,不能怎麽動,見薛夫人躲閃,也沒多想,只道她是不情願,心便也微微涼了,不再想着這事,嘴裏複堅持道:“讓夢珑來。”
薛夫人更為驚愕了,只是皇帝還病着,她無法施展自己的手段,否則難免會被人诟病,便只能不甘地道:“臣妾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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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正在養神,薛夫人請安之後便入門來,穿過缂絲屏風,一襲紫袍極為晃眼,太後睜開了眼,疑惑說道:“這是怎麽了?”
見薛夫人雙頰挂淚,頓生憐意,“發生了何事,誰敢惹得你掉淚?”
薛夫人便将經過複述了一遍。
太後聽罷沉了臉色,斥責道:“荒唐,皇帝縱是再喜歡衛绾的手藝,也不能讓太子之妻日日到廣明宮為他送膳去,成什麽話!”
“這衛绾,打從她入宮時起哀家便不喜,瞧着她便覺得模樣不正,心思也重,她過往只跟着太子,哀家抓不着她錯處,她若肯謹小慎微過日,哀家身為祖母,自然不會說她甚麽,可她竟一只腳邁入了廣明宮。她縱有再好的廚藝,可怎能比得過宮中的禦廚,這必是她用了什麽手段。”太後拉住薛夫人的素手,沉聲道:“你便去将衛绾叫來,哀家要親自拿捏她,敢在皇帝面前使手段,迷惑大魏天子,實是大膽。”
薛夫人擦拭着淚痕,“太後您可別,如今衛绾正被陛下惦記着,她若是來了這兒,陛下回頭便知曉了,更知道定是臣妾在太後面前搬弄是非了……”她說着,梨花含淚輕輕哭泣起來。
被薛夫人這麽一說,太後表面不露風聲,心頭卻已掀過驚濤駭浪。皇帝喜歡兒媳的廚藝不足為奇,但怎麽讓她常到廣明宮去,這便形跡可疑,嘉懿說甚麽“正被陛下惦記着”,太後忽然心重重沉了下去,“這絕不可以,你放心,明日哀家也不尋衛绾麻煩,她若是繼續妄為,待陛下病好了,哀家對她自有懲處。”
薛夫人不動聲色撲入了婆母懷中,淚水漣漣而落。
衛绾還不知這兩宮大佛私下裏又說了何話,翌日,她親自做了兩道酸辣清爽的小炒,于廣明宮發覺侍候在皇帝病榻之前的并不是昨日所見的薛夫人,而是換了徐夫人,她心中雖有驚訝,卻不動聲,揭開了食盒,清炒筍芽與糖醋荷藕,揭開蓋兒便露出了香氣,皇帝食欲大振,催着崔明德趕緊盛飯。
皇帝自個兒連用了兩大碗,還不住催促徐夫人也用飯。
徐夫人笑着接過崔明德遞來的碗筷,對衛绾暗裏流露出一絲溫柔贊許的笑,衛绾朝她颔首。
一頓飯的功夫後,皇帝摸着十分飽的肚腹,欲留衛绾下來說話。
徐夫人有意說道:“太子殿下北征之後,不知可有戰報傳回來,阿绾想必很是挂念,這幾日似憔悴了不少。”
她不說國事,只将北征說成家事,是挂記太子安危,皇帝心知因自己不喜太子,這宮裏頭對太子最為和善的也只有徐夫人了,故也不懷疑她是別有用心,道:“沒甚麽軍報,但太子是不會吃敗仗的,這點上朕很是放心。”
衛绾聞言都咬起了嘴唇,原來在陛下這兒太出色亦是一種罪過,可令他自然而然地忽視,不去照管。
徐夫人又笑:“陛下這話說得,誰也不是天生便會行軍打仗的,陛下卻好像将太子的行軍打仗說得猶如吃飯飲水般随意。”
皇帝頓了頓,竟難得露出一絲驕傲之色,“策兒從小的功課都是朕監督的,他的幾個太傅從來對他贊不絕口,兵法韬略,弓馬刀劍,俱是頂尖之才,十四歲,已能迎戰伊冒履戰而履勝……”皇帝說着說着,見兩個女人盯着自己看,也覺顏面有虧,聲音便漸漸地只剩了一道尾音,他慢慢地嘆了一口氣,“太子是聰慧的,同樣的師父,別人學不來這麽好,老大是個混賬東西,朕不欲說他,老五從小心思便偏,朕也不欲說他,唯獨老二,他樣樣不及太子,還差之甚遠,才是讓朕不可理解的事……”
衛绾忽然想到“慧極必傷”四字,黯然地垂下了目光。殿下十歲之後,所要考慮的便遠遠不止是一個十歲孩童應當考慮之事,他背後無所倚仗,只能靠着自己的雙手,這其間所想所謀,所争所奪,無一不是艱險之極,譬如刀尖上行走,幸而這一切皇帝也是看在了眼中的。皇帝雖然偏心,還算是并不昏聩。
如若這一次殿下再度獲得全勝,陛下的心意或許便要有所逆轉了。
徐夫人送衛绾出廣明宮,相與走下玉階,徐夫人執着衛绾的手,微笑道:“日後若有難處,盡管同我說。”
衛绾感到詫異,徐夫人笑道:“我是真服你的,薛氏竟在你跟前吃了幾次虧了,聽說昨日還跑去太後宮中訴了一番苦,可見是氣得不輕。”
她還不知自己怎生又得罪了薛夫人,但見徐夫人為皇帝侍疾,多少也猜得出幾分,皇帝是厭倦了薛夫人每日送去的膳食,刻意為之,便颔首笑道:“夫人美意,衛绾謹記。”
“好孩子。”
徐夫人面露驚豔,“你生得甚美,怪不得太子殿下始終惦記。”
說罷她又趁着衛绾杏眼圓睜,笑道:“太子是內斂之人,臉皮極薄,事實上才離洛陽不久,便連捎了幾封信回來,都是以兄弟之名送給小五的,其實這中間又有大半是要給你的,只是他恐人笑話,故要表面上裝什麽兄弟情深,你等會兒,我讓人給你東宮悄悄送過去。”
衛绾才知殿下又費了些小心思,又是好笑又感到萬分想念,重重點頭,“多謝徐夫人。”她對徐夫人已不免多了親近之意。
“去罷。”
徐夫人與衛绾于廣明宮外分道揚镳,聽皇帝身邊的近侍崔明德來喚,便越來越快,疾步走回了殿中。
衛绾回了東宮,不出一個時辰,便果真有人送信來,夾在一摞名貴而華麗的紅蜀錦中,以相贈蜀錦為名請衛绾收下,衛绾卻之不恭,連道了數次謝意。她收回蜀錦,背着月娘回宮,見常百草困在窗前玩着石子游戲,百無聊賴地支着眼皮,像在相思情郎,也是微微含笑。
她翻開了蜀錦,從中取出了幾封信,厚厚幾封。
殿下的字顯得方正不阿,嚴謹,一絲不茍,信紙上連墨團都未曾留下,也不算是情書,他只是說了這些時日軍旅所見,她二姐在軍中的消息而已,殿下這個連給妻子捎信,都要假意先托給弟弟,唯恐讓旁人笑話的人,自然也寫不出甚麽令人面紅心跳之語,衛绾也沒感到失望,他有信傳回來已經讓她很是心安了。
信紙之間另附有一只紅絲香囊,衛绾将香囊系帶抽開,香囊之中全是嫣粉桃花,已完全風幹了,猶有餘香。她輕輕嗅了一口,心曠神怡,又見信紙所言“途中所見,見花一如見人,聊以此物記吾當時心境爾”,別無餘字,衛绾卻忽然臉熱,手心一抖,便又從那一沓信紙之下飄出來一張畫,雪白的素宣上,美人桃花粉面,杏眼娥眉,妩媚之中又有七八分的端莊,毫不顯得輕佻,這熟悉的眉眼,衛绾朝鏡中一看,正是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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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筱生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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