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皇帝面露怒容,低喝道:“來負荊請罪的麽?”
崔明德道:“恐怕不是,殿下将常氏兄妹一道帶來了。”
皇帝怔住,內心猶豫了半晌,随即他卻望向了薛夫人。
衛绾的眼角餘光将皇帝的反應收在眼中,她明白過來,大徹大悟——陛下說得冠冕堂皇,又是問責,又是要封常幼容為良媛,殊不知常氏兄妹今日晃的這一槍,極大可能是陛下和薛夫人商量好的暗中襄助完成的。
幸而她信任殿下,據理力争,才争取了些時間,殿下才趕得及回宮。既然殿下來了,她心裏緊緊繃着的一根弦便松了下來。
不知為何,她竟絲毫都不會以為,殿下會依着陛下心意笑納了常幼容。
就是如此篤定。
皇帝與薛夫人交換眼神,擡了衣袖,“傳人進來。”
“諾。”
崔明德轉身去,沒過片刻,衛绾的視線之中出現了一片玄色的衣擺,華貴漆黑的袍服下擺如水波般曳動,熏染了淡淡檀香。
跟着便又是一陣跫音,衛绾朝身後看了一眼,常松齡與常幼容踟蹰難進,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常松齡二十七八年紀,面孔瘦削,幾乎挂不住肉,面色微微發白,常幼容有幾分姿色,但比之千蕤差遠了,連衛織甚至都有不及,她藏于男袍袖下的粉拳緊緊捏着,衛绾因跪立擡眼,看得一清二楚。
當下她沉靜地垂了眼眸,不再有絲毫畏懼。
薛夫人見太子來此,又見常幼容畏畏縮縮地跪了下來,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便笑道:“這是怎了?宮外傳聞,今日雅集,常幼容與太子在小房間私會……”
“薛夫人,”夏殊則面容冷淡,打斷了她的話,薛夫人怔了怔,但見太子神色沉郁,卻是一臉問心無愧,滿腹疑惑,夏殊則道,“常氏,眼下陳你之罪過,孤可對你從輕發落。”
皇帝這會兒也神色緊繃了起來,陰沉地盯着常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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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幼容夾在皇帝與太子之間,進退維谷,左右都是一死,愈發戰戰兢兢。
她猶猶豫豫地叩首,朝皇帝嗓子發顫,說道:“啓禀陛下,臣女、臣女常幼容,不知廉恥,今日雅集,企圖利用迷香勾引殿下,幸而殿下識破,臣女這才未曾鑄下大錯,但無奈當時兄長率衆前來,當場撞破了臣女衣衫不整,殿下正直清明,卻、卻名聲無端被臣女所污,臣女罪行滔天,請陛下、懲處!”
說着她稽首,額頭重重地在墊着猩紅氈毯的石板上磕出一道響聲。
這道響聲也讓皇帝微微失色,他壓低了喉音,沉聲道:“是你企圖勾引太子?”
常幼容被問得愈發心驚膽戰,唇肉幾乎被咬出了血,“是,殿下毫不知情。”
皇帝面露不信,他搖了搖頭,“那麽,當初太子與你書信往來,是何緣故?常松齡寄給太子的書信,可是你代筆所為?”
常幼容望向了一旁的兄長,常松齡臉色慘白,如一團冷冰正被炙烤着,即将融化開來,他亦叩首,重重地一聲,道:“信從來沒有幼容代筆,均是臣自己手書!”
皇帝又是一怔,他望了眼在一旁沉默、面上如覆寒霜的太子,又禁不住朝薛夫人望去,被她會意之後使了個眼色,皇帝皺着眉,長長地喝道:“大膽妄為!”他差遣去調查此事的人來報,常幼容多為兄長代筆,連給太子的回信,也是常幼容摻以情書之後投出,這一點今日之前他們同皇帝再三保證過。
盡管信件在太子手中,依着太子的脾氣和一貫的行事作風,那些信應是早已蕩然無存。但只要人證尚在,不必擔憂太子不認。
但今日,常氏兄妹如此說來,再深挖下去,便極有可能道出他在背後指使他們二人之事。皇帝的面色越來越挂不住,見太子成竹于胸,便只想就此打住,将常氏兄妹押出去。
夏殊則淡淡說道:“還有麽。”
他微俯瞰下來,目光如冷箭,“常氏,你在孤面前,都認了些什麽?今日當着博雅軒列位,你承認了甚麽?”
常幼容今日出了大醜,被衆人撞見,早已羞愧無顏,如今由不得她不認了,心思一橫,便大聲說道:“陛下,臣女有罪!臣女自幼便想工讀詩書,但臣女資質愚驽,無法企及兄長之萬一……坊間、坊間所流傳臣女文章詩篇,才是兄長替臣女代筆,從來只有兄長為臣女代筆,臣女……從沒為兄長寫過任何文章……”
說着,她的臉頰幾乎貼着了地,流出了眼淚,熱淚溢出眼眶,沾濕了身下的紅氈。
而她的身旁,常松齡也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想到常幼容竟說出這樣的話,這一點是皇帝始料未及的,當下他也有幾分驚愕,“你二人,所言是真?”
常幼容驚恐得身子猶如被疾風摧打着的一朵花苞,不住地發顫,嗓子仿佛也在發顫,溢出了哭腔:“是,這才是真相,一切都是臣女癡心妄想,貪戀太子殿下……”
皇帝原本直立的脊背,轟然朝身後倒去,他感到疲憊,靠在了龍椅背上,靜靜地盯着太子,道:“常幼容愚弄儲君,罪不容赦,将她和她的兄長常松齡押入廷尉衙署,便——交由太子處置。”
皇帝沒有立即下令大辟,已是看在常氏兄妹也算鞠躬盡瘁的份上網開一面,太子是正人君子,應許之事必會做到,意識到已脫離性命之危的兄妹二人,幾乎要癱倒下來。
常松齡與常幼容很快便被押了下去,殿內空寂,薛夫人右側一盞鶴頸琉璃銀燈罩之中的燭火,不知為何輕輕曳動了下便熄了,頓時扯下一大團陰翳來,将還靜靜地跪于一隅的衛绾的身子藏住,她仿佛忽然便抽身事外,融入不得這幾人之間了。
她偏過頭,一動不動地望着太子殿下。
皇帝也沒差人重新引燃燭火,只冷漠凝視着太子道:“常幼容這些年詩文全由常松齡代筆?你從何處得知?”
夏殊則道:“一試便知。”沒有真才實學之人,簡單的試練便藏不住底了。
夏殊則不再贅言。
皇帝又與他對視了少頃,忽然心中一動。燭火半明半昧的光暈裏,太子稍顯得涼薄而鋒利的輪廓若隐若無,修眉鳳眼,唇如施朱,有絕豔近妖之色,像極了皇後。皇後所出的嫡長公主清芷都不如夏殊則像她。
他的心無法抑制地狂跳了片刻,直至身旁伸過來一只玉臂,将他的手腕搭住,皇帝才仿佛如夢初醒,于是無邊的愧疚、失望和惱恨再度襲來,他看着夏殊則的目光變成了一種愠怒,讓衛绾也不禁驚疑。
皇帝揮袖道:“退了吧!”
夏殊則俯身,朝衛绾伸出了手,衛绾輕輕點頭,搭着殿下的手掌,便站起了身。因跪得太久了,她在起身的瞬間,又短暫地雙膝發軟,重重地摔入了夏殊則懷抱。
他伸臂将她摟住,波瀾不興的神色極快地掠過了絲憂慮,這一切快得猶如電光火石,卻讓薛夫人撞了正着,她冷眼看着太子帶着衛绾離開了廣明宮,不說一句話。
等人一走,薛夫人便朝皇帝嗔了一句,“陛下方才在想什麽?”
“沒想……”
“陛下不說臣妾也猜得到,”薛夫人道,“連臣妾方才都覺着,太子殿下生得似極了皇後。”
薛夫人面上嬌嗔不止,望着皇帝日漸衰老的面容,心中卻直發出一陣陣的冷笑。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用了什麽手段讓皇帝對她迷戀不止,而事實上皇帝心中的女人是誰,還真難有結論。
皇帝在薛夫人面前,才露出些讪讪之色,搭住了薛夫人滑膩如脂的皓腕,将她修長玉白的五指籠入自己大掌之中,道:“朕當真沒有想,太子是皇後所出,自是與皇後相像的,朕只是擔憂太子如今露出了鋒芒,再也不肯對朕讓步了。”
“你也知曉,如今朕還需依仗着他。”
皇帝身子骨不行了。
薛夫人誕下楚王之後,見皇帝對她們母子極為冷落,不聞不問,心中懊惱郁悶,将先前待字閨中時放下的房中術撿了起來,修煉得渾身上下都如妖似魅,令皇帝沉迷癡戀不已。沒過三年五載,皇帝的身子骨便大不如前了,徐夫人生下齊王之後,此後無論皇帝如何臨幸後宮,都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皇帝是天子,也是男人,最重顏面,正因如此他始終不肯相信,他是因為吃不消,虧了精血,才導致身體的日漸衰敗,這麽多年過來依然疼寵着薛嘉懿。
薛夫人只是沒有想到,在皇帝意識到自己身子大不如前之後,太子忽然如一顆東海明珠臨世,過早地表現出了驚人的智慧,處處壓制楚王一頭,皇帝身體最壞的時候,幾乎連龍床都下不來,一坐起身便覺頭暈眼花,眼前一陣一陣地昏黑,因此他必須找一個人助他理政。
皇帝雖然荒淫,但并不糊塗,不會依仗女人,楚王當時又如同纨绔膏粱,不學無術,太子身為儲君,皇帝只有讓太子代為監國。
作為女人,她心中更是明白,皇帝從來沒有對皇後釋懷過,否則這麽多年怎會後位空懸,令她無法名正言順,令殊衍也無法被立為儲君。她已等了太久了,皇帝除了一些虛無缥缈的承諾,便是讓她再等,再等,一直等到他不需要再依仗太子之時。
養虎為患,至于今日,一計不成,又一計落敗。
薛夫人已等不了了。
衛绾雙腿發軟,被殿下抱着走出了廣明宮,夜色已深,她打着哈欠,慵懶地阖上了眼睛。
“殿下。”
夏殊則沒有應聲。
她的手朝上面試探了一番,摸到了殿下光潔的下颌骨,滿意一笑。
夏殊則忽然聲音微微一緊,“衛绾。”
衛绾悶哼一聲,仰起脖頸,癡醉地看着他。
他嗓音發悶:“孤今日不防,被看了胸口。”
“……”衛绾冷靜了會兒,神色怪異,“只有這?”
“嗯。”
她噗嗤一笑,雙臂圈住了殿下後頸,親昵地拿臉頰蹭他胸口,“殿下好乖啊,連這也要同我說。”
你不醋麽。他微微擰了眉,不再言語。
衛绾在殿下懷中,嗅着他身上如寒花般的冷香,劇烈的情緒起伏之後,人只感到更深的疲憊,實在困倦難忍,便一句話都不想再說。但是她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日後要學小五,一定要死守着這個人,将他身邊的花草全斬個幹淨,再也不能讓別人染指她的殿下一下,別說看胸口,連碰一下衣角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