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她模模糊糊将要睡去之際,察覺到身後褥子坍軟了下來,有人躺下了,她知曉是太子殿下,貓兒似的哼哼了一聲。
果然身後的男子沒再碰她,衛绾睡得舒心,便沉沉地陷入了夢中。
夏殊則的手本已擡了起來,想到她抗拒的眼神,沒有落下去,最終又收了回來,将滑落臂側的錦被拉上蓋住她的雪頸,衛绾是個識相地拿腦袋蹭了蹭暖和的被窩,露出兩道若隐若現的清甜的梨渦來。
如同薛夫人在東宮安插有眼線一樣,夏殊則在宮中也有自己的人盯着,尤其是永信宮的動靜,知曉她今日不能不赴薛夫人的約,本擔憂她在薛夫人處吃虧,着人暗中盯着,随時朝他回禀。不過衛绾不同流俗,她皮硬又厚,還是塊軟硬不吃的石頭,倒沒發生什麽大事。
如此他日後也可放心些。
他凝重地望着那道緋紅的帳簾,風卷過水晶珠簾,卷得紅簾如水波般,幽幽晃動着。
衛绾扭動了下,睡夢之間翻了個身,撲入了他懷裏,夏殊則抿唇,将被她又踢下去的棉被拉上來,替她掖好了被角,并索性伸臂将人往懷裏收緊,不許她再亂動。衛绾迷迷糊糊地夢到了殿下,在流光溢彩、燈火輝煌的集市之中,他托着一張面具回頭朝她一笑,如草原上那個夜晚,笑容如明月朗朗,至此她芳心大亂……
醒來時人卻不在,衛绾更是尴尬地發覺,自己的癸水似乎來了,小腹悶痛不适,月娘是伺候她的人,一眼便發覺了不對,讓她今日只在宮中休養,誰也不可來此打擾。
衛绾便歪在貴妃靠上,擁着虎皮,捧卷讀書。
那些醫書翻來覆去都看遍了,她鬥膽讓常百草去殿下書房取書。
殿下的書房平日裏,出了五日一來的掃塵婢女,便沒甚麽人膽敢擅入,但守着書房的小太監荀元祿一見是常百草,便知道這是奉了太子妃的命來的,忙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知道她來挑書,便讓點頭哈腰給他介紹。
常百草識不了幾個字,望着滿木架上的典藏,用各式文字撰寫的珍貴孤本,犯難地垮了小臉,有好些連常跟着殿下出入的荀元祿也認識不得,便只好讪讪而笑。
這時常百草疑惑地望着他道:“你是近身伺候太子的人,我是近身伺候太子妃的人,你的地位又不比我低,對我怎麽這麽客氣啊?”
荀元祿笑道:“月娘與百草姐姐都是跟着太子妃從娘家入宮的,東宮是殿下的後院,自然要奉太子妃為尊,您是太子妃跟前的最得力貼心的紅人,小的自然要十分敬重。”
常百草散漫地點頭,對荀元祿感到很合眼緣,對他笑了幾下,便心滿意足地抽了幾本不認識字的書對衛绾複命去了。
衛绾看了眼常百草取回來的書,都是史書、戰策,以及論為學之道的古書,殿下愛搜羅古籍是出了名的,宮中有不少珍藏不足為奇。衛绾知道常百草認得的字不多,她本也是讓她碰個運氣罷了,結果運氣十分好,衛绾一本也沒興致,但腹中悶痛不止,為了磋磨時辰,只好拿了一本,裝作手不釋卷地讀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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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這些乃殿下平日所讀之物”這個念頭支撐着她,但翻閱下來,見書中亦有不少轶聞典故,再加上殿下那方正不阿、力透紙背的墨字批注,衛绾一邊讀一邊深以為然地點頭,竟不覺得枯燥了。到了後來,她的目光完全被殿下的字跡奪去了目光,心頭感到萬分的崇敬,殿下他的字真是好看。
比她平日目不窺園、一心只讀聖賢的大兄寫的字,還要好看。
她知道大兄平日裏下的苦功夫,所以也能猜出殿下從小求學讀書,下了多少苦功夫,那是以前常與衛不疑為伍出門散德行的衛绾所接觸不到的。衛邕在家中請了私塾先生,為她們幾個女眷傳習功課,衛绾不肯做瞎眼的白丁,才學會了認字寫字而已,至于身邊一道課堂上便昏昏欲睡的常百草,更是因偷懶不用功,大字也識不得多少。
她和殿下以往根本不是一個圈中的人。她幼年時喜歡在身邊畫一個圈,自己的圈裏,便只有她,衛不疑以及西院之中寥寥幾人,父親和二姐姐有時可以進來,有時不行。在她小時候,是絕對想不到要接納太子殿下進圈裏來的,後來慢慢地竟完全接受了他的存在。她甚至不知,倘或有一日殿下又不在她的圈子裏了,她會如何。
衛绾的書漸漸耷拉下來,拍在了臉上,砸得鼻梁發痛。
她拿下書,望着一旁似乎在笑她故作高深,裝模作樣的常百草,心有頗有不服。
兩人互相對望了半晌,衛绾問道:“殿下今早說過何時回來麽?”
“殿下出宮去了!”常百草眨了眨眼睛,“沒說幾時回,不過是大早三郎來傳的口信。”
衛绾驚訝,她阿兄突然尋上殿下,是為着什麽事?
很快她便知道了,不出一日,皇帝派遣衛不疑到并州巡防。
衛不疑自請調任并州,他是衛邕之子,又是皇帝一手提拔,将其混入太子帳下,聽聞昨日兩日還為巡防有過争執,因此皇帝對他的防備不如其他人,便允奏了。除此之外,皇帝還派遣了自己的一支心腹軍隊,足足一千人,跟随衛不疑去巡邊。
衛绾早聽說阿兄與太子起了争執,一邊是親哥哥,一邊是親夫君,她不知道,也不敢問。
但觀摩殿下神色,總覺得不會那麽簡單。上輩子她阿兄對太子殿下的敬慕之情有多深厚她是知道的,他們之間似乎從沒有過分歧,唯獨衛绾請求阿兄襄助逃婚那次,衛不疑也只是稍稍退步而已,沒有及時告知太子,并設法幫她隐瞞了些時日。
太子殿下的眼線遍布中原,在北疆,要尋人也是翻覆手之間,因此當時衛绾設定的是逃亡嶺南,逃出殿下的勢力範圍,雖沒隐瞞住多久便被殿下洞悉,但這其中她知道阿兄應是盡力了的。
除了這麽一件事之外,她阿兄于其他事上便不再與太子殿下悖逆了。
衛绾來了癸水,腹痛了一整日,昨晚雖然心事重,睡得卻早,今晚不痛了,只是仰頭躺在床上,一動身下便血湧如注,只好唉聲嘆氣,苦着臉色聽淨室內傳來的水聲。
殿下喜潔,平日裏每夜都需要沐浴淨身,除非是在水源實在稀缺的河西,才會稍稍将就些,丢下那富貴包袱。他随身衣物也需每日一換,哪怕式樣一模一樣,讓人覺着沒換,他也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般,連着兩日絕不肯穿同一身裳服,衛绾早就給殿下下了一個精準的判斷——殿下從來不節儉,他只是浪費得很低調。
跟着衛绾的視野裏出現了男人的身影。
夏殊則先轉到寝殿內室,目光一瞥,便望見她貴妃靠上搭着的幾本淩亂的書籍,有幾本都是他命人費心功夫搜羅來的,他伸手去,将書理了理,置于一方矮幾上,朝衛绾走了過來。
才沐浴罷,殿下的長發散漫地披拂于背,尾端末梢濕漉漉的滴着水,他沒有立即上榻,只是在衛绾床邊坐了會。
衛绾望着他忍不住問:“殿下,并州是兇險之地,沒有殿下的護持,我阿兄只帶着一千人馬,不會有事嗎?”
夏殊則沉默了少頃,道:“衛不疑是有可為之人。”
“哦。”她實在也不知,殿下看中了自己那沖動的兄長哪點,竟覺着他是個可信之人。衛绾又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殿下,問道,“殿下,衛不疑好歹是我親哥哥,你為什麽不随我喚他哥哥啊。”
夏殊則被問得微微側過了目光,耳根連着頸側,卻有些冒紅。
衛绾佯作沒看出,“我随着殿下你的啊,你不叫皇祖母,不叫父皇,我也沒這麽喚過了,殿下不能來而不往啊。”
夏殊則被她抱住了胳膊搖來晃去的,在她溫柔撒嬌的攻勢之下,猝不及防被扯了下去,兩張面孔靠得極近極近,他不得不撐起手臂,故意沉了臉色,“衛绾。”
“你阿兄比孤小了不少歲。”
讓他改口是不可能的。
衛绾道:“是啊?”她掐着手指算了一算,“殿下高齡?啊,殿下好像二十有一了,這麽算好老哦,我阿兄就不一樣了,他和小五同歲。”
夏殊則說不出話來,如鲠在喉,臉色陰郁。
衛绾發覺自己能輕易惹惱自己男人,竟很是得意,手臂摟着男人的後頸,湊了上去,輕輕地吻了他一下,“又是一年了殿下,阿绾亦十六歲了,日子過得真是快。”
她眨了眨眼睛,低聲說着話,香霧如蘭,一點一點地撲散到男人面頰之上,他的呼吸微微凝滞,望着衛绾不動。
她像只爪子鋒利的貓兒,小心翼翼地怕傷了心上人,便只敢慢慢地收斂鋒利,鑽入男人懷裏,安靜地蜷縮了起來。
夏殊則這時側卧而下,抱着衛绾,手掌壓住了她悶悶的小腹,“還痛否?”
衛绾搖頭,“不疼了,就是身上冷。”
她昨夜裏疼得身上冒汗,他只得将她緊緊抱着,替她捂着肚子,搓着手,直折騰了許久,才哄得她睡去,今夜雖是好些了,身上還是不住發涼。夏殊則只得繼續替她捂着,又怕她懸心不下,嘆了一聲,“孤和兄……衛不疑争執,是做的表面功夫罷了,這些時日他在軍中受了不少人白眼冷落,這不是孤吩咐的,只是他頂替了原先一名老将的官職,又拿不出什麽足以服衆的功勞,因此旁人才有不服,暗中對他頗有排擠。正因這些排擠,反倒讓陛下對他心無隔閡,放心派他前往并州。”
“孤在并州撤兵一事,陛下是知道的,也正是因此,他正在考慮換一人做刺史,并賜符節,于并州為楚王屯兵駐糧,一旦發生變故,揮鞭南下直取洛陽并非難事。陛下這是要防着孤。”
衛绾疑惑道:“可是,陛下看中的刺史總不可能是我阿兄。”
“自然不是,”夏殊則道,“陛下生性多疑,你是孤的女人,你阿兄他自然也不能完全信任,并州巡防是給你衛不疑一個示忠心的機會,差事辦得令陛下滿意,衛不疑将來自有可用之地。”
衛绾又從殿下懷裏支起了腦袋,“可我阿兄只想跟着你!你知道的!”
殿下既然有前世的記憶,那麽他心裏必然清楚這一點。
“是,但這對于你兄長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衛绾聞言愣住了,她忽然想到高胪所說的“狡兔死,走狗烹”,何況前世他阿兄為之效命的是太子,楚王豈能放過他。
她雙目發直,幾乎已不會眨動,夏殊則凝視着她,掌心捧起衛绾的小臉,聲音低沉得充滿了誘哄之意,“阿绾你需知道,無論最後誰坐穩這個皇位,唯有效命于陛下,做陛下的心腹,才是最安全的。孤這是在替你保護兄長,明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