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然衛绾才走出幾步,便從帳篷後閃出兩道濃綠小巧的身影,衛绾定住,朝她們望去,這是伺候表兄的兩名婢女。
她們的臉上挂着急切,飛一般地沖了過來,道昨夜裏王郎君非要出帳蓬,不許她們跟着,但她們等了許久王郎君也不回來,便出去找人,結果只撞見他昏倒在雪地裏,于是将人扛了回來,如今王徵暈厥不醒,臉色慘白。
衛绾邊聽着,随着婢女們走入王徵下榻之處。
這兩名婢女只知道照看王徵,卻不知這位美麗的女主人與王徵之間關系,只是這幾日這營中之人也俾有所悟,那位尊貴的貴人,他們的主公,并不樂意接受王郎君在此養傷。
衛绾坐在王徵床榻前小心地掀開了他的被子,王徵直直地躺在榻上,胸前裹着紗布的傷口又沁出了大灘的血,衛绾心存內疚,輕搖了幾下王徵的肩,他察覺到鈍痛,慢慢蘇醒了過來,只是虛弱不堪,撞見衛绾的臉,便想到昨夜裏所聞,愈是羞怒交迸,不肯見她。
“表兄何事惱了我?”
衛绾見他固執地将自己的手推開,颦蹙了柳葉雙眉,也感到有些不快。
“你不想傷好得快些麽,竟夜裏冒着風沙出門,怎麽……”
“輪不着你來訓我。”王徵惱怒,低聲說道。
衛绾咬住了唇,神色更緊,“表兄。”
王徵望着她,複又想到前世嬌憨純稚的表妹,跟在她的身後,對他耍賴、嬌羞的衛绾,被他言語相逗,極容易便紅了雙耳的衛绾。她一如往昔般風采照人,甚至已有了婦人的妩媚,和半熟的風韻,可是,她在自己面前同西北沙子裏埋着的硬石沒甚兩樣,耍賴、嬌羞全成了別的男人眼中的風景,不再屬于他。
這是第一次,王徵感到萬分的懊惱和痛恨。
衛绾本該屬于他,兩世都該屬于他。可是,當初他滿懷誠意,瞞着衛绾,對衛家人表明了自己的赤城求娶之心,沒有想到卻遭到了衛邕的嫌棄。
他出身不高,秩俸也僅僅六百石,尚且時要持節外出巡視,衛邕看不上他。也正是因此,王徵想着投其所好,便苦練武藝,洛陽城外,衛氏的車隊遇上了麻煩,他早有所料,便問城防借了人前去解圍,不曾想半途殺出太子,從此之後一切都似乎開始走向不同。
王徵此時低垂了眼睑,說不出話來。
他臉色慘白,胸骨受傷之處仍舊在不斷地往外滲血,衛绾要替他包紮,他卻也不肯,目光幽幽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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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绾被看得愈發不自在起來,這時有人掀簾入裏,她回眸去,見是殿下,忙從病榻之上坐起。
夏殊則将她的玉手整只地握于掌心,宛如刻意,王徵望着他們十指緊握的目光,像極了前世,他在夕照谷漫山彤霞之中望着衛绾的那一眼。他微微偏目,“孤有話問符節令,你出去。”
衛绾點了點頭,憂色浮上了眉梢,“只不過,表兄的傷口還在滲血,我怕……殿下。”她不必說完,但想他應懂得,便懂事地點了頭,垂頭默默地走出了雪白營帳。
随着她走出去,兩名婢女也離開了帳篷之後,氣氛便驟然凝固了起來,兩個男人盯着彼此的目光微微變了。
王徵不知前世夏殊則短命,他只知曉,自己正是死在他的玄羽箭下,對此人何謂毫無好感,只是敵我未明,他不得已只能裝作諸事不知,拉上了棉褥,遮住自己滲血的顯得自己異常薄弱的傷口。
“太子有何話想問微臣。”
這語調殊不客氣,毫無敬畏。
夏殊則負手而立,冷靜地凝視着王徵,漆黑的眸子擦過一點火焰,猶如深淵之底迸出的小團岩漿,僅僅冒了個風頭,便随即被濃黑的水霧所撲滅。
“沈秋屏,你可認識。”
原來竟不是來對前世之事問罪的,王徵略微感到有一絲怪異,但他卻極快地反應過來,太子心思敏感,先前他前往雲中之事,太子早已得知。太子在并州的軍權很快便要撤去,這兩樁事連着看,怎麽都像是王徵與沈秋屏合力謀劃了一場戲,诓他入局而已。
王徵臉色虛弱,慘淡地沖夏殊則勾了嘴唇,“怎不認識,沈大人幹谒諸貴之時,也曾想與微臣攀交,不過太子對他太狠,王徵不過六百石小官,在太子跟前猶如草芥,豈敢大言不慚,明着冒犯君威與他有所往來。”
“是麽。”
夏殊則幾已控制不住額角将欲噴薄而出的黑氣。前世他信了王徵的霁月清風、虛懷若谷,甚至地,最初得知衛绾傾心于表兄,甚至不惜與他翻臉,與皇家為敵時,他曾一度地自卑,感慨自己并不如人。
這一世記憶回來之後,盡管已有所猜疑,但只要想到,王徵是衛绾的心上之人,他便始終沒有對王徵有過任何不君子的舉動。但如今他想他錯了,王徵不是孤臣,亦沒有那股熱血俠肝,更沒有對衛绾的別無所求一往情深。不過都是王徵浮于表面的謊言。
王徵雙目中的嫉恨隐晦得令人無法洞悉,溫文爾雅的皮囊底下,對眼前男人的痛恨和嫉妒,使得王徵幾乎不能冷靜。
可是他必須要冷靜,與太子之間的對峙還沒有完,只要他們其中一人不死,便都不算完。
他虛弱地支着額,透着一絲笑意,說道:“太子還有事麽?不單是沈秋屏,太子殿下心裏對在下的猜疑恐怕更多的,是出在阿绾身上。”
找準夏殊則虛弱的點,便能一擊即中,王徵觑他神色,繼續說了下去:“我與阿绾是表兄妹,自幼相熟,一道長大,彼此知根知底,她明白我,我亦明白她。太子殿下自負清高,目下無塵,可你越是不說,越是難以掩蓋,你在阿绾守在我身旁時産生的醋意。”
“我嫉恨你,你對我也不能放心。只是太子殿下,你敢現在便粉碎了你一貫裝飾于人前的仁義面目,當着衛绾的面,提劍便殺了我嗎?”
夏殊則冷眼盯着他,“你以為你在衛绾眼中是什麽?”
王徵輕嗤了一聲,又道:“那麽太子以為,自己在衛绾眼中又是什麽?”
夏殊則抿了唇,已面露怒容。
他從不在外人前露出憤怒、失望、傷心,每一種可能宣之于外的情緒,于他而言都是破綻和足可以攻擊的弱點。從成為一個儲君開始,他最先學會的便是冷漠。
即便上一輩子,面對重重落了他顏面的衛绾也是如此,但今日他為王徵破例了。
王徵自己也驚訝于太子竟然如此沉不住氣,他便明白自己已經戳中了夏殊則的痛點。
“阿绾因何嫁與你?你們皇家,利用皇權威逼黎庶愚弄黔首的事,做得還少麽?太子殿下,微臣可以同你保證,倘若她有得選,她最後嫁的人一定不會是你。你信麽?”
夏殊則慢慢地沉了目光,冷鸷的雙眸如騰出了火焰。
“看來太子亦是有自知之明的人……”
衛绾獨自在帳中等候了許久,手托香腮,望着水盆裏被泡得鼓鼓的衣裳被套,也不是要犯懶,只是覺得殿下與表兄在一塊兒聊天,不會聊得很愉快的。
她怕他們倆一言不合打起來。
殿下能生擒伊冒,神威不可小觑,反倒是她那沒什麽大用的表兄,四肢無力,又負重傷在身,打起來表兄必定吃虧。
正當她想着,簾門被一只手掀開,衛绾望着遲來的殿下,終于起身朝他奔了過去。
“殿下。”
見殿下神色凝重,她望了眼帳外,并無人跟來,詫異地問:“怎麽了?你和表兄不愉快了是麽?”
夏殊則走回了床邊,“孤讓人将他送回洛陽了。”
“什麽?”衛绾怔了一怔,“表兄身上還有傷,你怎麽……”
話未竟,她便閉了口,發覺殿下的背影愈發凝滞和僵硬。衛绾千頭萬緒的,咬了咬唇,走上去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
“我一時情急,今日婢女同我說表兄昨夜裏起身走到帳篷外去了,便昏倒在雪地裏,她們好容易才救回他,今日傷口又崩裂了,流了不少血,我才擔憂,恐怕他受不住颠簸。”
夏殊則嗓音澹澹:“是他自請離去的,孤未曾逼他。”
“我知道,我知道。”衛绾的手臂收緊,将臉頰貼在殿下的脊背上,輕輕地說道,“殿下是阿绾見過的最胸襟開闊、風華無雙的男子,阿绾實是仰慕……”
他閉上了眼,将眼中的痛苦之色慢慢拂去,心也在衛绾的軟語撫慰之中回複平靜。
衛绾又道:“我相信殿下已經為表兄回洛陽做了最妥善的安排,便不再問了。既然他走了,殿下還要料理草原上的事,咱們便一起去青海草原好不好?殿下你可以教我騎馬放牧嗎?我常聽阿兄念叨關外牛羊盛多,無緣一見,心中極是向往。”
“好。”他的喉嚨裏滾出來一道聲音。
衛绾微醺地阖上了眼眸,“那咱們何時動身?”
他轉過身,将衛绾納入懷中,收緊了手臂。呼吸也些微灼燙,便盡數落在衛绾的頸邊,她能感覺到見了表兄之後,殿下心中的芥蒂更重了,雖然他依然如此溫柔纏綿地摟着自己。她不知該如何做,才能讓他徹底地放下過往,不再想着夕照谷那件事。就連她自己都已快忘了,那片桃花到底是如何的妖異如血,那邊的殘陽是如何的瑰麗奪魄。
眼下她只想好好地依偎在面前的男人身旁,給他一切能讓他心安的溫柔。
夏殊則擡手十指穿過了衛绾的青絲,“現在便走。孤帶你去牧馬放羊。”
作者有話要說:
绾绾:我只想好好珍惜現在的甜,我怕某無良作者君以後虐我和我老公。
某呆:哈哈哈哈哈绾绾真是我的貼心好女兒,沒事兒你們可勁兒甜,一邊造作一邊甜,我保證沒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