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黑夢(二)
月河沒能熬過這個晚上, 主屋那邊傳膳時,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她傷得太重, 後背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臉上從左眼到鼻梁炸開了一道, 整張臉都變形了,大夫見了都不敢直視。
藥從嘴角溢出來,她耳邊是侍女輕聲回報張管事夫人醒了的聲音, 她睜開完好的右眼,看了一眼給她喂藥的翠微,緩緩吐出一口氣。
翠微手裏的藥碗落在地上, 她怔怔後退了幾步。
張管事走過來, 嘆了一口氣:“給她換件衣服吧。”
秋風又起,廊下燈籠搖搖晃晃, 周君澤的臉隐在陰處明明滅滅,眉心皺着,看過來的眼神仿佛帶着鈎子,将人血肉都能勾下來一塊。
張管事心中一緊, 加快了腳步。
“殿下。”
“府中可有侍女不會說話的。”
張管事一愣:“這……沒有,殿下若是需要, 明日奴才就能找來。”
看周君澤還在考慮, 他大着膽子說:“奴才多嘴一句,若是夫人貼身伺候的說不了話,恐怕無法将夫人照顧好,有時候夫人身體不适, 要別人哄着才能說來的……”
本來關在前院不接觸其他人已經很過分了,身邊人要是還不會說話,不出一個月側妃也得變成啞巴,他聽說過這種事情。
那個時候的熙王府就真正成了地獄了。
周君澤放棄了心血來潮的想法,說:“她身邊該用什麽人,我交給你了,要是再出這種事,我不說你也知道的。”
張管事不敢看他目光,低着頭說:“奴才明白,那夫人身邊還有另一個叫翠微的……”
“換了,包括前院其他侍女,都換了,不許再有人提起今日之事。”
“是。”
房間內出來一個侍女,她低聲說道:“夫人哭累睡着了。”
“飯吃了嗎?”
侍女跪下:“奴婢無能,只讓夫人喝了兩口湯。”
周君澤沒有多問,走了進去。
香爐裏燃着安神香,淡淡香味萦繞在房間裏。
薛嘉蘿蜷縮成一團睡着了,睫毛被淚水打濕成一縷一縷的,鼻尖通紅,手握成拳放在枕頭邊。
周君澤用了些力氣才掰開她的手指,他用沾濕的帕子輕輕給她擦着手掌,嘴巴和額頭。
薛嘉蘿的睫毛動了動,眼角殘留的淚珠溢出,手指頭又蜷起來,睡夢中很是不安的樣子。
周君澤等了一會,還好她沒有醒來,他松了口氣,起身放下帕子。
他脫了自己的外衣,上了床隔着被子從背後抱住薛嘉蘿,手掌包住她的拳頭,在她頭發上輕輕吻着:“明天醒後可別哭了。”
他靜靜出神,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這次不知道又得幾天”
安神香似乎對他沒用,房內蠟燭只剩最後一小段,光線越來越暗淡,他卻越來越清醒。
很難描述此刻感受,薛嘉蘿明明在他身邊,他卻非常想她。
他撐起上身,俯視着她的睡臉,半晌,他俯身親吻着她額頭和濕漉漉的睫毛,半生柔情都用在了此刻。
他醒來時感覺到薛嘉蘿的身體契合地嵌入他懷抱,他迷迷糊糊低頭尋找她的嘴唇親吻她,她似乎躲了一下,被他一只手摟在後腰上牢牢控制住。
很快,他感覺到懷裏軀體在發抖,随即她開始不住喘息,呼吸困難不得不大口呼吸,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聲艱難的氣音。
周君澤完全清醒了,薛嘉蘿在他懷裏目光發直,臉色不正常的發紅,額頭上都是汗。
他手足無措,輕拍她的後背問她:“怎麽了?不舒服嗎?”
他一連問了七八聲,薛嘉蘿沒有回答,症狀也沒有減輕半分,他覺得不能拖下去了,一躍而起出門去喊張管事。
金太醫來後沒有多說一句話,鋪開工具拿了金針,又給薛嘉蘿針灸。
慢慢的,薛嘉蘿喘息的頻率慢了,身體不再僵直,臉色也變正常了。
金太醫收針退出來,對周君澤一拱手,示意他出門說話。
“夫人是被什麽刺激了才會這樣,這兩日,房間裏的安神香不要滅,時刻點着。用夫人所愛之物或者人逗她開心,讓她害怕的……可千萬不要往她跟前去了……”
周君澤不能進去了,他還是晨起時沒有洗漱沒有束發的模樣,面色陰沉隔着門看着裏面。
香爐裏的安神香加了分量,連薛嘉蘿喝的粥裏也加了安神藥。周君澤不知道她喜歡誰,只能讓她獨自待在房間裏。
他額頭抵着門框,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張管事在熙王府後門來回踱步,時不時看着巷子盡頭,自言自語:“怎麽還不來。”
不久,一輛馬車駛入巷子,張管事面露喜色,不自覺往前走了幾步。
一個年輕婦人打扮的女人從馬車上跳下來,“舅舅。”
“終于來了。”張管事拉着她就往王府裏走,一邊走一邊說:“昨日時間緊張,我派去的人可能沒有跟你說清楚,我現在再說一遍。”
“您說。”
“熙王殿下的側妃昨日受驚,連續兩天了不見好,哭鬧驚厥,必須得吃藥才能安撫得住。側妃身邊的侍女已經全沒了,就昨天的事……殿下又命我重新找一個來,再出問題,舅舅全家都難保。舅舅實在找不出比你穩妥的了,也不是要你入奴籍,只要側妃過一陣好了,我就悄悄安排你出去。”張管事腳下不停,嘴皮子也飛快,“你照顧過你夫家小叔子,就照那個來。”
“可我那小叔子是個傻……”女人說一半停下,“側妃也是?”
張管事說:“你心裏知道就行了,唯一不同的是側妃身份高貴,身體嬌弱,尤其這幾日,千萬不能叫她受到一點驚吓。”張管事忍不住嘆氣:“跟個孩子似的,怎麽能受得了那種罪。”
年輕女人一家都依附着她舅舅,張管事倒黴,她也落不了好,即使心裏明白事情非同小可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上。
“我明白了,我一定做好不讓舅舅失望。”
薛嘉蘿陷在沉沉噩夢裏,在夢裏,她拼命跑着躲避身後怪物的血盆大口。面前的路看不到盡頭,跑着跑着,不知道從哪兒流來一片血水,血水漸漸上漲,沒過了她的腳背。看不見腳下的路,她一腳踩空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她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夢境裏的恐懼還殘留在她腦中,她緊緊抱着被子,臉埋在被褥裏哭泣。
床帏被人撩了起來,一個柔和的女聲問:“夫人做惡夢了嗎?”
薛嘉蘿沒有動,不一會感覺到有人在摸她的頭發,一下一下,“別怕,別怕……”
薛嘉蘿從被子中露出一只眼睛,看見床邊坐着一個女人,眼神溫和沉靜,手掌溫暖有力。她身後是比平時都要明亮的房間,空氣裏彌漫着甜甜的香氣。
薛嘉蘿又把自己捂了起來,不過慢慢地不哭了。
那只手依舊輕柔地撫慰着她,不急不躁,沒有強迫她做什麽,就算她不開口說話也不會怪她。
她臉上的淚痕幹了,無法言喻的恐慌慢慢淡去,身後的女人輕輕哼起了歌,她把被子移開一點默默聽着。
鄉下小調哼唱了一整晚,或許是因為身邊有人陪,薛嘉蘿難得沒有再做夢。
第二天薛嘉蘿醒後自己坐了起來,抱着被子對着床帏發呆,她不敢揭開,不知道那後面會有什麽。
盡管她起身的聲音很小,外面的女人還是聽見了,她過來撩起了帷帳,看着她笑,因唱了一整晚而微微聲音嘶啞:“夫人醒了呀。”
這個聲音陪了她整晚,讓她很有安全感,薛嘉蘿點了點頭。
女人把床帏拉開,“餓了嗎,還是想先洗個臉?”她把薛嘉蘿鞋子擺放好,“奴婢是新來的,叫曉秋,想吃什麽,想做什麽都跟奴婢說。”
曉秋一邊說一邊觀察薛嘉蘿,判斷她癡傻的程度,看見她聽到吃這個字有反應,她不禁松了一口氣。
最壞跟她小叔子差不多,而她小叔子最開始整日被鎖在家中,排洩都無法控制,現在已經能出門下地幹活了,她還是有信心的。
薛嘉蘿剛醒時還不敢下床,等一頓飯吃完,曉秋哄了哄她就願意下地了。
房間裏依照吩咐撤走了一切紅色的東西,衣服食物也不準見半點紅色,就算沒人跟曉秋說什麽薛嘉蘿受了什麽驚吓,她也能猜出一些了。
她不怎麽熟練地為薛嘉蘿洗漱束發,薛嘉蘿坐在梳妝鏡前左右張望,好像在找誰。
曉秋為她梳了一個最簡單的發髻,又彎腰給她描眉毛,看着鏡子裏的薛嘉蘿說:“夫人別動,瞧你一動,眉毛都歪了。”
薛嘉蘿不再轉頭,過了一會,她細聲細氣地問:“她不來了嗎?”
曉秋看她面色略有不安,猜不到她口中的“他”是男是女,試探着問:“夫人想見嗎?”
薛嘉蘿用手摸着自己左邊半張臉,看着鏡子裏:“她流血了,是不是死了?”
曉秋立即明白她在說誰,頭皮發麻,不等她回答,薛嘉蘿又說:“等她好了,是不是就能來了?”
猜不到她是不是明白“死”的意義,曉秋不敢胡亂敷衍,謹慎說:“夫人要是想她,奴婢就去問問,問她好了會不會再回來。如果她不回來了,夫人也不要傷心,讓奴婢來陪您好不好?”
薛嘉蘿茫然搖頭:“我……不知道……”
曉秋蹲在她身邊,仰着頭看她:“那先讓奴婢來陪您好不好?奴婢可喜歡您了。”
這是薛嘉蘿第一次聽見有人如此直白地說喜歡她,她微微瞪圓了眼睛,“喜歡?”
她的眼神跟曉秋五歲的女兒差不多,黑眼仁又亮又圓,清澈無邪,畫歪的眉毛奇異地讓她更美貌了,讓人忍不住想把世上一切最好的給她。
“對,喜歡。”曉秋說,“您喜歡奴婢嗎?”
薛嘉蘿不知道怎麽回答,猶豫着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