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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1)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鐵萼瑛正坐在離古家舊宅不遠的一處土垣上,環子像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來,口裏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麽?”環子舉起手來,得意地顯擺出找到的東西——一枚頂針。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風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館逼到極處,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鐵門闩與一枚頂針呢?”

說着他斜眼掃向鐵萼瑛,低聲一嘆:“如此轟轟烈烈的比武招親竟被他兒戲般地草草結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館就別說了,江湖上那幾大世家黴頭觸得也大。只可惜,我好想見那遲慕晴丫頭一面,她有那樣的爹,她這當女兒的一定也說不出的有意思吧?也不知那丫頭現在怎麽想的,她就不怨嗎?”

他本是跟鐵萼瑛說的,卻見到環子的臉上頗現異色。

只見她把玩着手裏面那只頂針,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沒來啊!”

田笑一愣,伸腿輕踢了環子一腳:“你說什麽?她沒來?那馬車你都看到了,怎麽說她沒來?”

環子道:“因為,今天後來場子裏好亂,我跟田哥哥一樣,太好奇那馬車裏坐的人了,她怎麽從頭到尾就不出來?古杉和線線姐姐在臺上定親時,我就偷偷地溜了。我溜到那馬車邊上,想湊上去看。卻見那馬車上的幾個姐姐和幾個阿姨臉色都好兇,死死地盯着臺上,像是對古杉哥哥和線線姐姐都很看不順眼,想活吞了我的線線姐姐一樣。

“我很害怕,可還是偷偷湊上前去。可再怎麽輕手輕腳,還是給她們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車門,就被一個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到現在都還生疼。”

她想到這兒猶有餘悸,伸手捋起袖子,細胳膊上還印着圈淡淡的紫印兒。她揉了下胳膊,然後得意地一笑:“可是,邪帝那老頭出來救我了。我只遠遠見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來藏在一頂大草帽下,我先都沒注意到。他沖我笑了笑,然後像是沖那幾個使女姐姐一擺手,她們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車廂門推開了道縫,可那馬車廂裏,居然是空的!裏面一個人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田笑愣愣地聽着,喃喃道:“沒來,她竟會沒來?”

那來的車難道只是邪帝老兒自己搞的鬼?

——從頭至尾,這轟轟烈烈的一場擂臺一場鬧熱就是為了傳說中她與古杉的戀情。一個是江湖第一驕女,一個是閥閱中第一子弟,光只他們這身份就足以讓人聯想到一場傳奇吧?

弘文館鬧出這麽大的聲勢也全是因為她。可她,怎麽會、竟然來都沒來……?

接下來幾天,連環子口裏都時不時會發出幾句感慨什麽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餘,關心的卻是鐵萼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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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擂臺一別,兩人就再沒見過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沒有走。鐵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呀,萍水相逢,偶然一會,就算這場相逢因為田笑的“剃頭挑子一頭熱”,顯得有幾分滑稽幾分熱鬧,但臨到了頭,誰又與誰真正有什麽相幹呢?誰又真的在乎誰,誰又能真的絆住誰?

人生終不過是孤獨的吧?所以每一個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嘗不把思念當作最好的結局。

田笑平生還是頭一次這麽細致地揣想一個女孩兒的心事。

他有時踯躅獨行,有時急急地在鹹陽城的大街小巷裏亂逛,見到一撥撥整頓行裝歸去的人,他們退訂的房子,他們留下的種種細碎雜物,與鹹陽城裏居住的人們那熱鬧散盡後灰灰的臉。

只感覺——這個世界,終歸是如此荒涼。

其實,田笑知道在什麽地方能找到她。其實這幾天的夜裏,他幾乎都在暗地裏陪着她。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談談了。

那是一條蜿蜒的舊徑,一裏許的深處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舊宅了。因為人跡稀少,小徑上長滿了青草。路兩邊是茂密的雲杉,樹都挺拔拔地往上生長。

古家舊宅三面環山,這條路,卡在通往古家舊宅的咽喉上。

鐵萼瑛就坐在那路側。

已過二更,夜涼有露,讓呼吸都有如一場啜飲。田笑在夜的暗影裏看到她那張眉濃兩刀、鼻挺一線的臉。他突地冒出來,裝模作樣地嘆道:“唉,千裏搭長棚,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聲“唉”拖得長長的,接着,更是蹙眉攢眼地哀嘆了一聲:“這個世界、真荒涼啊!”他是學着環子的樣兒,頗有一個小姑娘家頭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傷春悲秋的架勢。

鐵萼瑛一咧嘴,忍不住笑了出來。

田笑抱膝往鐵萼瑛身邊一坐,裝出很同情的樣子,唉聲嘆氣道:“你家公子一結婚,新婦可真不客氣,就這麽把你趕出來了。你別傷心……”

鐵萼瑛也拿他這涎皮涎臉的小子沒辦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臉。

她在田笑面前慣不作假,低聲嘆道:“你別鬧,我沒什麽。我坐在這兒,不過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處在他這樣的地位,他是怎麽想的。”

只聽她輕言細語地道:“……你知道,我羨慕他,卻由此……也憐惜他。這幾天,我從他家佃戶口裏知道,原來,他從來都不住在那舊宅子裏的。從小失了父母後,他就一直喜歡獨住在一個高岡上。只是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個老仆的舊宅。我在想,他不安穩的生命果然打算安穩下來了嗎?

“你想知道的可能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兩天聽到的一首歌。那是擂臺散後的晚上,半夜三更時分,我一時也不想回鹹陽——那裏太鬧了,便一個人來了這一帶。我在這兒四處走着,想找塊地方坐坐,最後找到一棵樹。坐在樹杈上,可以見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會,我忽然聽到遙遙地似有一個女人在用一種風磨銅樣的喉音唱歌。”

然後,她低低地學唱起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路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本應凄迷的歌不知怎麽,從她口裏唱出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高亢與激昂——那徒勞與尋找,溯游與溯洄,順着水與逆着水,往複往返,自己都厭棄的踯躅。聽得田笑把自己都陷進去了。

鐵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有如實質的歌聲已鑽進她心底,銘镂其間了:“我不知是誰唱的,但我覺得,那是最好的總結與安慰。”

田笑這麽貧嘴滑舌的人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讀到自私與虛假,可以嘲諷戲谑。可當真正的悲喜在此無常而有序、希望與絕望之間如此真實地呈現出來時,連他也感到一種不忍亵玩的高貴。

他怔怔地望着鐵萼瑛,只覺得愛她——愛她的那場悵惘,與那悵望中所顯露的渴慕高潔的情懷。

“可他也在泥濘中打滾。”

“那比在灰塵中打滾好。”

“灰中打滾的是驢,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歡驢,小時候,聽老人說,牛雖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別大,所以怕人;驢雖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歡它瞧不起人的脾氣。”

“我更喜歡命中注定必将生長于沼澤的馬,尤其當它身為骐骥,卻不得不卧于泥水間時,我渴望看到它抖落泥水的飛奔。”

“馬都要釘蹄鐵的。”

“那是把最硬的規則踐踏于腳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自己拿一枚頂針套上當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鐵門闩來抽着它好讓它飛奔了。”

鐵萼瑛卻不跟他生氣,沖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種田笑式的饒舌的話說道:“你要騙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嗎?”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來:“那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你為了這嫉妒而高興?”

鐵萼瑛沖他眨了眨眼,這調皮的神情看來也是學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道:“快謝謝我。要不是有我,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該不知怎麽傷心呢!”

鐵萼瑛想了想,看向遠方——也許真該謝謝他。這世上,也真的只有這麽一個人居然關心自己是不是傷心,是不是快樂。

田笑看着她眼中神情,他怕的就是這丫頭無論什麽事都鄭鄭重重的,他怕她一開口真的吐出個“謝謝”。

那兩個字是不能輕易說的,因為它們好像兩扇門,一旦吐出,就似兩扇門扉重重地關上了,從此門裏門外,天遙海隔。

鐵萼瑛回過神來,嘴唇輕啓,還沒發聲,田笑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千萬別說。你要說了,我就跟你急。媽的,我這是自己給自己設圈套呢。那兩字,只合古杉那王八蛋小子開口對關心他的人說,看起來很客氣,其實是冷漠,簡直是對着你的臉重重地關上他家的門。你可不能說……”

鐵萼瑛由着他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看着田笑,先有些迷惑,接着卻了然。

她垂下眼來看田笑的手,這還是田笑第一次跟她肌膚相觸,情急之間沒思量,這時猛地不好意思,收了手,有些慚愧,接着心底卻為自己的不争氣而發怒起來:該是她害羞的,自己羞個什麽勁!

這時,鐵萼瑛卻臉上笑笑地說了句:“你是個混蛋……”

田笑一愣,可接下來,卻只覺得心裏的花都開心地開出來了。

兩人一時靜坐無語。好一時,田笑用胳膊肘捅了捅鐵萼瑛:“喂,你就一直要在這兒坐着?人家新人入洞房,魚呀水呀什麽的,你充哪門子護衛,他真的收了你當丫頭了?”

鐵萼瑛怒道:“你瞎說什麽,他們直到今天還是分房睡的。”

她這一句說得急,說完才見田笑怪兮兮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臉上一紅。

她生怕田笑不知深淺地繼續奚落,忍不住情急口快地說:“你不知道,古杉與封家婚約解除後,就壞了他家先人與江湖各大門派之約。如今,他更違了那弘文館聞閣老之意,娶了線線,江湖各大勢力已完全有借口再不遵守那前世之約,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手奪他古家之寶。他現在這樣,雖擺明娶了個小家女子以示退隐江湖,可別人豈肯放過他?以我這幾日的探聽,只怕今天晚上,就不止一撥人要出手!”

田笑聽着一愣。

他與鐵萼瑛剛才無論深語綢缪,還是淺言調笑,都畢竟可歸于呢喃兒女語,私私悄悄的,讓他大是快活。沒想到這一句之間,這整個渾噩江湖又重新被拉到眼前了。

身邊的杉樹傍晚時還青青如碧,這時夜色下,田笑卻發現它們更像是鬼影憧憧,真的不知埋了多少陰險腐惡。

“這樣他們還不肯放過他?”

——古杉如此退讓隐忍的态度讓田笑都沒想到過,心裏一時不由代他大為不平。

鐵萼瑛點點頭,一眉一眼,全是苦笑。

忽然,她身子倒躍而起,口裏冷喝道:“此路不通!”她語音未落,已然出手。只見她斜斜地飛退出兩丈,身影如蒼鹫倒搏,斜肩、踏步、橫肘、出招,一把掣出了她隐于袖內的鐵門闩。

那把玄鐵之兵在她手中發出一片烏沉沉的光。鐵萼瑛可不是什麽溫淑女子,她一向愛得切,也恨得切。

來人一共兩人,似是探路的,她鐵門闩一下橫拍,只聽“咔嚓”一聲,已生生拍斷了一人肩骨。

那人痛得一哼,抽身就退。旁邊一人見她強橫,撮唇就打了個呼哨。只見暗影裏,呼啦啦一起擁進了十幾個人。

田笑在那裏也坐不住,“隙駒步”一施,人已到了場內。只聽鐵萼瑛低聲道:“這批人我早盯着了。今晚,有無數豪強打定主意要來劫寶。嘿嘿,那時才是一場好拼。這些個,都是江湖宵小,聽了消息,結成隊想來撿現成便宜的。但在我‘須眉讓’眼皮下,他們有什麽便宜可撿?”

這批人果然是江湖宵小。鐵萼瑛情知今晚還有惡戰,先發現時本不欲出手,但被田笑問得心頭暴怒,要先拿這些宵小出出氣再說。

她心中苦悶,手下更不容情。那幫烏合之衆怎當得起她與田笑聯手?一時只聽得痛哼一片。

鐵萼瑛出手極重,往往一招就折了來人一肩或一腿。只聽那些人口裏不幹不淨地罵道:“假男人,臭婆娘。你家古杉跟別人已鑽了一個被窩子了,怎麽,你閑得慌,要找大爺們殺火氣……哎喲!”

最後一聲卻是那已中招的家夥的痛哼。

見鐵萼瑛強悍,這十幾人打不過就逃,三下兩下就就被驅逐幹淨。

鐵萼瑛與田笑一時靜了下來,鐵萼瑛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低聲一嘆道:“今兒的月好小。”

那天上的月是好小,像一把鐮刀磨啊磨啊,磨得全身都殘了,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刃。

鐵萼瑛望着天上那薄刃樣兇險的鋒芒,低聲嘆道:“一會兒來的,只怕就沒這麽簡單了。今夜情勢,再不比當日‘伐柯’行動。那些人還是些少不更事的年輕子弟,今天來的,只怕都是老手中的老手。”

說着,空中已傳來一聲枭鳴。

那分明是人扮的。然後,遠遠的密林裏,已見到一個人影突地騰起,在月色裏飛躍。

鐵萼瑛擡頭看了一眼,雙臂一掠,已縱身向那人影追去。

古家舊宅其實只是個規模很小的兩進院落,方方正正。

時已三更,那宅子就沉默于山月下的暗影裏,打眼一望,平庸之極。

那宅子連院牆都是土壘成的。田笑遠遠看到,簡直難以相信這就是傳名江湖、聲譽卓著的古家故宅。

那宅子前面有一個小方場,寬窄好似有一百餘步。場子上也沒有鋪磚,而是直接墊着夯實了的黃土。

再外面,就是環山密林了。

這是個無風的夜,密林裏千枝萬葉,此時都啞然肅靜。

田笑追随鐵萼瑛到那宅邊密林,剛才見到的人影已隐身在這片密林裏。

他們兩人猛地定身停步。天上月好小,四周都是萬物吹息之聲。但田笑知道,就在這靜寂的萬物吹息之聲內,定有人聲。可是以他的耳力,難以辨聞。

他料不定這古宅周遭的密林裏到底有多少人,一個?兩個?四五個?還是十幾個?

田笑深深吸了口氣,只知那些人發動時,鐵萼瑛如果一定要出手相攔,那麽,他今晚所遇之險境必是平生所未經。

只聽他低聲嘆道:“喂,你今天一定要護住這座宅子嗎?”

鐵萼瑛沒有回答,只是在調息。那是一種獨特的呼吸之法,她似在數着自己的內息要瞬息入定。

田笑道:“只是,今晚,可不比當日擂臺上與魏大姑她們幾個的女流之争。她們當時明裏出手,再怎麽也要顧及物議。今晚的一切,可都在暗處。何況,以眼前所見,來的可都是非同一般的好手。”

鐵萼瑛調息已畢,輕嘆了聲:“他這一生,料來處處風波險惡。今晚,這個他一生中也只有一個的夜晚,我怎麽拼了也要保他個平靜安寧吧?”

田笑便不再說話,肚子裏面卻不免腹诽:哪個晚上不是人一生中獨有的晚上?哪個晚上又能夠重來?女人要傻起來可真是沒辦法!

而當個男人就是命苦,命中注定要陪着一個女人做些傻事,不做就不開心似的。

接着,他展眼望向那密林四周。心中的警覺越來越深。他開始擔心起來。他在想:這密林裏,真的不知有多少高手在伏伺,且看樣子是謀定而來,至于利益的瓜分,彼此間定然早已商妥。而古杉,就算他一劍超卓,可以他當日在“千棺過”手下落得的傷勢,真躲得過今晚這一劫嗎?

大家似乎都在熬着。

田笑與鐵萼瑛隐身在一株老槐樹上。槐花已吐了蕾,暗夜裏發出幽幽的香。那香在這時卻顯得如此的不合時宜。

看來林中人對古宅必然心有戒意,一時還無人願搶先出手。

猛的,天上微雲遮月,一條人影突地從密林裏縱躍而出。

鐵萼瑛一聲輕喝,人也跟着縱出。然後,只見他們在古家門前空場上空戰在一起。空中傳來一柄劍與鐵門闩交彙的“叮”然一聲。

可僅此一招,那人返身即退。鐵萼瑛也退。

他們兩個似乎只是要試試彼此的實力。一招之下,竟都重又縱回密林,隐于枝葉之中。

田笑默默地數着自己的呼吸,才數到第三十七下,突地又是一條人影躍出。

鐵萼瑛追至,兩人在空中又是一交手,然後,那人返身即退。

——這人的出手明顯不同,顯然并不是先前一人。鐵萼瑛怔了下,在空中一個跟頭,也倒躍入林中。

不一時,又見第三人躍出。鐵萼瑛再次攔阻。

田笑此時已明白,對方分明是在試探,他們見突襲古宅居然受阻,是要測算阻擋他們的究竟是何人,又有幾人。

這時連出三人,見對方只有鐵萼瑛一人露面,那人卻并不縱躍而回了,而是在那密林邊際、空場上與鐵萼瑛纏鬥起來。

田笑只見那人兵器甚是奇特,好像是一對鐵翅。那人雖蒙了面,田笑從他兵器上也還是一眼認出那分明是“麒麟翅”!

“麒麟翅”翹楚三秦,那是“太阿門”的葉風超的兵刃。可讓人震驚的還不在這裏,而是葉風超分明還不是這批人的首領。

田笑遠遠看着,只見鐵萼瑛與那葉風超已鬥至酣處,她分明已盡全力,但場面居然還是膠着狀态,兩人争殺不到千招只怕難分輸贏。

林中忽低低一聲呼哨,只見前兩次躍出的人同時縱躍而出,與葉風超一起攻向鐵萼瑛。

好個鐵萼瑛!一把鐵門闩當此強敵,居然還使得風聲霍霍。

可畢竟她已漸落下風。

田笑初時本待縱出相助,可轉念之下,已明白那些人的用心。他們分明要圍點打援,誘出所有阻礙他們的人,再一舉殲之。

也許他們還想直接誘出古杉。看來他們對那看似平平常常的古宅似乎心有戒意,不欲輕涉險地。

田笑只見鐵萼瑛在場中,左支右绌,漸漸力不從心。

當此之際,田笑再不能袖手。眼見那些人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傷了鐵萼瑛,好逼出阻礙之人了,口裏一聲輕嘯,就已向場中撲去。

可他的人才撲出,密林中就另有兩條人影跟着撲出。

田笑一見那兩人身法,就知已遇着平生大敵。

他們只來一人,就足以把自己纏住。為什麽偏出兩人?想來用的是攻心之術。田笑情急之下,“隙駒步”斜逸而出。

今天,他算是有生以來頭一次遇到生死大難了,再無掩藏,從小學的“五遁”功夫與偷觑到的“清吹劍法”也被他以拳代劍施展出來。

鐵萼瑛見田笑已被迫出,便疾向這邊沖來。

她要與田笑會合。可在那五人纏鬥之下,田笑發現,哪怕自己“隙駒步”能擋一時,要真的想跟鐵萼瑛會合在一起,卻也是千難萬難。

真真一場好戰!田笑連打帶逃,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好容易才和鐵萼瑛會合到十步之內。

對方五人呼哨一聲,卻把兩人包圍入一個圈。

只聽一聲輕“哧”,卻是對手“麒麟翅”得手,已劃破了田笑衣服。

鐵萼瑛猛地撲上,反手一闩,已打落了葉風超的一柄麒麟翅。

可她不顧自保的相助,卻讓對方有人得隙一拳直向她後背擊來。

田笑亡命地合身一撲,已把鐵萼瑛撲倒在地——自有“隙駒步”以來,只怕還無人施用得如他這般狼狽,只見一地塵煙蓬起,那“隙駒步”竟成了一門“地趟”功夫。饒是如此,那拳風猶未全躲過。鐵萼瑛才一挺身擡頭,田笑一口血就全噴在鐵萼瑛的頸項裏。

好在兩人終于得以背對而立。

鐵萼瑛見事已至此,只怕今日,真的要把命留在這裏了。只是無端連累了田笑。

她擡頭向那古家宅院看了一眼,只見那宅子裏面人聲阒寂,似是根本無人注意院外竟有這樣一場好鬥。接着,她卻感覺到背後一陣溫暖。那是急戰之下,田笑疾退時,與她背部靠在一起了。

田笑忽低聲笑道:“老婆,你怎麽不問問我怎麽不只身逃走?”

鐵萼瑛見他在如此緊急之下,還恣意玩笑,不由一怒。

可這一語之下,引得她不由想起平日田笑涎皮涎臉的模樣,心裏忍不住又有些開心起來。

只聽田笑笑道:“我等了半天,就在等你發問,好有好大一套的舍生取義、生死不離的話要說給你聽。哪想醞釀了這麽久,你問也不問,真真白把一條命送給了你,你實在好狠的心腸啊!”

他故放悲聲,可裝得再悲,當此生死關頭,骨子裏還是這般沒心沒肺。

鐵萼瑛在這生死之際,被他逗弄得也忍不住心情略松,出招反而流暢許多。

對方有人輕輕“咦”了一聲。

只聽田笑嘆道:“唉,我的命好苦!老婆看上了個野小子,為了那野小子洞房安穩寧可拼了小命,我還得傻傻地跟着。你說我命苦不苦?本想當着那野小子的面讓他看看我有多情深義重,羞殺他的。哪想那野小子卻露都不露一露面!”

說着他咬牙道:“龍配龍,鳳配鳳。我老婆這般心狠對我,在心裏面偷他;那小子又這般對待為了他寧肯舍了命的我的老婆,他兩人真真針尖對麥芒似的狠呀!”

接着,他卻忽然神色一變:“啊,你竟出來了!”

他這一句叫得驚愕已極,裝得實在不能再像。

有他前面那樣一大段話鋪墊在先,圍攻的幾人一時也不由不信。

那些人真正顧忌的也只有古杉。這時一聽之下,人人驚凜,忍不住手下略緩,都想回頭一望。

田笑得此之機,突地欺步向前,一爪就向對面一人臉上抓去。

他的功夫本成于裏巷,根本不顧風度,這一招全是潑婦拼命似的兇狠。那人下意識一避,田笑已一腳撩向那人裆底,口裏罵道:“叫龜兒子你也陪着老子絕種!”

那人驚“哦”一聲,不由抱裆倒地。田笑雙手成了個肘捶夾擊,就要夾在那人頸側。

可旁邊的人已緩過神來,那使拳的人一拳就擂向田笑的腦袋。田笑一閃沒閃利落,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眼裏直冒金星。

他似是被打糊塗了,接着一腳竟向鐵萼瑛踹去,口裏罵道:“臭老婆,一心光想着野小子,我踢你屁股。”

這一腳踢了個正着。鐵萼瑛不防之下,沒料到田笑這全力一踢,人已被他踢飛而起,直撲向古家宅院。

她一脫包圍,田笑就已陷入苦鬥。只見他百危之下,猶沖鐵萼瑛叫了一聲:“臭老婆,快進宅子,古杉正傷着呢,你拖了他快走!以後百年好合,生下個胖小子,看他笑時,別忙了你的笑老公就好了!”

鐵萼瑛平生極少落淚,這時在空中忽忍不住兩大滴眼淚滴落而下。她返身欲救田笑,密林中忽有六道人影突地飛出,竟直取古家宅院。其中一人轉瞬間追上了鐵萼瑛,把她直逼回田笑苦鬥的圈中,餘下五人,都向那院牆撲去!

田笑見鐵萼瑛重又被逼回,長嘆了一聲。接着見她臉上挂着的淚,竟又笑了起來。

他傷勢不輕,這時肩上已挂了彩,頭上也遭了重擊,卻忽拍手笑道:“我不虧。不管怎麽說,今天咱們死就死了,我是跟你死在一處的。”

他亮晶晶的眼睛回眸一望,跟鐵萼瑛的雙目如電光石火般地對了一下,雖僅只一下,可眼中全是笑意。只聽他笑道:“而且,在你臨死前,腦中想的也畢竟不全是那臭小子,還有我!”

他這時雙手互擊,用的卻是“五遁”之術,卻聽“砰”的一聲,場中冒起一大片黃煙來。只聽田笑笑道:“你敢打我頭,怎麽我也要給你一巴掌才走!”

只聽一聲脆響,他一耳光就打在了那出拳悍厲的人的臉上,伸手一拖鐵萼瑛,就待借他這“五遁”術中最絕的一招“風煙遁”突圍而出。

他料定古杉此時未出,不是傷重,就是古家宅院必有所恃,所以要向那宅院突進,好與古杉并肩而戰。

可這時,那五人已撲至古家宅院的牆頭,院裏居然全無反應!

田笑心頭一空,已近絕望。

可這時,空中忽然響起了一串鈴響。

那聲音,有如鸾鳳和鳴。

卻見,那才要翻過院牆的五人忽倒躍而回。他們掩面疾退,伸手同向空中出招。可他們頭頂,黑青青的,似乎什麽都沒有。

田笑向那空中一望,他練過遁術,習過魔教諸法,先什麽也沒看見,接着卻見着了他平生見過的最絕頂的遁術!

那空中分明有人,只是一身黑衣跟黑夜黏在一起,有若透明。

接着,在這一片墨黑中,一條彩練突地憑空騰起,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

那人居然要隐就隐于黑色,隐于夜濃,隐于無形。

而要現,就現出如此瑰麗的彩虹也不及的七彩!

那彩練在空中爆開,如同炸響了一天的焰火。那焰火經久不散,紅成燙,綠成油;青如飛煙,藍如秋水;黃得有如貯存下來的一秋陽光,橙得像桔林熟透,霜枝盡染後那一眼的飽滿;而紫卻紫得可以如此矜貴,有如北鬥斜橫,水晶濺夜,紫薇宮飄出了紫色帷幔……它變了形的,有如幻魅地在夜空中開出花來。

追擊田笑的幾人已忍不住脫口道:“啊,帝女花!”

——居然是遲慕晴來了!

摔碑店外,如此熱鬧的一擂,她都未至;古杉與線線締結百年盟約時,她都未至;滿世界以為她必至時,她都未至;她那邪帝老爹不惜砸了太後的鳳辇,專給她打造出一輛文采輝煌的嫁車,她都未肯一坐……

可在古杉成婚之夜,她居然來了!

居然由她來力阻這一夜江湖諸多老手聯袂對古杉的逼迫!

尾聲 定紅燈

“你說他為什麽不出來?”

好久,鐵萼瑛低聲地問。

“是不是,他知道遲慕晴一定就在牆外,一定就在護持着他,所以他才堅決地不肯出來?”

如果是那樣,那這兩人,又該是何等樣的奇情?

身後,古家那小小宅院的後進裏,突然亮起了一盞紅燈。

那紅燈很小,但光焰定定的。在如此空荒、如此嘈雜過後,田笑與鐵萼瑛看到那盞紅燈,突地感到一種溫暖來。

此刻古宅中的戰鬥已經結束。遲慕晴适時而來,阻止了衆多江湖老手對古杉新婚之夜的逼迫。

那一場戰鬥宛如田笑所見過的最精彩的煙花盛會。

遲慕晴匹練迎空,虹飛百度,如天女初臨,谪仙降世;當真翩若驚鴻,矯若游龍——江湖第一驕女,她果不愧此稱呼。直到好久,那一場煙花散盡,圍攻古宅的十一人盡數铩羽而退,那場煙花也突地散了。

田笑與鐵萼瑛久久仰望着夜空。他們沒有看見遲慕晴如何離開,就如沒有看見這個江湖第一驕女如何出現。她的到來就像一場絢爛的煙花般昙花一現。

現在只剩下田笑兩人坐在古家的院牆的牆頭上。這一夜的天空在彩練消失後,青透如碧。無數的星星在上面眨着眼,田笑真還沒見過夜空可以碧青得如此透徹神秘,如此的安寧靜好。他忍不住輕輕握住了鐵萼瑛的手。

只覺得彼此的手心溫熱。然後突然感慨,突然快樂——當那場奇跡掃過之後,他們還是平平凡凡地活着。

鐵萼瑛眼神恍惚,迷迷離離地道:“才幾天啊,那麽大一個擂臺,那麽大一場熱鬧,那麽多苦心的算計……可一轉眼,這個世界的人都哪兒去了?”

“他們為何而來?我們又為何而在?”

這丫頭,好容易平息下來,一開口又是這麽鄭重的疑問。

這疑問雖來得重大,田笑聽出她話內之意,卻有一點溫暖之感。

他撓撓頭,微笑道:“鹹陽的事了,但膠東,據說近幾日又要重開‘海市’了,那是一場新的熱鬧。”

“人生如此荒涼,有熱鬧心的該都去趕海了吧?”

紅燈久未熄去,點燈的人像在以此致謝。那麽,今夜,真的是他們結缡之夕了?古杉與藍線線,這兩個名字倒很相配……田笑腦中雜亂地想着:古杉,他那麽個人,無論今日他在生命的表層可以表現出何種的淡定,但他生命的底層裏,是個淡定得下來的人嗎?他的一切,他的守護,他的故事,他與遲慕晴……哪怕就算他真心實意地牽了那個叫線線的女子的手,要以她的溫婉安定他的生命,那所有的一切,所有屬于他這樣的人命中注定不安定的一切,就會如此草草結束麽?

這麽想了一會兒,田笑忽啞然一笑,真真是:看閑書掉淚,替“古”人操心。想這麽多做什麽呢?

他望着小院後進那一點盈盈的紅,卻覺得,無論如何,此時此刻,借着這一盞紅燈,無論這個世界多麽荒唐,這場生命多麽荒涼,起碼這一刻,他與鐵萼瑛在一起的一刻,他與她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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