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2)
光這場中,列女傳就還有四人。她強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況還有暗處的過千庭與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臉上冒汗,正在轉腦筋動詭計要怎麽把這個局面攪得越糟越好,忽覺得身邊環子有異。他一低頭,卻見環子的眼睛竟沒看向鐵萼瑛處,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鐵萼瑛身後的高臺之上。
田笑順她眼光望去,卻見那高臺之上還殘存着一小塊綢布。臺上為那綢布擋着,見不到裏面。可那綢子為日色所透,裏面隐隐現出了一個身影。臺上鐵萼瑛四人大戰已重又一觸即發,卻聽一個聲音在那高臺上面慵慵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他後面這一聲拖得那叫個長。真像一個山野逸士,公子貴少,破落而居,在個竹堂茅舍中睡懶覺才起來。
田笑聽得一愣,心裏又喜又氣,喜憂參半。一時心裏不由恨極了暗罵道:好,你正主兒總算來了!現在整個世界已為你鬧哄成這個樣子,你還裝什麽他媽的蒜!可一時他卻又憂及高臺上那古杉的傷勢。
這時只見那高臺上綢布一披,細碎而落,把整個臺面顯露出來。
田笑在那綢布一落之際,眼中還沒看到什麽,心中卻猛地回想起這幾日累積于心頭的印象。每一個古杉都泾渭分明、天差地別,讓他再也想象不出,這個将要出來的古杉,将會是哪個古杉?
卻見那高臺上輕綢飄落,終于現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的衣服居然有顏色。黃黃的軟綢,絲絲的滑,仿佛天工織巧般地瀉落于肩。他腰間也沒有束帶,越見出那黃衫一瀉于地、腰身處微顯空蕩的柔韌勁挺。他身上別無裝飾,只是發上束了一頂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當真顯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他就這麽灑落落地出場,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蒼白,足證如弘文館所料,他昨夜已經“其傷七分”了。
古杉忽雙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鐵萼瑛認認真真地一躬。
——那姿态,真他媽的潇灑,也真他媽的夠朋友!田笑一時對古杉這小子又喜怒參半。他懶得再去看這麽個鳥人,平白讓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麽鬼主意。
他盯向的是鐵萼瑛。滿場人都被古杉的出現弄了個目眩神迷,只田笑還記得望向鐵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見鐵萼瑛眸中隐見迷眩。
他要看的就是這個,要看那盈盈濕眼中,要看到那一點料來決不會滴下的淚花中古杉的影子……
卻見古杉一躬至誠,一起身,卻也風概清朗。
場中的女兒們一時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卻紅了眼。卻聽他朗聲道:“弘文館諸君與列位江湖耆舊為古杉謀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領,就不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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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笑一向最厭聽這類浮文,卻見他說得氣度高邁,不瘟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這小子的本事。接着,他卻在古杉臉上見到了一個古怪的笑。古杉的眼睛像在自己臉上掃了一掃,那笑卻像是笑給自己的。那一笑裏,有促狹,有搗鬼,田笑還沒摸清他的門道,卻聽古杉笑道:“只怪古杉當日放言,只要他們找得到一個打得過我的女子,我就誠心誠意,三媒六聘地迎之入門……”
他的眼睛忽望向臺下某一處,微微含笑道:“……現在,你也好來了吧。”
全場人心頭微微一迷,不知他打的什麽算盤。
有腦子快的人已飛快地望向遲慕晴那嫁車,以為古杉說的定然是她。
“列女傳”中人物神色一變,過千庭卻神色一振,他們還正待反應——如果古杉居然敢當着全天下的面與邪帝一脈正式合流,那他們谏勸之餘,只怕不得不最後落得個刀兵相見了!
可接下來,人人卻見古杉的目光雖極溫和極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卻不是那輛嫁車,而是人群中。
衆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尋去,一時還全無所見。田笑也跟着衆人一起在找,好一時,他才找到了,只見一個女子正滿面羞澀,緩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動全無練家子章法,所以衆人都沒注意。
只見她穿着一身藍布衣裙,緩緩向前,直待走到那高臺之下,衆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臺側原有一面梯子,臺高,梯子也陡,懸得就是直的。卻見那女子望着它微微卻步,步履間似都露出怯意,卻強撐着,紅着顏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來。
全場中人一時都摸不清首尾,連魏大姑與過千庭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緩緩爬上了幾級。鐵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卻見古杉在高臺上忽沖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既有誠懇的謝意,又有謙遜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臺。
然後,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劃出的指風忽然一現。等閑人只怕還沒覺得,鐵萼瑛離得最近,只覺得那臺的四柱已微微一顫。
那臺子極高,于匆忙間搭就,沒有那麽長的木材,也無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繩巧妙地縛住才撐起這麽高的。
古杉不着形跡的随手一劃,那棕繩卻已為他指風所斷。
場中識貨的人已面色微微一變,卻見,更難的是下面——那古杉的身形依舊巋然不動,所處的高臺卻已在他足下緩緩而降。
那臺子降得極穩,借着那棕繩殘餘的束縛之力,全無歪斜,連梯子也沒抖動一下,卻緩緩地落了下來。
環子個子矮,先還看不到那女子。這時那女子已爬高數尺,身形全現。環子不由驚“啊”了一聲,急拉了一把田笑的衣袖,詫聲連叫道:“線線姐姐,田哥哥、你快看,那是線線姐姐啊!”
那高臺降至丈許處,然後停住。那女子也适時爬高了丈許,登至了臺面。
衆人只見那女子一身藍布衣衫,袖口裙邊都染了細碎的白花。那花兒開在這一片藍上,只開得賞心悅目。那女子姿色并不多麽明妍,卻面目恬淡,舉止溫柔,全身上下只裝點了一樣銀飾,卻是于發上插着的一柄釵環。那釵只是鍍銀的,可插在她發上,卻讓她有種切合她身份的自如感。
這時只見她鬓邊見汗,雙頰微紅,嬌嬌羞羞,別有一種質樸大方之态。
只見古杉望着她的眼裏全都是笑。那笑溫和得如暮鴉戀水,睫毛閃得一翅一翅全是夕陽暖意。只聽他溫和道:“線線,你都聽清楚了,我答應人,只要有人能打敗我,我就心甘情願地娶她入門。我自知不才,不過,也許你還不嫌我鄙陋,願意一試吧?”
那女子似舊城小巷中長大的那種小家小戶的溫婉女子,從沒見過這等大場面。她頭都不敢擡一下,眼睛除了看着古杉的衣襟的下擺,再都不敢往別處看上一眼。只見她輕輕點頭,以極低的聲音道:“我願意。”
她聲音很輕,滿場人雖都屏聲靜氣,怕也聽不見。
可那聲音似又為古杉所護,竟人人都聽見了。
那女子忽從手上取下了一枚頂針,她把那頂針拈于兩指之間,然後擡頭,眼神明明淨淨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雖還有羞澀,卻也不乏坦然。
然後,她一式“支機”,竟像模像樣扣着頂針攻向古杉。
古杉輕輕扭身一閃。那女子卻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織女劍”。
她以頂針為劍,招式雖看來分明只會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名師指點,只是攻防之間全無內勁,也明顯是剛剛初練,僅是個依樣畫葫蘆。
旁邊人還在懵懂中,不知這兩人搞什麽鬼。田笑心明眼利,眼望着古杉臉上那溫煦的笑,卻在那眼角眉梢間捕捉到了一絲促狹、一絲俏皮,同時卻有一絲悲哀。
他心底一時不由開罵開來:滿天下人只當他家世清華,為人溫雅,當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這小子的真形!那套招術,分明就是他親手教給那線線的!
那叫“線線”的女子把“織女劍”才使了半套,卻已把頂針扣在了古杉心口之側。卻見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頓了頓,忽朗聲笑道:“線線女俠,你的‘針黹’神功,果然厲害,堪稱獨步江湖。小可不敵,小子認輸了!”
滿場怔愕中,只見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線線扣着頂針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長有力,線線的手卻只是細潔一腕;他手背上面還蒙着一襲黃絲長袖,典雅華貴,輕軟可賞,那線線的藍布袖口卻圈着一圈細細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線線的手,線線的手卻捉了一枚樣式樸拙的頂針。
兩人一黃衫、一藍裙,一頂危冠高古、一插銀釵婉娜,彼此相對在那已降低了的高臺上,卻也煞是好看。
只見那古杉以他雙目注視着線線的細目鳳眼,溫聲低言道:“那麽,從今日起,我願娶你為妻。從此年年歲歲,風雨冗夕,但圖安好,只求靜婉……”
這算什麽,他不惜開罪弘文館,這算他退出江湖的最後之言嗎?
臺下人張皇失措,什麽?這樣就算完了?弘文館安排的連場好戲,江湖中拼殺過的幾許胭脂,各世家縱橫聯合,古杉前世那數代藏寶……
這一場勾搭、一場謀算、一場計較、一場熱鬧,就這麽輕輕易易被他一語交代?
那叫“線線”的女子手卻輕輕地一抖,她的心像很亂,手中那枚擾亂了整個江湖預期的頂針,就從她手中失落,滾落高臺,墜下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