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2)
名句——“江湖不過洗腳盆”。
瘋喉女詫異地看了一眼他,神色間頗起知音之意:“為什麽救我?”
田笑一怔,是呀,為什麽?
那女子臉上卻忽柔柔淺淺地一笑:“是因為古杉嗎?”
田笑聽她一語間就扯到了古杉,心中本能地升起股郁悶,可仔細想想,還真有些是的。他心裏太好奇了,忍不住直接問:“我想聽聽你和古杉的故事。”
卻見那女子微微一笑,臉上有一點超逸式的驕傲:“我和他的故事?我和他之間有什麽故事,他連我的面都沒見過。”她揚起頭,想了想,“如果,我們之間還有什麽相同之處的話,那不過是,我們都出身于一個極古老的家族罷了。”
這一語說完,她就陷入長長的沉默。田笑本都要以為她再不會開口了,這時她突然慢慢地說:“他們家,世許清華,在外人看來,如何脫逸有貴氣,其實,這麽一代代傳下來,不過是一個守鑰人罷了。”
“守鑰人?”田笑愣了愣,那是什麽意思?
瘋喉女仿佛好久沒跟人說過話,接下來一說起來,竟說得很長很長。可她言辭之間,生澀得跌跌撞撞,像一顆顆小石子,不停地敲打着她的牙齒。
“這是江湖中的一個秘密。他生來就要守着一個秘密,生下來不過是為了要守住一個秘密,一個對外人來說極大的秘密。”
田笑再也忍不住好奇,眼巴巴地想聽她說下去。
瘋喉女先還看了他一會兒,似在想該不該把這些話告訴給他,接着,卻不由陷入自己的陳述中了:“這個秘密,卻是他們鹹陽古家與長安封家一代代人從娘胎裏就帶着,也一向共同保守的。
“我們兩家,一起守護着同一把鑰匙。所以,我們世為姻戚。從我很小很小時就知道,我們封家每一代,都必将有一個女孩兒要嫁入鹹陽古家的。也只有她會被視為封家的多餘人。那個嫁出去的女兒,真如潑出去的水一樣,再都很難見到她的。那是個讓人向往又讓人害怕的使命。因為,我們私下提起它,總把它叫做‘封喉’。只為那個秘密是絕對不能外洩的,所以,凡是嫁到鹹陽古家的那個女孩兒,從她嫁入古家那一天起,就必須封喉。她從此不能說話,除了對她丈夫與孩子外,不能對任何外人說話。所有的悲喜都悶在心裏。嫁入古家的女人,如同嫁入一個古墓。她終生的使命就是永遠緘口……但誰承想,這一代,命定嫁入古家的人卻輪到我了。
“而且,除了這個之外,嫁入古家的女兒近年來還要承擔另一重限制。”
瘋喉女猛地一擡眼,看向天上沉沉之雲,心中也如有壓抑。
“弘文館的聞閣老你聽說過吧?他承襲祖蔭,壯年入仕。他們家掌管弘文館已垂九十餘年了吧?說起來,江湖中,對古家的封喉之秘最為關心的人該就是他家了。這麽多年來,他們一直觊觎的就是這個。古家遠避于野,不與世結交,他們逼迫不了古家。可我們封家,號稱侯門,終是身在朝廷中啊!不知那是從哪一年起,我們就受到他們的逼迫了,頭尾算下來,已接近百年了吧?侯門侯門,說起來好聽,可這麽些年,提心吊膽,滅門之禍始終近在眼前一般的。小時我還不懂,長大了才算明白。古家近百年來一直支脈凋零,人口不興旺,到底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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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笑知道她不需要自己插話,也就不開口。
只見她頓了頓,自顧自地答道:“只為每個嫁入古家的女兒,出嫁前即已承嚴令,只許為古家生一個兒子。有多出的,必須溺斃。這個秘密,只有我們封家知道。因為近百年來,聞閣老一脈對我們封家暗中構陷,掌握着我們的把柄。他們想知道古家守護的秘密,想得到他們掌管之鑰,也有耐心有時間等待。所以他們一不要那秘密失傳,二也不要那古家興盛。我們封家,為了家門存活,也只有答應下來。我實在難以想象,那些當年嫁入古家的長輩,不能對外人說話,可以交談的只有自己的夫與自己的孩子了,可還要保守着一個額外的秘密。她不能把這些告訴他,因為怕他一旦得知,必有反應,聞家的人一直監視于側,那時首先遭殃的必是夫家,這樣的悶痛,她們是怎麽承受下來的?怪不得古杉的媽媽生下他不久就已死去。因為她怎忍心親手溺斃自己的孩子。”
田笑聽得已忍不住心頭驚聳,只聽得瘋喉女的聲音突轉激越。
他見她神情激動,卻忽頓住不語,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既然你們婚配之約是世傳下來的祖訓,那古杉為什麽還敢退你的親?”
瘋喉女愣了愣:“是我退了他的。”
田笑不由一怔——你、退了他的?
瘋喉女的臉色忽變得很奇怪,又像是開心又像是慘痛。那極喜與極悲的神色統一在了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苦痛的尊華。
田笑怔怔地望着她,卻見她那悲喜交集的臉上,底色居然是……一片溫柔。
“就是為了不願受那聞閣老之逼,就是為了不想親手溺斃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想受那封喉之罪,你才叛出家門,退了這門親的嗎?”
瘋喉女卻微微搖了搖頭:“不是的。為了一家上下的老小,按理說,什麽樣的苦處我都能吃。其實我現在的苦處,又何嘗比那樣為輕?”
卻聽她聲音忽轉溫婉,只見她的臉色也一時柔迷:“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封家,而是……為了他。”田笑不由怔住。
卻聽瘋喉女絮叨地道:“自從我知道自己注定要嫁給他,我就開始無限地關注他。那好奇心的折磨,其實對一個正慢慢長大的女孩子來說,也是一件最快樂的事吧?本來,在我及笄之年,我就該嫁給他了。可在那一年之前,我就曾、偷偷地溜出來,跑到鹹陽看他……”
瘋喉女的眼中忽閃過一片快樂的光輝。那光輝不只讓她眼睛,甚至讓她的整個人一時都熠熠發光。只聽她帶着笑,低柔地道:“果然,跟父親所說的一樣,他是不同的。他不只跟我從前見過的男人不同,也跟他們古家的祖祖輩輩不同。古家祖祖輩輩的畫像我都見過,個個溫謹得很呢。可他,卻是溫謹中爆出光華來的。我曾暗中打聽他的事,我知道,其實從十六歲起,他就已悄悄地出現在江湖中了,只是這世上沒幾人知道。他一出江湖,就與當今最大的勢力對抗上。弘文館代朝廷轄制江湖百數十年矣,七十年前,閏虎之年,就開出‘閏虎’榜,檢校江湖名士。以名利二字,招引收納江湖草莽入其彀中。另秘著《大野龍蛇錄》,肯與其合作者為龍,不肯與其勾結者即為蛇。暗裏構陷,明面追殺,七十年來,野逸不朝之士幾為其殺戮盡矣。你知道古杉為什麽每年都要出嘉峪關一行嗎?他是要去新疆。從很多年前起,他就開始收納被追殺的野逸之士及其子弟,将其送至關外沙海綠洲中。這些年,經他送出去的,怕少說也有兩三百家了。他的抱負胸襟,果然與衆不同。
“那時,他做得還沒有現在這麽大。可我已見出他溫潤如玉的氣度,他心中,他骨中,那絲不肯與衆諧和的裂紋。當今江湖,傳名他為‘鹹陽玉色’,可我知道,最讓我觸動也最讓他引以自傲的卻是他那玉中之裂!我為什麽還要耽誤他呢?以守鑰之命約束他?以終生緘默封沉他?以溺沉嬰孩來背負他?那可不是我之所願!哪怕,哪怕陷整個侯門封家于不測之險,哪怕悔婚抗祖,哪怕……枉費了這一生的心,我也要親手脫掉他身上的桎梏,好讓他飛騰起來。
“因為,我情願,他那玉中之裂從他身上爆出,傾覆整個天下!”說着,她忽然滿眼含笑,臉上俱是憧憬,緩緩回眸看向田笑道,“你說,我做錯了嗎?”
田笑簡直受不了她這回眸一笑。他見過的女孩子可謂多了,一向都可以爽朗相處,可眼下這回眸一笑中若嬌俏,若愁煩,若有隐情。這一瞥卻讓他心尖都忍不住一動。
“所以,當我瘋傻近十年後,當聽說,滿世界的紅塵都落向鹹陽,都想罩在他的身上,我還是忍不住來了。我要看看那紛紛灑落的紅塵落在這鹹陽黃土之塬上的情景。這一次擺擂招親,只怕是弘文館對他最新的構陷吧?所以剛剛才有人來殺我,我知道,當年我既抗命,他們當然也就容不下我……”
說着,她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可我還是見不着他了,我不敢想象那樣的一見,也不知見到他該說些什麽……”
接着,她的語調卻有些熱情起來:“可你,只怕還有機會見到他。你是我這一生少見的率性之人,如果真的見到了他,你會喜歡他的,他想來也會歡喜于你。”
田笑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說起這些幹什麽,還說着說着就有些開心。卻忽見她臉上極瘋地一笑:“我是不是瘋傻得緊了?”
田笑搖搖頭:“你不瘋。”
“那是你太正常了。”瘋喉女微微一笑,“女人是按照男人的程度來瘋的。”
說着,她一身黑衫飄飄曳曳地就走了。
田笑還怔在那裏。她為什麽忽會對自己說上這麽大一篇話,為什麽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肯講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她是……愛着他的吧?可是她這樣驕傲的人,怎麽肯跟一個不相幹的人說起自己心中的愛呢?
接着,田笑腦中雷轟電掣地一擊,想起她後來說的:“但你,只怕有機會見到他的……”
原來,原來她畢竟渴望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還可以有一個或然的機會讓那古杉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