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那些黑雲翻翻滾滾地壓過來時,田笑正把身子倒挂在鐘樓的飛檐上。他用兩只腳絞着檐頂的獸頭,身子倒懸,腰盡力往前探出去。這鐘樓很舊,可相比它腳下的鹹陽城來說,已算齊整的了。
鐘樓裏還有人。一共是兩個。看穿着打扮,一個像是縣城裏的典吏,一個卻像是鄉間的裏長。今天對于他們仿佛是個重要的日子,都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幹瘦平整得像衙門裏的板子,臉色卻像衙門口敲舊了的鼓皮,唾面自幹加上凜然不可侵犯兩種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統一在了一起。那個年紀大些的,穿得卻花哨些,一件綢員外衫在他身上開出富貴如意的花來。那富貴也是披在這黃土塬上的富貴,像戲臺上的裝扮,裱糊的儀仗,窮家子的喜事,沒有底氣的架勢。
他們兩個攀爬到這個鐘樓上後,隔上一會兒,那裏長就要抻抻自己綢衫的後襟,口裏喃喃說道:“過先生怎麽還沒來?”
終于那典吏被叨咕煩了,只聽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覺得別人是什麽人?別人可是弘文館的來頭!是皇上也信重的文華閣裏聞閣老的私人!你覺得怎麽着?見你我這麽兩個小角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來等我們?”
那鄉紳卻不惱,仿佛倒高興終于跟這個不愛說話的典吏搭上腔一般:“那弘文館究竟是什麽來頭?館裏随便出來一個什麽人都那麽重要?他又沒有官職。”
典吏有點不耐煩又有點炫耀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對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館打理。不說別的,就說他們每三年一大考的龍虎榜,就已搜羅盡了江湖上各大門派與世家。當今江湖,門派紛雜,可除了少林‘水木堂’與武當‘大北倉’還稍微可以自撐門戶外,剩下的有幾個不受弘文館與武英殿轄制的?凡是上了龍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雲,可以直接入武英殿執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羨慕的出身正途了。這過千庭過先生雖沒有官爵,但他可是執掌弘文館的聞閣老最有力的一個幕僚。等閑的在職三品大員,想見他一面可都不那麽容易呢。”
說着他拿眼乜斜了那鄉紳一眼:“古老,要不是敘上家譜,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點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親戚的面上,這過先生又如何要見你?”
那鄉紳古老赧顏一笑:“都是那些不長進的子弟,他們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脈凋零,也從不肯讀書從正途出身,一向還瞧不起他們,不肯親近。現在果依了我說的吧?做人要厚道!他們哪想得到我這姓古的侄兒……居然這麽争氣,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對他傾心,何況還有朝廷眷顧呢。”
他說到“姓古的侄兒”幾字時,因見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氣裏便有些心虛。想來自己也知兩家雖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關系,其實并未聯宗的,就是這輩分也是他估計着年紀虛拟的。
那典吏卻親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氣道:“咱鹹陽城出了古少爺,那真是咱鹹陽城的福氣。古老,您今後攀上了這門親,可不能富貴即相忘,別忘了提攜下小弟啊。”
外面檐頂的田笑聽到樓內兩人的談話,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離那富貴權勢遠遠的,這時聽了那兩人的對話,不由感慨:那古杉聲名雖盛,但一天到晚被這些小人算計着,想來也未必怎麽開心。
正想着,他耳朵一豎,隐隐聽見了什麽。身子忽一縮,一隐就隐到檐底,連呼吸都小心起來。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那走來的人行走呼吸間,讓人一聽就知是個斷不可忽視的高手。過千庭——那人想來就是過千庭了,行走氣息間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過的氣度。
田笑不由得調息靜氣,免得被人發現。他撥開瓦縫偷窺,卻見那鐘樓上已走上來一個人。那人年紀有三十餘許,面色青白,衣着潔淨,仿佛一個先生模樣。
就見那典吏已施禮先叫了一聲:“過先生。”旁邊那鄉紳古老也忙不疊地施禮。
卻聽那過先生笑道:“這位就是古老?”一雙細目開合間,精明隐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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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雖客氣,但自有一種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裝出的親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聲,可那典吏與鄉紳卻很吃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寵若驚之色。
卻見那過先生伸手往袖子裏一摸,沉吟了下,摸出個封柬來。接着将它遞與那鄉紳道:“兄弟初來鹹陽,卻要煩古老代傳個拜帖與古杉兄。說在下是聞名已久,甚渴一見。”說着頓了一頓,“還有就是這比武招親之事,古老想來都知道了吧?”
那鄉紳連忙點頭,才要措辭作答,那過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釋一下,這也是聞閣老應江湖諸大家所請,上禀朝廷後,給古兄添的一點小小熱鬧。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清簡,不愛這些虛熱鬧的,萬望他不要見責為好。這比擂招親的事,還要古老跟古杉兄細細地說說。我們弘文館現參與其事,卻也是下承江湖諸世家厚望,上領朝廷的一番盛意,萬望他不要峻拒。”
樓檐上的田笑聽了不由一愣:怎麽,這鬧得沸反盈天的比擂,來了恨不得有近千餘個江湖角色,那麽多女兒加鞭快馬地趕了過來,而那古杉、居然還不知道?
卻聽過千庭微笑道:“這事兒怎麽說也是上達天聽的。古老如辦不好,只怕就不好說話了。那古杉兄雖說驕傲得緊,怎麽着也要顧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遠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關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這些事我們都是知道,也從來不曾擾他。前兩天才聽人來報,最近他剛剛回來。古老不要耽誤,現在就去摔碑店為好。”
那鄉紳臉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沒得空兒說話。卻見那過先生面上分明是談話已經結束的神色。他呆了呆,應了聲,告了個罪,卻也猜不透這裏面的機關,只得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聽過千庭沖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确實,四望鄉郊外那些鄉民都說,這些天來,是聽到四野郊外,時或有一個瘋女子瘋着喉嚨唱歌。唱的什麽聽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就出沒在四望鄉那一帶。”
過千庭臉色陰沉,望着樓外黑雲,哼聲自語道:“當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現在,有我弘文館出面,她還想出來搗亂嗎?”
鐘樓中一時一靜。那過千庭的臉色,不只讓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裏偷偷見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見過千庭踱到窗口邊上,手摸着窗棂,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田笑好奇地看着他——以田笑的出身,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機會原少,而這人身後,就是那個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陣兒看似臃腫無用、一陣又顯得強大無比的朝廷。那些混跡其中的人,個個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貪贖,他們馬上就可以把那整個系統變得臃腫無用;可一旦想及鎮壓,他們的手又是沉重的,會立刻顯出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
卻見過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變,揮手沖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約的人要來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麽人,居然讓過千庭一提起都忍不住駭然色變?
那典吏才向鐘樓下退去,田笑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咣”聲,那響聲好大,以至響過了後四下裏突然地一片寂靜。
田笑忙不疊探眼向那鐘樓內望去,卻見鐘樓後面的窗子已被撞開,一塊巨大的黑色的棺蓋樣的事物直沖進鐘樓內來。細一看,那棺材蓋原來并不是木頭做的,其實是個紙鳶。只是它做得太像,顏色也漆得剛好,簡直像一塊沉重無比的檀木棺蓋。
那紙鳶上還坐着個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嬌小玲珑。只是她的黑衣與座下的紙鳶不同,雖同為黑色,隐隐地卻浮泛着光彩,像鴿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澤中潛藏着流動的藍光紫暈。
那紙鳶像撞破了一道時光之門,它的後面,洞開的破口處天光一綻。它突然出現,驀地撞碎窗棂,可接着,時間在它四周似乎忽然變慢,只見那被撞破的窗棂、糊紙在空中竟似頓住了,然後才緩緩地向四下裏散開。
那女人的出現也就由這一聲暴響開始,接着,卻在異樣緩慢的碎紙、斷木的飄落之間出場。只見她的面上黑紗飄蕩,黑紗裏織着金的、銀的、五彩的線,但合在一起,它居然還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紙破棂,輕輕散落,幾近無聲,卻像一隊靈棺經過時那飄落在荒野裏的紙錢。
只聽過千庭輕輕嘆了口氣:“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這麽大的聲響嗎?”
他微微蹙着眉尖,有一點裝模作樣的架勢,又有一點讨好的語氣。
田笑卻感覺出,他這架勢下面,卻透着說不出的謹慎與防戒。
以過千庭的身份,一個人能讓他不得不以開玩笑的方式顯出讨好神色,還暗地裏叫他如此謹慎的戒備。這究竟是什麽人?
田笑登時對那女人好奇起來。
卻聽那女人咯咯地笑了。那笑聲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粟花鮮豔地開放出來,她的笑聲是有顏色的。她笑得身上都輕輕地顫動着,連帶着座下的紙棺都一陣輕擺。
——這女人是誰?
只聽她咯咯笑道:“我只覺得這樣才好玩兒。”
過千庭微笑道:“你說好玩兒就好玩兒好了。”他語氣裏有一種他這樣的男人面對一個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貴的女人時一種放縱與讨好交雜的神色。
只見他微笑着:“可是,面對我這樣一個無趣的老男人,不解風情,也相當煞風景吧?”那女人皺皺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翹,隐隐地貼着面紗,皺得那面紗一陣輕顫。
只聽她道:“你少給我扯淡。說吧,你不惜出動聞老頭兒、坑殺六士,連黜天師那老天閹都給你發動了,逼我出來有什麽事?”
田笑聽說,心頭不由已微微一陣扯動,她語氣雖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頂尖兒的人物了。
過千庭微笑道:“沒別的,只是想給你做個媒。”那女子嘻嘻一笑。
過千庭笑道:“阿姑娘想來還是小姑獨處吧?雖說,據傳你也結過好多次婚了,每每見着可眼的少年郎時,就把他們殺了,好讓他們跟你睡同一個棺。可據說,你回回把他們一放進棺裏,就倒盡了胃口,再不想進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獨行,卻奈這滿天下的須眉濁物盡倒人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卻半正經半玩笑地道:“可這次,我介紹的這個人卻決不會讓你倒胃口的。”
“誰?”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紗也微微上翹。她這舉止讓人心癢癢的,田笑都要恨不得揭開她的面紗來看一看,看上個通透才罷。
過千庭故意沉吟不語。好半晌,他輕吐了兩個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時,他才說到正題。
見那女子不說話,過千庭笑道:“我們知道阿姑娘視錢財如糞土,只怕不耐煩料理那些妝奁雜物,所以我們聞閣老這次願敬送珍珠十擔,楠棺千口,錦緞九千匹,外加上滇邊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聽得下巴都快要落下來。他早知這不是普通的說媒拉纖,而是一場交易,卻沒想到弘文館肯出的價錢如此之高。分明是過千庭見那女子不說話,在以財貨動其心呢。
那女子猶不說話。
過千庭嘆了口氣:“阿姑娘還嫌少……這樣吧,我虛答應一聲,負責說服武英殿,把川中豐都還給你們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動,卻還是不說話。
過千庭喃喃道:“這可就不好說了。阿姑娘也知,我們聞閣老為操心阿姑娘這親事,也算傾家了。何況,附送的還有那號稱‘鹹陽玦’的古杉那一身玉色。他這樣的人,保證生前死後,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強過世上男子千百倍。那一身肌骨,據說人人見了都會動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應,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這些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門,以及如此聲名麗色,還是不見得會動心的。所以才會沉默以拒吧?”
他口氣裏微涉調笑,卻已用上了請将不如激将的法子。無奈那女子還是全然不為其所動。過千庭只有拿一只腳的腳尖在地上直畫,畫來畫去,都再也不肯說話,似乎他這邊底牌已盡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給我扯你娘的屁。這點點東西就想讓我動心?別給我玩心眼兒,我問你,巫、仙那裏怎麽辦,你們給我什麽條件?”
兩人這時算話已入港。田笑聽了一愣,什麽“巫”、“仙”?難道是……
卻聽過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們這世外三門相互之間的争端可不比那濁世裏的世家門派,我們弘文館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們一向插手還少了?一句話,我不管你們聞老頭子用什麽辦法,起碼一年之內,要叫坑殺六士與黜天師那些王八蛋不再監視我的北邙山,我要回到豐都,以後,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間的事,你們通通都不許管。”
過千庭好一時都不說話,沉吟着用腳尖兒畫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個字:“好!”
然後他展顏笑道:“我這已是越權。不過為阿姑娘喜事着想,傾了力也該。這樣,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聲:“嫁個屁!”然後一雙眼睛冷厲一掃,怒聲道:“你別跟我花言巧語,以為我不知你們打的什麽算盤。他古家自當年駱、易之後,屹立江湖數百載,都沒人敢打擾。你們這次是不得已而為之了。旁人只道你們是為他看上了遲慕晴那小丫頭,怕他跟邪帝扯上關聯,以後你們的麻煩就大了,所以搞出這麽個荒唐的擂臺來。讓我來揭你的皮,你別以為我久已脫堕民之籍就不知道這其中的底細了。你們怕的是劇秦!當今江湖,劇秦被你們逼得有如垓上項羽,四面楚歌,滿江湖的人都聞之色變,沒有人敢跟他們打交道。可讓我看得上古杉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這幾年,正是有他的支持,劇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兒,功夫是高,但門下太雜,他也不耐庶務,組織極爛,你們怕他何來?你們怕的是劇秦!更怕的是你們一直最視為眼中釘的劇秦與邪帝通過古杉聯成一脈,所以,少給我扯你媽的淡!”
她那裏還在說着,田笑在檐上,卻已如雷轟電掣一般,被震了個呆!
——江湖!
不為別的,就為那女子口中所說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颠沛流離,也算很早就進入這所謂的“江湖”之中了。但只有他知道,這世上滿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噓,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實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當的“大北倉”?“晉祠”三家?汝陽王府?綠靶子山……
他們這些所謂的“江湖人”個個稱頌的地方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他們早已融入朝廷的體制,三年一大考,一個龍虎榜早已延攬盡當世人物。連他們的考題都不出他們上面欽定的“武八股”範疇。
不過是一些門派磨磨打打、削削砍砍、再細細打光,折盡天性,弄出些所謂的人才來,再交由那個制度齊備的地方,讓他們腐爛耗盡罷了。
這是一個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裏唯一的規則就是利益與安穩,所謂“五十可以食肉”矣,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會,不過是一個“五十可以食肉”的社會罷了。所以他們最懼怕的無過青春與活力,他們先用各門派的師承教授延攬少年子弟,來砍折它,再用一整個的朝廷制度恩養來耗散它。這就是過千庭所謂的朝廷大事了。
而劇秦,是不同的!
劇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讓田笑仰慕的人。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屢敗屢戰。仿佛來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樣強悍的力量。怎麽,古杉跟他還有交道?
一時,田笑心目中,頭一次有些羨慕起古杉來。
——裝在一個罐子裏的英雄還叫什麽英雄,在一個小小黃湯罐子裏折騰的江湖還叫什麽江湖,田笑一向鄙視着這個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鬼、楚巫、蜀仙……劇秦、邪帝……甚至聞閣老、黜天師、坑殺六士……現在甚至不能不包括進古杉那小子,他們這些可以憑一己之力一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構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這來自“江湖”的沖擊如此之大,以至田笑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個十四五歲孩子一樣抖了起來。
鐘樓裏是什麽人,就只是這極力控制的輕輕一抖,他們已經發覺。
“轟”的一聲,那女子所坐的紙棺忽沖檐而出,過千庭的大袖一擺,“袖手談局”之功已發,同向屋檐上的田笑擊去。
這兩個都可謂是當世絕無僅有的高手了。田笑大驚,好在他還有他師父傳給他的“五遁”。只見他人輕輕一退,有如蟬兒脫蛻,人已從自己的衣服裏鑽了出來。
可那夾擊之力如此之大,以致他還是給那餘勢傷得一個趔趄,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田笑留下了一身蟬皮樣的假人迷惑敵手,轉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鹹陽城外的春荒荒的,廣闊的黃土塬上,到處都有雨水沖出的深溝。
深溝旁邊,一個個土塬就那麽孤絕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樹也是孤獨的。而點點塵灰覆蓋的綠,擋不住那一望無盡的蒼黃。
田笑跟着幾個人影,就在這一片蒼黃間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幾個人,是因為他們是弘文館的過先生派出的“犬牙”。過千庭這人的聲名田笑早有耳聞。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殺人于無形的人聲名越盛嗎?
而“犬牙”這兩個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驚懼的,他們是弘文館的殺手。得名之由是因為他們使用的兵器名為“犬牙锉”。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聞閣老的情面,由“歲寒”韓家拿出他們的壓箱底的技藝與“鑄恨樓”樓主的鑄造之術結合在一起,在“貫一爐”中鍛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們在追蹤瘋喉女。因為過千庭命令他們剪除掉那個惹厭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獵狗搜兔之術。田笑綴上他們,又不能為他們發現,卻也大是費神。好在他學藝的第一個師父精擅五遁之術,一路上田笑借着黃土掩身,也算勉勉強強地跟蹤了下來。
這是四望鄉一帶的郊野,“犬牙”之人就縱橫隳突在這數裏方圓內細搜着。他們追蹤之術大是高明,田笑只見到他們隊內時時有一兩人出列,站在一個高處,聳着鼻子細聞。
——他知道那就是他們的“聞風”之技了。
遠處忽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
那歌聲不成調,只是随意的鼻哼。聽得人正放松,仿佛一個人懶懶地起于春日之暮,見了那點點星星的綠意,睡眼惺忪中随口而唱。
可接下來,那聲音卻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個高調,像一道鋼絲往空中抛,仿佛一個人在塵土中擁鼻淺哼之餘,猛地醒過來,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風筝一樣的要把自己的靈魂放飛出去,放飛出生命中所有的愛恨苦痛、思念糾纏,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讓自己認認真真、離得遠遠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靈魂飛出天際,再也不收回它來,最後讓這一個身子跌進泥土,化為腐泥,心甘情願,寄此生于土中……
看來那綽號起的是真的,哪怕那歌中無字,那歌也是瘋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挾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傷心與驚心的美好……
那真是、一場“瘋喉”。
田笑遠遠地見到那“犬牙”中人一驚,他們正憑風而嗅。那歌聲有若無形的鋼絲一樣鑽進了他們的鼻孔,在他們久已麻木的腦中猛地一抽,抽得他們的身子都有若羊痫風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們只短短地一愣,接着他們就向那歌聲起處疾撲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來就是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來。他身形一沉,極快地要搶在那批“犬牙”之前趕到,但他還要隐住身形,不為“犬牙”中人發現。
只見他頭臉一縮,身子借“五遁”之術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黃土塬中向前疾趕。好在“犬牙”中人為那歌聲吸引了全部注意,并沒有留意身後。
那“犬牙”中人見目标即現,立成圍捕。他們圍捕之術極為高明,只見那十幾個人影立時分開,因為那歌聲起處缥缈不定。他們只把方圓兩裏許的一塊地包抄起來,再一點點細搜。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搶先發現那歌者的藏身之處。那歌者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所處的險境,她的歌聲忽然恍惚起來,東西南北,四處亂飄,似乎想借着那歌聲沖破這犬牙交錯的包圍。然後猛地一下,那歌聲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曠野像一下子失了最後一點人味,空荒荒地顯出它殘酷的寂靜,那寂靜壓得人心裏都慌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發覺了那歌者的藏身之處。原來她就在他的身邊。田笑身邊不遠有個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見到了一雙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發現了,他們相互一聲呼哨,已遠遠地向這邊趕來。田笑身子一動,收了“五遁”之術,以後背一擋,就擋住了那洞口。他無可掩飾,往身上拍了些塵土,扯散頭發,塗髒了臉,順手折了片草葉,在口裏吹了起來。
這原是他小時玩慣的把戲,一時,卻有一頭牛誤以為那是它主人的召喚,三步趕兩步湊了過來。田笑的草葉吹得不錯,那頭牛越靠越近,聽着聽着,就在他身前二尺之地卧了下來。
田笑只見那“犬牙”中人越靠越近,四周都是漸漸凝聚起來的殺氣。他剛才雖然擔心,卻多半為的是那歌者的險境,這時卻發覺,連同自己,也一起跌入這險境中了。
以他一個習武之人的本能,分明已感覺到,以那一份殺氣,自己就算逃得出,也萬難再帶着一個人一起逃出。
不大一會兒,那“犬牙”中人都已聚攏到了田笑跟前。他們見到一個鄉下小子在吹草葉,那頭卧倒的牛半好奇地望向他們。“犬牙”中一人問道:“小子,有沒有看見一個瘋着喉嚨唱歌的女子?”
田笑故作驚慌地停下了吹奏。他擡起一張弄髒的臉,把目光也扮呆了,張口結舌地望着那發問的人,好半晌,口裏“咿咿呀呀”地發出一點聲音來,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耳朵。
那問話的人一見不由就沒好氣,旁邊人已笑道:“原來是個啞巴。”
田笑有意要扮得更像些,手舞足蹈的,口角還無意識地流下一行涎水來。
那些人見了他這樣,就待走,那為首的人卻沉靜,只見他默想了下,忽然一揮手:“不對,剛才那歌聲的尾韻我覺得就是從這兒傳來的!”犬牙中人一靜。
田笑心下一慌,卻見那為首之人目光一熾,直逼向自己:“小子,你少跟我裝瘋賣傻。說,你可見過什麽人來?”
田笑才要答話,正不知該如何欺瞞,卻見那人身子忽然一晃,田笑本能地就要一躲,卻馬上想到若躲的話必露出背後的洞口,那就擺明了要和對方幹上,可他實無把握對付得了這十幾個人手中的“犬牙锉”。
卻見那人影并不是欺向自己,而是晃向了那頭牛。
那頭牛可憐,只見那人極快地出手,一把竟把那牛角給生生地掰了下來。那牛痛得悲鳴一聲,瘋了樣的彈起,頭上血跡殷殷,痛得直在原地打滾。
田笑心中一怒:這人居然對一個不會說話的畜生下這般狠手!
那首領随手把那帶血的牛角抛給身側一人,那人會意,一翻手,已掏出一柄怪模怪樣的兵刃,空中只聽到一片刺耳的聒噪聲,那生硬的牛角在那怪兵器中轉眼被絞成粉末!
田笑心中不由大駭:當真是不負盛名的犬牙锉!怪不得一方巨寇耿芽兒在其下逃生後,一提起它還是聲色俱變。
那“犬牙”臉上挂着殘酷的笑:“現在你給我站起來,把褲子脫了。天知道瘋喉女長什麽樣,說不定就是這髒髒的醜小子樣,根本沒有女人相,要不古杉怎麽退她的親呢?我也要看看你身後有沒有藏着什麽。”
田笑一咬牙。他出道以來,因為一向跟人并沒有什麽真正的沖突,所以真還很少跟人直接開戰,今天看來是免不了了。他正在打主意怎麽裝傻先傷他們幾個,然後再伺機帶着那個唱歌的人逃走。就在這時,就在他的正前面,遠遠的,忽傳來一陣歌聲。
“犬牙”中人一愣,這分明還是他們開始聽到的歌聲!
這次的歌聲居然是有字的,而且直向這邊撲過來。歌聲起處卻就像在那些“犬牙”中人立身背後的天空。那歌聲音調極怪,空荒荒的,才一起調就大不平常,直鬧得人心裏茫然不适,又似乎堵得慌。
田笑側耳聽去,卻聽那一個女聲高高低低地唱道:“……藍天灰藍的,白雲蒼白的;鹹陽是黑的,土塬焦黃的……”
田笑拿眼向那歌聲起處的天邊望去,只見頭頂那色澤濃重的黑雲泛到天邊已經淡了,那是一抹薄陰的青灰。
那聲音卻突然拔高上去,如渴望,如夢想,如不甘于平淡,如暢想到輝煌:“……而你驕傲着,風骨剔透着,枉自鋒淩着,可覺孤獨麽?”
最後一個問句猛然拔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像落到極低處,落入深淵裏一般。
田笑為那歌聲所感,忍不住在那歌聲尾音搖曳處默想着它的歌詞。
她唱的是誰?可是那個古杉嗎?那個與她已退了親的古杉?既已退了親,斷了線,為什麽還這麽焦灼着,渴念着,同時又荒誕凄涼地一次又一次把他唱起念起?
“犬牙”中人人都覺得那聲音就發自自己身後,他們二話不說,身子一撲,已疾向歌起處撲去。只有田笑知道那聲音雖來自外面,歌者其實就在自己背後。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可以瘋着喉嚨唱歌的女人的臉?
——直到“犬牙”中人身形已渺,田笑才回過身,也才看到了那張臉。
她的歌聲很瘋,可她的面容很平靜。她微微張着口,可上唇與下唇都不對碰一下。那歌聲直接從喉嚨裏吟唱出來,仿佛吐自肺腑。她的臉上有一道斜斜而過的傷疤。那傷疤極長,劃過了她整張臉,傷疤的結口處緊緊地收斂着,仿佛永世的緘默與永生的閉口。
她還在奇特地吟唱着,她要迷惑“犬牙”中人,要把他們引得更遠。直到她确信無礙了,才從那個小小的土洞裏鑽出來。洞外面那頭牛猶在悲鳴着。天上是鉛沉沉的雲,壓得那牛的痛叫在烏雲與塵土間的狹小空間裏回蕩,格外刺耳。
田笑只見她走到那牛身前,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用指捏碎了它,把藥粉撒在了那頭牛的傷口上。
然後就見那牛角斷折處的傷口猛地騰出一片紅色的煙來。那牛痛嚎起來,身子往上直沖,竟蹦起了數尺高,落地後一彈,再落。這麽彈了兩下,才四肢抽搐地倒地,昏死過去。
卻聽那女子對着她腳下的牛輕聲道:“痛吧,痛痛快快地痛吧!這一個惡痛的夢醒來後,傷口就結痂了。然後,麻木了,收口了,你再也不會痛得叫了,也再不會覺得痛了。”
她輕輕捏碎那薄如卵殼的瓷瓶時,手指割出一點血來。那血滴在黃塵裏。她茫然而立,指間就蘸着那血輕輕撫向自己臉上的傷疤,低聲道:“可是,為什麽我已用了這麽多號稱靈驗的‘息紅’,已經結疤的傷口還會撕裂呢,還是會覺得痛呢,還是忍不住唱歌呢?”
她聲音裏有一種自傷的意味。田笑怔怔地望着眼前這個奇怪的女子。她和古杉是怎麽回事?她的歌、與他的擂;為什麽她的瘋喉、唱着他的驕傲……
田笑對古杉真的是越來越好奇——這個庸碌的人世他早已見慣。人生的煩惱像是樓板上一堆洗也洗不完的髒衣服。可難道,這個庸碌的世界裏,竟真的還有這麽一線傳奇?
田笑望着她,只覺得一場傳奇的影子在自己面前輕啓開一條縫來。
卻聽瘋喉女低聲道:“你也是……江湖人?”
田笑點點頭。他忽想起自己前幾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