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
那駝兒趁着局面一亂,已一躍向那林中鑽去。駱寒背後米俨長槍已至,常青的鐵鏈也呼嘯而來。駱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劍就已在石燃肩上帶過。這一劍傷及筋脈。石燃登時一手如廢。但米俨槍轉橫掃,駱寒脅下受了他一擊,只聽“咯”的一聲,好像肋骨已斷了一根。這一擊極重,駱寒人似已重傷,被這一勢之力,人被打得飛起,竟像是被那一槍掃出了陣外。
“長車”之士齊齊一愣,沒想米俨會一擊得手。以為駱寒已負重傷,正待追殺。駱寒那被掃出之勢本來看着似身不由己一般,可在衆人一愕之際,他身形才出陣外,就單足一點,變跌落之勢為疾撲而出,人已向他駝兒撲去。
米俨面色一變,喝道:“射!”
衆矢頓發,駱寒哼了一聲,那駝兒也一聲低鳴,他一人一駝俱已中箭,但沖勢不減,直向那林中卷去。
石燃喝了一聲:“追!”
——駱寒已傷,好容易才傷他于聯擊之來,且看來傷勢不輕,他們此時不追,更待何時?
此時他們已顧不得林中蕭如預警之伏,務求畢全功于此役!
文翰林于山坡上一見長車将入樹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聲響清脆。
從坡上到對岸那樹林之間的路上,就一疊聲的有異聲響起,似是把這個摔杯之號迢迢遞遞地傳了開去。
駱寒所乘的駝兒卻是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憂急,并不停頓,五十步對它不過是數縱之距,轉眼已進了那片樹林。
那片樹林卻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駝就在那林子裏繞起圈子來。駱寒三繞兩繞,就已把長車盡帶入這片不足兩畝的生于凸丘微窪間的樹林之中。
長車奔勢果慢,他們戰車之利果為樹林所限,但也就此把這林中封得個滴水不露。駱寒又兜了兩圈,無路可退,他像并不急着要逃一般,反忽回頭沖石燃一笑:“你的麻煩來了。”
石燃一驚,他此時已有發覺。他先預得蕭如報警,已知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輕視江湖豪雄,縱勢跨數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們真會對“轅門”硬來。只見他将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俨,你左向,常兄駐守防敵,餘人跟我進擊。”
他一語才落,分布停當,只見駱寒忽長嘯而起,直躍向一株白楊的樹杪。那白楊生得極高,衆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樹杪望去,被他身形一帶,舉目一顧,才發覺,那樹梢之上,卻正有伏兵!
駱寒料敵極準,如他在石頭城百丈之外,就已測知胡不孤操陣暗隐之所在。他分明已見出那棵白楊就是這片林中陣眼之所在。他知道自己遭人構陷後,雖情勢危急,卻也極快速地做了判斷。他今夜本為宗室雙歧所約而來,知自己與他們并無深仇。轅門忽現,那分明就是他們走漏的消息。但他們決不會無意中要點燃自己與轅門對搏之勢,想來必是要借力殺人,那潛伏的就定還有人在!
他駱寒豈是好欺之輩,雖拼着負傷,也要把長車帶入這樹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潛伏待擊之人提前出手,了結這他與長車困鬥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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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形才拔向那樹杪之上,樹頂之人就一驚。
這樹頂果為林中陣眼,頂上埋伏的就是白鷺洲中曾伏擊石燃的徽州莫餘。今日“斬車”之計卻是以他為統領。此時他盡率文府精銳,江湖六世家,海南瓊崖劍派與蜀中川涼會,一衆久受袁老大壓制之人,務求畢功于一役。
他猛見駱寒忽棄長車,而直撲向自己,不由大驚。
駱寒是含忿出劍,他雖疊為轅門所傷,但并不怨憤轅門。江湖争鬥,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過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極。這一劍挾忿而出,竟有他适才苦鬥長車時也沒發出的絢爛的光彩。只聽他長喝道:“疾!”
莫餘大袖一揚,人已如大鳥一般在樹頂飄忽而起。他起于不意,一劍之下就被駱寒破了他一只罡風大袖,一條傷口由肩及腕,尺許餘長,痛得他吸了一口氣。
駱寒卻不容他再落身樹上,從容布局。于空中雙足一踢,竟直逼得莫餘不得不落身于地。只聽駱寒在樹頂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現在,該你們拿出些本事來了吧。”
莫餘才才落地,地上長車知為強仇,已然發動。他無暇答言,已入戰局。
石燃卻盯着他“哈哈”“哈哈”了兩聲:“真是人生何處不相見,總是晤面峥嵘時。莫先生,請了。”
莫餘一咬牙,他适才隐忍不發,只為想多借駱寒之力疲痹敵師。沒想這時作為主帥親陷敵陣,只有一揮手,喝道:“攻!”
他“攻”之一字即出,那樹杪草叢,木後石巅,只見就有一道道攻擊奮起,直襲而至。——文府麾下、“斬車”之役,已全力激發!
石燃面色一黯,卻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所料大有錯誤——文府人不只不只是自己,不只自己傾力而出,所伏之人竟有江湖六世家與諸多門派,人數較“長車”多出三倍餘,而且俱都是好手。
他一咬牙,那坡上蕭如與石頭城畔胡不孤,是否也已陷入危局?
駱寒神色一松,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錯。只聽一片慘哼響起,有長車的,也有埋伏着的文府之人的。駱寒不再出手,只以小巧功夫帶着那駝兒閃避。他在林中連兜連轉,适時出手。他倒少攻擊長車,只把本還暗伏以布陷阱的文府埋伏一一清理了出來,引得轅門之人與那文府伏兵全面相對。
轅門衆人這時已無餘力擋他。“長車”與文府,一遭突變,一為久伏,才一碰上,就劍光石火,砰然而震。
——石燃雖預知林中有伏,也沒想到這一幹埋伏的敵人數目之衆、點子之硬都遠超出他所料。更可怕的是敵手早有準備,帶的居然有鈎槍,還有絆索,專為對付馬匹而來。
只聽馬嘶連連,一連串的都有馬兒被絆倒刺殺的聲音。然後車颠轅伏之際,樹杪草叢,就有伏兵殺出。石燃與米俨同時色變。米俨叫道:“小心,來的有川涼會。”
他看得極準。當年蜀中川涼會勢力擴張,轅門曾應鎮蜀使餘介所請,将之驅出川中平原,迫之避入極為苦寒的大小涼山,所以轅門和川涼會可謂難解的大仇。
文翰林謀定而動,這次他能動用的力量幾乎全調來了,力求借駱寒之機一擊搏殺去他心腹之患——“長車”。
設伏中人還有南海劍派。文翰林算度精細:南海劍派向以劍勢詭異見長,盤踞瓊崖,而“川涼”會卻是居于川中與大小涼山一帶,這兩派俱立派于地形險怪之地,用以林中搏擊“長車”,正是以己之長,克敵之短。“長車”一開始還有意追殺駱寒,這時卻警覺不對,開始全立應付伏擊。文府中人此時分為六支,分為江南“六世家”中人率隊。莫餘,端木沁陽俱在其中,攻勢強悍,讓他們不能不全力應付。
駱寒眼見已把文府埋伏與“長車”撩撥于一處,自己已可脫身事外。他數旋之後,忽然帶住駝,冷眼看着場中搏鬥。“長車”此時已無力追殺于他,只剩下三五車騎與他對持,但駱寒雙目如冰,那幾乘車騎雖百煉成鋼,卻也不肯貿然出手。
駱寒忽一拍駝頸,冷聲沖莫餘道:“你們不那麽想參戰嗎?那這戰事留給你們好了。”
他身子一挺,忽馳駝而出,直奔林外。猶有長車欲侍追逐,石燃卻已咬唇道:“讓他走!”
他們殺駱寒本就是為要遏制文府趁勢作亂,如今亂象已逞,那只有直接的斬鋒折銳。
然後他凝目莫餘,對米俨、常青冷聲道:“正點子已經翻牌,那倒不關駱兄的事了,咱們還是把這裏了了再說吧。”
他語雖勇悍,但百輛長車此時所遭摧折已過三成,餘者皆陷苦鬥。
石頭城上趙旭忽向趙無量道:“長車遭困?”
趙無量點點頭。他面目冷肅。這本是他一意布就之局,但眼看轅門中伏,不知怎麽,心中反有英雄遭困之感。他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只聽他靜靜道:“文家這次果然準備充分。袁老大的難題今日算來了。”
趙旭望向城下。胡不孤已覺察不對,他本無意參入長車之圍,但這時已不能不動。
趙旭道:“胡不孤要增援?”
趙無量冷然笑道:“沒有誰能增援,——今日可着頭做帽子,每人都有每人的麻煩。”
趙旭躍躍欲試道:“大叔爺,咱們可要過江看看?”
他大叔爺卻笑了:“咱們也還有咱們的事……”
正說着,忽見趙旭目光一凝。趙無量順他目光望去,只見駱寒正騎着駝兒從那疏林中緩步而出。趙旭松了一口氣。轅門、文府,俱不在他一個少年人的擔憂之中,他所在意的倒是那個僅晤一面的塞外少年。
他以為他會就此走了——如此一夜,兩番伏擊,以轅門之強,他能脫身,已為大幸。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沒想駱寒策騎并不快,只緩緩地在那田野平疇上慢行着。北風愈緊了,吹着他一人一駝傷後失血的身子,讓遠觀的人都替他寒冷。——秣陵的冬是蕭條的,風也是一條一條如巨帚般在大地上掃過,似犁耙一樣要在這大地上刮出些深痕來。那風也掃蕩着駱寒的單衣瘦體。駱寒衣襟飄蕩,慢行無聲。他離背後殺聲已經漸去漸遠。待走到千餘步時,他卻忽一聲低哨,止住那駝,人跳下駝随便找了塊地坐了下來。
遠處觀局之人不由一寂。只見他就那麽落寞地坐着,适才之纏鬥苦戰、生死決鬥對他似已如前塵舊事。那些江湖險鬥、勢力傾軋,原是縛不住他一顆孤獨的心的。只有這長風荒野——趙旭遠遠看着,覺得才是他想歸身偕伴的一場人生。
他先神色寥落地拔下駝兒胯上之箭,從囊中取出個小布袋,給駝兒上了傷藥。那駝兒輕輕低鳴,像并不在意自己之傷,倒催着主人照顧他自己一般。駱寒看着駝兒,眼中有些濕潤。剛才那長車惡鬥并不會讓他心傷,只有這駝兒,會牽動他情腸之所在。
适才突圍,他的腿上也中了一箭。這時他輕輕拔落那箭羽,那箭原有倒鈎,似乎還染有麻藥,駱寒只覺腿上漸漸麻痹。不過這麻意還好,倒讓他拔箭少了些疼痛。他注目西北,如遠遠地把什麽東西凝望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他也在想着天上那遙隔難見的兩顆星嗎?只見他一時裹傷已畢,揚起頭,看着這個荒野——他曾多少次獨坐荒野?在塞外之時,煉杯習劍之餘,他豈不是夜夜都要這麽獨對荒野?那是他獨返天地之初的一刻。人世荒涼,生人為何?人死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這些事他都是不在意的。那他練劍又是為何?
他似寂寂地在把自己生平中一些最重要的事想起。百年倥偬,所求難達,只有這荒野,是他想将之終生陪伴流連的了。
他輕輕一嘆,但今天不一樣,這塊田野讓他感到一陣寒涼又一陣溫暖,因為那田野上有血灑過。那是他的血。他知道他的血是為誰流的,那血因為有一個流的因由而讓他感到了一點溫暖。想到這兒,他的心裏就有了一份安然,喉中卻忽起放歌之意。
坡上諸人也沒想到這時他會這就這麽突然坐下。駱寒凝思了下,似是在想要唱一些什麽。遙遙地只見他從地上折了個什麽,就唇一吹,卻是片草葉。這卻是駱寒獨居塞外,為偶爾一破天地岑寂,久已慣于的一項玩耍了。只是這玩耍卻不似孩提時的爛漫,而染有了一份天地間生人的凄涼。那葉子一顫,被他吹得凄厲嘹亮,在這空空的四野裏,尖利而出,若有音韻。
然後,駱寒忽仰頸而歌起來:
我行于野
渺然有思
未得君心
恨意遲遲
我行城廓
翹首雲飛
未攜君袖
恨起依稀
我來臨臯
日落水激
未撫君帶
誰與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歡
無語傷悲
……
那歌詞句皆短,但尾音極長,似為塞上之音。直如馬嘶駝吟,混入在這田野的長風裏,有着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數裏之內頗多知音之人。旁人只覺那駱寒歌中阻滞,蕭如在茅寮頂卻似聽出了那少年不曾明訴的一番心曲。生人啊生人,所求常不可得,所托若明若滅,能抵禦這無常而有涯的生的、能證明你曾存在于天野間的究竟有什麽呢?
……有的人累世黯然,卻也會偶爾放歌,那歌一破天野的空寂,而想讓其聽到的人,會聽到嗎?他聽到後,又會做何思解?
蕭如下颏抵膝而坐,雖善歌如她,聽了那歌,卻也說不出什麽了。只覺得那風吹得越來越冷,直要裹挾盡人身上那殘存的一點熱氣去。但那歌卻是這寒涼一夜中生者的反抗,為證明自己一場不說驕傲、但畢竟未曾低頭的所在。為了證明自己的一腔熱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歌,究竟在唱着什麽呢?
趙無量于城頭白發蕭然,胡不孤在城下碎袖蒼冷,連文翰林也怔怔一避。這秣陵的冬裏,歌起一夜。可歌者情懷,難道只有這北風一寄?
歌完,忽聽駱寒銳聲道:“轅門伎倆,想非僅此。還有什麽第三波伏擊,那就來吧!”
石燃于林中之戰已至酷烈。“長車”傷折已甚。他們雖得預警,但事出不意,如非蕭如事先報警,只怕袁辰龍所苦心操練就的“長車”此時所餘已無一二。
文府之人也傷者慘衆。但他們蓄勢而發,人數較之“長車”還多了一倍有餘。所以“長車”雖斬殺亦衆,但不得解圍。
石燃心中慘烈。他是主帥,見局不明,至陷“長車”于危怠,心下自責,遠較他人為甚。他已發覺形勢緊急,與米俨、常青長叫通知,命常青戒備,米俨攏好餘車于林中最疏落處布陣以待,他自己卻帶了五架鋒騎棄車乘馬,縱橫突擊,拼盡己力也要給自己一方換來喘息之機。
莫餘,端木沁陽,與汝州姚立之三組人馬卻已盯上了他。他們今夜之圖本就是最大的消耗“長車”的實力。能夠根除當然更好。
米俨身邊人多,傷之頗難,鐵馬率衆備防,也頗為難犯。所以一意要集合兵力,先斬了石燃再說。
彼此已有白鷺洲所結之恨,何況石燃适才于林外分明為駱寒所重創,此時不殺之,更待何時?
那莫餘與端木泌陽二人疊番向石燃進擊,不一時,石燃已滿身浴血,卻猶縱橫馳突,不肯暫避鋒銳。他以所餘部從中不足一成之數,引動對方過半人手,就是以圖緩解危局。
莫餘一雙大袖揮舞,人影已又躍起。
石燃凝目對視,要靜待他全力一擊。
沒想莫餘盤旋升至最高處,忽一洩氣,身子疾洩而下。他這手竟是虛招!
他已引動石燃注意,就在他一洩之際,出手卻是他身邊的端州端木沁陽與汝洲姚立之。石燃忽覺背後風襲,有暗器招呼。一驚,才知原來南漪三居土也到了,于此萬難防備之處也出手夾攻。
好石燃,忽滿含歉意地望了為他駕車之人一眼。那人也是他麾下之士,百戰成交,石燃與他目光一對,眼中彼此已有坦蕩之意。這一着是棄卒——“長車”中訓練時原有此勢。但尋常門派,斷難為此,縱主帥欲為,步卒也不肯。石燃忽一挽他手,将其向後悠出,那兵士略無所懼,竟以肉身擋住了背後暗襲。石燃雙腿已連環踢出,逼退端木沁陽與汝洲姚立之。
然後他只聽身後一聲悶哼,知駕車之士已中暗器。他這一招大出敵手意外,莫餘卻于此時拔地而起,傾力一擊。石燃不惜犧牲袍澤,要謀的也就是他的一擊。只聽他一聲大叫,雙手“絕戶爪”搏命而出,竟不顧莫餘橫擊他雙耳的兩袖,只一伸頸,讓莫餘的兩袖同時下扇拂在他的雙肩之上。他肩受重擊,那是莫餘大袖中所蘊陰狠之勁,石燃并不阻停,一咬牙,一雙虎爪已扣向莫餘雙肋。
莫餘久已知他悍厲,收腹含腰,要待避過來勢,卻沒想到他已是搏命而為。石燃愧已無識,已拼卻一命也要誅敵主帥,給長車布陣喘息之機。只見他雙袖之中袖箭齊發,登時有數羽直入莫餘胸肋。莫餘臉色慘變,哀呼一聲,痿然倒地。石燃卻回頭沖那猶勉力未倒,擋住他後背的兵士說了句:“我為你報仇!”
說着,他舍身一躍,提起“大佛門”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門佛門心法,本為舍身成仁之意。一運之下,可以奮起此身餘力。石燃一躍勁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側,那三人沒想他重傷之下猶敢動此剛烈之氣。他一雙虎爪就已抓碎了南漪三居士當前一人的喉嚨。餘下兩人大驚,正待出手,卻見那駕車士兵已合身撲來,面色慘厲。他要以重傷無救之軀再助石燃一次。
那死士身子撞向南漪湖餘下二居士那風度翩然儒雅的身軀,目光卻一直望着石燃。他的心神已經散亂,他只想憑這目光告訴石燃一件事:我不怨你!雖你以我擋敵,我不怨。咱們當日同入轅門,所謀本非一己之安,而為天下大事。
石燃觸他目光,心中一酸,臉上就有兩滴淚水滴下。他知這部下臨死之望是為了消除他萬一能夠逃生後的悔恨之心。他只輕輕低吟了聲:“好兄弟!”
那人卻已撞向餘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雖身在江湖,也是頭次陷入這慘烈之局,心中幾乎同時後悔——不該、不該參與這襲袁之役的。
他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機,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石燃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數打出,全射進餘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振徽南,卻轉瞬間同斃。莫餘傷重已極,這時合身撲至,石燃卻不接不擋,由他一袖盡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噴出,如壯士之血,三年凝碧,化為固形般向莫餘面上噴去。他一雙虎爪卻亡命向莫餘兩腰一擠。
莫餘面色一痛,那一雙手從他兩腰夾入,狠狠收緊,竟直抓擾到他椎骨。“啪”的一聲,莫餘身子一陣抖動,椎骨已斷,但腦中還有意識。他含恨地看着石燃,心中痛悔:絕不該、絕不該以為這小子傷重可欺。
莫餘已然無幸,端木沁陽與姚立之心情微亂。石燃身後,米俨已結陣而成。他知狐馬遇險,人已撲出,大叫道:“老大,速退!”
石燃飛身踢斷身後圍攻麾下兵士的幾樣兵刃,叫道:“退”。
那幾個部下應聲而退。王饒追擊而至,石燃一人斷後,奮起傷重之身,竟又攔下了他們。
只此一刻,就已足夠。他麾下随他陣中沖蕩,搏死相随的僅餘的幾個袍澤已退入車陣。只要一入陣中,石燃情知,以“長車”固守之力,起碼情勢已安。
他眼看王饒等從他身側躍過,已無力相搏。他自己口裏一口氣微洩,——他此時傷勢已重,但适才出手過悍,斬殺莫餘,所以敵人反有意無意地避開他而去。
他一躍近丈,只要再一躍,就可躍入車陣中箭矢可護的範圍。忽覺一劍向自己背後之心脈刺來,他順手反擊,用的是“大佛掌”。
可那一劍之風飄然雅致,石燃腦中一亂,驚覺那一劍竟是如此熟識。他冒龔大佛弟子之名與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閉着眼也認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劍法。
——小致也來了?石燃不知為何手中殺招招意猛地一頓。他這一擊之下,知道劍法猶顯稚弱的林致是萬難抵擋的。
可兩人對搏,如何緩得?就在石燃一頓的關口,那一劍已中鹄的。
這一下石燃是再也撐持不住了,他緩緩倒地,在倒地前卻轉過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殺他之人。那人青衣淨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沒想到一擊得手。于此戰陣亂局之中,他适才只見石燃的勇悍。他的劍插入石燃之背。可石燃剛才分明已作反擊,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過的。可他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劍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帶得劍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殺了你了?我殺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開局他就一直暗暗盯着石燃。這卻還是他第一次殺人。殺的卻是曾是他最親近也最痛恨過的人物。
他話中語意猶有不信。
石燃一雙眼有些悲涼地望着他,口裏湧出一口肺血,輕輕道:“是的,你終于殺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這近月以來蝕骨之恨,被騙之侮終于消散了。那梗壓在他心頭的似乎永遠無力報複的恨之入骨的人終于将死,可不知怎麽,他心中反而沒覺一絲輕松,只覺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怆。在這荒林野外,讓他只是想哭,抛劍而哭。
石燃卻在倒地前忽一擡手,輕輕拂了下他的臉,輕輕道:“小致,沒什麽,江湖也就是這樣了,我不怨你。”
四周殺聲入耳,是文府在攻長車的車陣,林致只覺那頰臉上的一下輕拂還恍如昨日。昨日,似乎僅只昨日他還在與石燃言笑無忌。是什麽,是什麽把這一切都偷走了?是這要刮走一切人間溫涼的曠野之風嗎?
他只覺得、只覺得天上那月華恍惚得可恨。而風,把這地上他熟悉的人與所有的一切都要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涼了。
他緩緩倒退幾步,喃喃道:“我殺了你了?我殺了你了?”
語意飄忽,接着轉而又走近幾步——他看見石燃似想說話,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細聽。但四周雜聲太亂,風也太大,他聽不清,聽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動的已經失色的、幾乎無聲的唇。
石燃的生命在風中已将飄散盡。他在說他這一生最後的幾個字。林致只覺心中一片慘然。他沒聽清,卻又似聽清了,他怔怔地望了望月,只覺似有什麽把胸口都割開了,而且割切出的是個好大的洞,讓這寒肅的北風呼嘯而入,一下卷走了他心中的一切。
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後,耳中似有駱寒的歌聲回響。
石燃耳中也自複響起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為止。
歌已杳,人輕逝。然後,風裹挾着他曾生過的魂靈,不知是就此消散,還是梗梗難瞑地呼嘯着向一個遠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