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石頭城在建康城西石頭山的後面,為東吳孫權所建。秦淮河就在這裏沿着山邊流入長江。——這歌裏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趙無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調在他微啞輕澀的喉嚨中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
趙旭就知道大叔爺又在傷情家國了。他不作聲,抱膝坐在已殘破的石頭城的女牆上,獨自望月。
趙無量卻先開口道:“旭兒,再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趙旭“哦”了一聲,沒有回答。他幼喪父母,從小跟着大叔爺、三叔爺長大。小時他們總是忙,生日不生日的多半會忘了。只是最近幾年,倒聽兩個叔爺會時不時地提起。
趙旭在月華中側首望了下大叔爺的身影,心裏不知怎麽就發出一聲低喟:看來,大叔爺真的是老了。否則,他不會越來越多地不自覺地流露出兒女情态。他雖小,心中也頗明白,知道兩個叔爺雖號稱息隐山林,但這些年心裏真正的痛是些什麽,想為自己謀奪的又是什麽。
趙旭心中一嘆:其實兩個叔爺不知,自己對那些皇權名位倒真是并不在意的。自己只覺,如果可以擺脫羁索,就此在江湖上嘯傲一生,倒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他并不說破,他雖小,也能體貼兩個老年男子的心意,他們所做之事,幾乎已成了他們生存下去的信念。既然他們樂于為此,那麽,為什麽不呢?
趙無量在月光下搖了搖他發絲蕭白的頭。呷了一口酒,說:“雖說今天還早了點兒,但大叔爺卻要預先送你三樣禮物。”
趙旭一愕。他到底年輕,一聽有“禮物”,當下又好奇又開心起來。一雙晶亮晶亮的眼睛已被點燃,笑看向他大叔爺,急道:“是什麽,大叔爺,你快說。”
趙無量“呵呵”一笑,左手便向右手袖中摸去,一摸就摸出了一截短棍。那棍子太短,長還不足一尺,卻見趙無量雙手連扳,那根短粗的棍子就被打開成了根三尺有餘的熟銅長棍。只聽趙無量笑道:“這是你三叔爺根據你身骨特點,想了幾年才給你設計出的一樣防身利器。知道你年輕人不耐冗笨,不愛帶棍,就找銅陵巧手匠人給你細心打制了這一根。嘿嘿,別小看這一根棍,‘銅牌張’做了一輩子兵刃,直打到第二十七根你三叔爺才算滿意,花的時間精力不說,光銀子就足夠打一根金棍的了。你試試趁手不,別枉費了你三叔爺的一片心。”
趙旭心下大喜。這些年他就恨沒有一件趁手利器,拿在手裏在城牆上擺了個“二郎擔山”式,沉穩靈動。棍梢一頭指地,一頭在手,那是“太祖棍法”的頭一式。宋太祖起身草莽,趙氏家族在武學上原是有着家學淵源的。然後趙旭輕喝一聲,就把一套“太祖棍法”在月下舞了起來。只聽見風聲霍霍,黃光閃閃,真不枉“宗室雙歧”兩大高手多年的調教。
趙無量在一邊看着,先是笑着笑着,接着一雙老眼中便忍不住混濁起來,想起小時聽到宮裏人說起當年太祖起兵的故事:一棍平江山、千裏送京娘,——趙氏子弟并不都是這些年升平泡軟的孱頭,還自有祖上傳下的一點凜冽血性在。不知怎麽,他眼角就微有些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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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旭一套棍法堪堪舞完,躍回他大叔爺身邊,心不跳氣不喘地問道:“大叔爺,那第二件呢?”
趙無量輕輕拍了拍膝,藉這一下收攝心神,喉中還是有些微啞地道:“第二件,就是大叔爺的禮物了。嘿嘿,大叔爺可比你三叔爺讨巧的多,全沒他費的那麽多時間力氣,就是給你講一段故事來聽聽。”
趙旭眼中又是一亮,比剛才得了一條好棍還歡喜。
——趙無量心中也知趙旭最喜歡聽他講故事了。也是,這一位江湖故老,一生變亂,康健至今,其見聞之廣之雜,只怕天下無出其右了。一樣故事,在他口裏講來,自然就別有跌宕起伏之致。因為他不只是講故事,其中之風物人情、細節瑣屑,經他一雙老眼一描,其間人情百态、世情物理也就呼之欲出,那都是他這麽多年反刍得來的經驗與角度,讓聽者不由不長見識,聽完後不由不會一撫額頭,想:“啊,事情原來是這樣子的,人生、原來……還可以這樣子看的。”
趙旭已挨在趙無量身邊坐下,笑道:“大叔爺,今天講的又是什麽秘聞?快快講來、快快講來。”
趙無量慢慢呷了口酒,才緩緩道:“你猜呢,會是什麽?——要說,咱們還是從駱寒那趟镖開始講起吧。”
趙旭果然睜大眼。
——“镖?”
——“駱寒?”
他年輕的心中一陣激動,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對那姓駱的少年如此感興趣。趙無量望向城牆外的江水,心中也似有一種激動慢慢升起,緩緩道:“你知道,這趟镖雖是駱寒劫的,但并不是他要,他其實是送給一個人——淮水之上、有助之廬、易以為姓、斂以為名——他要送的那人就是號稱‘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裏人’的易杯酒。”
頓了一頓,趙無量道:“旭兒,你知道易杯酒是誰嗎?”
趙旭搖搖頭,這個名字他确實生疏,一向很少聽到。趙無量一嘆道:“這個名字你一定要記住,他是個堪為帝者師的人物。其實我對他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他必出身世家,變亂之後,以母姓為姓,游走江湖。十七歲時,就到了淮上,接下了王通死後留下的亂攤子。我想,他小時的經歷一定很不幸,所以,凡是他認為有價值的,他就是拼盡全力也要護住。淮上大局,這七年來,也确是靠他努力彌縫,才得以苦苦支撐,也才會有今日這來之不易的平靜局面。襄樊楚将軍、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得他之助,也才得以支撐不倒。他的名字除了淮上一帶,江南倒少有人知聞。他和駱寒相識應該很早,兩人都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陌路相逢,偶然一晤,卻由此傾生一諾,不離不棄。這種交情,就是在義字當頭的江湖之中,只怕也極為罕見。旁人從這次劫镖事件中,才知道駱寒居然肯冒袁氏兄弟之兇焰,置天下大不韪如無物,為他送上了二十餘萬兩銀子,其實——”
他搔了搔那本已很短的白發:“——只怕好多人都不會想到——我也只是猜測:那二十幾萬兩镖銀其實并非正題,駱寒真正要送的,恐怕是另一樣東西。”
趙旭一愣,那麽多銀子還不是正題,只算是一筆附贈,那正題是什麽?一定是個什麽了不得不得了的事物了。
趙無量看着遠處江水中粼粼的波光,意興寥落地道:“他真正要送的,只怕是一個杯子——一只小小的木頭杯子。那杯子對別人來說可能不會有什麽用處。但我知道,對易杯酒卻效用極大。易斂為人清淡,卻幼罹奇疾,于骨子深處患有一種罕見的異症。這病不容于世,針砭無效,藥石難治,據說,只有塞外那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一種奇樹——胡楊中一種極罕見的‘痛質胡楊’所蘊的先天秉性才可以醫得。”
說着,他輕撫着大腿:“——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所以駱小哥兒與他相識之後,反并不曾朝夕相處,而是依舊縱騎塞外,隐居荒漠。這事說來空曠,其實他日日夜夜都有事要做的。那胡楊本是沙漠中常見的物種,但‘痛質胡楊’卻很難求,制成杯子後,更要幾曝幾曬,種種藥料腌制後才可用得。據我猜想,易斂每日都須将這杯子于子夜時分盛一盞酒,變夜飲罷,才得以壓服傷病。那杯子相當難煉,據說要三年乃成。駱寒就每三年,縱矢石如雨,也會依約送來,不管千難萬險。他們這段交情,當真——可比刎頸。”
趙旭都聽呆了。這世上果然還有這種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爛的奇木?也果還有這種三年寒暑,僅得一唔的友情?
只聽趙無量廢然道:“這段內情,我也是細察了南京老藥房‘半金堂’各處分號這數年來被一個駱寒模樣的少年人搜購的藥料加上一些故老密聞才猜測而得的,但想來,大致不會錯。所以,這趟镖中,實有着一個關乎天下大勢的秘密。這還不只是指易杯酒那秘不為人所知的痼疾,還因為,據古老相傳,那種‘痛質胡楊’,即使在塞外,似乎也只有一個地方才有生長。”
趙無量目光看向遠處:“那地方只有維文名字,叫納牟達曲,維語意為渺冥之鄉的意思。那是沙漠中一塊荒涼的綠洲,就是當地人也很少有能找得到那個秘谷的。那是回族人心中的聖地,譽為‘魂歸之邦’。他們認為那是這世上最純淨的靈魂死後所皈依的地方。這種傳說當然不盡可信,但也可見其幽秘了,不知這駱小哥兒如何尋到的。這些傳說,中原之人怕還不會感興趣,讓他們感興趣的只怕是另一個掌故……”
趙旭睜大眼望着他叔爺,似生怕漏聽了一個字。只聽趙無量淡淡笑道:“江湖傳說倒和咱們王室記載有些暗合。據傳開朝之初,有一位不世出的英雄,號稱‘一代武聖’歸有宗。他與咱們太祖相約一在廟堂、一在草野,銷盡天下之兵後,便獨自一人盡困江湖草莽、高人逸士二十九人于采石矶上大石坡,一戰功成,也開了江湖上二百多年承平之基。承那二十九人遺囑,他把他們畢生傳承而來的絕學與自己搜掠而得的江湖各大名門正派之武功秘籍凡一百三十六種一齊都埋在了那個納牟達曲。那個地方,據傳就是‘痛質胡楊’唯一生長的地方。所以江湖中人猜歸有宗死後,也留下了一個驚天秘密,那就是只在缥缈傳說中的‘永閉武庫’。稱為武庫,因為它實在可驚。——歸有宗一代聖手,所掠之經典自非凡物,而他還去粗存精,只埋了一百三十六種,不忍毀去,由此就可以猜知那些秘本的分量了。如果這個消息傳出……”
“那麽駱小哥兒,作為唯一一個知道‘痛質胡楊’生長之處的人,也就是作為唯一一個可能知道‘永閉武庫’秘典埋藏處的人——只怕會成為所有嗜武之人觊觎的對象。”
只聽“當”的一聲,本橫在趙旭雙膝上的銅棍在他失察之下一頭墜地,碰在石上悶沉一響。他的一張嘴巴張得大大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些傳說,難道都是真的嗎?那駱寒的那身功夫,可是從那武庫中得來,才得以驚世駭俗到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趙旭只覺腦中紛亂,大叔爺的話在他頭腦裏一時糾纏:傳說、沙漠、友情、木杯、胡楊、武庫……,種種名詞在他本善幻想的腦子中彙集成一片瑰麗的圖畫——這場人生、難道這場看來這麽平平常常的人生背後,果真還會有那麽些奇詭難測、一聞心動的傳說嗎?
只聽趙無量繼續緩緩道:“那駱寒所修的就是極為罕見的‘質樸真氣’,據傳這種功夫的宗旨在于十四個字:木有文章曾是病,蟲多言語不能天。是要于無何有之鄉,面朝正東,背負金戈之氣,攬弱水而濟離火,面青木而背白金,坐鎮厚土,仰觀星鬥而才可修煉的一種真氣。如果他練的不是這種功夫,那杯子也是練不成功的。旭兒,怎麽,——這個故事還好聽嗎?”
趙旭已忘了說話。
遠處忽隐隐有“叮叮”的細微聲音傳來,似是兵刃相擊發出的信號。趙旭還沉陷在那渺冥難測的傳說中沒能回過神來。月光下,他只眼角的餘光中看到大叔爺側耳傾聽、白發蕭然的樣子。
月華透澈,他在想着那個所謂的“永閉武庫”——如果果真有那些書,那些書中該怎樣記敘着那些前輩們對這人體、宇宙、時間、招術……種種奇妙的參悟與敘述?又該充盈着怎樣的智慧與頓悟?
——駱寒看過那些書嗎?看過後又是什麽感觸?是不是在靜夜攤讀時,如人生種種平凡、瑣屑、塵煙、矢溺、炊火、勞碌都頹然卸去,卻于黑夜中猛見滿天星鬥的那種感覺?
那些寫書的人,其沉思苦慮、廢寝忘食、朝夕磨煉後的思索又該有怎樣一種如那星鬥之光般的對這瑣屑人生的洞徹與穿透?
趙旭才要開口說什麽,忽見趙無量豎起一指在唇邊“噓”了一聲:“噤聲。”
說着,他一拉趙旭的胳膊,兩人身形向後一翻,同時隐身在趙無量早已瞄好的長石亂草之間。
趙旭才待問:“怎麽了?”已見百丈外遠處,有一個矮矮的身影騰躍而至。
那人在城牆下看看山形月色,一騰身,就躍上了這段已殘破的城牆。趙旭注目向那個身影打量去。只見月華下,那人個子不高,一顆頭卻遠較常人大出許多。他的手很小,卻短而有力。他把四周形勢用一雙小眼仔細打量着,輕輕一擊掌,然後就見城下迎着荒徑的去向,幾十個人影或高或低地躍來,極有章法地或藏身于城下草叢之間、或懸身于黑暗的樹影之上;或隐石後、或匍匐路側,看似散亂,卻別有殺機。
趙旭一愕,知道這是在布置着一場伏擊。而那城下的三十餘個人影,觀其身手矯健,分明個個俱稱得上一流好手。尤奇的是,他們一旦隐身,雖眼利如趙旭,也馬上就看不到他們的蹤跡。
那些人似別有奇術,整個身子在這黑夜之中似與自己藉以藏身的草木樹石融為一體。
只見城牆上那個人雙眉深皺,仔細體察,猶有不滿。他見到不對,忽手指一彈,手中就彈出一小塊碎石,石落處輕微一響伏于那裏的人影就一震。他第二塊石頭就向那人影附近某處彈去,石頭濺在石頭上時微微石火一閃,那人影遵他所指,馬上就調換了位置。
那矮小人手指連彈,指揮若定,看來,他是在布局。趙旭向他手中望去,心下不由一驚。只見他右手握着一整塊頗堅硬的花崗岩,只要覺得不對,他手指一用力,那塊拳大的石頭就會被他生生掐下一塊小如拇指頭大的石子,向他要調配處彈去。
——好大的指勁!趙旭暗暗不由咋舌。當初他見到耿蒼懷的“響應神掌”,已覺神乎其技,是他對江湖人物第一次的震驚與佩服。而眼前此人,別看個兒小,這一手功夫無意中使來,分明已足有與耿蒼懷一較之力。
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龍!趙旭腦門微微出汗。未入江湖之前,他對自己的功夫還有着異常的信心。可連日以來,疊遇強手,心中的自信便不由弱了一分。
趙無量一雙狐貍似的老眼卻在盯着城下。那些人影每調配一次,連沉穩如他,也不由心中暗暗倒吸一口涼氣——那些埋伏的人分明個個俱是高手。開始埋伏之時,所設伏擊之圈已兇險異常,趙無量都不敢有自信真的走進去。可在他一雙老眼之下,明察秋毫,畢竟猶有漏洞。可這城牆上的人分明大有謀略,深明暗殺伏擊之道,在他調配之下,只見城下那個狹長的伏擊圈子被調整得越來越是謹嚴,端的兇狠難測。
那人調整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他似個極心細的人,不做到萬無一失絕不罷手。只見他眉頭深皺,額上的皺紋把他本才四十有許的年紀似憑空拉大的一倍。他先是出手頗快,然後慢慢徘徊幾步才出手調整一下,後來要慢慢踱上幾十步才重又調整。
他的皺紋越皺越深,城下的調整已進入具體而微的階段,有時只是讓一個人橫移半尺,有時又是讓兩人對調,看來他把衆多手下的兵刃、武技、身高、胖瘦……種種細節都考慮了進去。趙旭此時才知大叔爺為什麽那麽緊張地叫他噤聲,看來,這人端的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敢說話,輕輕用指在大叔爺的手心劃字問道:“那些埋伏的人是誰?”
耳中只聽大叔爺聚聲成線,細如蚊鳴地道:“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伏擊暗殺細織‘秘宗門’。”
城下的局勢已兇險難測。趙旭一望之下,心中大驚,他知自己若踏進這伏擊圈內,縱長棍在手,只怕也必罹不幸。忽聽那矮個子忽長籲了一口氣,似是部署已定,略松心神。
只見那人閉目凝思了一會兒,忽然躍身城下,在那狹長的伏擊圈內來回疾馳。這回,他已不是要秘宗門中的人動,而是親自動手,消滅痕跡。他不時挪動些雜木亂石,一枝一葉,一沙一石,都考慮得周詳細密。
那人這時離得已較遠。趙旭才敢輕聲問道:“大叔爺,這人——實在太過厲害了。他不止布了埋伏殺局,還能動手消除掉殺氣!”
他眼力不弱。果然,在那人一番布置下,只見那個狹長的伏擊圈與四周山形草木果然更見渾然一體,漸漸反沒了開始時的殺氣。
這一招更為可怕。那三十餘人的埋伏似乎在這石頭城外,殘牆月色裏慢慢消融了進去,連呼吸都察覺不到。人影樹影,氣息風聲,交融一體。那些人的生氣似已融入草樹之間,而死寂暗合山石之勢。
那人忙了小半個時辰,才算滿意,又躍回城牆上,端身坐定。他一坐,身子本小,人就隐在了一塊城堞的陰影裏。趙旭只覺手心出汗——江湖果然險惡,他一指輕顫,在大叔爺手心劃道:“這人是誰?”
趙無量傳音入密道:“胡不孤。”
趙旭先一愣,然後只覺周身血管一炸,想起了這人真正的名號。
雙車縱橫,七馬連環;左相為禦,右士為骖;以此抗敵,誰可敵焉?以此入世,孰與比肩?
——原來這人就是威壓江南,令行天下的袁老大手下轅門中的頭號謀士“左相”胡不孤!
這等人物出馬,他要對付的是誰?誰又有這資格勞他如此費力?
趙無量似猶怕他小瞧了這矮個子,凝聲成線道:“你別看轅門只來了他一人,可他一個,手中實力,只怕在江湖也足以抗衡那些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派。轅門中實力主要有三股,除右士華胄常年衛侍袁老大,略去不算外,第一股就是所謂‘雙車’了。左車尉遲渺、右車常衛,嘿嘿,雙車聯手,天下縱橫,當年名聞天下的‘一劍三星’的紫微堂也在他二人聯手之下踏平了去。一劍三星、一死一重傷一逃逸。就是大叔爺與你三叔爺聯手,怕也遠沒有這般威勢。第二股實力就是‘七馬’了:鐵騎、羽騎、龍騎、狐騎、豹騎、飛騎、骠騎,論武功,俱是一時上上之選,雖遠遜雙車之縱橫淩厲,但讓人難測的是他們的身份,到現在還沒有人能準确知道這七人的身份姓字。也是為這七人,暗暗潛伏,令江湖勢力,名門大派,人人自疑有肘腋之變,不敢輕動。袁老大本是能人,而其最後的一股實力,則只有一人,那就是‘左相’胡不孤了。”
他頓了下,雙目望向那矮小人影,語氣裏有不滿也有敬佩的道:“轅門之中,他雖只一人,卻數他手下人數最衆。不知是何因緣,他得以掌控數十年前即已成立的、以埋伏暗殺成名的‘秘宗門’。而‘秘宗門’在他調教之下,已脫去只會收錢暗殺的小局面,每一動手,都幹涉朝廷安危,江湖大局。當年‘一劍三星’在雙車手下逃出的‘房星’盧翁與‘将星’雲衆七年前就是死在他‘秘宗門’的埋伏之下。據傳,那一役,‘秘宗門’僅四死七傷,足見厲害。而他實力還不只于此,他手中另有自己創立的‘顯門’,和‘秘宗’行事大異其趣,常立堂建舵于通衢大驿。凡繁華所在之處,刑房、茶館、酒樓、妓院……少說有一半已入其掌握。其所做生意無所不包,是轅門的一大財源。這等人才,真不知袁老大怎麽搜羅了去!”
說着,他沉默了會兒。雖無聲,趙旭也似聽到了大叔爺心底那沉重與無奈的嘆息。——大叔爺與三叔爺和袁老大争鬥了何止十年!可這十餘年下來,老哥倆兒年華漸老,豪氣已挫,轅門卻日漸壯大,叫他如何不嘆?
趙旭想着,輕輕握住大叔爺的手,他知道可以安慰大叔爺與三叔爺的也只有自己了。——在人生無數的絕望中,縱高卓如“宗室雙歧”,親情也是唯一可皈依的庇護。
半晌,趙無量似才緩過那種絕望的心境。他是宗室子弟,一生最不慣交結,又自負太高、傲不諧群,這是他致命的弱點。他自己也知道,卻無法改正。
忽聽遠處微微傳來擊鐵聲,然後一個人影連躍帶跳地奔至近前。胡不孤打了下響指,意謂知會城下的埋伏者是自己人,果然城下全無異動,放過了來人。
來人個子中等,縱躍之術大佳,卻是“秘宗門”的副門主宗令。
如果胡不孤不發令放行,就是連他只怕也不能通過這伏擊之圈了。
只見那宗令微帶喘息地縱上城牆,胡不孤凝目望向他道:“來了?”
宗令點點頭。
他微顯沉吟,猶豫道:“他人是在左近,我們手下也有人看到了他的駱駝,但具體會不會來就不知道了。”
趙旭一聽到“駱駝”兩字,就覺自己年輕的心髒有力地一跳。
他大叔爺似已先猜知了他會有的反應,用力握了下他的手,傳音入密道:“小旭,這就是大叔爺和三叔爺要送給你的第三樣生日禮物了。我們都知你渴望見那‘孤劍’駱寒一面。你三叔爺前日困他于大石坡上,本打算困他七日,沒想三天就給他闖了出來,以後一直不露蹤跡。好在你三叔爺在他脫逸時就已與他約好,十二月初六于石頭城一晤。”
趙旭只覺體內血液一沸——是的,他是想見見那把孤劍。這麽些年,他相伴大叔爺,三叔爺,與年輕玩伴相去日遠,也一向孤僻。兩個叔爺雖常思振作,但到底是遲暮之人。說起江湖轶事,能讓他們臧否得上的人物本就少得可憐,更何況看得上眼的了。這也養成了趙旭一向眼高于頂的習性。
可那弧劍駱寒,卻似點燃了兩個叔爺年老體邁身子骨中的某種血性,趙旭可真想好好親眼把那騎駱駝的少年見上一面。
可他接着馬上想到的是,既然是私約一晤,大叔爺和那駱寒肯定有重要的事要談,可這胡不孤怎會預先知道這消息,特意在這裏設下埋伏?
難道……趙旭心中有了個可怕的想法——是大叔爺親自放出的消息?
他手心微微出汗,趙無量似已猜知這侄孫心中的疑惑,傳聲笑道:“沒錯,大叔爺和三叔爺本就是要逼那駱寒出來,與袁老大一戰,以攪亂這江南大局。天下大事,朝廷之政,也就有了一個機會可以重新洗牌。大叔爺這麽做你可能覺得有些卑鄙,但大丈夫處事,原是不能全如耿蒼懷一般,直道而行,全不用機謀的。”
他說時,雙眼中放出些寒光來。趙旭心中微微一抖。這麽笑着的大叔爺可不似平時對他溫煦有加的大叔爺了。只聽趙無量道:“哪想,在得知袁老大已放言勢迫淮上之後,他雖終于牽着駱駝在長江邊一晃,但并不肯真正露面。這駱小哥兒也當真精幹,他知自己再如何一劍淩厲,畢竟單人孤騎,難以獨自抵擋轅門之衆。所以他一晃之後,就已不見。易杯酒之事他不會不管,但他以自己他的方式來管,不肯輕易冒險犯難,也不肯如文家人所料,收江湖勢力以為助,稱了文家人與畢結的心願。他這麽做對了——可也是,只要知他一劍在側,縱奸雄如袁老大輩,只怕也不敢輕舉妄動,冒犯誰上。他這一手,玩得可真夠高明。”
趙旭仔細聽着他分析江南大勢,心下暗服。只聽大叔爺繼續道:“但他雖拖得,袁老大衆務在身,怕卻拖不得;縱使袁老大拖得,嘿嘿,文家人隐忍多年,也拖不得;文家也許可以拖,他們家族人衆,一向并不争于一時一地,但你大叔爺、三叔爺都老了,是再也拖不得的。我約他于今日見面,本想以杯酒之秘,迫他與轅門正面而戰。但看這局勢,他不會受我之迫,你大叔爺也不想與駱寒輕易翻臉。所以我把駱寒可能出現的蹤跡放風給了‘半金堂’吳四。吳四詩酒風流,交游廣闊,有一個他最在意的紅粉知己,那就是‘江船九姓’中的蕭如了。他知道了,那‘晚妝樓’中的蕭如就不可能不知道。而蕭如若知道,嘿嘿,袁老大又如何會不知道?”
他似對自己所為頗為得意。強手當前,雖不好笑出聲,喉中還是略吐笑意。
城牆上的二人忽又有對話,只聽宗令道:“胡先生,駱寒此夜真的要來?他要來石頭城的消息确實嗎?”
他的聲音裏滿是疑惑。
胡不孤冷然一笑:“确。”
他見宗令猶有疑色,便微笑道:“你可知道這消息從哪兒來的?”
宗令搖頭。
胡不孤已笑道:“是晚妝樓傳來的消息。別人我可以不信,但她的我如何會還不相信?她晚妝樓中送來的消息,從來不多,但有哪一次,她錯過了?又有哪一次,她不是在危急關頭用她獨特之力幫袁大哥一把?又有哪一次沒有見效?”
宗令的神色一定,似已馬上确信。
胡不孤一言未畢,忽心生感應,一拍宗令身子,示意他隐身。宗令一翻身,就上了城牆外于石頭縫間長出的一棵老樹。
秘宗門絕技果然不同,他一上樹,人就已似不見,和樹幹溶為了一體。而胡不孤,卻緩緩在城堞暗影裏坐了下來。
過了一刻,遠遠處似有一個黑影如星飛丸擲,已躍入域牆上目力所能及的範圍。
趙旭定睛望去,一顆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駱寒能否在如此完美的圍襲下脫身而去?他只覺手心裏全是汗意,側目向趙無量望去,只見大叔爺一向清睿的雙眼中也充滿了期待。
無可否認,這是一次完美的圍襲。駱寒孤身犯難,遇轅門帳下左相胡不孤及其麾下“秘宗門”三十餘名好手傾巢而出的圍襲。這一戰傳場開去,無論結果如何,都已足以轟動江湖了。
近了,更近了,那個黑影已很靠近胡不孤布就陷阱的狹長地帶。只見胡不孤長吸了一口氣,向樹上的秘宗門副門主低聲道:“小心,他沒有騎駱駝來,當心他又如當日亂石渡口一戰,最後藉牲口之力逸去。”
原來宗令是他布下的随時準備應付那随時可能出現的駱駝的一枚棋子,這是為為宗令輕功極佳。
宗令沒有開口,他此時精力也完全繃緊,知道讓胡不孤都如此重視的人物在秘宗門已是數年未遇了。
遠遠只見駱寒已躍至三四十丈開外。他身形一騰又向前撲起。他之前的每一躍,都足有四丈有奇,這種輕功,令人咋舌。眼下他已馬上就要陷入重圍,只要這一下落地,他這支弧劍只怕馬上入套,陷入不死不休的殺劫之中。趙旭覺得自己呼吸都停了,卻見駱寒躍在空中的身形忽然一頓,竟像在空中停了一瞬——這不可能,連老成多聞如趙無量者也沒見過這麽出色的輕功身法。卻見駱寒頓了那一頓後,身子在空中憑虛轉力,竟向後微轉,身形連旋,竟又後翻了丈許,剛好落在埋伏圈外不足丈許之處。
他身形才定,整個人似乎就變成靜止,人靜靜地面對着面前幾乎毫無特異的山石小徑。
——他是怎麽發覺有異的?竟可以預先驚覺那本無瑕疵的殺局!
趙旭定睛向定定站着的駱寒望去。只見他身量與自己相近,讓人第一眼覺出的卻是他的瘦。那瘦精而勁。他穿了一身黑衣,在月光下,皮膚微褐,寧定的眼下有一只很挺很直的鼻。他這時把頭微微後仰,像也在判斷自己的感覺是否有誤。然後他小心地前行三尺,忽又一步一步後退,一連退了五步。那埋伏在他進退之間隐有殺機一現。然後就見駱寒雙眉一剔,振聲道:“在下與宗室雙歧有約,今夜一晤,當面可是趙無量前輩?”
沒有人答話。
他聲音清銳,鑽入衆人耳中,別有一種冰澌雪溶般的激洌。趙旭豎起耳朵,運足目力要找到他所攜之劍。可惜,全無所見。駱寒一言方畢,見無人答,似也猜知不是宗室雙歧的人當面,人忽然就寧定下來。只見他并不慌亂,反向一塊石頭上坐了下去。他坐的位置極好,剛好壓住面前殺局中的殺氣,卻恰恰不在對方殺局勢力範圍之內。
城堞陰影下,就見胡不孤雙手交握,指節互捋,顯出蒼白的皮膚,口裏極低聲道:“果然難纏!”
兩邊人一時都阒寂無聲。月亮照在這興廢千載的石頭城上,默然幽靜。水聲風影裏,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靜。駱寒低眉垂眼,右手拂在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