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5)
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孫已安然逃走,他沒負淮上之人所托。
這一生,酣暢淋漓,作為一個男人,他沒有白活。
店裏适才伏案的那個軍士卻于這時無聲出招,偷襲錢老龍。
他卻是轅門中的“鐵馬”,本為端木沁陽與王饒追蹤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轅門七馬中,要數他的性子最為暴烈。看着周飛索之死,不知怎麽他就有動于心。為此動心,他也要出手一搏。何況他受令而來,對這祖孫倆也勢在必得。适才礙于周飛索,他才沒有出聲。
錢老龍一聲斷喝,回掌一擊,已擊退了他。他掌殺周飛索,周飛索死前的豪情只讓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擊退“鐵馬”常青後,他不顧追擊而至的鐵馬,拔步而出,一步就跨出了店外。
店外地上躺着受了傷的孫老大,錢老龍只看了孫老大一眼,擡目一顧,發足就要向那兩匹快馬奔去。他這一刻腦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兒與自己要了的私仇。卻聽空中樹上忽傳來一聲清喝:“錢老龍看招!”
那人也當真光明,偷襲之前還加上吆喝。錢老龍一驚,不知還有什麽人敢對他出手。那人雖喝叫在前,但畢竟是偷襲,倒也難說是卑鄙是光明。好個錢老龍!聞聲已知是硬敵,沉腰蹲馬,轉腰停步,伸爪就向來掌擊去。這一接勢起倉促,雙方卻均已拼出全力。只見錢老龍腳下塵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黃塵來。黃塵中,那人影借力連翻,直向正奔遠的兩騎追去。他這一下身法極為高妙,借了錢老龍的力,只幾勢,疾愈奔馬,竟當真追上了那兩匹馬後面一匹。他一拉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撥落馬上騎者,奪過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馬上騎者抽去。那人一閃閃不開,已被他抽落馬下。
這時才見他“唉”了一聲,吐了一口阏痰,回首道:“錢老龍呀錢老頭!龍頭九爪,果然不凡!”
凝立當地的錢老龍只覺胸中一陣翻湧,氣血難定。而偷襲他之人看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說話之間,那人已控住兩匹馬,載着瞎老頭祖孫兩個絕塵而去。
錢綱雙目冷冷地望着那雙駒遠去。有一會兒,孫老大方才爬起來,蹭到他身邊。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自己龍頭也有失手的時候,被人算準時機撿了個現成便宜。
店內“鐵馬”已退。端木沁陽與王饒已走了出來。王饒望着那人身影悚然驚道:“華胄!是右士華胄。”
端木沁陽嘴角一扯,低聲道:“要速報與畢小哥知道。”
王饒點點頭,他們幾人惡狠狠地看了錢老龍一眼,抱着已死那年輕人屍首回身而去。
錢老龍卻看都沒看他們,眼裏仍望着華胄去向,雖知對方讨巧,自己又是在力戰周飛索之後,于倉促之際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這個華胄分明已足有與自己一戰之力!
嘿嘿,袁辰龍,袁老大——他到底是什麽人?他轅門之下,只一右士華胄就已如此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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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老龍擡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靜了好久,自駱寒一劍東來,真是說得上的人物一個一個都已冒出來了。
——這場争搏,豈非也越來越好看?
錢老龍胸中怒火初涼。他本是個一怒如沸,一靜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這麽多年風風雨雨,興興亡亡地走過來,本就有着比他人更透徹的觀局心境,也潛藏着比他人更高揚的布局豪情。
錢老龍唇角一抿,于無聲處一張老臉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來。
殘章三 惜美人
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口裏唱出來,效果也自不同。
能讓一首小詞在一夜之間飄紅的,臨安無過朱妍,沿江只有蕭如。
這是人世間的不成文法,所謂“一經品題,身價百倍”。這世上沒有來得及經過有力的人品題推薦而就此埋沒的清詞麗句到底有多少?——蕭如眼裏浮起了絲寂寞。
她倚在窗前,揉藍衫子淡黃裙。
蕭如久住金陵城。建康城王氣消滅久,兵戈亂久,只有她,還是那城裏唯一可以用來維系舊夢的一點傳奇了。
她有時也會倚窗而歌,聲調之美,滿城俱稱。所以,那個古城中總有些閑人在晚來閑後會踱步至她樓下窗外,只為偶爾有幸,得以聆她一曲。
——她那一曲的蒼豔,本是對這庸擾人世的反諷。可這反諷,反而會讓人世的滋味愈濃,如那濃濃暮色中秦淮水上的餘金剩彩。
人世中美的可以依戀的本就不多。蕭如的一曲,可稱得上是了。
蕭如掠掠鬃發。她這時卻是在順風渡口的一個水閣。窗外也有三五成堆的閑人。蕭如唇角微微一笑,她是被錢老龍邀來一會的。江船九姓中,她與錢老龍本交往不多,但彼此最為心許。可能只為,兩人都不太合九姓中其他人的适,不耐煩他們那些細致繁瑣的規矩。
沒想在座的還有吳四——半金堂的吳四同時是她也是錢老龍的朋友,想來剛好這些日子正巧來看望錢氏,所以也就得以同座。
錢老龍請她前來倒別無他求,只想請她幫忙唱上一曲。那曲子卻就是那小英子口裏唱過的舊詞。
蕭如愣了愣——她久知錢門錢必華劍敗身辱的傷心之事,錢老龍是他叔父,這次定是想代他出手,欲以一詞激出駱寒了。一愕之下也就心中了然。
她跟吳四相交已多年,有些地方說得上彼此知音了。看她沉凝不語,吳四就知她待作歌了。他注目向蕭如的左手。只見她長身站起——蕭如總是習慣站立而歌的。她的身子輕倚在“吻水閣”的窗畔,左手輕輕叩着窗棂,在心裏細數着節拍,如蘊陳酒,如悵舊思。
這時窗外已是黃昏時分,吳四移簫就唇,開聲一縷前,心中已先迷迷一亂。樓東遠處,就是他與蕭如常住的金陵城。他喜歡那個城市有種種理由:堂前老燕,雨後黑瓦;紫金臺古木,湧金門笑鬧;以及那些喧嘩、塵噪……,種種種種,都是他喜歡的理由。
而這些理由,加在一起,只怕還抵不上一個蕭如。
一抹簫聲浸開,樓下人一驚。有人輕聲道:“好簫聲。”
又有人道:“半金堂吳四在樓上,否則哪有如此好簫?”
旁邊人面上就不由浮起一絲期待,齊道:“噤聲。”
雜聲已已,簫聲漸亮。混入這餘輝煙水中,添了分凝咽哽滞之氣。就在衆人全不覺得,若無防備處,蕭如已依韻而歌:“酒罷已傾頹……”
聲音一亮,那落日、黑瓦、行人、店宇、種種景物,似乎就自動作為陪襯地一一浮起,襯于她的歌底了。所以那聲音雖然純淨,卻因這映襯而得渾厚。
蕭如是歌中好手,她的聲音不光依簫韻而成,而是時相纏綿,時而背離,交纏中成其低訴,背離中顯其嘹亮。吳四也确實吹得好簫,淺吹深按,俱中關旨。只聽蕭如歌道:酒罷已傾頹,秋水長天折翼飛,莫道風波栖未穩……栖未穩,停杯、雲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違,短笛無腔信口吹。若到淮邊驚夜冷……驚夜冷,披衣、與誰相伴與誰歸?
詞中本有數處不協律之處,都被她巧妙地輕輕處理過去。一曲即罷,正是順風渡口的民居上炊煙初起之時。衆人的心随歌聲飄起,又随炊煙飛散,都不知飛到哪裏去了。
良久良久,歌聲已寂,只有衆人耳朵眼裏還仿佛依舊回旋着那低吟淺喟的深嘆——
與誰相伴與誰歸?
而水閣窗口,歌者身影已渺,可衆人還是不由将雙眼向那空空的窗口望去。
那個女子是誰?這一生中,這歌中的人,又是與誰相伴與誰歸呢?
樓頭的錢老龍已振聲而笑:“列位,這是金陵蕭女史作歌。不為別的,只為尋人。大家如果有興,不妨四方傳唱一下,并請說明:是‘一言堂’錢老龍請識歌之人一月之後金山頂上一會。”
蕭如在這江南地面卻是大大有名。樓下的閑人過客聽得作歌的人是她,都不由一愣,然後議論聲起,人人欣幸。——錢老龍本就是要借蕭如之名傳語駱寒,約他一月後一鬥。
蕭如歌罷,三人已重新就座。只聽錢老龍笑道:“本來我也不必勞煩你,就快拿住那瞎老頭祖孫了……”說着,他掃了蕭如一眼:“……沒想橫出岔子,這祖孫倆竟然被華胄那厮暗地出手給搶走了——袁老大門下果多人才呀。”
蕭如微笑不語。袁老大和錢老龍雖然一向彼此不相冒犯,但也頗有睚眦。但九姓之中,說起來,唯一還不曾對自己與袁辰龍交往做出幹涉的,也只有這錢氏一門了。
吳四的面上卻微現苦澀,他苦戀蕭如已有多年。自當初一見,幾乎就已自知這是個有敗無勝之局——因為他面對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袁辰龍。
只聽錢老龍道:“你怎麽也會有興趕來這順風古渡?”
蕭如微微一笑:“那是因為,我隐隐聽聞順風渡口有人又重翻出當年滕王閣舊曲,一時興起,就趕了過來。”
說着嘆了口氣,接着道:“當然還有一個原因……當年我就是和他在這裏。月老祠初見的。我們曾有玩笑之約:某年之後,在此重會,以了彼此夙緣。”
旁邊兩人俱知她口裏的“他”指的是誰。只見蕭如的眼中似重又蓬起了一抹紅意,那揣于她懷中的大紅庾貼似又在她心口灼灼一燙。
“順風老廟停紅燭,廿九佳人交拜初”——這是多年來停留在蕭如心中的一個願望了。他們當年說起這玩笑約定的日子也是今天。她好想能在今日和袁辰龍之間有一了局了。潇灑風流的女子如她,原來盼也只是盼能于這個亂世中親手把懷中的那個大紅庚帖交付與一個和自己萍蹤偶遇、卻由此牽連終生的人了。只是,當此局變,辰龍,他、還記得當年的這麽個玩笑約定嗎?
記得的話,又會趕來嗎?
吳四沒有說話,重又低頭細細品起他那支簫。簫音游離飄蕩,如這個亂世中不确定的生與不确定的一切。他偷眼看向蕭如,只見她臉上的容光半是悵惘半是紅豔。聰穎如她,原來也有破不了的一念之執啊!蕭如欲嫁袁老大,抛開因秦相之事開罪九姓同門之人的事不說,阻礙亦不少——只為她自幼與文府文翰林曾訂過親。這些年她一直拖延未嫁,文翰林因當年情事對她有愧,也不好催。如果就是這麽拖延的局面倒也罷了,她若公然與袁氏結缡,背棄幼時婚約,以文府的自尊心,這事無論如何不會就此坐視的。
袁老大也為不想公然和文家人翻臉,所以他們這段情緣才會耽誤多年。
錢老龍卻一拊掌,目光如有深意地看向蕭如:“蕭家侄女,你倒也真說得上矢志靡他了。”
蕭如輕輕一嘆:“可能吧。我心固非石……”
我心非石,不可轉也;
但——“君情定何如?”
她望着酒樓東面。那東頭遠處的鎮江就是以天下大事為己任的辰龍近日駐腳的所在了。
而君情——定欲何如呢?
那邊錢老龍已點了一桌好菜:爛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南都撥心面作槐芽溫淘糁;襄邑抹豬,炊共城香稻;蒸子鵝,斫松江鲈脍——這是《東坡志林》裏的一道菜譜。錢老龍呵呵笑道:“算你們有口福,我剛聽人推薦了,就叫這兒的人做了這些個,可叫你們給趕上了。這還是東京全盛時的食譜,兩位嘗嘗滋味如何?”
蕭如正用匕首割那同州羊羔。她皓腕微露,就見她腕上露出了一塊古玉,那玉的模樣頗為奇怪,并不是镯,而似一種信符,用五彩絲帶系了。錢老龍目光就被吸引住。他一呆,一抓蕭如手腕——他是個男子,可一向并不避諱嫌疑。蕭如也由他抓住。錢老龍已凝聲道:“皓腕玉镯才女佩,江湖一吻悵平生——小蕭兒,你已練就了‘一吻江湖’?”
蕭如面上粲然一笑。吳四不知他們在說什麽,只怔怔而望,隐隐猜知他們說的定是他們門戶之事。只聽蕭如笑道:“不小心露了出來,倒叫你老看到了。”
錢老龍卻頹然向椅背一靠,喃喃道:“你倒真是肯下工夫——這功夫很傷自身的,練來大是吃虧。小蕭兒,你敢佩這镯,是不是曹祖師的這門絕頂功夫你已有所成?”
原來曹王孫當日所傳有此一功,但不是什麽人都練得的,這塊玉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佩的。那功夫看來已多年無人練成。蕭如微微一笑:“我不吃虧誰吃虧?還記不記得當年流傳過的東京賣餅的故事?”
她似不想提及身上所修的這門絕傳功力,所以故意用話岔開。
錢老龍已複常态,哈哈一笑:“什麽故事,你說你說。”
江船九姓中,原以蕭如見識廣博。錢老龍人雖老,卻一向最喜聽蕭如講故事。因為得其一言,常令滿座如沐春風。
只聽蕭如笑道:“說是東京當日,食風極盛,光餅子就有火燒而食的、水淪而食的、蒸煮而食的不下百種。當日的小販為求好賣,叫賣的言語頗多詭異。曾經有一個賣‘環餅’的,常常不言自己叫賣的是何種食物,只是在街巷裏弄間一聲聲哀呼,叫喝:‘吃虧的就是我呀’。旁人好奇,都過來看,倒做就了他的好生意。”
錢老龍一愕,他于這些言語雙關之話并不擅解。卻見吳四已微微一笑,已經明白。錢綱怔了一會兒才回過味來,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吃虧的就是我!——那環餅形如滿月,可不是越吃越‘虧’的?”
只聽蕭如笑道:“偏偏當時正巧昭慈皇後慘遭廢黜,在瑤華宮居住。而那小販每每到這瑤華宮前,依舊擱下挑兒嘆息着說這句話。旁人還沒覺什麽,開封府衙役們卻好生懷疑,以為他做不平之鳴,欲為騷亂,終究把他逮捕入獄——竟想成他個大獄,以立奇功。最後他們才明白過來,足打了一百大棍才将那賣餅人放出。那小販出來後就不敢再這麽叫了,只是每一歇挑兒,就撫摸着那根扁擔啞嘆道:‘且歇一歇這根棍吧’,倒像是他當日挨打時叫的了。”
錢老龍不由大笑,吳四也自微笑——蕭如但有所言,無不有味,與之同座,真是得趣。蕭如的臉上卻沒什麽笑意,只是禮貌地賠笑了下,臉上反隐現出一種哀痛。半晌她拿起面前那盞花雕呷了一口,輕輕道:“雖只是個小事,卻也說盡咱漢家故事了。”
——那小販的機巧一呼,那衙役的無端成獄,那昭慈皇後的“吃虧的就是我”,以及最後那無來由的棍打……她眼中如有沉痛,聯想起那史不絕書的漢家故事,讓笑着樂着的錢老龍與吳四也覺心中哀涼起來。
他們注目閣外,似是這個時局,這個樓下,怕也正不知有着多少小販們在呼叫:“且歇一歇這根棍吧!”
忽聽樓下喧鬧起來。錢老龍一愕。這順風古渡本是個他開盤立舵的緊要處所在,如何會忽然這般喧鬧?
然後就見有一個手下人登登登地跑上樓來,卻是“老龍堂”的子弟。那人附在錢老龍耳邊說了幾句,錢老龍就面色微變。他不自覺地極快地看了蕭如一眼,才回眼低聲吩咐道:“告訴孫老大,如果不是沖着我們來的,就只管觀望,切勿輕動。”
那人領命便下去了。
蕭如已覺察不對,注目錢老龍,猜知此事多半與己有關。
錢老龍避開她目光,欲岔開話,蕭如卻直直問道:“可與我有什麽關聯?”
錢老龍嘆了口氣。
蕭如的眼光還是直盯着他。錢老龍心中一嘆,看來沒人能避開這女子的疑問了。只有道:“也算,也不算。——袁老大最近可是連挑了幾次蘇北庾不信的盤子?”
蕭如聽米俨說過,當下點點頭。
錢老龍一嘆道:“那就對了。庾不信的報複來了!”
蕭如一愣。就在這一愣的工夫,街口卻有一個人拔身而起,直投入這窗口。座中三人均凝定未動。躍起來的人卻是米俨。他盯了在座的人一眼,知道但說無妨,就開口道:“如姊,蘇北庾不信帶了落拓盟三十餘子弟,過江開扒,直殺向胡先生座下‘顯門’于順風渡口開的各處生意堂口,看來是報複袁大哥對他蘇北的突襲了。他們來勢頗利,只傷人還未曾殺人,外加劫財。如姊,這事你看……”
要知蕭如參與轅門機密,好多事轅門中人為佩服她的識見,但凡她在,一般都要先來征問下她的意見的。何況“顯門”乃是轅門“左相”胡不孤手下的勢力,“七馬”中人一向少加幹預,這時也想不清該不該援手。
蕭如卻愣了愣:“他們當真要鬧?”
米俨卻神色焦急。數月以來,自駱寒一現,轅門門下已屢遭各處勢力侵擾。但似這般明目張膽,抖開字號直沖轅門興師動衆而來的,庾不信還算是頭一個。蕭如卻在心裏盤算:以蘇北庾不信與淮上易杯酒的識量,做事絕不至如此輕率。這一出到底是哪出戲,究竟真不真呢?如果是真,那只怕從此幹戈頓起,永無休止了;如果是戲,這戲又是做與誰看?
只見米俨還在盯着她。蕭如定了下神道:“小舍兒,你還是少安毋躁。胡不孤為人驕傲,他一向不喜別人幹涉他門下之事,你且稍待。”
正說着,樓外不遠處的小街巷裏已不斷傳出乒乒乓乓的砸物聲。胡不孤麾下“顯門”在這順風渡口很有着數處生意,庾不信他們這次動手好快,只一時,只聽得那雜亂之聲就漸漸止住了,看來落拓盟之人已然得手。樓下的街口,有個瘦瘦的身影帶着三十餘人轉了出來。他指揮若定,一揮手,那三十餘人已向江邊退去。卻聽街角這時有一人大喝道:“庾不信,看鏈!”
只見一人乘馬,飛馳而至,在馬上兩條鐵鏈就已向街口的庾不信擊來!庾不信朗聲一笑,沖麾下諸人道:“你們先退!”
他自己卻反迎向前,笑問道:“鐵馬?”
出手的正是“鐵馬”常青。常青性子急躁,一見有人冒犯轅門,就已憤然出手。
庾不信的身影卻如煙如魅。他百忙之中,還偷暇向樓上看了一眼,似已先知這樓上有人。他這一眼正正對上蕭如。蕭如看着他的眼神,愣了下輕輕扇了下手中蓋碗。那庾不信忽開聲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們轅門威風能逞到幾時?”
然後他與鐵馬常青就翻翻滾滾,越戰越遠。
鐵馬馬蹄極快,但庾不信一身輕身功夫卻是大佳,兩人去勢極迅。蕭如伏在米俨耳邊說了句什麽,米俨便一躍而下,直追向那正越殺越遠的戰團。
錢老龍卻一直盯着水閣外。直至他們漸行漸遠,才開口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庾不信出手。看來他雖盜匪出身,習師于不入流之江湖寡派,但果還不錯。傳名之盛,果非輕得。其自創的‘煙火縱’一術真可算标新立異呀。”
蕭如笑道:“得你老龍頭一語,庾不信聞得,定覺暢快。”
錢老龍微笑了下,望向蕭如,目中如有隐憂。“看來,十餘年來,一直無人撼得動的袁老大這回麻煩可是真來了。剛才我看到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陽也已出山,和他一起的還有巨冠王饒,他們只怕就正在想找轅門的麻煩。我錢老龍一向自負耿直,但講起得罪人的本事,只怕還不及袁辰龍的一點點。”
蕭如微笑道:“辰龍他也常常自警,他委屈容忍之處只怕也較常人多出不止一點。”
錢老龍不由哈哈一笑:“他委屈容忍還得罪了這麽些個,如果不委屈容忍那還得了?”
說着,他目光一轉,注目蕭如,一改平素粗豪之态,很認真地道:“賢侄女,聽老叔的話,江南亂起,你倒怕要考慮考慮自處之道了。”
他這話說得極認真,卻一點即止。在他深心裏,于從來看不慣的“江船九姓”中一向獨喜蕭如一人的。他話裏已分明有勸蕭如抽身而退的意思。
蕭如的眼裏卻增凄迷,她也不是不知道目下轅門所面對的險惡局勢。只聽她輕輕笑道:“這時抽身,不算好女了吧?彭黥甘受它年醴,飲劍何如楚帳中?”
——以她六朝王室所傳之家世,加以自己識見,自然對袁氏最後的收場也并不看好。
但……錢老龍卻一愕——聽她話中所提,倒是漢初的典故了。彭、黥二人後來俱死于他們叛服的劉氏手下,當年卻為降劉背棄項羽,看來她倒是以虞姬自況了。錢老龍一時情懷大為蕭索——袁辰龍确實才如韓信,雄似項羽,但當前局勢,卻是他的局勢嗎?
他這裏正沉凝感慨,忽聽得身後樓梯響,一步一步,沉穩幹練。座中都是高手,自識得來人這腳步聲中顯露的聲勢,不由齊齊回目。卻見樓梯拐角處,走上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那年輕人生得頗為軒昂,臉上微微生了幾粒疤痘。錢老龍見聞極廣,于當世江湖人物形貌均有所聞。愣了下,便沉聲問道:“畢結?”
那上樓的年輕人身形微躬,微笑答言道:“正是晚輩。”
錢老龍怔了怔,也心悅于他的氣度,淡然道:“看來文昭公手下果還很有幾個人才。”
那畢結謙然一笑,落落大方告了個罪,就在他三人席前坐下了。
錢老龍道:“有事?”
畢結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适才聽聞錢老龍頭傳話欲與駱寒,約他一見,以雪當年必華兄劍敗之恥。期于一月之後,金山頂一晤。恰好小可母親所出之文家與駱寒兄有些小交情在,駱兄也與缇騎袁老大正有些細務未了,能否請錢老将相會之約壓後?——駱袁一見,可是江湖中朋友渴盼已久之事了。錢老龍頭雅人高致,必不致有擾江湖朋友們的清興吧?”
錢老龍如何是喜歡他人幹涉己事之人,哪怕他是什麽近來名聲高漲、獨創“倒袁之盟”的畢結。面色一沉:“你憑什麽?”
畢結淡淡道:“就憑錢老龍頭當日欠家外祖父的一諾。”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一愣。蕭如與胡四都不知內情如何,錢老龍的面上卻陰晴不定。好半天,他一怒而起,冷笑了三聲:“嘿嘿,嘿嘿,嘿嘿。”
他不答是應還是不應,人卻就此一躍而起,不走樓梯,從窗口卻直跳入樓下街中。如龍沉入淵,郁怒而去。
畢結這時才望向蕭如:“如姊一向可好?”
蕭如出身清貴,與江南文家與江湖六世家幼時頗有來往,聞聲微微一笑道:“還好。”
她心中卻在盤算:文府之人這次真的是要與辰龍幹上了。他們家底本厚,雖勢雄如錢老龍,臨去之時雖郁怒不滿,但以他性子,未曾明拒,那就是已被迫答應了。
文家人——文家人這次這麽有意拖延駱寒與錢老龍的約戰,那是為了什麽?
畢結看着蕭如,淡似輕煙般地道:“如姊身體一向嬌弱。最近江南風起,夜寒露重,如姊還務善自珍重為好。對了,翰林哥叫如我見到如姊的話,一定要代他傳一句話,說他甚為挂念。”
蕭如面色微沉,寂寂不語。她自識得畢結語中之意,良久才吭了一聲道:“我知道了。也請你就此傳話給翰林,叫他也務自珍重。——江南多風雨,晦朔不可期,好多事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
畢結哂然一笑拱了拱手,就此而退。臨走在樓梯口猶回頭說了一句:“對了,我得消息說,袁老大似乎近日猶在鎮江。這順風古渡,今天,看來他是不會來的了。”
看來他也猜到了蕭如與袁辰龍今日之約,要以此言諷勸蕭如。
蕭如卻淺淺含笑,回聲道:“他是有得忙。不過好多事,彼此心交即可,來不來都是一樣的。”
傍暮的順風渡口,漁舟唱晚,人跡已疏。
蕭如飯後與吳四在這渡口靜坐,好消一消食。腳底的江水就那麽在流着,流完了昨夜流着今生。眼看着天上餘霞漸漸暗灰,蕭如面上的神色卻悠渺難測。吳四心中扯裂般一痛——而這怎麽是我要的那個不快樂的你?愛一個不知這愛在他心裏能重上幾分的人,等一個不知這等有沒有終究一見的約會——蕭如,你值嗎?
卻見蕭如把一只鞋除了,将一只足伸在足下的江水裏,輕輕搖晃着,口裏輕輕唱着:“托身英雄屬,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歌聲袅袅的,分明加進了她的心曲。吳四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時都似癡了——宛弱如蕭如,就是傷痛也不會一發如疾。她把那傷恨在心中千回百轉,兜兜轉轉後,吐出她口的,猶是只有美麗。
坐了好一時,蕭如才縮回伸在江水中的足。那足白皙潔淨,都似不該踏步于這紅塵之內的。但長着這一雙足的女子,也只有在這紅塵的荊棘中趑趄而行。——你所能碰到的,除了輕忽的淺薄,就只有沉銳的傷痛。——只想有皈依的愛你,原來卻如此的不易。
胡四痛得心裏都在流淚了。他說:“今晚,不要去了,好嗎?江風正好,我跟錢老龍借了一艘小船,咱們今晚夜游長江如何?”
蕭如扭回臉看着他,面上依舊是淺笑、那讓吳四心中痛傷不已的淺笑。吳四心底一痛——就算你是個清明睿智的女子,但請不要再這樣笑了好嗎?
不要!
吳四輕輕道:“留下來。我雖不是什麽英雄。但以我之簫,伴你之歌,也未嘗不是一場簫歌百年、歲月靜婉的美好。”
蕭如的手卻恍如微風般地在他臉上輕拂了一下,輕到仿佛根本沒有接觸過。那卻是她與吳四相交多年來唯一的一次肌膚相觸了。
只聽她輕輕道:“我付出的,我擔當。”
“就是沒有人來聽的一曲,難道你就不能自己把它唱完嗎?”
說完,她就走了。
——沒有人來聽的一首歌會是首什麽樣的歌?是不是她臨去時在風中的低唱?是不是就是《詩經》中千百年前的那個女子就唱過的《終風》?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
于焉笑傲,衷心是悼;
——你就像那呼嘯而過的風一樣,如此偶過,如此暴躁。當你呼嘯而過後,我都不知那曾在我鬓發間如此恣意笑鬧的舞蕩是不是僅只是一場無心的玩笑。
——而我只能灑然的矜持,裝着這場人生可以繼續笑傲;沒有人知道我心裏的千回百轉,如沒有人知道我對自己的形影相吊……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
不往不來,憂憂我思。
……
順風老廟也已沉入夜色。但這夜并不靜寂。蕭如曾跪拜默禱的月老像前,這時聚坐了十幾個人。
這十幾人俱是分屬石、柴、王、孟的九姓中人。蕭如當年與袁老大定約之時,本只是個玩笑。那時她還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女孩兒,她把她的約定告訴過她在九姓中的一個閨中密友。那時,她還相信着幸福,同時也相信“朋友”。——想到這兒,蕭如輕笑了——所以,今晚才會有這麽多人來,因為他們知道她的那個約定。
如果她能幸福的話,他們總有一大堆理由來阻止她的幸福;如果她終于不幸,那将是一出多麽好看的好戲!他們要來親眼瞧瞧這個一向自負超卓的女子是怎樣被生活壓成不幸的。
蕭如吸了口氣,定下心來才走進那偏殿裏去。
石、柴、王、孟四姓之人正聚坐在那裏。他們等得很有一會兒了。他們已知袁辰龍今夜已不可能親至,正要在她臉上看出哪怕一絲的頹敗之色。——只要有一絲,他們就會裹脅着種種善意、先見、同情……惡狠狠地撲上來,撕咬掉蕭如那最後的一點自恃與尊嚴的。
但蕭如只是微笑,同時也并不掩飾她心底的憂傷。
不掩飾的憂傷也自有它一種高潔的不容輕辱的傲氣。座中人見到她這種神态就不由不恨,恨不能撲上來将之撕碎。
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來看你了。”
蕭如微微一笑。
旁邊人猶嫌他說話過于委婉,另一個長相不錯的女子便啞聲笑道:“聽說如妹把供在采石矶莊上祠堂裏的庚帖都叫人專送了來。怎麽,這等喜事兒也不告訴大家夥兒一聲,就不讓我們代如妹高興高興?”
蕭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意告訴大家也都會趕來的,難道不是嗎?”
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幾個人不覺微生慚愧,低下了臉。
那聲音發啞的女子卻似與蕭如有着深嫌。只聽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們九姓中最負麗名的女子最後怎麽收場呢。”
蕭如淡淡道:“收場也很一般。只要是個人,還能如何收場呢?不過我喜歡這樣的收梢。”
說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觀禮,那蕭如倒不好違了大家夥兒的興致,倒要就此謝謝諸位了。”
說着,她整整容色,雙手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