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
眼:“文翰林。”
蕭如目光一閃,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然後她輕輕拂了拂身側茶幾上的一點灰塵,靜靜道:“那辰龍他怎麽說?”
米俨面色一凝:“袁大哥說:火藥是埋在那裏的,一引俱發。想要排盡暗雷已無可能,只怕拆雷之人會先身死無地。所以他不求根除,只求先拆除引線。”
這段“暗雷深淵”的典故原出于佛經。蕭如一揚頭,已詫聲道:“他要殺駱寒?”
米俨面上神氣一揚:“不錯!袁大哥要殺駱寒。他劫镖銀,傷袁二,驅三鬼、辱轅門,如今江南動蕩俱由他而起。揚湯止沸,無如釜底抽薪。袁老大說:那湯總是熱的,可是又不能全潑,好在一向它還差點火候,他現在能作的只是抽掉那根快要把湯燒開了的最重要的一根柴。”
蕭如雙唇緊抿,停了一晌,才道:“也只有如此了,這也是無法之法。但——你們要怎樣才能找到駱寒?”
米俨搖搖頭:“無法找到。”
蕭如一揚眉。米俨已道:“我們動用了所有眼線,但他像消失了一樣,根本找不到。我們只知他還在江南,沒有回塞外,可不管怎麽就是找他不到。所以袁老大這次才會提師鎮江,勢迫淮上,好逼他出面。那易杯酒現在淮上新纏上了‘金張門’,有了大麻煩,想來再當不得袁老大親身逼迫的。這一次倒也不全是為駱寒——蘇北庾不信最近也鬧得太不像話了。我知他們義軍缺銀子,但他雖號稱‘義盜’,也不能把手就伸到江南地面啊!這一帶都是朝廷大佬的産業。上一次他們劫了劉尚書揚州的莊子後,朝中已人人自危。大佬們啧有微言。如姊你知道,袁大哥在朝廷中能獲支持,實在也是因為他多少給了那幫食利者以一個安穩的局面。袁大哥在朝中如今幾乎已與秦相翻臉,是再也不能得罪更多的人了。那駱寒即是那易杯酒的朋友,而庾不信又是易杯酒支助的三支最重要的義軍中的一支,他離咱們最近。袁老大力迫庾不信,一是給他點教訓,二是要易斂也嘗到些壓力、好約束手下——三也是要借此逼出駱寒。”
他頓了頓:“所以,袁大哥最近親手布置,命缇騎三擊蘇北,驅散了揚州‘落拓盟’的分舵,清剿了高郵湖水寨,又遣缇騎都尉胡森楠駐兵通州。這三招下來,對庾不信打擊已甚。他號稱‘盜可盜,非常盜;鳴可鳴,非常鳴’的天下第一‘鳴盜’,一向做事太無顧忌,這次也該他吃吃苦頭了。”
他口裏所說的“鳴盜”卻是庾不信高張義幟後自書于總盟大旗上的字句。
庾不信出身江湖雜派,但自視極高,一身藝業可以說遠脫出尋常江湖高手之所能。宋金對峙之際,他曾入五馬山義軍,嘯聚叱咤,威風一世。他為人褊急,舉止憤激,他那句話也可視作憤激之語。
——他是自許為盜,又非同常盜,自晦其名,又欲為非常之鳴。這一切可以說是他對江南軟弱之風的一種憤反。
所以他自呼為“鳴盜”。他盟中以鳴镝為號,賞懲威明,确也當得上這個字號。他行事規則大不同于一般盜匪:往往自書索要金額先送抵要劫奪的人府上,然後才派手下去取。他确也是條漢子,行事雖異于常軌,但能謀平安,能保黎庶,能脅大戶巨室以足自給。易杯酒所支援的三股義軍中倒以他需求最少,但事有兩面,也由此他所得罪的人最多,他名聲在衆人口中也不免毀譽參半。
蕭如上面上有一抹暇思之色。這時,卻聽屋外隐隐有歌聲傳來。那聲音清稚,卻搖心動耳,端的可聽。這偏室在廟中所處位置雖不太深,但院牆阻斷,那歌聲便只隐隐能聞。蕭如雅好歌曲,不由側耳凝聽。有一刻,才知那歌聲是從廟前空場中傳來的。
江南的冬像一個三十餘歲女子洗盡鉛華後的臉。那些小販的吆喝聲,石板路的紋理,水面的觳紋,就是她臉上經由歲月浸染露出的皺紋。雖不再明妍,但因真實而更增韻致。
如果一個家國,一個民族總有由盛而衰的必然歷程。那麽,這時的宋室王朝和它的子民心理只怕也正像一個微露疲态的三十餘歲的女子。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偬,掠一掠鬃,該鉛華粉黛上場時還是要上場。但洗妝之後,總有一股媚後的倦态。但這倦也是一種美,是世路經過、殺伐經過、卻不舍餘溫的一種依戀。是明知什麽都抓它不住、一切美好終歸疲倦後的異樣的安然——這也是那個時代、那個江寧與那個順風古渡旁熙熙攘攘的人們所共有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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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前的空場裏,才只清早,就已集聚了不少人。東一群西一撥,到處都是擺攤兒賣藝的。這些讨生活的人中,要數東邊那棵幹枯的大桑樹下的三個賣藝人看起來最奇特。
那是一個抱着一把胡琴的瞎老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三十有餘的壯年漢子。那漢子只開場時打了一套虎虎生風的伏虎拳,把人吸引過來後再在過于緊湊的人群中辟開一片場地,然後,他就坐在一張由酒肆借來的長條凳上休息了。然後那老者說了一會書,書講得不錯,人群中稀稀落落傳起點叫好聲。然後那瞎老頭咳嗽了兩聲,明顯累了,接下來就該他小孫女上場了。
他小孫女穿了身花布衣褲,卻正是曾出現在困馬集雨驿中的小英子。短短一月,她似已多了幾分成熟,少女的身材難以自控地在那一身花布衣褲裏顯出些凸凹來。她掠掠鬃發,先聽她爺爺沖衆人笑道:“列位,現在由我的小孫女給大家唱個曲子助興。”
說着,他操琴拉了兩聲,重又整整嗓子道:“說唱這曲子,我孫女倒也平常。咱們這近半月來已唱了一路。所到之處,唱過之後,往往還能讨得兩句喝彩。倒不是為了我這小孫女的嗓子好,實是為填詞的是一位名手,聽來大有意起。”
說着,他回首看了小女孩一眼,道:“英子,唱吧。”
那小姑娘理理鬃發,等胡琴成調,就開始唱了起來,卻是一曲短調《南鄉子》。
衆人聽那老頭強調了這詞,在場也有不少讀過書的,就忍不住要聽聽。要知有宋一代,上至官紳,下至黎庶,都絕愛詞曲,只聽那小姑娘已開聲唱道:酒罷已傾頹,
秋水長天折翼飛。
莫道風波栖未穩,
停杯,
雲起江湖一雁咴。
她聲音本好,唱來時,不知怎麽,似還添加了份別樣的心曲進去。
……酒罷已傾頹——她腦子中想起的卻是一個伏案而睡的少年。那樣的黑衣殷頰,那樣的困頓卓厲,俱是她這一生所未曾見。
……秋水長天折翼飛——要是以前,她是不懂秋水長天,如此好景致,為什麽詞中偏要寫“折翼而飛”。但現在,她明白了,在這清麗冷秀的江山上,原來還有人事、還有磨折。縱有好心情,你所能做的,往往也只有折翼而飛而已。
折翼以後,還有風波。“莫道風波栖未穩”——但就算栖息即穩之日,你能如何?也只有,“停杯”吧?——在這張皇失措的人生中,一生中你會有幾次停杯?停杯斷望,望也只是盼望那——
雲起江湖一雁咴!
作詞的想來不是熟手,詞分明有幾處平仄未諧,但更增頓挫之致。
人群中便有人叫好,擊掌和那音節。坐在一邊條凳上的那個三十有許的漢子卻在一面鬥笠下微微擡起眼——這麽個冬天他還戴了個大鬥笠,不知是出于什麽習慣。那漢子一指在板凳上輕輕叩着,喉頭微動,似也在暗中和唱。但怎麽看,他也不像平常賣藝的跑江湖的人。
蕭如在屋內隐隐約約把那一曲聽完,曲落才一嘆道:“好個‘雲起江湖一雁咴’!”
說完,她似也有寥落之意,淡淡道:“看來,淮上那人被你們袁老大迫得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米俨面色一愕。卻聽蕭如道:“我這次來,說起來,有一小半原因就是為風聞有這麽一首舊詞又被人翻起,傳唱了開來。”
米俨更覺驚愕。要知,蕭如自居謹嚴,頗有大家舊族之風。她出身本為金陵舊族,一向足跡少出金陵,雖然一向關心詞曲,但怎麽會……就這麽聞曲而至?心裏不由覺得:她的話裏只怕還別有隐情。
只聽她對身邊的那小女孩兒笑道:“水荇,這曲子只怕就和那日在江中救了你的那個少年很有些關聯了。”
水荇就是随侍她身邊的那個小姑娘的名字。這名字倒真也清麗妩媚。只見水荇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在想什麽。只聽蕭如笑道:“就是他了。除了他,在這江南地界,騎着一匹駱駝來的可不多。”
那水荇的臉上就浮起一絲特異的神色——原來,她就是那日采石矶邊駱寒于江中救出的小女孩。她是采石矶邊人,那裏有蕭如祖上遺下的一處産業田莊。水荇兒與父親都是她莊中的人,也是蕭家的世仆。那日她為駱寒所救,近日因為要送一樣重要物事,才和她爹爹進了金陵城找到蕭如的。蕭如當然也就聽說了這個漁家女孩兒這一生最特異的經歷。
蕭家到這一代,人口調零,正派倒只剩蕭如一個女子了,只聽她嘆了口氣道:“沒想你還會遇上他,看來,我也會再次遇上他了。”
米俨又一愣,蕭如是說的“他”是指駱寒嗎?難道她竟曾和駱寒見過?
要知道駱寒行蹤一向少入關中,尋常武林人士幾乎都只聞其名未謀其面,更別說一向足跡少出江南之地的蕭如了。
蕭如的面上似浮起了一絲回憶的神色,沉吟道:“沒錯,我是見過他。那一面說起來可有些時日了。細算起來,該還是在六年之前吧。”
米俨并不多問,聽她繼續說下去。他知蕭如為人,該講的話你不問她也會自動道來。不該講的,問也白問。只見蕭如的面上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紅,為窗間透進的微光映着,更增妩媚。她不自覺地用一只手輕輕梳理着垂在左肩前的一绺頭發,輕聲道:“說起來,辰龍也該算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六年之後,竟在如此情境下又碰上了。”
米俨心中更奇——駱寒居然和袁老大有過一面之緣?這實在……太離奇了。
只聽蕭如道:“六年前,那是在揚洲吧?我因一件事和‘江船九姓’中人務必一會,所以就到了那裏。”
她的神色間微現悠遠,看來那事對她至關重要,所以回憶起時的神色都不自覺間顯得有些鄭重。只聽她道:“那事說來有些尴尬——那一次的起因是為,我遇到了秦丞相。”
說到這兒,她唇邊微微一笑:“一個女人,特別是頗負麗名的女子,這一生,她情願不情願遇到的,不知怎麽,總是男人——而且多是一些不太平常的男人。”
她自稱“頗負麗名”,說這四字時倒全無自誇之意,反倒有一分不得已的慨嘆。也是,江南之地,如說有哪個人的豔名能冠絕一地,那只怕也只有兩個了。臨安無過朱妍,金陵唯有蕭如。
只聽蕭如淡淡道:“我是那年路過臨安時偶遇到秦丞相的。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他。那是在‘薛園’中,一次賞景閑游。當時也不知他是誰,事後也沒再想起過。沒想……他這麽個聲名的人,卻是個暗白微胖、頗有些書卷氣的男子。”
“……承他青目,那一見之下倒似一眼就看上了我,事後還專門派人找上門來,想請我進他府中掌管文牍。”
她說到這兒搖頭一笑,似乎也覺得荒唐。但這倒不是為秦桧那頗糟糕、提起來往往人人切齒的聲名。對于她來講,男人就是男人,她不關心他們的權謀計算、經國大業、或抱負忠奸——她出身清貴,原于人世間好多争鬥都看多了也看淡了。對于她來講,男人只是男人——只有她喜歡的和不喜歡的兩種。
而不是為了秦丞相那頗為自恃的權勢。
“——我當然不情願。不說當時我和辰龍已結識有幾年了。就是沒有,我也不會入他個什麽相府,當那什麽校書的。秦相後來想來也打聽到了我的一些事。以他的眼線,可能好多事他都會知道,當然也就知道我和辰龍的交往了。據說,他好像還為這事暗示過辰龍。”
說到這兒,她唇角的笑意略現鄙薄,似是瞧不起那些無力用自己本身的氣度贏得一個女子的芳心,卻以為天下什麽事都可以用權術擺平的男人。只聽她道:“辰龍沒有和我提過,但我可想而知,他是如何嘿然地放下秦相那麽一個話頭兒的。好像,他就是從這件事起和秦相開始交惡的。當然這只是導火索,他們之間,自有好多不和的深層因素在。那時辰龍還複出不久,為這事,只怕給他的大業添了不少阻礙吧?”
她面上微見容光一燦,似是很高興自己給袁辰龍添了這麽一點小小的麻煩。——原來絕麗如蕭如者有些細微的心态和一般女子也并沒有什麽不同。她喜歡給親愛的人添上那麽一點點小麻煩;而“愛”之一字又可以将一個女子的容光如此般點成華燦。
是袁老大那默默承擔的麻煩讓這個女子從他一向寧默的相待中讀出了一分愛意吧?因為她知,以袁辰龍的脾性,不會對每一個女子都如此承負的。只聽她繼續道:“但世上總有好笑之事。那事兒本已就此作罷。秦丞相雖然威壓一時,但看了你們袁老大的面子,還知道我的出身,想來也不好怎樣的。沒想,一年之後,麻煩沒出在他那裏,倒出在了也算我側身其中的‘江船九姓’身上。”
她的聲音悠悠長長,仿佛說起的是一段別人的故事:“那是六年之前,江湖初定,朝野相安。于是,宮中的就有些不安寂寞了。盛世升平,怎麽也要一些歌舞女子來妝點的,這是朝廷慣例。那事在民間倒算是一件大事,可你們這些男兒多半不會記得。那就是:朝廷選秀。這對你們算不上什麽,可對于百姓中,他們所受的侵擾,只怕非同一般。”
“據說——‘江船九姓’在江湖漢子們口中倒有句口號。喚做:‘江船九姓美人麻’,想來是說‘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的意思吧?”
米俨微微一笑,情知那句話本來并不僅指江船九姓中美女如麻,還有一點相關的意思。蕭如的鼻側微微留有小時候出痘時留下的兩點瘢痕。她在“江船九姓”中允稱豔極,那“江船九姓美人麻”一句原也是指她是“江船九姓”中第一美女的意思。
“……只是我再也沒想到,九姓中的一些美貌女子,竟也這麽耐不住寂寞,倒頗有人對那選秀動上心了。這本也沒什麽,原是——江湖多風雨,寥落自可知。一個人自負紅顏之名,若不能一炫于宮殿高燭之側,整日和蓼汀沙渚為伴,倒真委屈了她們了——所以動上些心也不為錯。”
她閑閑道來,如此語氣,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沒想九姓中這些自恃的女子,預備選秀,預圖一振麗名。可到了秦相那一關,卻遭了些阻礙。秦桧這人,頗能記恨,居然還記得我這麽一個粗服散發的女子,知我也算‘江船九姓’中的一員,便有意阻礙那些女孩兒入宮。由此,我就犯上公憤了。‘江船九姓’中不少人發了帖子來,一定要我到揚州走上一趟,和他們見一見面。我也只好去了。”
說起來,“江船九姓”雖然出身不同王室,但師門淵源卻是一樣的。他們祖上遇到的俱是一個名師,那就是曹魏後裔曹清。他是南朝時的一代高手。當日這個曹王孫可能因為自傷身世,嘗于梁、陳家國破敗之後,救其遺孤,收為弟子,教了他們些功夫,讓其以船為家,浪跡江湖之上,以為不臣之人,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來。九姓一門自此以後,門中就有了條規矩:如身為門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廟崩毀,社稷變遷,是必要設法救其一二遺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的。所以,這“江船”一門雖然松散,還是頗有聯系。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約,蕭如也不便峻拒。
只聽她道:“他們一定要我親赴臨安找秦相說項,說這是門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以東山再起,就系于此事、也系于我一人身上了。我真不懂,大家當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擁過天下的,又曾親歷過那些國破家亡的事,怎麽還有人這麽看不破。但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以力相脅。我去時沒做準備,當時‘十沙堤’功夫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獨力對付這麽些劉、柴、石、王、謝五姓族人,我怕也應付不過來——畢竟不好就為這個就傷人的。我們在竹溪庵說僵了就要動手,他們人多,我力不能敵,只好被他們扣下了。他們明裏說我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送我進臨安,其實我知道他們暗中已派人向秦相報告了這麽個‘好’消息。也知他們欲就此阿附于秦丞相一派勢力,以期日後在江湖、在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你知道,九姓中人一向因為身世敏感,為君王所忌,一向是不能在朝廷出仕的。他們也一向和你們袁老大不和。接下來,他們閑着常以衛子夫之類的事跡勸我放棄心志。”
“衛子夫是個美人。在有漢一代,以一副容顏貴極一時。千百年後,原來還仍有人豔羨。秦相看上他們的怕也是這所謂‘江船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聲名吧?他們各有所圖,我這閑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當時,我一個人,消息不通,孤身受困。想通知辰龍,信也送不出。實在也沒什麽辦法可想,只有暗暗愁慮而已。”
她是這樣一個女子,就是說起這一生最慘淡、最尴尬無助的時光,也依舊那麽淡淡然若無芥蒂。
“竹溪是個佳處。綠竹清華,溪水潺湲。如在平時,倒是頗可以小住一段時日的。無奈我是被軟禁,雖還可以四處走走,但穴脈被封,倒不能提氣聚力了。有幾個夜晚,我常常在溪邊竹林小坐,想這麽一段荒唐的事與這有些荒唐的人生,有時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來。人生有時真像一場鬧劇。就算你自恃清簡,自己不願,也總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場鬧劇中的。那一天,我就這麽坐在溪邊,以水浴足。這時,卻見小溪那邊緩緩走來一頭怪模怪樣的牲口。當時天光已暗,先沒看清,近了才看清是一頭駱駝。那騎駱駝的是個黑衣服的少年,長得相當清致。他來水邊飲駝。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絕愛那冰,在水邊盤桓了很久,以手捉之,全不避寒冷。我那時面上淚跡未幹,雖對他雖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也就沒再多看。”
“他駝兒飲水罷,就牽着那駝兒走了。他走了才一時,石、劉兩家的人就來了。幾姓之中,要數他們最急。他們來是要催逼我動身了。他們……語氣頗為惡劣,說秦相那兒他們已經說好了,就等我去面見了。我沒答應。但他們已鐵了心,像我不答應的話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樣。我雖性子孱弱,卻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們擺布。眼看着跟他們說僵又要徒惹一場羞辱,沒想那騎駱駝的少年不知怎麽竟沒走,聽到争吵聲,他原來已經折回,一直靜靜地站在暗影裏的竹叢裏。到他們要動手用強時,他才‘吭’了一聲。我也是這時才注意到他的,心裏微驚,知道石家的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的。怕連累了那少年。”
“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暴躁,本在我身上就有火,聽他一個陌生人吭聲,就沖他發作道:‘不相幹的人都給我滾開!’”
“那少年卻不怒,只聽他平靜地道:‘該滾的是你們。讓她走。’”
“他說得很簡短,似是不慣和人說話一般。只這麽一句,石、柴兩家的人面色就變了,他們發作道:‘你是誰?又憑什麽?’”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們笑。——但石家的人豈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裏挂刀,一拍抽刀,就動上了手。是石、柴兩家那六個人先動上了手的,沒想,出招之際,卻是那少年先發出了劍。那劍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劍法的中正之路大不相同:人行詭步,劍走之形,真真怪異非常。那少年似不想傷人,不一會兒,他已擊退了幾人。這時,我聽柴家的人驚叫道:‘駱寒,他是孤劍駱寒!’”
“他口氣似十分驚駭。我見他們六人就手上加緊,用上了看家本事,卻是這時才想起一些關于駱寒的傳說的……他的劍法,當年滕王閣一會後,早就在九姓之中大是傳名。我仔細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規矩。當時我極為驚詫,心裏只有一個感覺:要是辰龍看了,他會怎麽說?——他會怎麽說呢?”
她語意遲疑,米俨心知以蕭如的見識,說出此語,可見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內功心法已成後,據胡不孤講,實已堪稱為當世巾帼中居于翹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轅門“雙車”之利,雖未明說,看他們的意思,實也把蕭如視為當世難得的一個對手。她看駱寒出劍的當日,雖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學一道久為轅門中人所佩服的廣博見識——華胄甚至笑稱她為“武庫”,連袁老大有什麽疑難都曾向她請教以求觸類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評語該有多高了。
只聽蕭如繼續道:“他那劍法極為險僻,江湖中走這路子的人可不多。因為縱是練成,也難開氣象,晉身為絕頂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幾招,就已敗退石、柴二家之人,驅走了他們。趕走他們後,他就問我要到哪裏,我說金陵。然後他讓我上了駱駝,送我回家。”
“說起來,我只怕是江南一帶少有的一個乘過駱駝兒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話不多,只記得我稱了他一次‘少俠’,他悶悶地說了一句‘我不是’。聲音極冷,似是很不喜歡那個稱呼一般——也無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這麽相呼了。”
蕭如說到此時唇角微皺,隐現一笑,似是又想起了當日和駱寒相對的情形。她久負麗色,一向被人偷看慣了,所以對那少年視自己如無物頗為奇怪。有一些話,她是不會說的:她當時由此一句對那少年頗為心許——知他确實不是謙虛,他和她一樣,怕都是兩個不肯為這俗世權名與一些虛幻的概念縛住的人。他不自認為是什麽“俠”,就像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麽家國大業,只是為了——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縱外人如何稱贊,那駱寒孤劍奮出,重臨江南,只怕也不是為了什麽家國大義,只是為了一個他的知己而已。
只聽她頓了會兒又道:“他就這麽把我送到了蘇南地界。行了兩日,那日在路上,我遠遠看到前路來了幾個人,雖隔得遠,但我也認得出就是你們袁大哥了。我遠遠叫了一聲‘辰龍’。那少年怔了下,看到遠處辰龍騎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
“我當時好興奮,就點了點頭。他淡淡道:‘看來是個高手。你前路不用擔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後他就叫我下了駝,也不等辰龍近前,自顧自上駝就走了。我都來不及謝他一聲。——辰龍也是找不見我,見消失了這麽多時日,恐怕有事才親自趕來的。這就是我和那駱寒的一段淵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來的——所以我說,他該算得上與辰龍有過遙遙一面的。”
隔了良久,好半晌,才聽她寂寂道:“沒想,六年過去了,他們重又朝面了——沒想卻是這種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這世事真是萬難逆料的。我這次來,就是聽說了那舊曲又被人翻唱出。這麽個冷僻別調,會這麽被翻出,想來也是頗有深意的。我想駱寒也許也就會來。我想見見他,為了往日淵源,也為了當今形勢。或許,我可以就此化解轅門與他的這段恩怨呢?”
她話說完,屋中重變得寂寞寥落。米俨沒有開口。蕭如心中卻已抛開那些江湖大事,暗暗想道:“當日,我想要與辰龍在一起,就有那麽多難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龍一起,真正的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以一個八字庚帖慰彼此百年的寂寥。會不會,還要平生波折呢?”
原來,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後,終于以一對紅燭下嫁與袁辰龍的。
想到這兒,她的眼前,似就騰起了一抹紅色。那紅色來自時時藏在她懷中的一個書着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這帖子一月前還在她采石矶的田莊、祠堂的祖先靈位前供着。供了這麽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兒父女專程給她送來的。
那懷裏的帖子就似一束小小火苗燙着她的心。像是這慘淡江湖中少有的一點喜意,也是一個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為男子們所在意的一點癡願。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這事不願對人提。心知若傳聞出去,波折必多。她不想說。但——她那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紅底金字的愛,會如願以償嗎?會不再橫生波折嗎?
這時殿外忽有人聲,蕭如輕輕一皺眉,嘆了口氣。
米俨一愣,要出門去看。
蕭如嘆道:“不用了。”
米俨站住,蕭如道:“不是別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見了只怕不好。沒想他們竟還記着這個日子。他們,又是為我而來的。”
說到這兒,她的頰上露出了一絲皺紋與苦澀。只聽她對水荇淡淡道:“小荇兒,你出去看看,是誰在外面唱那一曲。看他們可有空,我想一見。”
殘章二 思往日
廟外廣場裏,小英子方方唱罷。正要複唱一遍,可上阕未完,人群忽然亂了起來。一個破破的嗓子道:“是了,頭兒,就是這兒了。好像這就是你要聽的那個曲子。”
條凳上那個戴鬥笠的漢子就一揚眉。人群已被沖開,那破衆而來的兩人甚是莽撞無禮,一圈人不由人人皺眉。只見那兩人一個是個麻臉漢子,穿着打扮甚是無賴;另一人下颔尖削,凹眼勾鼻,長得也比那麻皮漢子好不到哪兒去。那個一臉麻皮的漢子如入無人之境,一臉谄媚地沖那瘦高的人道:“孫老大,您說的要找的這些天到處唱這曲子的小姑娘就在這兒了。”
有當地認識那個“孫老大”的人已不由輕輕一聲驚呼——原來那麻皮漢子口中的“孫老大”并不是別人,卻是“老龍堂”在順風古渡這兒開堂立舵的一個舵主,名頭響當當的一個黑道人物,號稱“險道神”的孫儉。
“老龍堂”在長江之上大有聲威,做的是航運生意,等閑百姓沒誰敢輕易開罪他們。他們的堂主就是當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錢姓一門的當家人——錢老龍錢綱。
那孫老大雖然面目陰沉,語聲倒還覺靜:“你确定?”
那麻皮漢子谄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膽子,不打聽清楚了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
那孫老大就把一小塊碎銀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臉卻沖那着瞎老頭祖孫道:“你兩老小的生意來了,我家老龍頭特意點了,想聽聽你們這曲子。你們跟我走吧。”
小姑娘就有些驚慌。她爺爺卻不愧是當年在“八字軍”中闖蕩過的角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孫老大見兩人還沒動,便粗聲道:“怎麽?還等我幫你們收拾家夥?”
瞎老頭兒吸了口氣,口裏嘆道:“馬上就來了。”
一時祖孫兩人随了那孫老大向不遠處的一處酒肆行去。
那酒肆開臉向街,極為簡陋,只有條凳木桌。外面這麽熱鬧,奇的是酒肆中倒沒有什麽人。也是,有孫老大吩咐過了,這酒肆裏還有什麽閉雜人等敢多待一刻?
只見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頭上光光,滿面鏽紅,竟是個禿子。看他裝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氣度卻極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頭和他孫女蹭了進去,那孫老大到了那老頭面前卻似全沒了威勢,低聲禀道:“老龍頭,人我給您帶來了。”
那老頭兒雙眼就向這祖孫二人身上一掃。瞎老頭眼瞎,看不見,但像也能感受到他這刀子般的一掃般,身上一顫。
座上那老者笑道:“好、好!原來是祖孫兩個。小孫,那老頭有殘疾,年紀也大了,給他看個座。”
孫老大應了一聲,拿了個條凳放在正桌前幾尺遠處,招呼道:“瞎子,我們龍頭敬老,你坐。”
瞎老頭兒便斜簽着身子坐下。他才坐定,那老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