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
蒼懷見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種嘆了口氣的神情,默默忍讓着那群頑童,順着他主人的意思,随那些頑童騷擾算了。
找到“君安棧”,駱寒掏出塊碎銀子,要了一間房。耿蒼懷見他劫镖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讓他意外的是,這時駱寒卻回頭沖他一笑,和他說了三天來的頭一句話:“我沒有多的銀子,請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間房吧。”
耿蒼懷一愣,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從來寵辱不驚,這種感覺,自己想來也覺好笑。那客房卻只一張床,駱寒叫店夥拿門板又搭了一張。他不要被褥,于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不過這樣倒也利索。那房間的牆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駁駁,各具異形。耿蒼懷也沒想到自己有一日,會和這孤僻少年共處一室。
兩人用過晚飯,那駱寒洗了臉,躺到硬板床上,才跟耿蒼懷說了第二句話。這是一句問話——“你找我何事?”
耿蒼懷沉吟了下,才道:“是袁老大托我找你,他想和你一見。”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代人傳這麽一句話。
駱寒淡淡道:“我不是叫人傳話給他,所有賬明年再算嗎?”
耿蒼懷一愕:“那我倒不知。”
駱寒一時便不說話。
耿蒼懷坐在床帳邊。小鎮的人歇的早,外面已經很靜了。駱寒無話,耿蒼懷像也找不出什麽話說。想了想,他脫了鞋、和衣就在床上卧下。躺了一時,覺得身上奇癢,才發覺有跳蚤。駱寒不要被子,倒也有道理。耿蒼懷伸手捏死了幾個,側目向駱寒那面望去,卻見他人似平躺着,其實全身只有枕骨和後踵實打實地接在床板上。除這一頭一腳外,全身筆直懸空,竟和床板相距一線。耿蒼懷一駭——還沒見過人這麽練功的,然後不由失笑。他眼力好,運足目力,就見駱寒全身繃得緊緊的,連臉上也是——因為他那床上也并非沒有跳蚤,在他手臂上就有幾個。有時就見駱寒眉毛跳了一下,卻又忍住,那分明是被跳蚤咬了。他露在外面皮膚上已有幾個紅點,可咬他的那幾個跳蚤卻苦了,因為駱寒在它們一咬之下,就把皮膚繃緊,竟讓它們拔不出嘴來。他也真稚氣,并不伸手去捉,人與跳蚤就這麽僵持着。耿蒼懷肚中暗笑——自己一把年紀,還沒見武林中有這樣的“人蚤大戰”過。
又歇了一時,耿蒼懷實在忍不住,只有坐了起來。油燈還亮着,耿蒼懷見那駱寒已閉上眼似睡着了,就伸指一彈,把油燈彈滅。窗外月光微微浸入,讓耿蒼懷頗起今夕何夕之感。心裏影影忽忽地想起了小六兒、還有……聘娘。
……“香霧雲鬓濕,清輝玉臂寒”說的就是這樣一種時刻的心境嗎?他們現在怎樣了?是否也在念及他?
夜涼如水,那抹微涼就像耿蒼懷心底的思念,像茶中之味,雖淡,卻是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對生存的依戀。
良久,駱寒忽然道:“袁老大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原來他沒睡。
耿蒼懷要答他這個問題,卻不由籌思良久。他輕易不作答,但有答案就務盡詳細。因為,這關乎駱寒與袁老大可能的沖突——這是一個有關生死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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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駱寒有耐心等,良久耿蒼懷才開口:“他是我畢生僅見的高手。”
“他今年該有四十六歲了。其實他的出身也很苦,半生俱在亂離之中。據說他小時因為家裏有一塊奇石,被朝廷花石崗征用,為運那塊奇石,把他家房子都拆了。他一怒之下,行走江湖,拜師習藝,卻數度被同門攻讦,也數度被迫破門而出。但他生性堅忍。開始習得的只是一手平平常常的‘猿公劍’,因為有一字與他的姓語音相合,他居然硬把它磨成了一套絕世劍法。他那套自己改異的劍法我見過——那時袁辰龍才二十四歲,有才情,有悟性。”
“但他更多的卻是魄力,是堅忍。我與他相識于宣和七年,正是金兵第一次南下之時。那時他武藝未成,但幼弟袁寒亭遭金人擄去,聽說他追蹤千裏,于十萬大軍中幾進幾出,數度喋血,還一度重創于金人高手左将軍金張孫手下,傷重幾死。費時一年零二個月,才從金人手下把弱弟救出。救出後,他更自發憤,漸漸鋒芒俱出。‘一劍三星’就是那兩年敗于他手下的。據說此後他義氣相召,那時聚在他身邊的就開始很有幾個人了,可能那就是現在莫餘所謂‘轅門’的前身了。”
“從靖康之難起,我聞說他投入宗澤軍中。因為個性太強,屢進屢黜,但功勞顯赫。康王渡江時,他位列扈從。其後金兵南下,康王一度輾轉海上,以避金兵。其所以僥幸能得身全,袁老大及其一支親兵的護衛可謂是有大功的。可是朝廷初定後,他功勞又幾度遭人冒認,袁老大一時沉于下僚。而趙構也一度因為讒言,還将袁辰龍棄置不用。但他并沒閑着,在江湖之中,勢力漸張,爪牙初成,羽翼潛就。其間他也有幾次小小的複出。一次是助劉琦剿湘西悍匪,一次是入備臨安,為防範金人之刺客……這些俱都功成。趙構一直不敢完全廢黜他,實是因為恐懼江湖中人,加上還有宗室雙歧的存在,所以一直不敢捐棄袁老大不用。直至紹興八年,地方動亂,他受命重出,整治缇騎,由此勢力大張,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朝廷之消息情報,追捕斷獄——所有安危大事,他俱得參與,可謂權傾一時了。”
“那以後,江南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耿蒼懷說着一嘆,他不滿袁老大,有時見缇騎殘暴,實在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他偶然私心忖度:如果把自己放在袁老大的位置,維護這麽大一個朝廷,管束好這些巨族豪強,萬民兆姓,他很懷疑自己會不會比他做得更好?抑或反而是進退失矩,弄得天下星散、一團糟?
耿蒼懷嘆了口氣,政治是髒的,可能因為——人是髒的。雖然這一點耿蒼懷不願承認,但他還是覺得:所有的妥協都是髒的。無奈的是,從有人以來的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在這份髒中,滋滋潤潤、也委委屈屈地在卑鄙與陰謀、犧牲與剝削中生存過來的。
駱寒靜靜聽着,沒有插話。等耿蒼懷住口了好一時,才又問:“他的武功怎樣?”
耿蒼懷一頓,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事可不太好評價——人言人殊,每人都有每人不同的标準。他不知駱寒的标準是什麽,便笑着反問:“據我回想,你好像在江西跟蹤過我,看過我出手,你覺得我的武功怎麽樣?”
駱寒“嗯”了一聲,默認了跟蹤一事。想了一下才答道:“還好。”
然後又道:“太規矩了。”
耿蒼懷沒想他會這麽一答,不由一笑。卻聽駱寒很認真地繼續道:“這樣練起來會很累,但的确精深。”
想了下,駱寒又加了一句:“我沒把握勝你。”
他意猶未盡,看着窗外,卻最後加道:“但我也許可以殺你。”
耿蒼懷先一愕,然後明白:殺一人和勝一人是不同的——但他也沒想到駱寒會這麽說。
他不以為忤,反覺得這少年倒坦誠得可愛,也就微微一笑道:“如果照你說的,那麽袁老大的功夫可就不太規矩、甚至可以說太不規矩了。”
眼角掃了一眼駱寒,他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但他練來想來也不會不苦。”——這世上有不苦就可以修來的絕頂武功嗎?你駱寒練得就不苦嗎?——耿蒼懷苦笑着想:只不過每個人以苦為樂的方式不同而已。
“——袁老大的功夫比我博而且深,可能我超出他的,只是他不似我這愚人般苦練而得的一個‘精’字而已。但他的武功相當霸道。他數入名門,深明諸多拳法,幾乎于天下武學無所不窺。所以也可以幾乎不依規矩出招。其勢如狂滔巨浪,瀚海橫沙。我只年輕時和他試過身手,如今十有餘年沒再見過,但那時他的武藝,思之仍令人駭然。”
想了想,耿蒼懷又道:“江湖名家,多各有絕技。比如我,憑‘通臂拳’、‘塊磊真氣’和‘響應神掌’也算薄有聲名。可袁老大不同,他所學太多,各家各派之絕學秘技他常常不問出處,只管拿來就用。他又一直忙于世務,沒心思整理廓清。所以,也沒人知道他擅長什麽武功。如果可以稱之,只有把他的各種拳腳器械前加個‘袁氏’之名,比如,‘袁氏羅漢拳’、‘袁氏太平刀’、‘袁公劍’、‘袁門心法’……種種不一吧?”
“我這一生很少服人,尤其志趣不同不足與謀的人。但如單論武功,提起袁老大三字,我只能說三句評語——佩服、佩服……最後還是佩服。”
駱寒靜靜聽着,并沒有覺得耿蒼懷有誇大之嫌。良久,耿蒼懷一嘆做結道:“所以我也給你提供不了什麽關于他的資料。只聽說他最近有一門獨創的心法,號稱‘憂能傷人’,不知其中奧妙如何。唉,說起來,以袁辰龍的功夫,倒真的到了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只是,他塵世中要做的事太多,無此工夫。就算有此工夫怕也無興趣來做。”
駱寒一時沒有說話,最後才問了一句:“那你覺得,我的功夫如何?”
耿蒼懷想了想,欲有所言,似又講不清。又想了想,才道:“不好比,不好比——我也只見過你一兩次出手而已。輕疾險峻,果非常人所能及。但恕我直言,你的劍法氣象不大,出手似還小氣了點兒。”
這一句似正擊在駱寒心底,他此後一直無話,讓耿蒼懷都後悔,是不是話說直了點兒。但又不好改口。實在是于他心底,已把駱寒看成了自己小兄弟一般。只不過,這個小弟的大哥要當起來,可當真太難了點兒。
以後他們又同行了兩天。耿蒼懷是因為一時左右無事,索性綴着駱寒,看他如何行止。只見駱寒一路依舊無話,晚上住宿時,也沒再問耿蒼懷什麽。只是從第二天晚上,耿蒼懷于睡夢中忽聽到磨劍之聲。醒來細聽,卻是從頭上傳來。他一睜眼,見同室的駱寒已經不在。他心裏好奇,出門一望,見駱寒正坐在房頂,用屋檐之瓦就那月華磨他那柄兩尺短劍。
其後的夜裏,耿蒼懷覺得,有時,駱寒似是一夜都不睡。或以手指,或以足背,懸在房梁屋檐、或門外大樹上練他的腰功腿勁。耿蒼懷見他姿勢怪異,也不知他這門功夫的出處,只有暗暗詫異。
他們這一路還是向東行去。走不了兩天,道上已傳出袁老大不滿駱寒劫镖殺官、劍傷其弟之所為,已率麾下勁士坐鎮鎮江。
他的鋒頭已直勢逼淮上,說駱寒如果不出,就欲向镖銀的收主易杯酒讨個說法。
駱寒行路一直走在江邊荒野小路,道乏行人,這些話都是耿蒼懷去打聽回來的。駱寒聽說後,也沒說什麽,只是落腳更是荒僻,不再落在客棧,而是荒野小村的農人家裏。因他走的路僻靜,所以他們這一路上倒真沒遇上過什麽江湖人物,更無人能知他們的行蹤,只駱寒每夜磨劍的聲音更久更長了些。
這些日子來,寒流南侵,漸漸北風凜冽,耿蒼懷都覺得衣服單薄了起來。這晚住下,半夜裏,耿蒼懷就聽門外隐有劍風。睜開眼,卻見油燈還在駱寒榻邊亮着,燈下放了一本發黃的劍式雜譜,是這些天駱寒閑來常看的。耿蒼懷走向窗前,從窗縫間向外望去,只見庭院之內,北風之中,駱寒正在舞劍。向上看,天上是彤雲朗月,砸在庭中,照得一院明澈。駱寒劍風勁疾,在嘶嘶北風中獵獵作響,卻聽駱寒低聲吟道:昨宵晏起風滿堂,
一室穿廂大風長。
風于門外瑟寒木,
一簾撲索子夜長。
獨有一子當西窗,
恍恍夢醒心茫茫。
欲持古卷擁衾看,
還明一燈影昏黃。
奈何忽有雞聲起,
起着夾衣出橫廊。
不為變夜尋星鬥,
只恐心事久低昂!
我既少年慕磊落,
誰能教我坦蕩蕩?
耿蒼懷忍不住直欲拊掌——好一個:“不為變夜尋星鬥,只恐心事久低昂!我既少年慕磊落,誰能教我坦蕩蕩?”
——這一種中宵驚起,舞徹中庭的豪情耿蒼懷已久未曾經。
第二天駱寒便不辭而走。然後兩天之後,耿蒼懷就聽說,就在袁老大勢逼淮上,力迫杯酒之時,有個少年牽着駱駝在石頭城邊長江畔晃了一晃。
耿蒼懷只覺血脈一張——除了駱寒,這世上,還有誰敢如此獨撄袁老大鋒镝之所向?
耿蒼懷也一路東行而去,要看看這不可避免的對決是何結果。路上,他看着天上日漸濃厚的彤雲,層層厚積,勢壓江南。有一場風雲激變,只怕也就要發生在江南的這塊土地上!
第四部 傳杯
序 章
古老傳說,在寥落的夜宇裏有兩顆星,它們名字叫做參與商。傳說中它們是永不相見的:一起黃昏、一現黎明;迢遞難期、遙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個地方,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個小城。
城裏的中宵靜靜的。
——易斂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經于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戰火中已被摧毀,此後一直未能重建。城邊有池,本是備來滅火的,這時夜暗池黑,疏星碎濺。
城中人本不多,這時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為這亂世裏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這一睡,是造物對人無多的恩贈吧?人生的碎片枝枝丫丫地紮入夢裏,在夢裏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壓的生之欲望卻藉這一睡慢慢複活過來,好讓明天可以勉強拼合起一個還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場場人生中難奈的勞乏與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易斂獨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風吹過山野閑崗,他窸窣的衫拂過淮南的亂石勁草,試着煎洗去心裏的那些瑣務紛繁。
——如果沒有這一番沉斂自省的功夫,怕沒有人能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裏圖存吧?易斂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覺一天一天下來,自己內心的世界也漸如這亂石野草般蕪雜難平了。好在人生中總還有些什麽東西可以将你超拔援引。他在心裏想起一個人——有一種人你于稠人廣衆中一剔眉間就會不由将之遙思懸想。但只有這樣的夜,這樣的郊外,你單影長衫,處身于碎星亂野之間,才會細致地感覺到他的眉眼。
夜靜靜的,易斂衣飄眉止,心若吟哦。一種思緒漸漸已牽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間。
他從懷中掏出了兩個杯子:一只新杯,一個舊盞。他把兩只杯子對放于地,仿佛籌劃就一副對酌的姿态。
“兩人對酌山花開”——易斂學過畫,所坐之處頗有格局。那兩個杯子于亂石枯草間這麽一放,一句詩就似在杯子間跳了出來: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複一杯。
——記憶裏彼此也曾就那麽舉杯相對。記憶裏兩個人于數杯朦胧後,那山花不管在多蕭索的冬野裏也會次第爛漫……
易斂忽眉頭一皺,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頗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飛煙。這是習練“煙火縱”之術的人在平時也收斂不盡的異态。
易斂一回頭,凝目道:“庾兄?”
那人點點頭。
來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他與易斂雖為道義之交,但兩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機會見面。
庾不信盜匪出身,于紹興六年,心傷亂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業濟世助人,獨創“落拓盟”嘯聚蘇北。他為人俠義,是易斂所資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勢力中蘇北一支當家的首腦,卻也是一向所需資助最少的。
只聽他歉然道:“不好意思,打擾易先生獨處了。但事态緊急,我得稼穑兄飛鴿傳書,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飛馬趕了過來。”
易斂微微一嘆,定了定神,仔細思量了下近日周遭局勢,已猜到庾不信來意何在。頓了下,他才問:“袁老大已經對蘇北動上手了?”
庾不信一嘆點頭。
他佩服的就是易斂但有所料,無不中的的智慧。
——易杯酒久已從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龍因不忿駱寒突然出手,擾亂江南,引起江湖反亂,故爾提師鎮江,勢迫淮上,欲逼駱寒出面。
而淮上勢力,最靠南面的、與缇騎隔江相望的就屬“落拓盟”了。當然也是他們最先當袁老大的鋒镝之所向。
易斂任一身舊白的衣袍委地,他的脖頸是微揚的。只聽他沉吟道:“淮上之盟無南渡,缇騎之旅不過江——他袁辰龍真的要翻臉嗎?”
庾不信道:“這也怪不得他。自弧劍一現,擾亂他多年苦就之局,他在江南所受壓力必然極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對他不滿,連文府的一幹宵小最近也聞風而動。我這次來,就是想向易公子讨教一下——這個亂局咱們到底該當怎麽辦。”
他說得極客氣。易杯酒微微一笑:“怎麽辦?我這兒可是再也抽不出人來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務,稼穑先生也已遠赴襄陽。庾先生,怎麽,袁老大這次出手很重嗎?你看,他難道真想清剿淮上,提師江北,然後直面北朝‘金張門’的存在?”
北朝“金張門”是淮北金朝對付宋室江湖勢力的一支勁旅,最近也一直勢迫淮上。惱的是淮上易杯酒手下幾已抽不出可用的與之相抗之人。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壓力之重。
易斂微笑了下,知道自己無意中的話已加深了庾不信的無力之感,岔開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麽動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見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來所思略同。只聽他道:“錢老龍‘一言堂’勢力猶固,而鄱陽陳王孫還在為整合其餘七姓努力。也許我們還有一個機會,就是那個女子……”
他至此煞住。易斂卻一揚眉: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錯——就是那個女子……江船九姓中還有一個女子,一個風流無俦的女子,一個號稱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個活在峰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藝業——就算這些還不足以讓她有什麽不同,但與文府文翰林指腹為婚的前事,其後江湖傳名的際遇,出身于江船九姓的家世,只怕都足以讓人為之動容了。
何況,她還有還有一個身份。
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易斂在想這個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蕭如。
易斂的神色一時沉凝下來。但解這一局,他是否還需要一把極快極銳極鋒利的劍?
他忽給對面的酒盞斟上了一杯酒,說了一聲:“請。”
這“請”字卻非對庾不信而說,庾不信素不沾酒。
易斂望着對面——對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師鎮江、文府人潛潮暗湧、秦丞相虎距于朝的江南。
他輕輕吐了一個字:“幹。”
然後他自己舉盞,一飲而盡,似乎胸中一點煙塵之氣就被那塞外胡楊的木紋裏所蘊藏的質樸之味壓斷。
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回望——身後就是淮北。不用回頭,他也知“金張門”蓄勢久矣。金張孫號稱北國當世第一高手,于三年前為北庭卑詞厚禮推請複出,就是為了對抗他淮上易斂的。金張孫手下高手如雲,其中金日殚與金翼蟬俱與易斂隔河相望。這是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易斂獨居淮上,籌謀糧草,規劃供給,以一己之力支撐襄樊楚将軍、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于江淮之間。但近來讓他最感壓力的還不是這些繁瑣細務,而是漸漸逼迫淮上的“金張門”一派。
照理勢已至此,江南局亂,他本該親身南下。
但他不敢。
——沒有人敢在金張孫的虎窺之下輕易離開。
他舉目高崗上之流雲,唇紋深陷,盡顯苦澀。——三年成一杯,只這一杯他就已勞煩那人不知凡幾了,這次還要勞他親冒兇險,置身于不可揣測之危難嗎?
易斂心頭再一嘆——他自幼生長于傾軋之間,是識得那種輾轉謀生于兩朝邊境間的小民的苦的。所有的歷史的榮耀都由操刀者享用,而所有的戰亂卻都由這批奴隸們來承擔。但總有人,總有人不甘沉溺于這歷史無常的奴役,而欲求一點自主的所在吧?
他望着身後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這沸反的人間中沉睡着的人們心頭那一點梗梗不絕的生之留戀。
易斂衣袖一拂,執起面前那杯酒——這是他剛收到的那一只嶄新的杯子。這一口飲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幾個三年?他當此亂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只舊盞一眼,如注目于曾親自藥焙火煎、握過這一只杯子的淡褐色的手,然後輕輕道:“那我就來托人再代我出這一面。”
他嘆了口氣,知道這一只舊盞傳出,無論如何都會有人再幫他出一次手的。
——夜野岑寂,時值中宵,他擡起頭,仰望星空,試着在天上尋找他自幼就聽聞的那兩顆星。那是,參與商。它們一出黃昏、一起黎明——傳說中,這兩顆星是永不相見的。他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确實未曾将之同見。
——但不見又如何?它們總該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參的幽隐反而證實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斂心頭響起:
人言歡覆情,我自未嘗見;
三更開門去,乃見子夜變;
……
千百億年前就有的參商依舊難以碰面。數十年的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對的,又能有幾面?
而這一場生,一切看來,遙睇如昨。只是身外——
子夜已變。
殘章一 悲回風
江寧城外,三四十裏遠的去處,有一處順風古渡。自江寧城的大渡口已被軍隊征用去後,這本一向冷落的順風古渡似重又找回了往日的生機。客來舟往,不幾年便熱鬧繁庶起來。
古渡外,有一座和古渡同樣年代久遠的順風老廟。廟不算大,但口彩好,凡是路過的客人不由得都會進來燒一束香,讨個一路順風順水的口彩,所以這廟四周這幾年着實熱鬧起來。
這本是個月老祠,賣香紙的、賣佛米的、賣燈油的、賣錫鉑的……,連同真假古玩,吃食雜要,一概藉着人流繁盛起來。
但這熱鬧也是建立在一片荒涼之上的。四周十裏之內,就是因兵戈而寥落的水國鄉村。江南大地大抵是這樣——偶爾,你會在水墨長卷中看到一兩處金碧濃彩,看到的人往往也耽迷于此,以為家國再興,繁華夢至。統治者由此指點江山,談宴游嬉,以為他們真安邦定國了般。但金碧樓臺是他們的金碧樓臺,淡淡的水墨般的饑色則是小民們的顏色。那顏色勾入畫卷,蓼汀沙洲、漁樵古渡,在雅人們的筆下倒也能勾勒出一種別致的美來。只是當時,其地其民,只怕是寧可不要這種傳誦千餘載的美的。
這一日是十一月初八,傳說中月老的生日,正趕上順風廟會,所以人群格外的盛。
這時廟裏的一處偏殿內,正有着一個女子雙手合十,在月老像前很虔誠地低眉跪着。這偏殿想來年頭久了,梁柱朽蝕,所以一向并不放什麽香客進來。
這偏殿裏面帳幔低垂,那帳幔上累積着積年的香灰,失去了原本杏黃赭紅的顏色,越顯得這偏殿裏光線極暗。
——這本也是佛殿的通病。但那暗暗的光影裏,跪伏在蒲團上的那個女子的臉龐越發顯得靜好起來。舊磚老梁,古佛昏燈,倒遮蔽得她的臉頰散發出一種瓷器般的光暈。
那女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材修長,裝飾清簡。揉藍衫子、淡黃绫裙。淺的顏色本不耐穿,但穿在她身上別有種細雅的韻味。那兩樣顏色在這有些陰森的偏殿裏摻在一起,微微碰撞,如石火輕揉,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雅嫩輕軟。只見她面上眉凝煙水,目橫澄波,頭上簪了一支珠簪,簪頭的珠子在燭光的映襯下顯出點細微的幽寒。
好一時,她才從身邊一個小女孩兒手裏接過束香上在案上,口裏低低呢喃了幾句,然後才整頓衣裳站起斂容。站起身後,又沖着那月老像輕輕一揖,才随着那個小姑娘走入這佛堂後的一個側室。
那側室陳設頗為素淨。室內原先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坐在那兒等。那少年人肩寬背厚,給人一種踏實之感。
那女子笑呼了一聲“小舍兒”。
原來這少年他姓米名俨,小名小舍兒。轅門之中,數他與這女子最為交好,情若姐弟。若單看他平平常常的容樣,只怕無人會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轅門七馬”中的“羽馬”。——“鐵羽飛狐骠龍豹,無人控辔已高魁”,這就是七馬裏全部的排行。
只聽他笑道:“如姊,願許完了?”
那女子點點頭——她卻是“江船九姓”中蕭姓一門的蕭如。九姓中的蕭姓原出于南朝蕭梁王室,算是帝室之胄。所謂“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人姓美人麻”,之所以兩句并提,就是為這兩句中所道及的人物雖都人在江湖,但祖上卻俱出于前朝皇室。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原為本朝宗室子弟,不必多說。那九姓則分為劉、陳、蕭、李、石、柴、王、謝、錢,各為十五支帝室之裔。要把他們來歷一一數清楚話頭兒可就長了,大抵歸溯于南朝時的南齊、南梁、南宋、南陳與五代十國時的後漢、南漢、北漢、後唐、南唐、後晉、後周、閩、前蜀、後蜀與吳越。因為頗有重姓,所以九姓本為十五支帝王宗室的後裔。
卻聽蕭如道:“你怎麽會落腳在這個廟裏?”
那少年道:“近來風聲緊,我們七馬中人在江湖中屢屢遭人伏擊。我雖在劉琦帳下,但局勢險惡。七馬中現在已很有幾個兄弟有身份敗露之虞。這個廟的主持俗家身份原是我的叔祖,所以我就暫時隐身在這裏了。怎麽,如姊以前來過這廟?”
蕭如一笑:“我和你們袁老大當年就是在這兒相遇的。”
米俨微微一愕。他知蕭如是自己袁大哥最在意的一個女人,卻沒想到他們會是相遇于這麽一個月老祠。
原來這一位金陵名媛還有着另一重身份。她是——袁老大的女人。
那米俨對她頗為尊敬,不只為她是袁老大這一生唯一的一個紅粉知己,而且也為了她本人。不說別的,單就蕭如一身苦修的“十沙堤”心法在江湖中就足以與一等一的健者一較短長。何況米俨一向敬佩大哥,自然也就視蕭如如嫂。
只聽蕭如嘆道:“這麽說,文家人果不甘雌伏日久,要就此出手了?”
米俨的面上浮起了一絲忿色:“不錯,據說畢結還搞了個什麽‘江南峰會’!與會的都是長江南北一帶有名的名門舊族,還有一幹湖中海上的巨寇悍匪。他們當年俱受大哥壓制,而今倒擰成一股繩了。我聽到消息說石老六上月在白鷺洲中伏,是徽州莫家莫餘出的手,如不是耿蒼懷意外相助,幾乎身死。如姊知道,袁大哥這些年頗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他們得了機會,上上下下便一齊籌劃要推翻我們大哥了。也是,在朝在野只怕正有不少人嫌大哥礙眼呢。目前,‘雙車’正遭秦相暗算,被牽扯入閩南亂局,不得回援;我們‘七馬’也時時恐有肘腋之變——文府外盟時時窺伺,務求殺盡轅門七馬,所以我也是不得不小心的;官面上袁大哥手下的缇騎中人被萬俟呙以種種事故牽制難動;而龍虎山上三大鬼當年為大哥一賭之諾,應許以身相助,偏又為駱寒所傷,蹤影難現。嘿嘿,駱寒他這西來一劍,倒真擾亂了江南之局。據傳宗室雙歧趙無量、趙無極兩個老頭兒也正蠢蠢欲動。江湖上有一句話已傳了開來,說是什麽‘一劍西來、相會一袁;秋未冬至、決戰江南’。駱寒單人只劍,少與人言,怎麽會傳出這句話了?還不是有人居心叵測,故意要攪渾水,以謀私欲,所以才弄得個宵小聳動,想就此來個局變江南!”
他口氣裏頗為激憤。因為轅門本不同于一般江湖門派,他們本是心憂亂世,要做大事的人。但在這腐敗的江南,真要想做成一事,卻又是何等艱難。
蕭如嘆了口氣:“怪不得,我快有三個月沒見到你們袁老大了。他現在怕真稱得上焦頭爛額,可謂新傷舊疾一起發作。這些年,他規整法紀,逼迫豪強,确已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唉——文家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有他們在,這次事态的變數只怕會更大。怎麽,文家人這次主事的是誰?”
米俨極快地看了蕭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