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3)
那三人已微微變色,他們側目望去,只見西首角落裏坐着一個須眉花白的老人。
他一直沒說話,衆人也就把他忽視了。這時忽然一“吭”,只一聲就露出了他的氣度。只聽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衆人看向那老人,只見他穿一件暗黃長衫,料子質地非常好,像是養尊處優的一類人。一雙壽眉下一雙眼卻極沉靜。獅子鼻,闊口,國字臉,整個人、整張臉看上去都氣派極大。本來他不出聲,這屋裏看上去最有力的該是遺像裏繪的瞿百齡,雖只工匠之筆,但已能見出斯人氣勢。但他這一開口,衆人驚覺到他的存在,才覺他的氣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齡之上。只聽文家那人厲聲道:“你是誰?”
那老人道:“你不認得我,我須認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還有個山陰別院,我可知道。據說山陰別院中共有‘行、藏、用、舍’四閣,你們練的是‘陰沉竹’掌力,你師弟另會‘一雷天下響’內功,那該是‘地藏閣’中的人物了。——張五藏,古巨,于曉木,嘿嘿,當年的山東大盜,什麽時候也投入文家山陰別院了?”
文家那三人齊齊一驚,他們出身來歷極為隐秘,沒想這老者居然洞悉。
他們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謂的張五藏了,只聽他厲聲道:“你從哪裏聽來?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說殺不得就殺不得嗎?”
那老人撫須微笑道:“從哪裏聽來?我徽商子弟遍布天下,天下論消息之靈通,只怕除了淮上顧樓,無過于我。我是誰?吭、吭,老朽魯消,表字狂潮,執掌通濟錢莊,少涉江湖兩道。但你們莊主文翰林想必還知道我這一號人物。——至于易杯酒為什麽殺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為:他還欠我一文錢。你們殺了他,那一文錢誰還?”
衆人再沒想到這人就是據傳富甲天下的魯狂潮,怎麽又說易斂欠他一文錢?這又是什麽故事?
沈放久知其人,沒想他竟會是這等模樣的一個老人,全無商賈之态。
張五藏雙目緊縮如針,道:“通濟錢莊原來也與淮上有來往,哈哈,你們就不怕貼本嗎?”
只聽那老者笑道:“怕,怎麽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為争氣一點,把朝廷略弄得略像樣一點,邊關能夠稍微平靜一點,将士不那麽孱弱一點,我一個商販,憑什麽結交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沒有他們,戰亂之下,我皖中商賈先為齑粉。這可是沒辦法的辦法,你以為我願意每年大把銀子往出灑嗎?”
說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錢還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絲帶拴的一文銅錢來,放在琴側。
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幫你把這三個小子打發了,你我再慢慢清賬,清完賬咱們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颔首。那老人就站起身來,張五藏見他行過來的步态,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文翰林與自己說過的一個人來,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魯——布——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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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消臉上一愣,似沒想到這小子會猜到自己當年真正的名號。他人本離得好遠,這時一個人忽然脹大了起來,其廣如鲲、其厚如鵬,一身淡黃衣裳猛地鼓起,口裏喝道:“難得你知道老夫!”
張五藏三人已經大驚,沒想到會碰到這在江湖上已成傳奇的人物。只見他人影脹大,沛然豐裕,出手果然與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搏擊,而是伸出一只脹大的手掌直向張五藏三人罩來。那一掌就似天羅地網,網盡了張五藏三人的天靈地谷。
且不說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吳四、李伴湘、玉犀子幾人旁觀着都已瞠目結舌: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進擊!也是在這一掌之下,他們才知人世間究竟還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麽程度。
那一掌去勢并不利,堪堪擊到張五藏三人頭頂,三人齊齊伸出雙手,欲以六掌拼命抗拒——他們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當車,生死無由。但當此之際,不能不奮力一搏。只聽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個魯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擊下,當年與張天師所訂之約就解了,龍虎山上三句話也就不算數了,痛快啊痛快。”
魯消一愣,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麽人?”
堂外人影一閃,“哈、哈、哈”三聲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飄然渺去。其輕如羽,其影似芒,衆人循聲望去,只覺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麽也沒看見了。
魯消這一掌似就擊不下去了。口裏喃喃道:“張天師那厮也暗助文家嗎?”
座中人大多不知張天師是誰,茫然相顧。
魯消頓了一頓,目光望向易斂,眸中似有憂色。一嘆道:“看來你名聲雖不傳于世,反聲振于九天之上,連張天師對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擔心。
他一言方罷,卻一拍手,看了張五藏一眼:“好,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們運氣好。但不要以為易斂號稱不通武藝就好對付。嘿嘿、嘿嘿,這樣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雖沒人看過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說着,他大笑三聲,身子已如大鳥般撲出。
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張天師”三個字時,沈放卻注意到他神色微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易杯酒擔憂,也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一種那麽專注的神情,仿佛全身心地在将什麽人想起——在即将到來的極大的困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