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自然是為了成禮。”
劉萬乘已淡淡道:“你開口瞿門,閉口瞿門,自稱為嫡親諸人之長,所以我和你郭、楊兩位師叔同意你為瞿門之主。那是你瞿門家務之事,你既尊重我們三個老朽,過問我們适宜與否,我們自然要給你面子,說你該繼任為門主。可說到六合門,六合門的信物表記,豈是一般人可輕易動的?”
廳內微微一亂,衆人都是猜知有事才會前來,可也沒想到會看到六合門內讧。
瞿宇望着劉萬乘,見他面上正微微冷笑。知道自己原來被這老狐貍給耍了,他一開口就把“瞿門”與“六合門”清清楚楚分開,反似自己毫無道理一般。
他性子本急,這一急,不由氣得面色紫漲,怒道:“你說什麽?六合門和瞿門不是一家?這六合門中哪一樣不是我伯父親手創立下的?哪一套功夫不是我伯父親手改正後又傳與你們的?他屍骨未寒,你們就開始擯棄他家人了。哼哼,你們真可謂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啊!”
劉萬乘也無容讓,冷笑道:“伯父?虧你還好意思說這兩個字!當年你在合肥萬花樓出醜,如果不是我們這幾個師叔相勸,你伯父早把你趕出瞿門了,還說什麽六合門!說起來,連這瞿門之首你配不配坐得也未可知。六合門堂堂正正,門主之位難道可以随便讓給一個嫖宿之徒嗎?”
當年“萬花樓”之事本是瞿宇心頭一塊舊病,最恨別人提及。他聞言刺痛,不由立即反口相譏:“嘿嘿,你又擺什麽長輩架子,別讓我說出來。——說你們是‘外三堂’堂主,但這最近幾年來,你們可曾進過‘永濟堂’的大門一步?外三堂早已形同虛設。當年為了我伯父連絡淮上易先生,及門中財貨經營之事,你們與伯父幾乎反目,一怒遠去。你們當時所說‘同門不同帳’的話難道自己都忘了?這些年還觍臉要我伯父的貼補。你不記得旁人可還記得呢!今日見門中昌盛,我伯父又已去,你們外三堂卻處處衰敝,倒又要回來争這總門主了。可鄙呀可鄙,可笑啊可笑!”
那面郭千壽性子最急,“啪”地一掌拍下,一張花梨木椅子的右手扶手已被他一掌擊落。只聽他大怒道:“你,你就這樣态度對待門中師長嗎?有你做門主,門中上下如何得服?”
瞿宇也一腔怒火上來,怒道:“顯功夫嗎?憑拍椅子這等入門功夫也來搶門主?嘿嘿,也未免太小瞧我瞿門中無人了。難不成你做了門主門中就有人服了。”
說話之間,他已伸出雙指,也夾在自己所坐之椅上。也不見他蓄力,只是夾住慢慢一扭,那椅子的把手就已然被他二指之力扭斷。
廳中人不由一聲輕呼。衆人見瞿宇暴躁驕橫,心中對他不免輕視,以為不過一纨绔子弟。這時一見之下,才知別的不說,他這手功夫可是真的。光憑這一手,就比郭千壽那一掌高明多了。座中也不乏高手,但僅憑兩指之力扭斷一張兒臂粗細的花梨硬木扶手,卻也無幾人能真正做到。
只見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楊兆基這時卻開了口:“做門主也不是光憑功夫就坐得了的。如果光憑功夫,咱們不用比,請缇騎袁老大來不就得了?不用我說,在座的一個也及不上他。要光講武功,不如請他坐了天下各門各派的總門主。”
他語氣尖利,話卻也似頗有道理,天下各派,選門主往往并不只看重功夫的。
劉萬乘已接口道:“不錯,你楊師叔說得不錯,這門主之位,在德不在能。”
瞿宇見他們說來說去,是怕了自己,要用一個德字和衆人的悠悠之口将自己壓服。
但他如何肯服,口中冷笑道:“嘿嘿,在德不在能,那你三位哪位最有德呀?哪位最配當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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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下一片譏嘲之意。劉萬乘卻不為所動,淡淡道:“我兄弟三個老天巴地,豈會屍位素餐,在意門主之位,争這空頭名分,徒惹衆人嘲笑?不過是當此非常之際,不如由我三人暫攝門中事物,門主之職且先虛其位以待。等忙過了師兄大事之後,再找一個不浮浪、不驕躁,懂得尊老護小的良實後輩委以重職。那時六合門才不致變亂,庶幾興盛了。”
瞿宇聽得心下更怒,知他雖不露鋒芒,但所謂“不浮浪、不驕躁、懂得尊老護小”幾字全是針對自己而發的。又知他們這麽道貌岸然,最易感動人心,不由額上青筋暴跳,冷笑道:“好、好、好,只不知以當下六合門下之處境,南有袁老大虎視于前,東有虞不信不虞之變,北有金兵,西乏援手,身邊還有‘一言堂’數代大仇,幾位師叔這‘德’又該如何厚德以載物?遠的不說,只要三位師叔憑本身功夫教訓得了師侄,師侄我拍手就走。——這可不是為和師叔争這門主之位,也不是懷疑師叔道德不夠,實是為求放心。只要六合門在三位師叔手中不至危如累卵,真可以以‘德’服人,小侄更有何求!”
他雖暴躁,這話可卻不笨,衆人交頭接耳,也覺這話有理。
那瞿宇明顯的欺他三位師叔不敢動手。卻聽楊兆基在一旁接口道:“比試倒也可以,但六合門中功夫非只一項,單那一項練得好不代表都好。瞿師侄不妨以六合槍、六合拳、六合真氣與我三人一一印證,看看師叔們當不當得此番重任。”
他這一句話看似堂堂皇皇,其實避重就輕。他們深知瞿宇雖脾氣驕躁、年紀又輕,但天資穎慧。何況他伯父就是明師,他那身功夫可是自小在他伯父手下打出來的,非同小可。自己三人雖是師叔,若論起對敵,只怕都不是他敵手。但瞿宇勝則勝在他年輕識廣,于別派武功頗有涉獵;自己三人若單論六合拳、六合槍、六合真氣,也頗可與他較量一番。且六合槍是戰陣中物,頗為沉笨,素來為瞿宇所不喜,一向是他弱項,劉萬乘擅長于此,多半可以勝他。再以二師兄郭千壽之六合拳與自己精研多年的六合真氣慢慢與他鬥來,不信不讓他認識到“姜是老的辣”。
來吊祭中人誰不愛看熱鬧,雖在靈堂,早有人喝起彩來,弋斂在旁卻不由輕聲一嘆。
那瞿宇原是自驕自重,自視極高的人,瞧不起三個師叔的年老成精、狡猾怯懦。雖知這麽比給他們占便宜不少,但自視過高,只求快刀斬亂麻,應聲道:“好!”
那邊楊兆基已極快接口道:“那好,就請瞿師侄先與你劉師叔先較量一下六合槍法。——本門原是為殺敵立功,保家衛國而習武強身,與一般江湖門派大有不同,這門功夫可是重中之重,不可輕廢的。然後再與你郭師叔較一較六合拳。你要是應承得下來兩位師叔,咱們爺倆兒少不得還要再比劃比劃六合真氣了。”
他這算盤打得好精——六合槍原為瞿宇弱項,他要劉萬乘先以六合槍挫挫瞿宇銳氣,先取一局;然後在他心灰之下再以郭千壽之六合拳與他纏鬥,郭千壽的拳掌功夫可是號稱皖西第一,這一局瞿宇縱勝得,恐怕也是在千招之後,且有一局已輸在前面,縱使勝了也不過是一個平局;他雖年輕,但連戰兩陣之下,真氣必然駁雜不純,自己再與他相耗內力。說到真氣,畢竟是靠年深日久的浸淫,那時不信自己勝他不得。
瞿宇唇角下撇,冷冷一笑,已知他用意,不屑與他争辯,已應聲道:“好!”他們是武林門派,雖設靈堂,左右兩側的兵器架并未撤去,只是用白布蒙了。瞿宇一躍就到了右首兵器架前,扯開白布,一伸手就挑了一杆點銀槍。
這正堂本就是六合門子弟的練武堂,這槍也是他練熟的,接着一躍而回,在靈桌上一拍,桌上所供瞿百齡生前所用七十八斤重的镔鐵長槍就已一跳而起。他這一拍使的是猛勁,然後并不收手,右肘一擡,一個肘錘已輕輕巧巧撞在槍尾,那槍已迎面向劉萬乘射去。瞿宇這才叫道:“劉師叔,接槍。”然後雙拳一抱,他那長僅四尺的點銀槍就橫在雙臂臂彎間,人已躍至門前下首處端然執禮。
他這兩下鷹飛魚躍,做得極為漂亮,雖然來回兩次均從衆人頭上掠過,頗為無禮,但衆人至此也不由拊掌叫了聲:“好!”
卻聽瞿宇叫道:“伯父所遺神槍,弟子不敢僭用。師叔,請教了。”
他雙手一分,那一杆點銀槍忽分為兩段,成了兩杆,左右雙手各挽了一個槍花。然後雙槍互換,左手“鳳凰三點頭”,右手“武聖遺宗”,等于向劉萬乘施了個起手禮。然後雙槍一合,又并成一杆,槍花一顫,直往劉萬乘眉間挑去。
他這幾手玩得衆人眼花瞭亂,果有先聲奪人之勢。原來以瞿宇之傲,怎容自己在本門中有一項技藝遭人輕視?他素來不愛那六合槍法的笨重,想來想去,索性避重就輕,自做了一杆槍,将一杆槍化做兩杆,重量合起來卻比原來的輕了一半。雙槍在手時,只宛如雙劍。他又在槍招上下了番苦心,不求太實用,只要招式精巧、駭人耳目。果然這幾招之下,劉萬乘已心頭一虛:想,才幾月不見,這小子槍法居然進步如此神速!
剛才他反應稍慢,見瞿宇把大師兄的镔鐵槍擲來,也就順手接住,這時卻說不出的苦。原來他慣用的槍也不過三四十斤左右,哪比得上瞿百齡內外皆修、天生神力,這杆七十八斤的槍比劉萬乘平時用的足粗了一倍左右,握着已是不順手,何況又沉重這麽多。實話說來——連瞿百齡自己晚年也很少碰這杆沉槍,說是筋骨老朽了,使不開。
而且瞿宇一開始就貌似有禮地搶了個下首,自己再要搶過去已不可能,也不合自己身份。但現在自己背對的就是師兄靈位,廳堂雖大,但如此長兵刃,一舉一動、不由得就要特別小心,生怕砸了師兄靈位,那就犯了大忌。心中不由罵道:“這小賤骨頭原來不光只猖狂,還有如此滑頭。”
他見瞿宇已槍法不停,一招招攻來,只有擋架還擊。偏對方一杆銀槍時合為一、時分為二,把一套六合槍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雖并不見更厲害,但讓劉萬乘這拆慣正宗槍法的人由不得暗生懊惱,只覺別扭。他平時教子弟練槍從來極為嚴格,一招一式馬虎不得,他弟子為此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他這槍法也是與弟子拆慣了的,這時見瞿宇将一套槍法改成這樣,不由又是氣憤,又是無奈,一時間只是拆解不便。
但劉萬乘浸淫于槍中少說也有四五十年,其中心血豈是白費的?那瞿宇盡管上下縱跳,左擊右打,把一套槍法使得極為好看。但堪堪三十招将過,他就已知自己雖然機巧,但單憑這槍法,只怕勝對方不得。正待凝思使巧,忽聽楊兆基在下面高聲叫道:“六合槍中何所慮,身要方直氣不移。五十六招無首尾,一貫到底不輕徐。”
劉萬乘正為瞿宇槍法所迷,聞言一凜,當下氣納丹田,不看瞿宇槍招,先把自己的心一沉,手下就定了很多。此時不管瞿宇如何花巧,他也不再與其争一時之氣,只把一套力大招沉、樸實質拙的槍法按式使出。開始幾招似極笨重,但到後來,大開大合,大巧若拙。只幾招已把瞿宇逼至外圈,遠遠跳鬥。瞿宇心下暗苦,知道這麽戰下來,自己必輸無疑了。忽見劉萬乘一招“鳳點頭”刺來,忙把身子一晃,堪堪避過,就待進手,沒想劉萬乘接下來一招會是“玉帶纏腰”。六合槍中本來絕無這一變化,瞿宇也是拆熟了的,哪想到劉萬乘上面一招“鳳點頭”下來會接這一招?劉萬乘上一招就是要誘他欺近一步,眼見計成,劉萬乘那槍身忽似軟了一軟,直向瞿宇腰間砸來。
瞿宇大驚,不知這正是師叔之深藏秘技“鐵鎖橫江”,實在連伯父也并不知道。他別無他法,就待棄去雙槍,徒手以一勢“搏浪一擊”輕擊槍杆,人則從槍下鑽出逸走。
但這一招要貼地翻滾,未免太過狼狽。而且這雙槍一棄,自己等于認輸了。他腦子一轉,已有一個念頭——當此勝負一線之機,本不容他思前想後,只是劉萬乘用的非是自己慣用之槍,那槍彎擊之勢也就慢了一慢。只此一慢,已給了瞿宇一線之機。只見他已冒險向前躍去,劉萬乘喝了一聲“好”,雙臂一掄,正好把這一槍之勢使圓。只見好個六合門外三堂堂主,他連人帶槍原地一轉,手裏鐵槍直向瞿宇腰間砸去。那瞿宇卻一躍已躍至瞿百齡靈前,那槍已堪堪砸到,這一槍若擊中,會連人帶槍一齊砸在靈位上,那真成了大鬧靈堂了。
瞿宇看似大驚,雙手棄槍,口中叫道:“劉師叔,休毀靈位,小侄認輸了。”劉萬乘一驚也發覺不好,雙手猛地收力,卻如何收得住?那瞿宇乘勢雙手往他槍尖處一握,人随勢蕩起,竟在槍尖上玩了兩個大回環,化解開劉萬乘收不住的餘勢。然後,雙手握着槍頭穩穩站在瞿百齡靈前,含笑道:“這一陣算小侄輸了如何?”
劉萬乘見沒砸到靈位,釀成大亂,本松了口氣。但聽了瞿宇這話,一口氣堵在胸口,再也出不來。
郭、楊二人在下面雖料得這一陣劉萬乘必勝,卻沒想到竟是這麽勝出的,更沒想到瞿宇這個驕躁小子也有心機,輸得這般讨巧光彩,倒似為護伯父靈位才違心認輸了一般。兩人當下臉色不由一黑。那劉萬乘更是氣得“哼”了一聲,站在當地是站也不是,退開也不是,最後一跺腳,雙手一松槍把,回了痤位。瞿宇自将槍在靈臺上放好。郭千壽已然站起。他倆人雖為師侄,這時卻形同陌路,更不答話,雙拳一和,已動上了手。
這一回動手與适才不同,雙方動了真氣,也都是真功夫。在瞿宇,這一陣是絕不能再輸,在郭千壽,則是但求不敗,只要耗掉他四、五層內力就心願足矣。這一鬥鬥了近百招,兩人在場中翻翻滾滾,衆人才算見識了六合拳的精奧。
瞿宇眼見已鬥了小半個時辰,自己縱勝,若費力過多,下面還有一個楊兆基等着,局勢未免不妙。心下着急,當下手下加緊,口裏喝了一聲“着!”左手虛虛引開郭千壽左掌,他這招用的是粘勁,瞿百齡當年與郭千壽拆至此招時就是這般模樣。
郭千壽顯然吃過虧,一見此招,心下一驚,右拳馬上擊出。沒想瞿宇滴溜溜一轉,來了個“脫袍讓位”。這一招本來只是誘敵深入,那四個字空取其義,沒想他右手果然在袖子裏一縮,僅用一只空袖就纏住郭千壽右手。郭千壽大驚,待要掙脫,瞿宇右拳卻從自己右襟內擊出,一擊就擊在郭千壽胸口。其實他這招上讨了巧,因為他聽伯父說過當年與師弟拆招時曾在這招上勝過他,知郭千壽心中必有陰影,一試之下,果然不錯。他猜郭千壽生性暴烈,若僅只敗他,他只怕會纏鬥不休,這一式就使上了六成力。只見郭千壽張口一噴,一口血已吐了出來。瞿宇已全身一退,拱手道:“郭師叔,承讓了。”
他們動手極快,旁邊的一般看客眼睛哪裏有那麽快?只見他兩人雙手都已膠住,怎知瞿宇自胸口還會伸出“第三只手”來,齊齊一驚。那邊楊兆基已拍椅怒道:“你!”
見郭千壽已傷,他騰躍而起,雙手直向瞿宇拿去。這一招看似含忿出手,其實是要趁瞿宇調息未定,一上手好占個上風,還可免去偷襲之譏。
瞿宇胸口真是一口真氣未定,當此情景,也只有叫了聲“好”,雙手已向楊兆基迎去。他們要較的是六合真氣,一個是軒昂少年,一個是瘦小老人,兩人雙手就這麽膠在了一起。瞿宇氣息未定,無暇調理,索性就奮起餘勢,內力如長江大河直向那楊兆基猛攻而去。衆人只見他臉青了一青、又紅了一紅,然後又青了一青、紅了一紅,最後再青了一青、紅了一紅,如此往複三次,才轉為正常臉色。了解六合門武功的就知道這小子确實把六合真氣已練到強悍無比。
那楊兆基撲來之勢雖怒,出手卻極為謹慎,內力如吞如縮,如一股棉花糖般把瞿宇攻來內力緊緊粘住,不許它脫身喘息。旁人只見兩人一時都靜了,四手相握、四目相對,如不是一個面色青紅,一個目光深銳,真如情深意切的一對叔侄一般。乍見之下,怎麽也看不出這二人其實是在一決生死。
兩人明知這真氣較量是有生死之虞的,即使勝的一方只怕也要付出極大代價,三五月內,極難恢複。
瞿宇道:“楊師叔,你一定要比?戰不如和,你如不服我作六合門主,自可把外堂分出去。六合門從此沒有外三堂。”
哪知他為人驕慢,楊兆基性子比他更為深狹,不動手則罷,一動手不決勝負不肯休手。只聽他道:“哈哈,憑你這話,就不配為六合門之主。六合門從來內三外三、共有六堂。我們外三堂退出可以,只是你從此也不可稱為六合門,只叫三合門主吧!”
他口中說的是為六合門大事。其實廢了瞿宇,報複當年大師哥對他冷淡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下面人早哄然一笑,有人道:“要我說,索性你們來個內三合、外三合,都是門主。”
旁邊人又道:“外三合有三位門主,不知誰大誰小?那時六合門就一共有四位門主了,這不是六合門,竟是雜合門了。”
瞿宇聞言怎能不怒,亢聲道:“那好,師叔既有意考量,咱師叔侄兩個今日不分勝負就不死不休。我要是輸了,退出永濟堂,永世不踏入六安城一步。”
他這話極重,楊兆基冷笑道:“那也不必,城北你伯父那枯荷園你盡可居住。”
瞿宇一恨,反問道:“你輸了呢?”
楊兆基看了受傷的郭千壽、憤然的劉萬乘一眼:“那我師兄弟三個退出外堂,永不動這永濟堂一草一木。”
然後兩個人便再沒有說話。時間一滴一滴溜過,只見兩個人一個頭上青筋直暴,一個雙手微微顫動。旁觀的人此時已沒有了看戲的心境,想此等同門相殘,實為人間慘劇。有人待要相勸,但自量身份,也就不好開口。大家都屏息靜氣。這種真氣較量,旁人也不知兩人內裏情況究竟如何。
屋內氣氛一時極為壓抑,當真靜得針尖落地都聽得見。眼見兩人已到了緊要關頭,瞿宇自知內力只怕不如楊兆基持久,但遠較他強壯,故奮起餘力,要沖垮楊兆基于少陽脈關寸處所築堤壩。楊兆基也知這一關如果抗得過,那瞿宇就只有束手就擒了,當下咬牙抵禦。可這小子內力真是充實豐沛,難以抵禦得很。楊兆基的臉色便一綠。
郭、劉二位與他兄弟關心,這時明顯緊張起來,緊握椅子扶手,似是勉力控制才沒讓自己站起來。
瞿宇卻于這時“哈、哈、哈”笑了三聲,真氣運行時本不宜開聲,他這時以聲助勢,分明不惜傷身毀氣也要以逞一勝。
楊兆基提氣抵擋,攔得更兇。
衆人已知到了生死關口,一個個張大了嘴卻沒一人出聲。卻聽堂上這時輕輕響起了三下擊掌。這三聲極怪,似有音樂節奏般,讓人聽了極為舒服。瞿宇與楊兆基卻面色一變,然後冷汗大出。原來兩人正都加劇提氣運力,瞿宇正精守玉枕、氣走泥丸,那三聲适時而出,分別打在瞿宇氣行泥丸、意守淵腋、神離枕骨的關口。瞿宇一驚,一口氣上不來,登時心如死灰,心想:楊兆基哪裏請來這麽高明的幫手!分明深谙六合真氣,我命休矣!
但他一驚之下,楊兆基的內力卻并沒乘虛襲來。瞿宇注目向楊兆基望去,只見他臉上驚詫之色只有比自己更甚。原來楊兆基正氣走督脈,将至尾闾時,就聽到一響。他心頭一震,忙凝神紫府,可精氣将聚未聚時,偏偏又是一響。他體內真氣驕躁,直欲控制不制,四處亂竄。他已顧不得傷人,大驚之下,先求自保,忙各處收斂,于四肢百骸之中全力安撫那狂逸的真氣,只求能意守丹田,精還離舍。
他此念雖動,也不知收不收得住,但卻在這時聽到第三聲響,然後,四肢百脈的氣息聞聲一順,如涓滴入海,轉眼還納丹田。
他兩人一驚之甚,已強過對彼此的敵視之心,都無心對戰,運息內檢了一番,發覺無異,便雙雙躍開,向堂中東首道:“你是誰?”
衆人只見廳堂東南角站起個身穿舊白衣裳的少年。他不答二人問話,卻泠然吟道:“六合一粟,誰稼誰種?藏之滄海,誰舍誰收?出自泥丸、行經函谷,反吐紫府、外照額顱。三裏何為?六奚奚适?帶脈之下,如流如注……”
只聽他口中不停,念出一大段歌訣來。廳中旁人不覺,但瞿宇與楊兆基、連同郭千壽與劉萬乘,卻齊齊面色大變。
只聽那少年朗吟了好一刻才止住,淡淡道:“你們要争這六合門武功的門主嗎?我看你們也不必争了,這《六問》你們全都見過,如果答得出,這武技上的門主争不争都是你的。如果答不出,争得了也不過是得了個虛名而已,又有誰服?”
這《六問》原是六合門中一位前輩高手就本門武功做出的六項疑問,針砭所至,令所有精習本門武功的人不由都一閱之下,心空手冷。那六問問得實在太厲害了,直動搖本門武功的基礎。衆人只知那位前輩武功極高,但為人怪僻。他既想出了這六個問題,心中一定自有答案,但不知為何不一并寫出。這六問難倒前後數代無數人。據說瞿百齡當時觸手這《六問》時,每一問讀下來都令他汗出如漿。他也沒講這《六問》最後他通了沒有。只說,讀此《六問》,如有所得的話,功夫自會進入另一境界,遠非六合拳、六合槍、六合真氣這些套路俗品可比。
衆人雖有些不信,但體察他所成就,也不由不服。在場六合門中高手四人,要以瞿宇武功最高,也最為震動。伯父在世時就曾無數次督促他讀《六問》,但他自作聰明,總認為那是前人做的局——專門難為後人的,所以總是虛聲應付。這也是他以己度人。
四人本在名利場中争殺厮搶,不意被那少年冷冷一篇話說得如一桶涼水當頭澆下,冰寒徹骨。那少年這《六問》還沒問完,他們已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地了。
場中無人能答,卻不乏衆口紛纭,一片雜亂。卻聽沈姑姑身邊那個憨實年輕人忽然嘴唇輕動,低聲道:“六合之前,渺不可述;六合之後,才有這六合拳、槍、真氣。所以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又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是為六合門立門處世之法門,也是六合拳、槍的精義所在。那《六問》其實問得是六合之前的事。六合之前,空空茫茫、本無一物,更無精、無氣、無神,也無心、無意、無形,又何來六合?此問無答,又何必發問?”
他聲音極低,堂中人交頭接耳,蠅蠅聲起,本易被忽略過。弋斂卻似聽到了。他詫然擡頭望向那憨實小夥兒,似沒想到會有人能答到如此地步。
這時卻聽那沈姑姑道:“他們英雄子、男兒漢,争的自是這武功的門主了。”
她本來一直沒有開口,衆人也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她。
她掃了堂中一眼,然後才施施然道:“先夫撒手西去,遺下我這孤寡之人,本已了無生意。但百齡他生前有個遺願,願收我娘家甥兒冷超作他螟蛉義子,以後一派家業都交付與他,只是不曾當衆說得。他這主意一半是為體惜小婦人的意思,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感無後。先夫一生德行不用我說諸位也是深知了,他這點遺願,我無論如何也該代他辦到。”
說到這兒,她揚聲道:“超兒,過來。”
她身後那憨實少年頗為不好意思,上前叫了聲:“姑姑。”
他姑姑卻不容他說話,已攜起他手道:“這就是我甥兒冷超,也是百齡所收義子。超兒,你今天才趕到。你義父生前無後,這孝子的位置,須得你充了。今日當着衆人之面,快快磕個頭。”
那冷超似是不願姑姑把他與瞿百齡義父義子的關系公諸于衆,但對那老人卻甚為尊敬,聞言應道:“是。”當下跪下就要磕頭。
沈姑姑說話時,瞿宇本愣着,這時才緩過神。他久已防着這位“小伯母”,一直用言語壓制,沒想她果然有鬼,更沒想到她會抓在這個節骨眼開口。——冷超這個頭可磕不得,如果磕下去的話學問可就大了。瞿宇雖暴躁,也是深明利害之人,當下用手一抓冷超左肩,說道:“且慢。”
冷超一愣,瞿宇已向郭千壽三人道:“三位師叔,這話你們可曾聽說過?”
郭千壽、劉萬乘、楊兆基三人齊齊道:“沒有聽過。”
他們本争的就是這六合門,知道沈姑姑出此一策,若應了她,這事必有糾纏,如何肯再多上一個人分這一杯羹。
旁觀衆人本已猜不出瞿宇和他三位師叔争奪門主之事該如何收場,這時卻見又有岔頭出現,不由齊齊興奮。
沈姑姑道:“超兒,把你義父的信拿出給他們看看。”
那冷超遲疑了下,似極不情願,無奈他姑姑追逼,只有掏出一信。瞿宇一把搶過,見封皮上正是伯父手跡。他一轉念,就把這信轉交給劉千乘。他想沈姑姑一向心機極深,她既開口,這話多半有點兒影兒,只是自己堅決不能承認,但和沈姑姑反目之事不妨交給三個老頭來做。
劉千乘已抽出信瓤,開口念道:“小超義兒……”一愕擡頭,冷超似已目含濕意,只是不肯讓衆人看到,忙低了頭下去。
只聽沈姑姑道:“衆位聽見了,這可不是妾身空口白話。小超,你義父靈前,別人不讓你磕這個頭,難道你就磕不得了嗎?你這模樣,還算什麽男人,還配稱老爺子為義父了嗎?”
她這話說到後來,已微帶冷笑。
這話果然極為厲害,正擊中冷超心口。只見他一咬牙,不理瞿宇搭在肩上之手,已向下磕去。瞿宇一驚忙伸手去扳,卻沒有扳住,被他一磕到底。瞿宇見他硬來,不由大怒,見他還要磕第二個頭,當下手上加勁,他這招已用上“虎爪”之力,冷超如果還是硬來,不怕他肩骨不斷。沒想那少年性子極犟,又向下磕去,瞿宇實沒料到他腰肌那麽好,只憑一腰之勁就可抗拒自己的腕力,身子反被他帶了一晃。冷超這一頭又磕到了底。
場中人本望着沈姑姑,這時才注意到冷超。瞿宇從出道至今,有伯父護着,一直順利。連同今日之戰,雖未勝得,但一人連戰三位師叔,傳出去已足以名動江湖。這時卻被一無名小輩削了顏面,不由臉色一青。他提起六合真氣,直向冷超肩上壓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磕成這第三個頭。場面一時極靜,那冷超偏偏也是個拗性子,這個頭非磕不可,只見他這個頭磕得極慢極慢,慢到了如蝸牛踱步,但畢竟還是一點一點地磕了下去。瞿宇一張面皮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足有一盞茶時候,冷超這個頭終于碰到了棕墊。場中一時聲音雷動。那瞿宇紫脹了臉,松手一躍,怒道:“沈姑姑,你這一招算什麽?先前你一口一聲未亡之人,一口一聲先夫,我給你留點面子,不提也罷了,現在卻居然如此生事!以為我瞿門能容你姑侄橫行?你是哪年哪月,幾時幾刻嫁入瞿家的?八字庾帖何在?大媒何在?六親何在?又是何處拜堂?何處洞房?何處花燭?當時門中長幼誰在?喜錢賞了何人?族譜上可有你名字?你只要舉出一項明證,我宇少爺二話不說,拔腿就走。”
沈姑姑一時噎住,說不出話來。這事本是她心頭隐恨,哪當得人特意提起。
那邊劉萬乘也開口冷笑道:“沈姨娘,沒想你還留了這手!”
他“沈姨娘”三個字如鞭子一般抽在沈姑姑身上,只見她身子不由一顫,似想起當年的落拓生涯,沒想今日還要受這般屈辱。她本是要有所争的,但那三字太狠,狠得她心一時都灰了。
這時冷超上前一步護住她。開口道:“我姑姑與義父兩情相悅,原不必得你們世俗小人贊同。”
沈姑姑得他一句,似重定了神,有了勇氣,開口說道:“不管怎麽說,你們承認我也好、不承認也罷,我和百齡一起過了這麽些年,端茶倒水,功勞苦勞不論,我總是他眼前的人了。我就算沒明證,他給超兒的親筆信你們可都看到了,他這義兒可不是假的。我們又不和你們争六合門主,又不争瞿門門主,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又做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