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江北的雪很早,幹冽的空中有鳥翼劃過。雪中的人舔舔幹澀的唇,覺得:幹澀的唇同樣也需要酒意流過,需要那暖暖的一辣,順着唇、順着喉、直到胃,需要那一道辣入的感覺——否則這雪就只是雪了。
所以,在這樣的冷天,才會有那麽多雪中把盞吧?
沒有那杯酒如割,又如何消得這冷冽清澈?
杜淮山與沈放就在喝酒。
“易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沈放問。
杜淮山一時卻沒有說話。他望着窗外幹粉一樣的雪,似在想着怎麽回答。自從進入滁州地面,他收到消息,便不再北行,一路反向西折行去。到了巢湖地界,雪見停了,卻見沈放與三娘子一頭青騾、一只叫驢地從後面趕了上來。杜淮山是何等人物,雖然沈放笑道和他們彼此有緣,竟能重新碰見,但他見沈放夫婦再次有意與自己等人同行,又時時攀談,這時又問起這話,已猜知他心中打算。卻聽他淡淡道:“這個一兩句話一時之間間倒也難講得明白,我念一首他幼年時寫的詩來給沈兄聽聽吧。”
說着,他眯起眼,“——這詩是題隆中的,我也是偶然看到。易先生作它時該只有十三四歲,詞句可能不算好,讓沈兄見笑,但詩意間卻頗多值得感慨之處,或者還值得沈兄體味一下。”
說着,他輕聲吟道:“諸葛才調最無倫,颔首金戈整綸巾。龍哭千裏求天下,客坐茅廬許三分。終死無功終盡瘁,也極叱咤也溫文。不是斯人苦平淡,豈昧時勢六出軍?”
他一口淮北口音,且嗓音粗嘎蒼老,用來吟詩本未必合适,但偏偏他一臉莊容——詩中寫的就是曾隐居隆中,後來出山輔佐劉備的諸葛亮。諸葛亮表字孔明,後世人尊稱為諸葛武侯。
歷來吟詠諸葛武侯之詩文最多,沈放就讀過不知多少。但見這麽一個不習文墨的老者居然這麽慎重地吟詠一個人幼年之作,不免也微覺詫異。
那詩不算好,但見那杜淮山的神情,沈放不由就把這幾句在心中也細細體味了幾遍。只聽杜淮山笑道:“先生雅人,不比我等武夫,可能覺得這詩中詞句盡有未能馴雅之處。但作詩人之胸襟抱負,于此倒可略見一斑。這些年來,他獨撐淮北大局,與襄樊楚将軍、河南梁小哥兒、蘇北庾不信遙相呼應。一人支調天下義軍之糧草衣帛,苦算籌謀、左支右绌,但始終不倒。別人可能不知,但是我們老哥兒倆是知道他所盡的心力的。也是為有他,天下之義軍叛臣,孽子孤兒才有個歸心之所與安身立命之地。淮上百姓也得了些休養生息。楚将軍、梁小哥兒與庾不信等人可謂名揚天下,但天下知道淮北易先生者能有幾人?他也不求人知,甚至懼于人知。但這些年所立無名之名、所成無功之功真不知有多少。——但天下自有恨他之人,比如北方金人就曾有言:‘欲得淮上,先殺杯酒’——杯酒就是易先生的綽號了。沈兄你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沈放靜靜聽着,半晌,問:“天下果真還有這樣的人?”
杜淮山含笑颔首。
沈放就端起酒壺,給自己滿斟了一杯酒,然後望着杜淮山道:“兄弟在江南時,心憂家國卻無可效力,常恨恨于有負此生。若是早知天下還有此等英才,就是命賣給他也心甘了。我沈某論別的不行,但錢谷兵革、運籌謀劃、賬務來往、筆劄書信,只怕倒也能為人盡上一份心力。易先生身邊只怕也缺一個這樣的人。若蒙杜老引薦,并承易先生不棄,在下自當傾力相與,骸骨以報。只是,杜老,你說,他會用我嗎?”
杜淮山似是就在等他這句話,未等他說完,眼中就已全是笑意。
沈放望着他,見他已極輕但極肯定地點了下頭,就把手裏的酒杯端起,緩緩地、緩緩地一飲而盡,心中似從未曾如此快意過。這時——窗外正雪幹天淨,窗內已是杯酒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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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卻見焦泗隐急步行來,手裏握着兩三只信鴿。杜淮山一看便知有消息傳來。他一向自信有識人之能,如今沈放加盟,便也不再避他,問:“是什麽消息?”
焦泗隐一臉鄭重,道:“據鎮江快訊,袁老大出京了。”
杜淮山一驚:“當真?”
焦泗隐沉沉地點點頭。
杜淮山問:“可還是為了這批镖貨的事?”
焦泗隐道:“不錯。據說,袁老大極痛忿于袁二之傷,不滿駱寒劍不留情,已揚言要對當日困馬集雨驿中人全力追殺。已派畫工繪影圖形,傳下令來。而且他放出話來,說駱小哥兒這趟镖中,別有一個關乎天下大勢的隐秘,得之者雖不能說威行天下,但已庶幾可令大江南北情勢一夜之間事變時異——他這話分明是要挑動天下豪傑動手,用意無非是逼那駱小哥兒現身。據說,江南文家與長江老龍堂已有些聞風而動的意思,只怕淮上從此多事。最讓人吃驚的是,外傳袁老大已經親臨鎮江,也知道镖銀到了咱們手中,很不滿意義軍此次所為——說咱們過江開扒,有違當年盟約,有意渡江北來,親自向易先生讨個說法。他這回如果真的渡江北上,只怕就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打發得了的了,弄到後來只怕會兵戎相見。咱老哥兒倆只怕給易先生惹麻煩了。”說着輕聲一嘆:“唉,此情此景,易先生真還當得上袁老大這一頭天大的麻煩嗎?”
杜淮山面色轉為凝重。問:“那老家中稼穑兄可有消息傳來?易先生身邊到底怎樣?”
焦泗隐嘆道:“——還是缺人,‘十年’、‘五更’俱有事在外,各有要務,家中只有小甘、小苦留守,連稼穑兄也已赴鄂北處理楚将軍之事。加上最近六安府中六合門主瞿老英雄去世,六合門中大亂,危及淮南之盟。還有巢湖之賬目紛紛到期,一筆筆加來,恐怕有四五十萬兩銀子之巨。易先生實在抽不出人,這事又太大,自己就親身去了。”
杜淮山一向凝靜,這時不由也緊皺雙眉,扼腕道:“他這時還一個人出門?那他的喘疾……”
他心中明顯的已煩亂無限,一只手緊緊絞住桌邊上的花紋,擡首望向門外天空中的凍雲。浮雲蔽日,日影雖一些不見,但雲彩邊際紅得卻也十分絢然。杜淮山望着望着,似乎心中就靜了一靜,重又恢複平和的口氣問道:“易先生可有什麽話留給咱們?”
焦泗隐道:“他只說如果順利,叫咱們馬上把镖銀押到江北舒城,他在那兒派得有人專接應我們。要是沒有得手的話,也不必在意,他會有辦法的。”
杜淮山嘆了口氣,心想:他還能有什麽辦法,特別是目下他這身體……他一時沒再說話,半晌才對焦泗隐道:“你一會兒出去囑咐王木他們一聲,今晚叫大夥兒好好歇歇,把馬都喂好,明日一早大夥兒就都要起個絕早,馬不停蹄,一定要在三天之內趕到舒城,不能再讓易先生久等。”
第二天一清早他們果如杜淮山說絕早地就動了身,一路上走得急,披星戴月,曉行夜宿,一幹人第三天一早就到了舒城。上了凍的車轍讓馬車走在上面不免颠簸,好在趕車的人盡是老道的車夫,又有臨安镖局的一幹小夥子,所以車子在路上走得一直還算順暢。
到了舒城時,沈放也沒想到這小小舒城卻也別有氣象——只為這一帶地處巢湖,水土宜人,每年巢湖一熟,豫皖皆足,這一帶可以算得中原之地的一大糧倉了。加上百姓勤勉,最近幾年又風調雨順,兵火寧靜,沒有太大的戰事,所以連沈放都頗訝異于江北還有如此富庶之地。
據杜淮山說,最近幾年這一帶的平靜有一多半也是靠易先生他們苦心經營得來的,既要南撫宋吏,又要北拒金人,還得內剿盜匪、外抗強梁。幾年之間,這裏已被構築成了河南義軍最重要的糧倉,現在易先生過手的糧草倒有一小半是從這裏提調來的。
沈放一路上也覺出杜淮山為人表面上雖冷峻,但做事卻細心周到。這時心知杜淮山是有意說與自己,以便自己日後扶助易先生,也就更加仔細聽着。
那杜淮山肚皮裏簡直是一部活地理,把這一帶何處出産何物,可用于何處,能産多少,一向如何支配……一一道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沈放自是也受益不淺,知道自己一旦果然主理義軍賬務,調配各處糧饷的話,這些話對自己必有助益。
舒城是個小城,一下來了這麽多人,跟車看熱鬧的小孩兒就一下呼啦啦地不知來了多少。王木抓住一個笑問道:“醉顏閣怎麽走?”
那小孩兒笑道:“那可是酒樓呀。你們這麽多人,要住宿,該先去找客棧,那裏可沒有住宿的地方。”
王木便看向杜淮山,杜淮山沉吟了下,道:“那也好——只是不知道易先生到底有多急,咱不能讓他久等。這樣,你和金和尚帶着镖車先找個客棧盤桓下來,順便歇歇。我與沈兄夫婦先去醉顏閣看看。——這裏雖平靜,但畢竟還是官家之地。你們千萬要小心,別都進去,留兩人在客棧外守候着。一有動靜,就趕緊來報,免得敵手太強時都被敵手纏住了脫不開身。”
沈放聽了心下佩服,暗道:老江湖到底有老江湖的做派。焦泗隐則更謹慎些,怕只王木和金和尚幾人擔不起這護镖大責,自己陪王木等人去了,卻留下沈放、荊三娘及杜淮山三人先向醉顏閣去看看消息。
三人還未到醉顏閣,杜淮山先看見路邊一家小吃鋪,便停下步和沈放笑道:“咱們先吃點東西吧?”
沈放微奇,暗想:那醉顏閣既是酒樓,去了還愁沒東西吃嗎,怎麽先找個路邊小店吃東西?看來淮上義軍确實節省。
正想着,杜淮山已先拐了進去,操着淮上口音吩咐老板下三碗面,又要了一些小菜。
三娘子與沈放結發十年,對他心意熟知,一見他臉色,就知他會錯了意。低聲笑道:“他可不是為了節省。杜淮山是個老狐貍,他一向給人設局,最怕進了別人的局。所以,一定要先探聽探聽那醉顏閣中的大致形勢才肯前去。江湖險惡,說不上有什麽事——看來,這舒城一帶不在他們勢力範圍之內的,否則定不會如此謹慎。他的意思就是要打,也先吃了飯好有力氣。”
沈放沖她一笑,心想,江湖上這些人情物理、鬼蜮伎倆真都瞞不過自己這娘子去。
當下一牽三娘衣袖,入了座。杜淮山那邊也已吩咐好了,沖沈放笑道:“本來沈兄不嫌我們淮北義軍清苦,肯加盟相助,小老兒該好好請沈兄夫婦喝一杯的才是。但江湖鬼蜮,不得不防。反正我已是有名的老狐貍,一貫奸狡,這三碗面就算陪沈兄吃了個加盟酒吧。沈兄別嫌寒酸。”口中說着,眼裏卻笑嘻嘻地看向三娘。
三娘也沒想到這老頭兒人老,耳朵卻靈着呢,臉色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見那杜淮山并沒有見怪的意思,反露出些脫略滑稽的态度,知他沒有生氣,不由放下心來,暗道:這老頭兒倒也不是光有一副陰沉臉,私下裏還頗多可愛之處。
三人一起吃着,這小店生意清淡,人不多,店家也并不忙。杜淮山本那麽急着趕去醉顏閣,這時反像變得不緊不慢,吃完了面并不急着走,和店夥有一搭沒一搭的搭起話來。
只聽杜淮山笑道:“記得那年來,你們這兒有個醉顏閣還不錯,産的好酒,現在還在嗎?”
那店夥笑道:“幾十年的老字號,當然還在,哪能說不在就不在了?”
杜淮山也一笑:“那兒倒是個好玩的好地方。它們那兒這幾天有沒有什麽新鮮事兒,說來聽聽——我記得那兒的新鮮事兒最多的。”
倒也是——酒樓茶肆之地原就是新鮮事兒最多的。看來杜淮山已打定主意探探風聲了。
那店夥也有趣,眨眨眼,反逗杜淮山道:“您老人家高壽了?”
杜淮山笑眯眯道:“六十有六。”
那店夥嗐聲一嘆道:“可惜你老人家來晚了。”
杜淮山一雙笑着的眼睛深處不由銳利起來,問:“這怎麽說?”
那店夥笑道:“你老人家要是再早來幾年,年輕上幾年,去那醉顏閣保證會覺得不虛此行,會見着個你最想看見的人。嘿嘿,不是調戲您老,您也別生氣,只怕那時叫您把命搭給人家你也會情願的。”
那店夥的笑容頗暧昧,說的話也若有意若無意,但聽在杜淮山這要久走江湖、刀尖舔血的江湖健者耳朵裏自然別有意味。
連沈放也一驚,不知那店夥話中究竟是何意思。三娘不由把眼直向那店夥瞄去。她一雙眼清澈透亮,說得上閱人多矣,卻也看不出那店夥笑容背後到底是何含義。
杜淮山心裏也滿腹狐疑,但他生性謹慎,見那店夥話中有話,不肯明言,他也就不再深問。看似随口道:“那醉顏閣中就沒有別的什麽什麽有趣的事兒了?”
那店夥笑道:“還有,聽說我們徽商中第一豪富魯家老爺子也來了,就住在那兒,這可算個新聞?”
然後,又閑閑地說:“另外,就是醉顏閣中這幾天每天午前都會傳出琴聲,有一個抱琴的人在那兒彈琴,不喝酒也不吃菜,好像是魯老爺子的客人。兩人卻不說話,你說怪不怪?”
杜淮山一雙老眼盯在那店夥的臉上,他的每句話似都關聯很大,卻偏看不出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杜淮山至此也不便多坐,會了銀子,說聲:“有擾。”便與沈放與三娘起座去了。
出了店門,拐了個街角,杜淮山就看見焦泗隐派來的等在街邊上的一個镖行的夥計。伸手把他招了來,低聲吩咐道:“回去告訴焦老爺子,這地方只怕古怪,叫他一切小心,另外再派個人來等我們的消息。”
那夥計應聲去了。沈放這時問道:“杜老,咱們現在還去不去醉顏閣?”
杜淮山臉容一整:“去!怎麽能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值得我杜老兒把命都交給他,嘿嘿!”
他口裏這麽說着,心裏卻在擔憂一個人,不由當先行去。
醉顏閣是座結構精美的古樓,整座樓都是木制的,雖然有脫漆落彩之處,但一堂一榭極具匠心。整座樓不大,在裏面沿廊行去,卻幽委曲折,別有一種廊苑幽深之感。
店夥把他們迎上的是二樓,這酒樓也只兩層。二樓迎着門的三面半空裏環圍成一個懸空的回廊,夾着中間一個直通一樓的天井。日光下徹、影透窗隙,整座樓有一種說不出的靜,全沒有一般酒樓的喧鬧之氣。
沈放問店夥:“這麽少的客人,你們酒樓怎麽開得下去?”
那店夥邊擦桌子邊笑道:“客人不喜歡清靜?說起我們酒樓,那真的是客少。舒城本就小,又不當什麽交通要沖,所以客人更少。只為這酒樓是本朝開朝裴尚書雇能工巧匠蓋的,在皖南一帶一向很有名,所以還常有人來。不瞞客人說,我們這酒樓其實主要只做一個人的生意,就是我們這兒大大有名的魯老爺子了。偏偏魯老爺子愛清靜,也吩咐下來說他喜歡清靜,我們東家就寧可客少些也罷了。那魯老爺子本是本地第一富商,不說富甲全國只怕起碼也富甲七省。他絕愛我們這裏的房子,吩咐了好好維護。說起來他一年能來上幾次?但每次來都賞賜頗多。所以只這幾次,只他一個客人就足夠養活我們這棟酒樓的了。”
沈放“噢”了一聲。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無心機,一進門就四處打量去,看的是如果真的有事,那麽何處可進、何處可退、何處可攻、何處可守。
三人适才吃了面,這時就只要茶,六安茶是當地有名的。茶煙起時,店夥就退下去了。幾人這些天一直勞勞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這猛的一靜,反讓人不習慣了。一時也無話可說,心裏本都滿滿的,幾口茶下肚,猛地卻似空了起來。
沈放心裏正想着那個易先生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又會派什麽人來接車?這一路之上,特別是過了江之後,盡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線,不只通報消息,還有錢糧往來,這巢湖之地想來就是淮上的大後方了。此時杜淮山所押之貨,已不只駱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餘萬兩銀子兌成的金子珠寶随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來幾十鞘銀子,估計也有三五萬兩之數,都是一路上義軍眼線與民間百姓的由衷贈與。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這麽精耕細作,足見所用的功夫之細。不知他與那魯老爺子又有什麽來往?
——這人在巢湖一帶似乎極有盛名,一路上沈放聽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難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從滁州一路行來,路上所見的通衢鬧鎮,幾乎處處都有“通濟錢莊”的牌子,還有“通濟藥房”,“通濟客棧”,想來領的都是他一家的本錢。沈放在江南雖一向也聞得其名,卻沒想到他生意做得興旺到如此地步。
這魯老爺子據說姓魯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聞天下,但據傳有一半徽商是領着他的本錢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當時宋金分隔,唯有他銀號裏的銀票可以通行于兩地。他主要的生意卻只一樁,便是天下聞名的“通濟錢莊”。他把銀號分為“北莊”和“南莊”,分別打理兩個朝廷的生意。據傳南宋朝廷為建錢塘海堤都跟他有過銀錢來往,真可稱得上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沈放正自想着,卻見那店夥又掂了一壺開水來續茶。他見幾個人悶坐,不由開口先沖沈放笑道:“客人不是嫌清靜了嗎?這下熱鬧可快來了。有一撥金使過境,本縣吳縣尊要親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經傳來了,一會兒就要在這裏待客。我們掌櫃的把他們就安排在你們這座位斜對首的回廊,到時只怕還要演鼓樂,傳營妓,一會兒可就熱鬧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也就沖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夥說的杜淮山一見都甘心身死的那個人在哪兒?該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時,果聽得門外樓頭傳來一片喧鬧之聲。
這酒樓格局異常,與門外正街原還隔着一條小巷,有鬧中取靜之意。而正樓和那小巷之間也還隔着一道院牆,牆內共有三五十步的退步。
就這麽,喧噪之聲從正街轉入小巷,又轉入門首,再轉入小院,漸漸靠近酒樓來。沈放與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麽人這麽鬧騰。定睛望去,只見當先是三四個衙役開路,烏衣皂帽,看着相當威風。随後進來個穿綢衫的師爺,一進門就将酒樓上下打量着。
然後才是縣令。只見那縣令三十餘歲,皮膚白皙,典型的南朝讀書人模樣。一進門,就肅手讓客。
客人拖拖拉拉,卻有二十多個,均是北朝打扮。天還不太冷,他們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類的飾物。當前一人意态洋洋舉止軒昂,看樣子似是頭領。他看這酒樓看得甚是仔細,每逢鑿花雕木、誇飾文繪之處,不由就停步細看。至于那木料之接隼、構局之精妙,常常引發他一嘆。
他漢話說得雖生硬,卻不失流暢。只聽他對身邊金人講了幾句金文,才又用漢語對那縣官說道:“南朝人打仗不行,工匠卻是優秀的。”
那縣官舉止卻甚斯文。他肅手把客人請上了二樓,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對面,隔了個天井,彼此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邊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整面回廊,對這邊沈放三人并不感興趣。
醉顏閣中店夥原都閑散慣了的。一向客人都少,這時一下來了這麽多人,又是縣令的客,一時鬧了個人仰馬翻。弄了好半晌,那邊三十幾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卻似喝不慣這裏有名的“苦蘇”酒,一個個皺眉擠眼,亂聲叫道:“好淡,好淡。”
只聽那縣官笑道:“這是我們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後勁綿長。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完顏晟大人粗豪慣了,想來喝不慣,我叫他們換酒來……但大人若能耐下心來品味,還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喚做完顏晟的金官倒是很聽勸,細細又喝了兩口,笑道:“你們南人最會弄這些拐彎抹角,曲裏曲折的事兒,連一個酒也講回味。依我說——是你們的嫩喉嚨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們金人生下來就是喝酒長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兒漢。你們是先把什麽都盤軟了再說。”
說着,他回頭吩咐身後的金官道:“給我記下,記得回頭和南朝使者說,這苦蘇酒和造這座醉顏閣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給我們皇帝送過來。”
說着口裏哈哈一笑:“沒錯,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們南人再巧有什麽用?不夠強的話,再巧的東西也是拿來給我們用的。”
杜淮山聽那金人說話臉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卻輕聲一嘆道:“可惜,他說的大致沒錯。”崇奇尚巧不能說不是南朝人積弱不振的一大緣由。
他們都不想再注意那邊,以免白惹氣生。試着找些話來說,沒想那邊下面的話卻不由分說就鑽進他們耳裏。卻聽那完顏晟道:“不過你們南人裏面也有好樣的,這次我來就是為七裏鋪金使被殺的事。——兀兒哥大人也算是個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們金人中也少有對手的,居然和二十幾個護衛連那麽多宋兵一齊被一個人殺了,不由得我們皇帝不大怒。本來我也不信,直到親自去看了他們傷口才信了的,那的确是一個人出的手。這動手的人可真了得!只是不知怎麽突然不見了的。”
那吳縣令賠笑道:“完顏晟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這等胸懷可真叫在下佩服。想來朝廷裏已答應叫人追查了?”
那完顏晟笑道:“你們朝廷把事情交給了缇騎,可開始缇騎首領并不上心,我很不滿意。一再追逼下,缇騎首領還是不買我的賬,是你們秦丞相受不住我們的壓力,答應請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兇手。說那兇手本是化外野人,對付江湖上的人就要用江湖上的方式。我卻瞧不起那文家人,只會暗殺行刺,這事他們辦不成的。後來聽說缇騎首領袁老大的七個部下,一個徒弟也被那同一個人殺了,還重傷了他親弟弟,他才憤然決定親自出馬。現在他已到了鎮江的。我這才放心,袁老大是個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夥的。”
他似是個南朝通,口中漢語雖生硬,卻足以達意了。沈放沒想到朝廷中還會有這一道曲折,不由側耳細聽。袁老大目下對淮上壓力極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仔細聽去。卻聽那金使道:“可惜那個駱寒就再沒出現了,他又和你們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們南人總是憑借別人的親屬朋友來控制人的,偏他像沒什麽親戚朋友,連缇騎都查不出誰與他有關系。我很急,也生氣——他要是一直這麽不露面,難道這案子就這麽算了?”
那吳縣令只一臉淺笑地聽着。他雖在朝為官,卻一向對所有大事小情一貫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反是那金使越說越有興味:“我把這話跟袁老大說了,還是他有辦法,他只問了我一句:‘你知道我們曾有一筆銀子被劫了嗎?’”
“我點頭說知道。”
“‘那你知道劫銀的是誰?’”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歡聽那人的名字,‘好像是叫駱寒。’”
“我見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後他問:‘那你可知道那銀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搖搖頭。然後我就看見袁老大臉上一笑,說:‘淮上!’他的話總是很短,但很肯定,讓人相信。他說:‘雖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銀子送給誰,那人也正有困難。’嘿嘿,‘零落棲遲一杯酒’,當今天下,也當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駱寒這樣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雙璧!就是猜我也可以猜知一二了。所以我不用費力去找駱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話——如果他不出來的話,我就要勢迫淮上。憑我這一句,他一定會出來的。”
沈放與杜淮山對望一眼,沒錯——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進鎮江,就已露出其兇焰之難測。其勢如張——原來他真實的目的卻在于此。
只聽那完顏晟道:“我問:‘那他如果仍舊不出來呢?’”
“袁老大臉色一青,說:‘你總該對一個姓易的印象深刻吧?’”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我們朝廷上下沒有對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見他把臉一沉:‘他要不出來,我已知道銀子送到哪兒了,我就直接找那姓易的人算賬。’”
杜淮山的手不自覺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張花梨木的椅子凳時在他手裏“咯嘣”一聲開裂了。
沈放已知他對袁老大的忌憚,但真沒想到會是這種忌憚到近于恐懼的程度。他實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令麾下來歷混雜、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聽命,令杜淮山焦泗隐這類江湖健者也恐懼束手,甚至連那金使完顏晟也滿口佩服。
雖然沈放對袁辰龍沒有什麽好印象,但他連金人的賬都不大買,這一點做派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徑庭,也讓沈放絕對沒有想到。聽那完顏晟之話,似是以秦丞相之權勢謀術,都難撼其主見,足見袁老大此人之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擔憂——以淮上文弱如易先生者,真擋得住他的傾力逼迫嗎?
座中一時也靜了靜,沈放望向三娘,見三娘正在撫整自己的鬓發。她的鬓發本整齊異常,不需撫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這是心理緊張所致。自己與她相識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樣。
他心裏深知——袁老大如果過江,缇騎勢力北張,他夫婦也必然無幸。但沈放雖是書生,卻自有書生的勇氣,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丈夫雖不解搏擊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處的。
連那吳縣令也知此事幹聯重大。那易杯酒雖遠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與金之間支起了一道緩沖的屏障。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賴于此。這時不由也聲音稍緊地問道:“那駱寒到底現身了沒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這個結果。卻聽那金使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袁老大不知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擱在了鎮江。好像是有人傳說,在鎮江附近的長江邊上,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牽着駱駝飲水。他行蹤飄忽,誰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駱寒了?就算是,別人也不知他意向所指。”
沈放猛地覺得臉上血一沖,似全身的血都沖向了臉上。緊緊握住椅子扶手,同時覺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裏也緊了一緊。夫婦兩人心意相通,知道對方所思和自己一樣: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驿中駱寒的那一劍,那無可避讓的鋒芒與神采,那種逆行倒挫的激揚勇決。
沈放只覺心中一快,暗道:誰說宇內肅殺、江湖寂寞?有那麽一個威行海內,勢逼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麽個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莅鎮江時出來晃了一晃。雖只一晃,卻足以讓袁老大停頓下來,不敢北上。
還有誰敢說無人能撄袁老大之鋒芒?只這一晃,那人雖鋒芒未出,但已讓衆人看到他無懼無畏的鋒镝之所向!
杜淮山長長籲了一口氣,連那邊的吳縣令也神色一松。三娘子不覺心頭略一輕松,見沈放與杜淮山一心兩耳都注意着對面,不知怎麽忽然有了一種自己重新是個女人的感覺——這話說來似好笑,從荊三娘出道至今,一開始就獨掌蓬門,釵令所至,尋仇報恨,一向是沒有機會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過。她一向也痛恨身邊的男人,因為,幾乎沒覺得身邊的男人像個男人過。直到嫁給沈放,雖暫獲平靜,但沈放一向有志難舒,心情悒郁,她也就要不時将之安慰,同樣很少覺得自己僅只是個女子。這時,見身邊兩個男人為家國之事,勢力消長全神貫注,三娘不知怎麽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個女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好,是鋒芒卸下,靜滿全身的感覺。
她不由望向樓下,門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來是有個人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抱琴的少年。三娘看着他,不知怎麽就覺得心口一靜。那少年穿着一身舊衣,和常人沒什麽不同。只是沒見有什麽人一身舊衣在身時會像他那樣讓人看上去那麽舒适,把一身舊衣穿出那樣一種舒白,那樣一種輕軟。他抱着一張琴,步履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