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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江南的雨總是不知不覺地就來了的。來了以後,便綿綿不絕,眉邊發際,萦繞不止。沈放看着三娘騎在花驢上的身影,才知“風鬟霧鬓”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開始只潮潮的,像只聞得着、看不見。漸漸卻霪霪不止,有些寒涼,惹人煩亂。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時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重新上路時,荊三娘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把那頭餘杭大車店的青騾賣了,換了一頭叫騾和一頭小花驢。他兩人并騎而行,放心肆志,只覺沿途所經,風光無限。

沈放問過三娘一遍去哪兒,三娘不答。他再問時,三娘方露齒一笑道:“淮上。”

兩人一路北去,沈放見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閣追上來嗎?

那三娘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閣這個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內裏卻心高氣傲,一擊不中,恥于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場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還有他自己的規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說得這麽厲害,怎麽會被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一言不發地趕跑了?”

三娘搖頭嘆道:“當今世上,氣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蒼懷的,又有幾人?能在他面前來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當不凡了。”

沈放點點頭,想起耿蒼懷的默語豪情,不由心中一陣激蕩。又想起三娘那日舍命相救自己,更是滿懷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着,半天不說一句話。三娘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內溫存自己,輕俏一笑,一拍花驢,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說來好笑——兩人結發十年,雖一向胸懷坦蕩,相敬如賓,但心中卻絕無似這幾日路上的小兒女情态。一番變亂,倒似把兩人都變年輕了。三娘對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卻很少如今日這般把他這麽又羞澀又溫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覺得自己算愛重三娘的了,卻沒似現在這樣看着她一搔首一揚眉心裏便浮起一種憐惜的感覺,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發顫——這種感覺真的該珍藏一生一世。

晚上兩人住了店後,油燈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相互看着。雖然知道從那日刀頭舔血之後,彼此就等于纏上了無數的煩惱——大車店的追殺,秦丞相的邀訪,今後在這擾擾的江湖中只怕再難得一天的安穩。但只是那麽靜靜地把彼此看着,似乎就已覺得歲月靜好,此生安穩了。

這時沈放見三娘已跑到前面,一拍騾子,快步追上,卻找不出話,搭讪道:“真沒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這麽熟,倒真是個老江湖了。”

三娘回眸一笑道:“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是人生兩大快事——這前一句已經讓給你了,後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謙。”

沒想這場秋雨越下越大,兩人行至銅陵外困馬集時,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馬集只有一家客棧,前後兩進。只為前面幾條溪流暴漲,加上道路泥濘,衆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條窄路便斷在了這裏。

這條路本不是什麽正經官道,只因為近,所以還有人走。客棧本來就小,這麽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幾個人一邊咒罵天氣一邊住進店裏來,烘衣吃飯,倒頭悶睡,等着雨停。偏那雨硬是下個不絕。日子過得太悶,這些來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罵老天爺的話自然也千奇百怪,聽來也算長日裏的一樂。

沈放等先來的人還有房住,後來的客人只好打地鋪了。這天,見雨依舊未停,沈放心下煩悶,向暮時,便向店家借了一雙木屐,一把油紙傘,出門野望。離店數十步有一個土丘,沈放就登上那裏,極目遠眺。只見草色蒼黃,雨腳如麻,心裏不由忽忽就有了種蒼蒼暮色起中原的感嘆。忽聽得一陣馬鈴兒響,向南邊的來路望去,只見有八九輛镖車正在道上艱難地走着。一共二十幾個趟子手跟在後面,趟在泥地裏。車隊拉成了長長的一排,趕車的都是老把式,可車輪還是不時陷進爛泥裏。好在那二十幾個趟子手都十分精壯,是正當年的小夥子,便費勁吃力地把那車子再拔出來。這些小夥兒們家教倒好,雖遇到這麽個鬼天氣,并沒有大聲咒罵,只默默使勁——否則像店裏的客人一樣,這麽血氣方剛的二十幾條嗓子一起吼起來,想來定會十分壯觀。

那隊镖車距離小店也不過千餘步了,可這麽短的路程還是有車子接連陷進去了五六次,一輛停下,前後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車轍,足見镖貨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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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遠遠看着他們進了店裏。想來他們這條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們都認識,一到門口,店家就出來招呼個不停。沈放又站了一會兒,見四周景色漸漸模糊,也就趿着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門口,就發現門首的側柱上不知何時已拴上了頭駱駝。那駱駝好瘦,小店門臉本就破爛,那頭駱駝被拴在這裏,越顯得毛色蒼黃。

只見它渾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肮髒,背上只有個單峰,軟耷耷地垂着,也不知多少天沒吃飽了,身上也全不見鞍辔。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顯得四個蹄子極大。一雙眼半垂着,邋遢狼狽。

江南本來絕無此物,只偶爾有關外人騎來,不由人不當個稀奇看。店主的兩個孩子就圍在門口的雨地裏不肯走開,真是“看到駱駝認作是馬腫了背”,實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好奇,繞着它轉了兩圈,多看了幾眼。店裏幫傭的是個愛說話的,見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這個稀奇?真別說,我在這條路上也幫忙了二十幾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東西,算長了回見識。這牲口骨架子這麽大,一次怕不能馱上好幾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怕是那店夥說得不錯。

那店夥說着卻皺眉道:“那個穿黑衣服的哥兒也不吩咐一聲,到底喂什麽呢,難道就盡它餓着?只說有酒給它喝兩口,可料呢?怎麽也算個‘遠客’,到底叫我怎麽喂?”

沈放無心聽他啰唆,走進門,看見店家還在應酬着那群保镖的呢,口裏正不住地在跟那幾個走镖的镖師賠罪:“實在對不住,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裏都住滿了。您看這怎麽辦?只有委屈幾位年輕兄弟在這前屋裏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個盹吧。小人兩口兒也不敢睡,且在這兒侍候大夥兒,有什麽吩咐可以立馬招呼到。這麽就騰出了一間屋,可以給秦老爺子和兩位镖師歇。——秦老爺子,您看怎麽樣?委屈您衆位了,我說着都不好意思。”

衆趟子手都正在洗臉,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細致,親手絞手巾遞給他們。兩個镖師也不多說話,只等那秦老爺子吩咐。那秦老爺子一望是個幹瘦的老人,一張臉上皺紋如刀切石刻,滿頭的花白頭發,可精神頭十足,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麽年紀。只聽他說:“就這樣吧,出門在外還能講究什麽,要講究,就在家裏別出來了。你先弄點兒飯來,再多來點兒牛肉,夥計們也餓了,先吃起來再說。”

店家忙應着——暗想這趟镖居然由秦老爺子親自出馬,可見非同小可。

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問,只暗暗算計起這近五年來還是頭一次看這老镖頭親自出馬,可見押的镖貨之重。這麽想着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那前廳本是個穿堂,秋涼寒重,店家便生了個火塘。火不算旺,難為店家還留有幹柴。但柴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裏便熏得都是松油味。門口挂了個棉布簾子,用做擋寒。正是掌燈時分,衆客人無事可做,除了倒頭悶睡的,大多都湊在前堂裏坐着,自己說話,聽人說話,解解悶。

點菜吃飯的占了桌子,不講究吃喝的都是一條條凳上坐了,或靠牆角,或圍着那火塘,随便吃點什麽。沈放見三娘也在右邊較僻靜處占了張桌子,便走過去,笑問:“你怎麽也出來了?”

桌上已點好了幾樣菜:一碟幹筍、一尾魚、一塊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幹絲。在這樣的店中,有這幾樣,也算很不錯的東西了。又都是沈放愛吃的,所以沈放一見之下,雖是羁旅之中,心裏也不由暖了。

三娘低聲笑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江湖多風雨,仔細聽人言——這是我師傅當年教給我的江湖口訣。如今咱們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裏悶着也是悶着,不如出來坐坐,一來聽聽最近有沒有什麽新聞,哪條道能走哪條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麽不利傳言;二者,也好叫你這個彬彬君子嘗嘗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廣廈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說笑,當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兩口菜。忽見火塘邊坐着祖孫倆兒,正是前日在酒樓上遇見的那個說書的瞎老頭和三娘送她木釵的那個小姑娘。兩人身上穿得單薄,又濕透了,正在火堆邊瑟瑟地烤着。沈放一奇,當真天涯何處不相逢——他們倆也來了。

三娘嘆了口氣:“你也認出來了,唉,這些難民也真可憐,大概在餘杭又混不下去了,剛才是跟着那隊镖車一起進來的。”

說着一指——镖局中有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剛才就是他把那快累壞的老頭兒攙進來的。

沈放“哦”了一聲,随眼四處望去,卻見靠店門口的一張油膩的桌子上正趴着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還放了個布包袱,想來,大概就是店小二說的那頭駱駝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着了,臉埋在胳膊裏全看不見,只露個側影,人看上去很瘦,是那種很标挺也很标準的身材。腿上濺了不少泥點,像趕了不短的路。他人雖疲倦,看起來還是有一股精神氣兒。裝束有些像關外的人,只不知為何要到這江南來。他黑衣的質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當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讓人全猜不出他是幹什麽的。

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門口的土丘上那麽久,怎麽就沒看見他進來,也沒看到他從哪條路上來?他這麽想着就收回眼,心裏卻無來由的忽然一亂,只覺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麽東西讓他感到一種興奮和似曾相識的地方,并由此而來有一縷不安,卻又說不出是什麽。沈放不由不自覺地回頭望去,只見他黑衣的領子與發際之間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頸,柔韌堅挺,顏色特異,膚質也極為細膩,叫人一見難忘。那是少年人的脖頸,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堅執與嬌嫩。三娘也注意到了,輕輕地說了聲:“我也覺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來是關外人,也不知南方這麽亂他到這兒來幹什麽?塞外不是很好嗎?你還沒看到他那頭駱駝,生得好是奇怪……”

正說着,店主走了過來,賠笑請他們把桌子再往邊上挪一挪,原來是要給镖局的人騰地兒再安上三張桌子。沈放他們也就讓了。一時店內越發人多座少,別的桌上便多有三五處客人雜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婦雖衣着平常,卻一個彬彬儒雅,一個容貌如花,也就沒有什麽人擠到他們這張桌子上來。

奇的是那少年那張小桌子上也沒人拼臺,可能因為他是騎着駱駝來的,來路頗奇怪,叫人也就湊不到他身前。

镖局的幾輛馬車這時都已趕進後院安頓好了。有四個趟子手專門守在車裏面吃喝,其餘的人都滿滿地坐在這前廳裏,他們也都餓了,但挺有規矩,不像別的桌上一疊聲地催着上東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镖局。他一生很少有機會和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們打交道,這時仔細看去,只見他們桌面上插了杆小镖旗,吃飯時也沒忘了這招牌。只見镖旗上面用金線繡了一條金龍,龍有八爪,下面用紅線繡了五朵紅雲,再用黑線挑刺着“臨安”兩個字。繡工十分精致,可見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喃喃道:“臨安镖局,臨安镖局……那就該是傳說當年‘泥馬渡康王’時護駕有功,後來皇上欽批的號稱‘江南第一镖局’的臨安镖局了?掌局的不知還是不是鷹鶴雙搏門中的龍老爺子。聽說他們這十幾年都沒出過什麽事了——這是批什麽貨,要這許多人來押?”

沈放知她江湖見聞極豐,笑問道:“怎麽,我們的女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撲哧”一笑:“你是想說女強盜吧?”

說着仔細打量那張桌子。她看起人來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無意,其實把對方人人都已看了個透。嘴裏輕輕念着:“啊,一共有三個镖師,那大眼小夥子只怕是剛出師的,還看不出什麽來,另兩個一個是練鐵掌功夫的,一個是五虎斷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說給自己聽,對三娘不由更是又驚又服。三娘這時悄指着那個花白頭發的老者道:“看到沒有,那頭發花白的老頭兒,他大概姓秦——你以為在秦穩口裏搶食是好玩的?這老頭子當年縱橫江湖時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當真怕只有龍老爺子才有這麽大面子,能請得動他做副總镖頭。你再借給我幾個膽,我也不敢動這趟镖貨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總镖頭?臨安镖局?——這镖局叫臨安镖局,倒真是個好名字。唉——臨安臨安,臨時而安。可嘆那班達官顯貴,當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壓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镖師護院自保妻子,卻不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镖保得再好,又有何用?當真不過是臨安臨安,茍且偷安罷了!”

他這話說得聲音并不大,且中間隔着數座,人聲又吵,卻見镖局那邊已有兩個人望過來。一個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個卻是那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小夥子眼中隐隐透着不高興,姓秦的老者卻神色不露,直盯着沈放看了兩眼。沈放一愕,三娘輕聲笑道:“知道他們的厲害了吧?”

說着,三娘沖那邊點頭一笑道:“諸位勿怪,我家相公書生議論,你老師傅恕罪。”

她聲音清脆,雖不甚大,但有意說給那邊聽的,在場的人大多都沒聽見,那邊人卻聽見了。那為首的老者卻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當,這位先生所說的原都不錯,只是我們這些升鬥小民,為了養活妻子,也是無奈的勾當。”

這一下沈放可是大驚。相隔頗遠,沈放卻覺得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就像響在自己耳邊一樣,仿佛就是站在自己這張桌子邊上說話。側目四顧,旁邊人似乎都并未聽見,心下更覺駭然。卻見荊三娘神色不動,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開。那目光交彙之際,似隐隐有劍光石火迸出,連沈放都看出來了。然後他們兩人就各自回頭,誰也不再理誰。過了一會兒,三娘才輕聲“嗤”笑道:“他露這手功夫是給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進門就盯上我了,難道我的臉上有賊字嗎?”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氣質不俗,就是平常人也會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穩重,雖和三娘夫婦和諧,也不好意思貧嘴薄舌,只一笑就算了。心裏也搞不清他們這些江湖門道。

正說着忽聽門口簾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進一個人來。好一個壯大的和尚!只見他提着一把鐵禪杖,想是走得熱了,敞了前襟,身上騰騰地冒着熱氣。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濕了,緊粘在身上。臉上獅鼻闊口,雙眉橫擰,偏又穿了件杏黃色的僧袍。那顏色就穿在女孩子們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襯得越發兇煞。

那和尚一進來就要酒,又沖镖師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麽不滿意,一連惡聲地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會兒工夫,又把那邊座上镖師看了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十分輕蔑。這時店主才趕了出來。那和尚叫道:“給我拿三斤燒酒三斤牛肉來,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應了,打量着要給他安插個座兒,随口順勢說:“大師傅要吃飯好說,但要住宿這店中可已滿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連忙就把該說的都先說了,省得一會兒那和尚弄脾氣,這也是開店人家的乖覺。

沒想那和尚卻似脾氣挺好,并不在意。他又望了镖局中人幾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還要看着幾個龜孫子呢。”

說着,他嘴裏喃喃道:“龜兒子們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點就趕不上了。嘿嘿,叫和尚我這一陣疾趕。”言下毫不掩飾一腔敵意。

镖局中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神色一怒,似想接話。镖局桌上諸人也齊齊變了臉色。這時卻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們一眼,便不由都低頭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驚:難道這和尚竟是強盜?心裏又緊張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個人呢,還只是先來探路的。不過看他這架勢,有他一個人麻煩似乎就已夠大了。有謹慎的便擔上心來,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見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頭焦躁,罵道:“老子今天黴運,碰上這瘟雨不說,好容易找個店,連坐的地方都沒了?”

忽見門側暗處有個黑衣服的少年人獨占了一桌,正趴在桌邊睡着。他不由分說便走上前,嘴裏嘀咕着:“這麽多人,你憑什麽就一個人一張桌?”

說着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說話,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動山搖,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後他才發話道:“你小子憑什麽一人獨占一張桌子!”

那少年當時就被他這一拍驚醒,茫然擡頭。這一露臉,看見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贊,只見他淡褐色的皮膚上生着削挺的五官,搭配勻稱,眉峰挺秀,雙頰蒼冷,襯着那身黑衣格外齊楚。江南秀麗人物本來多有,但從沒見過如這少年般風神的。也不能說他多漂亮,只覺得他的神氣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卻看都沒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撥弄去,要他讓個空地給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勁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輕,一下就被他踉踉跄跄地帶出去好幾步才站穩。那和尚已經坐下,見他被推成這樣,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口裏喃喃着:“奶奶的,你怎麽這麽輕,我也還沒使勁兒呢……”說着,就望向那險些被他撥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就呆了下,衆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滿店中人也都呆了。那少年進店時座上還沒什麽人,進來後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覺,所以也沒幾人看到過他。這時他被和尚一撥正撥到盞油燈下,那燈亮,真把他照了個纖毫畢露。——讓人第一眼難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細腰窄臀,只站在那兒,那脖頸腰眼,便無一處不讓人覺得好,仿佛恰到人心裏。多有人還沒見過這麽細生的哥兒,有的便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滿。心想:人家又怎麽招你惹你了?一上來就險些給人家一跟頭。那和尚也一搔自己頭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兒!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衆人見他憨态可掬,又覺好笑起來。店家已去找來張小桌子,遠遠離開那和尚放着,怕惹事,請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着,到了那桌上後,又趴在那張桌子上睡着了。

衆人一回神,才聽有個小姑娘嫩嫩的聲音說:“爺爺,就這兩個馍馍了,一個是你的,一個是我的。”卻是坐在火塘邊烤着濕衣裳的那瞎子祖孫倆兒。

小姑娘手裏卻只有一個馍,左手拿着,右手裝着也拿了一個。把左手那馍馍遞到她爺爺手裏,說:“爺爺,這個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頭有些疑惑,問:“中午不是只剩下一個了嗎,怎麽又變成了兩個?”

卻聽那小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數錯了,這包袱底兒還藏了一個。”

說着裝着自己已咬了一口,還“呸”了一聲,說:“爺爺,我這個有點馊了。”衆人才知道原來她因幹糧不夠,只剩下一個馍馍,怕爺爺不肯吃,要哄她爺爺獨吃的,不由看得眼中一熱。

那瞎老頭這才信了,方開始吃自己的,口裏猶在說:“小娃兒家,別太挑剔,糧食種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興吐啊。這是今天的,明天還不知有沒有的吃呢。”

衆人看那小姑娘雖幼,卻如此孝順,心中不由都暗暗感嘆,都在思量着幫她一餐飯。那邊和尚也看見了,搔搔自己腦袋,喃喃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吓了一跳,和尚已大聲說道:“還不快給那小姑娘爺倆個送幾個熱乎乎的包子?要肉餡的,再加上幾塊風幹牛肉給他們包了路上去吃,還要兩碗熱湯,快點!”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麽,怕老子不給錢?”店家忙點頭下去了。衆人先見他相貌醜惡,行動粗魯,本甚讨厭,沒想他卻是個好人。小姑娘也沒想到有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來謝了,想來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別的什麽,眼裏悄悄流下淚來。

這時外面的雨越發沒緊沒慢地下個不停,有好一會兒工夫,才聽見又有人牽着馬罵咧咧地走到門前。店家忙迎出去系馬,只聽得外面那人說話聲音尖尖的,口氣裏趾高氣揚。一掀簾進來,原來是個三十多歲,尖嘴猴腮,穿一身綢褲褂,官府家人模樣打扮的漢子。當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見他神氣驕躁,往店裏面掃了一遍。如他所料,并沒有什麽官爺,便露出一臉不屑。

及看到镖局那桌,愣了愣,卻似認識,擡手沖那姓秦的老者作揖道:“秦老爺子,您也在呀?”

那邊秦老爺子微欠了欠身,答道:“來管家也出來公幹?沒在家侍候萬俟大人?”

那人裝扮怎麽看也不像是個什麽正經管家,秦老爺子這麽叫可能只是為了好聽。那“來管家”聽了果然一臉喜色,一邊跺腳上的泥一邊說:“可不是,為了一個老不死的瞎子和一個小不死的丫頭,萬俟大人吩咐下來,叫我知會各府衙役緝拿,弄得這大雨天也不能清閑。”

他這幾下腳跺得很重,泥點有的就濺到附近幾個坐矮凳子人的臉上。被濺上的人見他如此氣勢,也都不敢吭聲,只好忍氣認倒黴擦了。

姓秦的老者點點頭,便不再多話。

——那邊那祖孫倆從他一進來就吓得瑟瑟發抖,生怕他看見自己,把身子盡量往小裏縮。可就這麽大間屋子,兩個這麽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裏去?

那來管家一轉身,正看到他倆,當下臉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說哪兒都找不到你們,兩個不知死的奴才——原來你們兩個讨飯的躲到這兒來了,叫爺們好尋!乖乖地給我坐着,等我吃了飯跟我走。害得爺們這麽大雨天被老爺派出來窮跑,有的發落你們呢!”

那小姑娘握着爺爺的手,淚珠兒早就在眼圈裏打轉兒,這時忍不住驚吓,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手裏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張小臉吓得發白,眼睛通紅,十分可憐。

衆人都不知道怎麽回事,也就不好開口。那姓秦的老者見那小姑娘可憐,剛想說話,那個“來管家”已覺察,先沖他道:“這是我們大人親口交待下來的事。”

秦姓老者嘆了口氣,也只有不言語了。

那來管家想來也是餓了,先要雞要肉地點菜,亂了半天,好半晌才打點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孫倆,才猛地想起點什麽,喃喃道:“你個小丫頭機靈,上回居然給你跑了,這回我得先防備着點兒。”說着就從口袋裏掏出副極精巧的鐐铐,看着重量不過兩三斤,卻打造得極為細密,只見下面兩個大環上面串着條細鏈,鏈子連着上面兩個小環,是用來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這人開口“大人”、閉口“萬俟”,想來一定是萬俟呙了。他夫婦二人在鎮江就已久聞自萬俟呙門生吳謹出任大理寺丞以來,就制出許多新鮮刑具,這家人大概就是萬俟家的。那刑具也當真新奇得前所未見,镖局那濃眉大眼的小夥子看了不忍,本要開口說話,秦老爺子這時卻盯了小姑娘頭上一眼,沖他搖了搖頭。

小夥子一愣,低聲急道:“師伯,他們好歹是跟咱們車隊來的,也好可憐。那小姑娘又孝順,你給求個情,她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頭卻依舊搖頭。

小夥子還待說什麽。

那老者一指小姑娘的頭,輕聲說:“你看她頭上。”

小夥子就向那小姑娘頭上望去,見除了插了根木釵外也沒什麽特別的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爺子卻只輕聲道:“她是蓬門中人,那木釵是蓬門信物,你放心,自會有人替她出頭的。”

小姑娘已吓得連躲直縮,那人還是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過眼,罵道:“狗奴才,你欺負一個小丫頭片子算什麽?”

那來管家大怒——他如何肯服人的?當下就要回罵,因見這和尚身材壯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色厲內荏道:“你出家人又管個什麽閑事?她偷了我們老爺的東西!我帶她回去不行嗎?”

說着望向秦穩那桌,心定了定,口裏要先拉扯上一個幫手,說道:“不信你問問這位秦老爺子,我是從哪兒出來的,還能說假話,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紀便十分孝順,剛才衆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會偷別人東西。別人還沒說話,那小姑娘已哭道:“沒有,我沒有。”不覺已躲到那和尚背後。

和尚臉上露出一點難得的柔和,問:“小妮子,你說,到底怎麽回事?別怕,有和尚給你做主。”

那來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說出來,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腳踢過來,他往後一跳,閃過了,卻沒躲開臉上那巴掌,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響,衆人心裏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來管家沒想到這和尚真敢動手,忙退開兩步捂臉伸手指着他罵道:“你個禿驢活膩歪了,連萬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爺門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進去枷斷你那三百六十根賤骨頭。”

他不說這話還好,話一出口,和尚當下更怒。當時大理寺可算臭名昭著,無數冤魂屈死在內,連岳少保這樣的忠臣都死在那兒。和尚心中大怒,卻并不就動手,反坐了下來,叉開雙腿,問那小姑娘道:“這狗東西要拿你到底為什麽事,你實話說來。”

小姑娘見有人撐腰,漸漸不抖了,便開始說出來。她久慣聽爺爺說書,自然也口齒伶俐。那來管家待不讓她說,卻也不敢上前。只聽她道:“前年我們還在老家山東,因為爸爸被人打死了,媽媽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爺爺,我們就逃出來了。”

旁人問:“為什麽要打死你爺爺?”

那小姑娘哭道:“他們說我爺爺是‘八字軍’!和我爸爸一樣。”

二十年前,八字軍在山東冀北一帶抗金殺敵,那可是威名赫赫,聳動一時。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頭看了一眼,見他現下這般寒窘可憐,原來當年也是一條好漢,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來。瞎老頭子聽到“八字軍”三字,不覺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鐵馬的當年。

小姑娘接着說:“我們先流落到中都,沒有飯吃,我和爺爺靠說書唱曲讨些生活,總是飽一頓餓一頓的。那天兒,好冷啊……”說着,她身上一抖,像又陷回到了記憶裏,足見對當時之事印象之深。

中都地處北國,旁人見她眼下穿得這麽單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可以想像到當時她們祖孫的慘狀。

“那天我們又有一天沒吃飯了,街上剛下的雪,我和爺爺在酒樓外面轉悠,想求人點一曲,好換口熱湯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夾布衫還幹淨。襖子太爛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見了不歡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憐的是爺爺了,他原來紮營時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們來到一個大酒樓門口,沖進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們賠笑啊,笑得臉都僵了,指望他們提攜我倆到他們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樓裏挑出一擔剩菜雜合,我想和廚子讨一點兒吃,卻被他吆喝一聲便不敢吭聲了。爺爺沒說什麽,但我看見他瞎眼裏流出淚來了。”

店中衆人多有苦出身,聽得越覺慘切,不由就有些動容,聽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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