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武
大壯負她在背上走着,書學便在旁介紹這地方。聽他一路講韓覃才知道,自己從人拐子手裏逃出來之後,這一路亂走亂撞竟然一直走到了嘉定州偏西南的小涼山一帶。這一路從集市上走出來曲曲繞繞皆是山路,緩勢爬上漸漸的高山地帶之後,越走山路越崎岖,有許多地方皆是一個石窩一個石窩的往上攀着。
李書學年輕後生竟也走的氣喘噓噓:“雖說路難走一點,但我們拗古村是個好地方,等小娘子到那裏就知道了。”
韓覃叫大壯背着走了一路,此時見山路難行想要下來自己走,大壯卻死活不肯,一個勁兒辯解道:“小娘子,我有的是力氣,你就叫我背到村子裏我都不累,快好好的趴着。”
走了這一路韓覃也才知道,原來李書學是拗古村唯一一個讀書人,就在山下那集市上書院中讀書,今日也是因休沐,他娘和大壯才下山去書院接他回村子。
她本以為不過是離集市不遠的小村子裏歇歇腳而已,誰知這幾個人太過熱情,大壯一路背着她爬山她又不好說不肯去了,如此越爬越高越走越遠。
走了約摸三個時辰,從清清早時的霧氣濛濛走到天色晌午時他們一行人才爬上一座極高的高山。李書學遠遠指着陽光灑落青石上的山峰道:“這叫龍頭山,而我們拗骨村恰就在龍的眼睛上,是個如世外逃源一般的地方,等姑娘一會兒到了就知道喽。”
韓覃叫他說出些好奇來,遂眼巴巴的亦是等着要看這拗古村究竟有多好看。大壯背着她繞過一片山崖進入兩夾的一片山凹,往前走了約摸一裏多的路程,路越走越窄,最窄處只容一人通過,路邊一股溪流潺潺而出,響動有聲。
過這最窄的一線天不過三五步遠,然後便是豁然開朗的一座清泉展現在眼前。大壯這才放下韓覃,叫她自己站定來看。
韓覃往前走了兩步,見那清泉與自己視線齊平,再往後是一片石灰砌碎石的圍牆晏壩,沿着泉岸砌出弧線優美的半彎來。而那晏壩上面則是碎石砌成,青苔遍生蒼蒼綠的一幢幢屋子,層層疊疊疊七八戶人家,沿緩緩的山勢越來越高。
這鄰裏相聞的小村落兩邊是一片片碎石砌圍的稻田,那石塊錯落有致的圍着一塊塊田地,田中水稻青青才是齊膝的高度,一塊塊層疊上去錯落有致,襯着這小村子恍如人間仙境一般的清幽寧靜。
韓覃才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就聽李書學道:“小娘子看那裏,那裏有好東西。”
她随着他指的手望過去,遠極山梁的地方成片成片鮮豔豔的紅色繁果挂在枝頭。書學娘走過來說道:“那是我家的櫻珠,恰到了紅的時節,昨天我還采得一筐去集市上賣,沒賣得好價錢。”
韓覃點頭嘆道:“這确實是個好地方!”
這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要送一封信出去還得是等李書學下山去書院讀書的時候才行。但韓覃到他家住下才知道,李書學之所以從書院回來,恰是因為他得了無法再繼續學業的病,而且因那病要發起來總無征兆,從此之後他也無法一個人下山。
雖然後來書學他娘帶着韓覃下山送了信出去,過了整整四年,才收到舅舅譚昌寄來的回信。看了信韓覃才知道,自己寄信到太原府之後,舅母得知她不但沒有生活在京城高門貴府中,反而流落到了窮極僻遠的小涼山一帶,因曾寄望着要兩個兒子上京投奔她的希望落空,非但不許譚昌到小涼山接她,還将她外祖父譚洪與柏舟兩個都趕出了家門。
譚洪早已失了府學中夫子的差職,如今便自賃一處小屋,帶着柏舟二人艱難維持生計。看到舅舅譚洪信中字裏行間皆露着不想叫她回太原府的意思,韓覃便只得又在拗古村住着,自己一年四季做些針線,販些櫻珠攢路費。
她如此在小涼山整整生活了六年,直到書學娘去世後,才拉着李書學一起往太原府,去探柏舟。
為了攢積蓄,每年櫻珠成熟的季節都要央求大壯和她一人一背簍櫻珠,每天都要星星出月亮歸從集市到拗古村往返一個來回。因她家的櫻桃個大似龍眼,又味甜多汁,下面集市上的人都争着來買。
如此待今年櫻珠季節過去,她又帶着大壯一起變賣掉家中多餘的稻米谷物,又兼她平日裏再做些零碎繡活亦能換得一兩個銅板。
漸漸積少成多,得到兩人成行往太原府時,身上也有了滿滿五兩銀子的盤纏。
這兩人五月中旬出發,經最曬的暑熱季節,從嘉定州到成都,一路上經西安府,平陽府再到太原。如此一路将近三千裏路。韓覃與李書學從嘉定府花五錢子買了一頭驢,又花三錢買了一頭驢,一路借宿着三五銅板一宿的閑炕啃着鹹菜飯團,韓覃駕車李書文坐着,兩人又不識路,各處打打聽聽搖搖晃晃一個多月才走到太原府。
外祖父譚洪如今也還健在。恰如譚昌信中所言,舅母小氣不能相容,在得知她并未寄居于京中貴府等待高嫁,而是在小涼山一處深山中做農家媳後,舅母便鬧騰起來,最後由外祖父譚洪賃得間小屋與柏舟單過着。
譚洪賃的小屋又窄又小,偏韓覃又不敢叫他和舅舅譚昌知道李書學還犯着個羊角瘋的毛病,是而不過在一處略擠了兩天。她便照着自己的計劃,與李書學兩個渡過黃河,再回龍頭山去。
因此時已到七月間黴雨季節,各處路爛泥濘皆是下個不停。韓覃一路冒雨趕車趕的身疲力累,又心疼多走路要換車轍,便叽叽呱呱抱怨個不停。
李書學搭把傘在車上躺着,忍來忍去也忍不住抱怨道:“咱們出門的時候也算是富翁,懷中揣着五兩銀子了,一路省吃檢用到太原府,在你外家連頓飽飯都未曾吃得,你還白白的給了他們三兩銀子。若不為你的窮大方,我們總還能找個地方寬心住着躲過黴雨季再走呗!”
韓覃伸一條腿到車裏蹬了李書學的肩膀兩腳才罵道:“那是誰的銀子?是我一背簍一背簍上下龍頭山又是櫻珠又是米換來的,不是你的。我弟弟在太原府住了許多年,我不過給幾兩銀子給給他花銷,怎麽啦?”
李書學自己有病,他娘活着的時候哭過求過苦肉計使過,終是未能叫韓覃吐口嫁給他。而此番往太原府,見過一回弟弟之後她仍還願意同他一起回龍頭山,雖未明言,其言下之意,是願意從此收心與他過日子的了。
他心裏暗自高興,卻也怕表露出來又要惹韓覃生氣,連忙辯解道:“好妹妹,我不過多說一句,還是我有病沒本事掙不得銀子來給你花,叫你如今這樣困頓。”
韓覃揩着臉上蒙蒙絲的雨水,搖頭苦笑道:“并不怪你,清貧日子亦有清貧日子的味道,我覺得這樣過着就很好。”
毛長骨細的瘦驢費力拉着輛破車在泥濘中走着,韓覃怕再淋雨只怕李書學夜裏要犯病,遠遠見前面路面鋪着石板隐隐是一處小鄉鎮的樣子,忙勒驢趕車就往那一處跑。
濛濛細雨中進了小鎮,韓覃還要四處去尋閑炕,李書學一把拉住韓覃道:“淋了一天的雨,我怕我再撐下去要犯病了,咱們能不能住回客棧,明日清早起來再尋閑炕?”
韓覃捏了捏錢袋,随即一鞭子就抽到了驢屁股上:“如今就只剩得一兩銀子,離家還有幾千裏,我要瘋了才會帶你去住客棧。你要覺得難受,就尋戶人家屋檐下避着雨,等我尋好了住處再來接你。”
李書學也知路遠銀,恰他又是個只能花錢不能掙錢的,這樣漂亮的大姑娘跟着他,一路皆是吃苦受罪。他這個癫痫的毛病不能着急,只要一急口眼一歪便要犯病。
韓覃正駕車趕驢得得跑着,半天聽不到李書學的聲音,回頭一看見他嘴角噙着一絲白沫,心中暗叫了聲晦氣,忙将驢車停到一間客棧旁,背起李書學便直往那客棧中奔去,邊跑邊喊着:“店家,快,給間最下等的客房!”
恰在此時,京城甜水巷怡園中,時任工部右侍郎的唐牧在書房太師椅上坐着讀公文,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打簾子進門,她鹳骨高高雙眼吊梢,身上一件秋香色繡金花小袖褙子勒的腰身恰恰,進來卻是抱拳一禮:“二爺,可要老奴來替您整制書?”
唐牧放下公文擡頭,卻并不看眼前這淳氏,只望着虛空點頭道:“好吧。”
淳氏轉身才要走,就唐牧似是自言:“只怕今夜就要有消息了?”
淳氏停手一怔:“二爺說的意思是,宮裏?”
“只怕聖旨馬上就要來了”他說完又撿起公文去讀。
淳氏應過,仍埋頭整理制書。
她整完擺整齊放着,就聽唐牧擡頭牽那略厚的唇而一笑道:“過不得幾日,咱們府上要來個小寡婦。我這裏多年沒有過婦人,廠衛皆在外頭盯着了,她一來他們必定要給我倡個愛好小寡婦的名聲出去。那一個太顯眼,你想辦法再從外頭買一個回來混淆一下。”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了,有了些年級,面貌雖不夠俊朗,但氣持溫潤,面龐白皙,比之同齡的人,自有股沉穩,醇厚而從容的坦然之氣。與這古樸的屋子相襯,是一種與年齡不相仿的老沉持重之感。
淳氏彎腰去看唐牧,試問道:“就買一個幹淨整潔的回來給您置在房中,索性一直用着,如何?”
唐牧果斷搖頭:“不必,還是尋個寡婦的好。待我回來打發一百兩銀子的相看費打發了即可。若是幹幹淨淨的小姑娘,我又不用,沒得禍害人家。”
他才睡到半夜,就聽外面有人急拍門,鞏兆和在外高聲叫道:“二爺,工部來人說有要緊差事叫您去辦!”
雨季一到就是工部最忙的時候。唐牧起身披上官服出門已見鞏兆和在外打傘等着,他接過傘問道:“來的是誰?”
鞏兆和道:“是陳主事。”
唐牧披上雨披大步往外走着,一過照壁便見陳啓宇打把傘在門外站着。他迎上去問道:“銳毅,是劉瑾昭叫你來的?”
劉瑾昭是與唐牧同年的二甲傳胪,唐牧自母喪後丁憂三年,劉瑾昭卻是兢兢業業一直在慢慢往上爬。他任太子侍講三年,唐牧卻只做過一年的東宮講讀。是以如今劉瑾以傳胪而任工部尚書,唐牧反而做了他的下屬。
陳啓宇也不進門,站在門上就遞給唐牧以折子:“河南府送上來的折子,折中言單家寨、時和驿等渡口因黃河上游山西陝西一帶曝雨,如今河面幾近溢出,尤其原武渡,因河內淤泥堰塞,如今眼看就要決堤。劉尚書接到宮內送出的批紅,委先生您為河道總督,叫您即刻赴河南督辦。”
自大歷開國以來,無論南方還是北方皆不多水患,是以河道總督一職并不設為常職,只在遇有水情時臨時從工部提人委任。既然批紅任他為河道部督,那就是宮裏皇上所下的旨意。
唐牧見轎子在外停着,又鞏兆和已經取了随身行李出來,自己先掀簾上了轎子:“走吧。”
他掀開簾子見陳啓宇戴着笠笠披着蓑衣騎馬趕上來,又吩咐道:“還得辛苦銳毅你連夜快馬,去開封府吊河南自大歷開國以來能調到的治河全書來,我會叫許知友跟着你。另……”
他又打開簾子吩咐鞏兆和:“你等天亮就去午門外,拿我手信去問工部讨要這幾年開封府關于河道事務的奏折,全都給我快馬送到開封府來。”
到右安門口叫開城門,八人輪換的轎子在淅淅瀝瀝的雨夜中一路快跑着,唐牧半夜領河道總督一職,一路便往河南開封府而去。
次日一早起來,照顧了李書學一夜兩眼通紅的韓覃甩甩搭搭一邊收拾着行李一邊罵道:“犯病也不挑個好日子,好好的浪費我十個銅板,能睡得幾天閑炕,你說,你說!”
李書學不知韓覃是因為叫他發病臊弄了一夜不得睡才壞脾氣,還以為她果真心疼那幾個銅板,溫聲勸道:“不就幾個銅板嗎?咱們來年春天櫻珠結的好,上下幾回龍頭山也就回來了,好容易出門一回,睡個客棧怎麽啦?”
韓覃聽了這話越發生氣起來:“櫻珠是自己長腳走下山換成銅板再走回拗古村的嗎?我每回要去央求大壯跟我走一回,大壯娘的眼睛都瞪的快要鼓出來一樣,他家的春稻誰幫忙插的,他家的豬草誰幫着打的?大壯一年四時的鞋子誰幫忙納的?難道是你?”
她掙幾個銅板掙的太過辛苦,如今恨不得拿一個銅板做命,李書學因為有病不幹農活,所以不知她的辛苦,氣的背起包袱罵道:“不就一兩個銅板嗎?你攢得幾兩銀子一注子給柏舟時,咋沒見這樣小氣?”
韓覃氣的使勁拍了李書學兩巴掌罵道:“若不是為了你這個無人要的病秧子,我就留在太原府,那裏混不到一碗飯吃?”
她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哭起來:“若不是為了你,我就不會再回龍頭山去了。我的弟弟柏舟如今還是賤籍,即便學問學的再好也不能入科舉去考功名。而害我們一門的仇家如今還在高位,我辜負了我一家人的在天之靈,只為照顧你,你竟然敢說出這種話來。”
李書學一個山村小讀書人,最怕聽韓覃說這種話,忙不疊求饒道:“好好好,我再不說,絕計再不說,但求你能消消氣,好不好?”
兩人叽叽拌拌抱着包袱出客棧,見外面又是陰霾天色,韓覃也不知如今黃河渡口可有船只沒有,先就推李書學道:“你去一家家替咱們打訪,看誰家有能寄宿的閑床,我去渡口看看!”
她說完話便打聽着往黃河渡口而去。此處河高地低,一路要沿坡爬上去才能到渡口。韓覃一路打問着爬到黃河渡口,便見河堤上站着許多青綠官袍的官員們站在河堤上,身邊圍着一群官差雜役們,皆站在那裏指指點點。
黃河面上此時濁浪翻飛,水流速度湍急,有人扔得一塊薄木片下去,不過片刻間,那薄木片便飛旋着被卷入河面中心急速流向了遠方。韓覃見渡口上一只船只也無,鼓起勇氣尋到一個官差上前斂禮問道:“官家,今日怎的沒有船只渡河?”
如今禮學興盛,婦人們位賤不能抛頭露面,便是有女子能外出行走,見了官差們亦是蟄蟄蟹蟹吓的沒個正形。這官差還從未見過如此大大方方行禮有度的小娘子,為她之重禮本分也自尊起來,回道:“小娘子,黃河上游發大洪水,如今河中浪湧難過,只怕不日還有更大的洪水要來,官府已勒令不準渡船在黃河上往來,你改日再來呗!”
韓覃聽了這話猶如被鐘撞得一撞,許久才哦了一聲,心有不信又沿河堤往下走了許久,果然見上下幾裏路中一只渡船也沒有,才怏怏的回柏香鎮去找李書學。李書學在一家人院門口等着,見韓覃塌着肩回來,忙問道:“可有船只沒有?”
韓覃搖頭,進院子見院子裏有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在掃院子,上前問道:“大嫂,你可知這鎮上有渡船能過黃河的?”
那婦人起身,見院子裏進來一個竹釵绾發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圓圓的眼睛潤挺鼻梁,一點檀唇下尖尖的下巴,下巴上還生着一顆嬌豔豔的朱砂痣。她指着院外李書學問道:“你是他家娘子?”
李書學上前道:“這是熊大嫂。”
韓覃叫了聲熊大嫂,熊大嫂幾把歸攏了髒物摘掉圍裙,領韓覃到一間小屋子裏,指着床道:“你今晚跟我睡,你家相公叫他單獨睡,可好?”
這兩人一路寄宿人家,人們第一句總是說要分們分開睡。在他們看來,李書學守着這樣嬌豔豔一個娘子夜裏不弄點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韓覃應過,親自拉驢牽扯到後院綁定,又出鎮子到田梗間打草回來喂驢吃過,中午花得一個銅板在熊娘子家借吃些湯餅,晚飯亦在她家吃。吃完晚飯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那熊娘子睡的是個簡木搭成的架子床,年程太久幾根柱子上都泛着黑膩膩的油光。
卯松釘搖的破床,熊娘子上床已晃得幾晃,得韓覃亦睡到床上,這床便随着她倆的翻身動作而咯吱個不停。韓覃因身上餘錢只有八文并三十多個銅板,在此住一天就要少三只銅板,心中憂心仍不能睡。
到半夜時她聽到外面雨打瓦檐叮叮當當的聲音,起身披上衣服出外一看,便見成串的瀑雨不停的往下落着,落到地上激起陣陣雨花啪啪拉直作響。她憂心如焚,披着衣服又回到床上躺下,一夜仍是睜着眼睛到天亮。
好在次日早起時雨已經停了。韓覃仍是一早就到原武渡口去看可有渡船。她才爬到河堤上,便見滿滿一河望不見邊際的濁時此時已是欲要淹出河面的樣子。昨日那官差仍還在河堤上随官員們站着。
見韓覃上了堤案,一個穿綠衣的罵道:“那家不知死活的婦人,如此天氣竟還敢往河堤上來?快走。”
韓覃無奈只得重又回到柏香鎮。她莆一到鎮口便見許多人駕着行李趕着驢車自鎮口往外湧着,人們邊走邊還紛紛議論:“年年都說黃河決堤究竟也沒決過,只怕是官府騙人的呗?好不好又要離家一趟。”
她疾步回到熊娘子家,見她正與李書學和幾個孩子用早飯,遂又問道:“大嫂可知為何鎮上許多人都在搬家?”
熊娘子給小的喂了口粥才擡頭道:“方才官差敲着鑼來通知,叫願意走的都走,只怕黃河要決堤,到時候這柏香鎮只怕皆要被淹掉。”
韓覃坐下揀了只她的餅子問道:“那大嫂為何不走?”
熊娘子道:“這兩個孩子的爹如今還在外頭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帶着她們又無處可去,等着吧,往年也總要說上一兩回,也沒見黃河真決堤過。”
原武縣官驿大堂內,開封府的知府、同知、通判、推官,以及下轄各州縣的知州縣令等穿着青青綠綠的官袍戴着烏紗鴉雀無聲恭站了一層子。在他們躬立着的正北方向一張六尺長的桌案後,滿滿的堆着全是自大歷開國近百年的治河全書。
書案後埋坐一人正是唐牧。他本是工部右侍郎,如今還兼着河道總督,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員。他輕裝簡從到此,此時身邊除了兩個家奴只有個陪員陳啓宇,是工部正六品的主事。
堂中一衆人從半夜就在此迎候,等這河道總督到了以後看要如何行事,誰知他一進門唯要一杯濃茶便開始翻閱積年的治河全書。陳啓宇揀重要的年歷翻出來遞給他,他自己看過一遍放下,再揀一本來看。如此約有兩個時辰,仍是埋頭書中不肯擡頭。
開封府知府喬從司是這裏唐牧以下最大的官兒,河道果真決堤是要殺頭的重罪,整個河南布政司只怕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官員要人頭落地,而積弊不是一人二人,一天兩天才有,這是衆罪,亦是衆責,是天災亦是*,就看如今這唐牧要怎麽辦了。
他上前拱手一禮,輕聲問道:“唐總督半路可曾用了早餐否?下官已叫人備了早餐,要不要送上來?”
唐牧才從書中擡頭,問身邊站的陳啓宇:“銳毅可用過早餐沒有?”
陳啓宇搖頭:“還未。”
他連着一天一夜快馬到開封,再到知府衙站親自帶着文官們翻檢積年案卷調治河全書,到如今還未曾眨過眼,自然也未吃過飯。
唐牧起身率先走着:“咱們一起吃。”
知府喬從司忙快步上前跟上,帶唐牧與陳啓宇到一處布置清雅的包間內,自己站在下首端茶奉水起來。唐牧見桌上擺着灌湯包子、羊肉炕馍、木魚渡僧等河南特色早點,自持楮挾了只包子來就着粥大口吃了起來。
他吃得幾口擡頭,見喬從司抱着個茶壺在下首站着直沖自己笑。本朝正四品的大員,領着開封府一府知府的位子,他這樣谄媚的站着倒叫唐牧有些看不過眼。
唐牧放下筷子說道:“喬知府,本官在此吃得幾口就出來,您先在外等着,可好?”
喬從司那知唐牧一開口就這樣好說話,忙放下茶壺笑道:“下官這就出去,這就出去。”
他出門關上包間門,唐牧才又複拈筷子吃起來。陳啓宇亦在下首坐着狼吞虎咽,他幾天幾夜未合眼,年輕人總還熬得住,但餓過了頭吃起飯來手都有些抖。
唐牧吃完四處尋着,陳啓宇忙抽帕子出來遞給他,他擦過嘴又還給陳啓宇才說道:“原武縣的原武渡口三年前每年也不過征五百清運河工,撥幾千兩銀子的清淤費即可。近三年一年竟然要一千多名清運河工,清淤費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萬兩之巨。這上奏請款請批的折子上皆有大內批紅,可見諸位閣老并皇上皆知此事,卻從未有人提過異議,這就很奇怪了。”
陳啓宇問道:“先生如今要怎麽辦?”
唐牧已經起身:“去原武渡,咱們親自去看看。”
喬從司站在門外等着,見唐牧一陣風一般從包房內出來就直奔門外,連忙快步上前道:“唐總督還未給下官們示下,難道是要出門?”
唐牧止步對着喬從司一笑:“若喬知府無事,咱們一起去原武渡口走一走?”
喬從司忙應道:“好!好!下官馬上備轎。”
唐牧已經出了官驿,見喬從司帶着人趕了出來,回頭看了看才道:“轎子就不必了,備上幾批好馬,把幾處堤壩口巡檢河道的巡檢們帶上,我們從原武渡開始到各處看一看再說。”
到了河堤上,唐牧一直背身負手在河堤上站着,上下游皆是蒼茫一片暗灰色,河浪濤天濁湧。陳啓宇忍不住上前問唐牧:“先生,上游秦嶺一帶連番暴雨,只怕就在這一兩日這河就要決堤,咱們難道就只在此看着?”
唐牧回頭,遠遠掃了一眼那站在身後不遠處的地方官們才道:“要能修堤他們早修了,為何要上奏到工部來,就是因為沒銀子,沒有人,不信你等着,一會兒看那知縣來了怎麽說。”
果然遠遠的河堤下一趁小轎停下,自裏頭撲出個圓圓胖胖山羊胡子的知縣來,他眼光好,一眼就看到河堤上那個頭最高身姿最挺的應當是河道總督唐牧,跑上前叫道:“唐總督,千盼萬盼,原武人可把您給盼來了。”
唐牧亦笑着上前,扶起譚正章說道:“譚知縣,這黃河決堤是眼看的事情,為何不運柴石沙土來加築堤壩,再在下圍兩頭圈堤好防決堤?”
陳啓宇亦想聽這知縣怎麽說,就見知縣抹了兩把眼淚才道:“原武縣苦啊,唐總督有所不知,咱們這個窮地方年年遭水災,一年的河道款赈災民都不夠,那裏有錢來修堤壩。人倒是有的,只要唐總督一聲令下,本知縣就立刻叫他們前來,用人堵也要叫這水給它堵回去。”
用人去堵水?那水豈是人難堵得住的?
唐牧忍着心頭冷笑勸慰道:“既然有人,就趕緊給我找來。”
不等譚知縣開口,喬知府上前問道:“唐總督,那銀子從那裏來?柴石沙土皆要錢來買啊。”
陳啓宇一陣冷笑,這些狗官們,連年拿了修河道的款不知狂花到那裏去,如今竟來問朝中總督要錢。他以為唐牧要發火,誰知唐牧仍是溫和神色:“諸位都是這鄉的父母官,想必家中也都清寒,但如今這樣的急情之下便是砸鍋賣鐵大家也都該出份力對不對?”
唐牧自懷中抽出一張百兩的銀票來:“本官此行匆急帶的不多,但大家都是本地人,想必變賣些家産拿些銀子出來還是可行的,等事情一過,本官再想辦法從工部調撥錢款來還大家這個錢,好不好?”
他回頭喚許知友與熊貫:“把你們從京中帶來的人都給我帶上,跟着諸位官員們一家家去借銀子,記得皆要記下名目,出銀多的幾位,等本官回京自然不能忘了他。”
這家夥居然要從地方官家裏借錢?
一群地方官們皆是整個開封的財主們,見許知友與熊貫帶人圍上來,皆去看喬知府。唐牧亦盯着喬知府,眼中滿是期許與贊揚的神态。喬知府心中一動,覺得這唐牧在潛邸做過帝師,如今年級輕輕就在各部轉來轉去将來必是要入閣的,他這麽好說話,如果自己此番表現好一點,說不定努力一把還能更升一級把整個河南省都兼起來。
喬知府點頭道:“我老母親手裏還有點積蓄,二位就先帶人往我府上去吧。”
唐牧笑道:“這就對了,喬知府能體民生亦能散財,将來前途必定無量。”
他等這些地方官們都散了,才對陳啓宇說道:“走,咱們柏香鎮尋個人。”
陳啓宇和鞏兆和快步趕上,同聲問道:“尋誰?”
“原武縣原知縣王祎。”
到得下午整個鎮上的人幾乎都要走光了,然熊娘子未走,韓覃與李書學便也不走。熊娘子家亦養得一頭驢用來走親戚轉娘家,因兩只驢用料快,韓覃便索性走遠些沿河堤要多打些草回來給驢吃。
她提鐮刀割那河堤下的青草,割得一捆結繩捆成一束,擦把汗埋頭繼續割着。割着割着割到一棵樹下,便聽得稀溜溜一陣似尿溺的聲音。這河沿下常有路人來借步灑尿。韓覃忙掩鼻背身,待那聲音止了許久才回頭,一仰視間,便間荒草灘上一個男子正在甩那東西,甩得幾甩才裝進褲子裏去。
那人穿着內裏白紗中單外繡孔雀補子的綠色官服,想必是個六品官兒。
她不好叫他看見自己在此,慌得要躲,忽而起身叫道:“陳公子?是你?”
陳啓宇不過尿急到此撒了泡尿,聽有女子聲音在喚他,轉過身見是個身姿高挺圓圓眼睛尖下巴梳着婦人頭的妙齡女子,驚聲問道:“小娘子識得在下?”
韓覃笑道:“六年前在香山,您還曾救過奴家一回,您忘了?”
陳啓宇見這婦人有些面熟,待她略仰下巴笑起來時才看到她颌下那顆朱砂痣,喜道:“竟是姑娘你?你怎會在此?”
韓覃還記得他的闱墨,浙江省當年第一名的解元郎,是而并不答話,只問道:“陳公子如今也做官了?”
六年後,這是她碰到唯一曾在京師見過的舊人。京師一場夢,因這人才叫她今日重又回憶起來。
陳啓宇下意識摸了摸官服:“在翰林院熬得幾年,才剛出仕。”
韓覃點了點頭,将自己幾捆青草皆捆在一處收緊背到肩上,見陳啓宇亦跟上來,又回頭問道:“陳公子如今是在這一處做官兒?”
陳啓宇不知該如何回答,應了一聲道:“是,有些差事路過。”
他回憶起當年見這女子還是個小姑娘家,那件牙白圓領錦衣并雪青色的長裙,衣領上綴的玉包金鎖扣,皆是富貴人家的嬌小姐們才能穿戴的。當初不過驚鴻一瞥便再未見過這女子,他有時半夜夢回回想起來,也會笑自己或者是年輕火氣盛做了個緋色的夢,亦或是在那深山野剎中碰到了狐仙而已。
誰知六年後再見,她竟绾着竹簪穿着半長的青布衣,腳上一雙層層納補過的黑布鞋,一揚手轉身負草捆的手是那麽順溜利索。若不是她下颌那粒朱砂痣和如今越發嬌豔的面龐,他實在不能相信這就是六年前在香山所遇到的那那個小姑娘。
陳啓宇牽馬韓覃背着草捆,兩人才走到鎮口便見李書學在那裏急着來回走個不停,他見柳琛居然跟個穿官服的年輕男子一同走來,偏那男子還似認識韓覃一般有說有笑着,處于男人的自尊心也有些不舒服,上前問道:“你為啥去那麽久?”
韓覃背着草不能行禮,只笑着對陳啓宇說道:“陳公子,奴家住在鎮中,就此別過。”
李書學聽她一口溜的官話與那官員告別,偏那官員還抱拳行着禮道:“娘子慢走!”
他一把拽的有些緊,聲音亦有些粗:“我來背吧。”
韓覃自然不知道李書學是在吃醋,甩了甩肩道:“你不在屋子裏歇着,亂跑什麽?萬一犯病栽倒在外頭碰破了腦袋又要花我的銀錢。”
他有回外出犯病栽倒在刺叢中,一張臉都劃的稀爛,幾乎吓死韓覃。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李書學見那官員騎馬進鎮走遠了才嚷道:“你竟是從銅錢眼子裏生出來的,就知道錢。”
韓覃負着青捆大步走着,心中回憶起還年少時在唐府那段時光,順帶着不知不覺又想起唐逸來。他如今當也有十六歲了吧,那樣好看的孩子,又勤學上進,想必如今也考過春闱上過殿試成了翰林院中的天之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