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出逃
“我要回唐府住着。”韓覃盡量舒緩着聲調,以期不激怒唐牧。
唐牧緩緩伸開雙手,像是要抱,又似是要應允的樣子:“好,我即刻就送你回去。”
送走韓覃,唐牧一人緩緩走到韓覃剛才跪過的那張椅子前,伸手在那交椅背上撫了片刻,轉身坐了上去,垂手在椅背上,緩緩閉上眼睛,錠青的胡茬叫外頭灑進來的日光明照着,滿面戾氣。
方才那婦人又掀簾子進來,站在下首望着唐牧。唐牧聽到聲音才睜開眼睛,擡頭似是自嘲的一笑,自言道:“淳氏,首輔家的庶女是白蓮教的九天玄女,那無聲老母想必就是他阆中的那個老妾了。有首輔大人替她們大開方便之門,也就難怪白蓮教能從蜀中席卷京城,若不是因為查淑怡,他終這一生直到死于首輔任上,大權在握,擅弄朝堂,死後還能落得清名,配享太廟,天子敕使,賜祭九壇。”
前世的首輔查恒歷兩代君主,與宦官為伍将朝政禍亂到不可收拾,白蓮教愈演愈亂,宦官為政堪比南漢,就這樣的人,死後配享太廟。唐牧當皇帝的時候,還曾往太廟給他拈過香。
若不是重活一世,這真正勾結白蓮教的奸佞之人,永遠都不可能被揭發出來。
有時候歷史,也不是那麽可靠的。
淳氏是個精幹利落的中年婦人,他似男子一般背着手,開口亦是一笑:“二爺您還差點把九天玄女娶回了家。”
從唐府西邊角門進府,阖府中靜靜悄悄,籍樓這一道的夾巷中連個仆婢也無。韓覃一路到敘茶小居,這院子裏亦是啞然無人的樣子。非但趙嬷嬷與绮之夏奴三個,連那兩個小丫頭都不在。
她撩簾進了正房,一路穿過起居室到自己卧室,見包着圍籃的茶壺在臨窗的條案上放着,打起簾子自己進書房,倒茶出來先痛飲了一氣,才抽帕子揩過唇,餘光掃到日光照灑着的明亮書案後,那張寬大的太師椅,便見已經換成蜀錦圓領童生服的唐逸窩坐在太師椅上,兩條腿交搭在在書案上,纖而修長的手搭在唇下,就那麽盯着她看。
這清清秀秀的半大孩子,一臉與年齡不相附的陰沉狠戾之态。
他自椅子上緩緩坐起來,轉出書案走到韓覃面前,盯着韓覃一字一頓道:“你實在是好運氣。本來不過是個大理寺發賣的奴婢,勾欄妓院,秦樓娼館,那才是你的正經歸處。可如了把你送到了我們家,叫你也有仆婢圍着,身上绫羅綢緞,背後還坐靠着二十萬兩銀子的嫁妝。
我本該在知道的頭一日就揭發你,早早弄清事情原委,也許唐清臣那個王八蛋就不會打死唐世坤那個混蛋。可是我沒有,我一點自以為是的糊塗善念害了這整個家,鬧到如今無法收場。
今天在鐘樓後面那死胡同裏,你眼看就要死了,就差那麽一點,熊叔叔竟又把你給救回來了。
韓覃,親手害死柳琛之後,她理當所享的一切,長輩的憐愛,成山的金銀,你可要細細體味,好好享受,否則怎麽能對得起叫你殺死的那個小姑娘?”
他一步步往前逼,韓覃便一步步往後退,退到條案上時兩手支着條案,傾斜了身體往後仰倒着。直到他幾乎要貼着她的身體時猛然停住,韓覃才解釋道:“阿難,二舅已經答應我了,明天就送我回太原府。”
唐逸一怔,随即冷笑:“唐清臣那個混蛋從未将這一府的人放在眼裏,你也是個黑心貨,罔顧他人死活。你一走了之,我卻要在這府裏照應兩場喪事,一場給唐世坤那個混蛋。還有一場,給柳琛,我從未謀面過的那個小姑母。”
他說完這句,甩下袖子大步出門,轉身走了。
唐老夫人那麽大的年級,古稀之年痛失大孫子,外孫女,這樣大的打擊,那老太太也不知能不能熬得過去。
韓覃想起早晨在馬車上因為情況緊急,自己并未将渡慈庵所發生的一切詳細解釋清楚,她那短短的幾句話叫唐逸誤解,讓他以為是她主動害死了柳琛。
她追出門,見他一路進了籍樓,自己也脫掉鞋子上樓,夕陽灑照着的小閣樓上,古船木地板呈着淡而溫暖的勻色,唐逸盤膝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垂眉閉眼,獨自消化着屬于他的痛苦。
“阿難。”韓覃輕喚着唐逸的小名,屈膝跪坐到他身旁那日光中,将前後思路縷順了才緩言解釋道:“我比柳琛大約早一個月到渡慈庵,那裏雖也塑着佛陀與菩薩,卻是個藏污納垢無惡不作的地方。我知曉如了的起意後,也曾逃過,可那山太深太大,我和柏舟又被抓了回去。後來柳琛來了,因發着高燒又病的深沉,如了便撥派我伺候她,替她熬藥,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我照料了她一個月,天天替她熬藥,給她梳頭洗澡,喂她吃飯。至于害她死的那頓藥,當然也是我熬的,也是我喂的。可那藥并不是我配的,裏頭就算有□□,也是如了放的。
我就算有罪,也不過是沒有救拔她而已。她雖死了,卻不是因我而死,你可明白?”
唐逸往暗影裏縮了縮腳,随即道:“你早就知道如了要害她,伺候了一個月都不告訴她真實情況,你便是如了的幫兇,與兇手同罪。”
韓覃見唐逸往後躲着,緊挪兩步湊近了道:“如果我告訴柳琛如了的真實企圖,我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在那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先求自保,我并沒有做錯。而且,密雲山那樣深,就算我告訴柳琛,她也跑不出去的。”
唐逸鼻哼着冷氣,恨恨道:“你跑不出去,是因為你還抱着個三歲小兒。她一個空人,怎麽可能不出去?”
韓覃語滞。她這時才省悟過來,她之所以跑不掉,是因為還要抱着個不懂事總在哭的柏舟。可柳琛就不同,她一個人,又比她胖,體力比她好,只要短時間內不被發覺,是可以跑掉的。
“确實,這罪過我是推脫不掉的。”韓覃湊過去揉了揉唐逸的袖子,壓低了聲音哀求道:“二舅已經答應明日就肯放我走了,無論如何,請你在他面前替我圓個謊,千萬不要叫他知道密雲山中的事,否則,他一定會像殺了你爹那樣殺了我的。”
唐逸閉了閉眼,才要開口,韓覃卻以為他不肯答應,松了他袖子道:“無論你說是不說,我是無罪的。”
她才準備起身要走,只覺得肩膀上叫唐逸推了一把,随即便叫他整個兒壓躺在閣樓的地板上。韓覃兩手亂抓着還想仰身坐起來,唐逸卻已經整個人趴壓了上來。
“這幾個月來,我常常在想,如果你真是柳琛該有多好。”唐逸咬牙切齒,兩只眼睛都紅了,盯着韓覃看了許久,這比他大兩歲的小姑娘仰躺在日光中,額前所有的頭發皆順而柔的歸攏到頭頂,挽成個圓圓的姑子髻。随着她的掙紮而碎落下來的幾縷,散落在地板上飄着。
“可有時候,我又慶幸你不是柳琛,而是韓覃。”唐逸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态,他在聽完她說柳琛是死在自己手中之後,早上本都已經放棄了她,想着不如就讓她叫那有些呆氣的大哈殺死算了。
其實就在大哈揮來動手扯韓覃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想明白,她肯定也是被逼無奈,不過十二歲小姑娘,那樣瘦小單薄,因為家門覆滅而被迫要像大人一樣面對這個複雜險惡的世界。她身上并沒有負着原罪,與柳琛一樣,也是受害者。
他之所以自她進門就一直強硬,咄咄相逼,不過是想掩蓋自己內心的陰暗與可憎。就算天底下再無人知,他自己心裏是清楚的,有那麽一刻,他放棄了她。
韓覃叫唐逸鼻息間的灼氣相逼着,不由自主歪過腦袋閉上了眼睛。
唐逸調了調兩只手的姿勢,盯着日光灑照下她細如蜜瓷般白皙透亮的臉頰,從她略顯英氣的眉峰,到修挺的鼻峰,一路往下看着。她其實生的很漂亮,乖巧而又讨喜,是長輩們喜歡的那種乖女兒的樣子。
“我不是柳琛而是韓覃,你為何會覺得慶幸?”韓覃忽而問道,随即也睜開了眼睛。
她的唇瓣飽滿,唇色略深,色如盛在瑪瑙杯中的葡萄酒般,是浸潤柔軟的紅檀色,随着她的呼息而微抿,那唇瓣顫顫。這壓趴着她的孩子,懷着無處消解的原罪,想要試試那兩瓣唇的溫度。
就在韓覃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唐逸忽而俯身,湊唇在她唇上輕輕一觸,随即,猛然翻身躺到了韓覃身側。
這少男少女間的初吻,帶着從此再不能見的絕望,心悸,以及無比的美好,也不過剎那間而已。
韓覃猛然翻身坐起來,提着裙子跨過唐逸,轉身下樓,捂着唇跑回了敘茶小居。
怡園中,至少有半個時辰,唐牧一動不動的坐在那張交椅上,老僧入定般神定眶中定定的坐着。直到熊貫把捆的蝦球一樣的傅臨玉扛扔到腳下時,才緩緩擡起頭,一雙厲目半睜,望着腳下的傅臨玉。
唐牧緩緩揮手,示意熊貫退出去。待熊貫走了,只留淳氏一人在身邊時,才站起來,繞卧俯在地上的傅臨玉走了兩圈,最後停在他頭頂的位置問道:“我替你書成山西省鄉試的解元閨墨,将你從山西提到京師,資助你入順天書院,拜在最好的先生名下讀書,你就這麽回報我?”
傅臨玉使勁的扭着脖子,身體一躬一躬的掙紮着,聲音怪異而刺耳:“先生,正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才叫我害怕。要說我傅臨玉或者有點文彩,可那鄉試解元的閨墨,卻是你書的,而不是我。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待我這麽好,究竟是為什麽?”
唐牧劈腿站着,眼看着傅臨玉在自己腳下掙紮,避而不答傅臨玉的問話,而是反問道:“你何時搭上的查淑怡?為了幫查淑怡謀財,竟然連自己未婚妻的妹妹都要利用?”
說起韓覃,傅臨玉整個人恍如被抽去力氣,緩緩垂了下去,頭在地板上蹭着,只一句:“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韓萋。”
唐牧低頭盯着傅臨玉看了片刻,眸中是傅臨玉常見的那種戾氣:“至少有一樣你是猜對的,我對你,确實從未安過好心!”
淳氏手中拿着一把鋒利的小刀,邊走邊玩着那把刀子,湊近傅臨玉看了片刻,忽而捏着嗓子道:“二爺,人家現在是個弱婦人,拖不動這年輕人,你叫熊貫來幫幫我吧。”
次日一早,熊貫駕車唐牧騎馬,一早起來便到唐府西邊角門上來接韓覃。
昨夜敘茶小居唯有一個绮之在伏侍,今早亦只有她一個人替韓覃穿衣。臨走時亦只有她一人相送,趙嬷嬷與夏奴等人都不知去了那裏。
韓覃自己理了個小包袱,裏頭裝着件她前些日子閑時綴納而成的青布大衫并一雙平絨黑布鞋,身上穿了件白錦繡銀絲圓領薄紗襖,內裏套着件青色高領系扣長衫,下面一條雪青長裙,邊走邊回頭,終是沒有望見唐逸來送自己。
她一人獨坐輛馬車,唐牧與熊貫兩個騎馬,兩馬一車,便是要往香山而去。
韓覃不懂唐牧為何非要帶自己上一回香山,才肯送她回太原府。但既然他已經應允了,想必不會再半路回轉。她見唐牧抱着幾本書本折匣類的東西放進馬車,在車上無事可幹便解開一本朱筆小錄讀了起來,這篇文章署名陳啓宇,浙江布政司壬午科桂榜解元。
她略讀了一番,不過一篇政論而已,至于書的好與不好,其實她也是不懂的。
眼看到香山腳下,韓覃忙将書匣理好抱在懷中,下車即交給了熊貫。
唐牧今日穿了件白色闊袖交衽長衫,腰間束着玉帶,新刮過胡茬,臨風在山下綠樹掩映的青青石階上站了,一掃往日沉沉老者之氣,濃眉舒舒,鳳眼清透,遠遠伸着手微笑時,韓覃才覺得他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兩人拾級緩步上山,昨夜新落過雨的石徑兩側,松枝柏葉還沾滑着露珠,涼氣森森。
熊貫離的太遠并不能聽見。唐牧腿長,走上幾步,還要等好久韓覃才能跟上來。
他走走停停,回頭見韓覃兩手提着裙子費力的想要跟上自己,忍不住回頭下了兩級問道:“可要我抱着你走?”
若是前世的那個孩子,一定會撲過來,撲入他的胸膛,随即一躍,燕子般的輕盈。叫他抱入懷中,趴在他胸前。直到她七歲之前,那都是能叫他于九邊戰亂中稍覺心安的游戲。
韓覃側身繞過唐牧,往上邁了兩級,這落差很高的臺階補平了她與他之間身量相差的懸殊。唐牧亦跟了韓覃往上走着,邊走邊問道:“你可知你們韓府,當年因何獲罪?”
韓覃果然止步,回頭問道:“因何?”
唐牧再上一級,伸手自韓覃梳成雲堆狀的牡丹髻雲鬓間拈了枚松針下來丢到地上,才道:“你祖父韓興六十大壽過後的第二日,有人向錦衣衛檢舉,說韓府中藏着整整一箱子的白蓮教反經。你可能不知道,當今皇帝最忌白蓮教,朝中官員,凡有牽涉,必盡府而誅。這便是你韓府滿門覆滅表面上的原因。”
從九歲入大理寺,直到今日,韓覃才知道自己家無端遭禍的原因。她亦聽出唐牧話中有話,随即反問道:“敢問唐修撰,那深層次的原因又是什麽?”
唐牧勾着頭與這孩子說話太費勁,由不得她不同意,伸手自她掖下抄過,撈身便将她抱到了懷中。韓覃不得不承認他很會抱孩子,就仿如小時候自家奶媽或者嬷嬷抱着一樣,叫她屈膝半坐在他懷中,她只須一手環着他的脖子,便是最舒服的姿态。
但他是個陌生的年青男子,胸膛寬闊,肌肉鼓硬,身上有成年男子特有的那種,淩烈氣息。而她昨日才聽他垂死的未婚妻查淑怡說過,他對自己的姐姐懷着不軌之心,不顧千裏路途迢迢一力要把柳琛從福建接到京城,其行為與目的也叫人由不得不由壞處想。
但她不敢激怒他。畢竟此地距太原府上千裏路程,總得他發話找個人送她,她才能回去。
唐牧一雙薄皮鳳眼清清透透,盯着韓覃時顯然已能洞息她的內心。他止步笑道:“如果你能自在些,不要那麽緊張,我就告訴你。”
韓覃不語,盯着唐牧看了許久,這才緩緩圈上他的脖子,身體軟附在他身上。
這身量已比三個月前明顯高了不少的小姑娘軟軟趴附過來,唐牧自己反而僵了片刻,他前世活了将近四十年,加上這輩子的十幾年,從年齡上來說,已經是個近六十歲的垂垂老者。可這身體還是年輕的,這身體還存着屬于年輕人的,最原始的欲/望。
當他的靈魂在尋找自己的女兒時,身體所尋找的,卻是溫軟,柔若無骨,絲絲入扣能夠攀附的,屬于異性的*。
唐牧抑下屬于這具身體的邪心,抱着韓覃大步拾級而上,邊走邊說道:“你們府上與吏部尚書高瞻府上相交好,而高瞻的妹妹,嫁給你隔房叔父韓興做妻,可有這回事?”
韓覃點頭道:“有!”
這樣可以齊平相視的說話,确實對于彼此來說,都要輕松的多。唐牧的唇略有些厚,笑起來的時候亦很有耐心,他道:“你祖父韓興,身為一個都察院的四品佥都禦史,這些年多次參奏首輔查恒貪污受賄,渎職賣官。而查恒心中懷着恨意,一直想找個手段把你祖父從佥都禦史的位置上撸下來。
而恰是你祖父六十大壽那日,高瞻家的夫人曾送了一箱子禮物給你祖父。有關白蓮教的反經,就在那箱子的夾層中裝着。”
韓覃在被關了三年之後,終于明白韓府當年因何獲罪。
她的隔房叔父韓興,娶的夫人是吏部尚書高瞻的妹妹。而高瞻的姑母,是當今皇帝後宮中的一名妃子。高瞻與她祖父韓興這些年一直有往來,但誰能想到他竟會為了巴結首輔查恒,而往韓府送栽贓的反經?
見韓覃始終不語,唐牧停在轉山彎的懸壁下,抱韓覃望着京師十裏煙雲籠于沉沉霧霭中,誠言道:“太原府譚昌家,實在不是一個能叫小姑娘們安生長大的地方。而唐府中,也需要一個表姑娘在老太太膝下承歡,撫慰她,否則,才失了唐世坤,再沒了外孫女,她會撐不過去的。
你在唐府中安心做個表姑娘,待長到二十出頭,我自備一份嫁妝給我,替你擇房良婿而嫁,好不好?”
韓覃攀着唐牧的脖子仰頭,永安禪寺就在山頂不遠處,亦是隐于沉沉霧霭中。
見她不言,唐牧又道:“待我過幾年出仕入朝為官時,想辦法動些手段,把高瞻三年前栽贓你們韓府的罪行揭露出來,為你祖父并你一府人正名,到那時,你是忠魂之後,與柏舟一起銷掉賤籍,他能科考,你能高嫁。比如今你們同為賤籍,終此一生只能為奴為婢,下賤作苦力要好的多,是否?”
這美好的許諾,無比誘人。若韓覃沒有給柳琛灌過那碗□□,她當然願意。那怕唐牧心懷不軌,她也願意一試,只要能為柏舟銷掉賤籍。
可如了未死,渡慈庵中還有幾個尼姑活着。她們若是衆口一詞,她便是害死柳琛的兇手。唐牧為了柳琛都可以親手殺了自己的侄子唐世坤,更何況她是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
見韓覃一點檀唇微抿着仍然不肯答應,唐牧也不敢逼的太狠,抱着韓覃,轉身一路上了香山。
到了永安禪寺,韓覃随唐牧入內進大殿拈香叩過頭,見他掏出卷經書來奉到佛前,名字恰是她曾讀過的《金剛經》。
有個須眉皆白的老僧過來見禮,禮畢之後恭聲道:“唐修撰所找的那人,如今恰就在老衲所居那禪院中,還請您移步往禪院,與她一敘。”
這話的意思是,唐牧并不單純只是帶她來爬山的,還要來見什麽人?
韓覃此時隐隐已猜得那人是誰,但熊貫在後,唐牧在前,她想逃是不可能的。
出大殿後門往山下約有一射之地便是一處青磚大瓦古樸蒼涼的小院隐于綠樹之中。這老僧親自開了院門,熊貫持刀在外護着,唐牧帶韓覃進門,裏頭三面皆是一排排的長屋。院中一棵老梨樹,梨樹下一把凳子,凳子上捆着個包着灰巾穿着灰衣的老尼姑。
這老尼姑聽到門響緩緩擡起頭來,兩只眼睛卻緊緊閉着。
韓覃乍見被自己刺瞎了雙眼的如了,轉身才要逃,随即卻叫唐牧抓住了手,他道:“嬌嬌你在此站着就好,我還有些話,要問問這老尼姑。”
“是韓覃嗎?”如了居然裂嘴笑了起來:“幾個月不見,名門嬌寵的日子,你過的可還舒心?”
韓覃一步步往後退着,卻又叫唐牧牽回來。他的手仍還幹燥,溫熱,但韓覃的手卻冰冷無比。
“二舅,我肚子疼!”韓覃下意識的撫着肚子往下蹲着,緩緩搖頭道:“疼的不行了!”
唐牧果然叫韓覃吸引了注意力,俯身問道:“可是昨夜着了涼還是吃壞了東西?”
韓覃搖頭道:“人有三急啊二舅!”
唐牧一心想抓住如了,殺了如了,好叫這小姑娘歡喜。聽她躲猾的話也未多加明辯,随即喚熊貫過來,耳語道:“帶着表姑娘出去,找個地兒等她方便了再來!”
如了本就乍耳聽着,此時心知韓覃要跑,尖叫道:“韓姑娘,你跑什麽?你可是心虛了?”
韓覃幾步已經跑出了門,經門外的小沙彌指引,一路尋到那大殿後一處茅廁,而茅廁後一條小徑蜿蜒着像是能通到山下去的樣子。
她行到熊貫身邊,低聲言道:“熊叔叔,我欲去茅廁方便,您可否就在這裏等着?”
姑娘家方便男子自然不好跟着,熊貫是個粗人,竟然覺得有些害臊,忙點頭道:“好好,我就在此處等着,表姑娘快去快回。”
韓覃拎着裙子一路小跑,跳級下到茅廁處,見這茅廁還分着男女,便繞過女廁到廁後,果然臨近懸崖的地方有條小道,最窄處不及半尺寬,往下便是約有丈深的一處懸壁,壁下卻是塊荒灘。因那最窄處恰從壁上生出只胳膊粗的小槐樹,她撩着裙子行到那處時先雙手抱緊樹才要轉身,不知是因為她緊張踩重了腳還是那點小路該路,她一腳下去竟将那唯有的一點小徑踩松成土嘩啦啦掉到懸壁下。
她心焦無比,此時好容易連爬帶摟緊緊抱着那顆樹欲要往前去夠腳再踩到路上去,無奈腿短夠不着。正自無奈着,便見下面荒灘上有個年輕男子雙手拎着袍簾自殿後跑出來,邊跑邊解着褲子,幾步跑到韓覃腳下的松土旁,面對着懸壁解起溺來。
韓覃閉眼埋頭在樹杆上,終于聽他像是解完了溺的樣子才側眸去看,本以為他此時該系起了褲子,誰知這人竟還甩得幾甩才去兜褲子。她此時雙手無力,這胳膊粗的小樹也快要叫她給拽斷。遂使出全身力氣壓出個平常的聲音輕喚道:“這位公子,您好!”
下面那人見壁上泥土松松的往下落着,擡頭就見個穿着白錦繡銀絲圓領紗襖,內裏套着件青色高領系扣長衫,下面一條雪青長裙的小姑娘正抱着顆腕粗的小樹懸空挂着。
她當比他還羞,圓圓的小臉上一雙眼晴萌圓,尖俏俏微揚的小下巴,嘴角上還挂着絲不自然的笑問道:“你可有辦法能叫我從這裏下去?”
男子天性沒有女子們的害臊,他忙忙的系好褲子伸開雙手道:“你跳下來,我接着你。”
韓覃左右四顧,僅有的一點路基叫她壓塌,再要往兩邊都不可能,惟今之計也只能是從這裏溜下去溜到這荒草灘上去。那人以為韓覃是怕自己要非禮于她,忙拍胸自白道:“小姑娘,在下姓陳名啓宇,是來京的考子,并非壞人,你若信我就跳下來,否則一會兒樹杆斷裂才叫糟糕。”
原來這就是方才自己還翻過其闱墨的那位陳啓宇,其人性子雖有點冒失,卻也不失為個器宇宣揚的少年公子,只可惜他那尿完抖兩下的樣子印在韓覃腦子裏怕是再也揮不去了。
韓覃嘆息一氣才道:“我并非怕公子是壞人,而是怕冒然跳下來會壓死公子。”
她這番話說的認真,抱着棵小樹瑟瑟發抖的樣子亦有些可笑,這認真又可笑的模樣逗的陳啓宇忍不住笑起來:“姑娘放心,你這點份量當還壓不死我。”
韓覃亦覺得這小樹叫自己漸漸往外掰着只怕不時就要折斷,索性眼睛一閉叫道:“我跳啦!”
陳啓宇果然一把就将韓覃摟住,叫墜勢沖着轉了個圈才放落在地上。韓覃回頭看那丈高的地方上叫自己踏掉的白土,斂衽禮道:“多謝陳公子。”
她多看一眼陳啓宇,就要多想一回他方才抖兩下的姿勢,伸手撩了裙子便去尋小徑往山下跑去。
禪院中,唐牧負手在禪院中踱着步子,等了半天韓覃不來,便微微簇起了眉。如了冷笑道:“唐修撰,難道你至今都不知道,你那小外甥女兒是個假的。”
唐牧鼻息一笑道:“本來,我應該叫陳卿把你送到北鎮撫司诏獄去,那裏有數不清的酷刑,可以叫你這老尼婆臨死前好好消受消受。可那終不能磨滅你馴服韓覃時,烙在她心上的恐懼。她折磨人倒是很有一套,一會兒等她來了,無論你曾在她身上施加過什麽,我都讓她一點一點還給你。”
如了眼睛瞎了,耳朵越發靈敏,随着唐牧漸踱的步子左右亂轉着,哈哈大笑道:“那柳姑娘曾受過的苦與煎熬,又有誰能還給韓覃?”
唐牧果然止步,臉色乍變,聲音冷的落地能成冰:“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如了哼哼笑個不停,左右四尋着唐牧:“柳琛到渡慈庵時,還是活的。我從河間府将她揮出來,她心感謝我不及,我便是不用韓覃,憑着柳琛對我的信任,也能從你們唐府謀到銀子。可韓覃那孩子,在大理寺女監內呆了三年,煉得一幅黑心腸,如蛇如蠍,趁着夜深人靜無人知,喂了碗□□給柳琛。既柳琛死,我無奈之下,才會叫她冒名頂替,否則,兩個并不完全相像的孩子,我何苦要冒那個險?”
那孩子并未叫唐世坤掐死,到渡慈庵時還是活着的?
唐牧忽而恍然大悟,為何韓覃會對他有那麽深的懼意與戒備,她必定以為他聽了如了一番曲意歪詞之後,也會像對唐世坤一樣對自己。
他轉身飛奔出院子,一路上坡走到大殿後,見熊貫抱臂在那裏守着,上前扳轉他肩膀吼問道:“表姑娘去了那裏?為何這麽久還不回去?”
熊貫指了指遠處女牆後隐隐茅房的瓦檐道:“在茅房!”
唐牧心中已經隐隐感覺到不好,他回身指了指禪院道:“去,把那老尼姑給我殺了,臨死前讓她多受點苦!”
他已經預感到不好,見陳啓宇自茅房後的小徑上走過來,遠遠呼着先生,應付了一聲上前問道:“你可曾見個半大的小姑娘,在那茅房後面?”
陳啓宇指了指下山的小路道:“确實見過一個,方才極快的下山,跑了!”
……
身上小團花的薄單長衣髒的看不出顏色來,頭上兩支鑲珠花的簪子與兩耳的丁香米珠耳墜早就換成了吃的,此時又渴又累癱坐在集市口上,偏那旁邊要飯的老叫花子以為她是個來搶飯吃的,不停拿拐杖搗着韓覃叫道:“小叫花子,你懂不懂規矩?這是老子的地盤!”
韓覃往外挪了挪,如今已是交四月的天氣。川蜀一帶氣候早溫,但仍然潮濕無比。又一路時時下雨,連連的陰雨澆得韓覃一直不停咳嗽,好再總算沒有因為發燒而失去神智,至少還能清醒着走路。
她一路逃出京城,先叫立志要上香山救如了的妙凡所抓,在得知如了已死之後,将她帶到了蜀中白蓮教聚居之處。她叫妙凡扣着當了七八個月的奴仆,好容易才觑機逃了出來,一路不停的東沖西突想要跑回太原府去,但今天确實是撐不住了。那怕這石壘的牆根下潮濕無比她也不肯起來,任憑那老叫花子不停用拐杖搗着,恰如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當她自唐牧身邊逃走時,可沒想到一個女孩子在外行走是這樣艱難的事情。
忽而,一個胖壯憨憨的十七八歲男子走到韓覃面前站着端詳了許久,揚手喚同伴道:“書學,快來看看,這位小娘子怕是生病了。”
不一會兒一個同齡的年輕小子走過來,身邊還跟着位中年婦人。她卸下肩上背簍,自簍中取出兩塊炸的金黃黃的香油米花來遞給韓覃,見韓覃抓過去狼吞虎咽的吃着,皺眉問道“小娘子是那裏人,怎的不回家去?”
韓覃見這中年婦人頭發攏在腦後绾簪,身上一件藍布斜襟半襖,是個鄉村婦人打扮,又那身後站的兩個年輕人俱是老實人的模樣,吃完米花舔着手指言道:“小女意外淪落到此,想回山西太原府,無奈身無盤纏又不識途,才弄成如今這個樣子。”
那中年婦人聞言索性解下身上褂子蹲下給韓覃圍上,又自懷中換了七八個銅錢出來掂了掂皆數給韓覃:“我們鄉村窮人家沒有太多錢,這些給你做路費好回家,好不好?”
韓覃這才明白她是将自己當成個乞丐了,忙推拒道:“大娘,這些錢并不能叫小女能回太原府去,反而要花光您的積蓄,我不能要。”
中年婦人擡頭問身邊的兒子:“書學,太原府在那裏喲?”
她兒子亦蹲到韓覃身邊:“太原府好遠的,一千多裏路都不止哦。”
方才那憨胖小子亦蹲圍到韓覃身邊說道:“不如去我們家歇得幾日,等我有時間了親自送小娘子去。”
李書學亦點頭:“是喽是喽,去我家吃住幾日,或者寫封信給你家人,到時候叫他們來接你也可以的嘛。”
韓覃擡眼看看李書學,又看看旁邊的大志,再看看書學他娘,一路上唯一願意無償伸出手的幾個人,她伸手給書學娘:“大娘,我雖不會洗碗做飯幹農活,卻可以學,您就将養我幾日,我寫信給我太原府的舅舅,他自然會來接我。”
書學娘順勢拉韓覃起來,咧嘴笑道:“多少日都無妨,我們也是來此處趕集,家卻不在此處,路程還遙遠的很,你若走不動我叫書學背你嘛。”
大壯忙拍拍肩背:“我來背小娘子就很好嘛,我有得是力氣!”
韓覃聽着這川蜀味的方言,也實在是無力走路,止步左看右看,終究覺得李書學太瘦只怕背不動自己,遂指指大壯道:“小女實在走不得路,不如請哥哥背幾步叫我緩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