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岑筠連怒瞪的那名高管連忙縮起肩膀,不敢說話也不敢要茶水喝了, 小媳婦一樣低眉順目地坐着。
誰都知道, 現在觸怒岑筠連,那絕對不是脫一層皮就能了結的事。
岑筠連捏緊拳頭, 一拳錘到桌上,對着長桌上所有沉默的人怒喝道:“從今天早上十點到現在——你們說說這個會開了多久?!這麽久了, 你們就連一個可行的方案都拿不出?!我養你們做什麽?你們自己說,岑氏養你們做什麽?!”
岑筠連的話音落下後,全場鴉雀無聲,即使是平時最活躍的馬屁份子也知道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座位上明哲保身。
這次和平時不一樣,岑筠連是動了真怒,不是幾句漂亮話就能平息的怒火。
“陳經理!”岑筠連點了一個人名, 說:“你來說說你的看法。”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陳經理雖然反應得很快, 迅速組織語言說了一長段, 但他很快就被岑筠連打斷了話。
“這些話誰都知道!我也能說!我是問你有沒有解決的方案?!”岑筠連說。
“我……”
“當初說岑氏打擊青山集團輕而易舉的不就是你嗎?”岑筠連怒吼:“現在你怎麽沒話說了?!”
陳經理能說什麽?他敢說什麽?
難道他要說,“老板我只是在附和你的想法”嗎?
陳經理委委屈屈地低着頭。
“青山集團現在已經開始反擊了,我們的供應商不僅被狙擊了大半, 就連之前看好的幾個地皮都被那群不要臉的家夥動用關系搶走,就現在了你們都毫無想法?你們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開始思考?等到岑氏破産的時候嗎?!”
岑筠連怒不可遏地說着, 底下沒有一個人敢和他對視。
他的目光從一個個避開他目光的高管身上掃過,最終停在了又一次拿出手表看時間的岑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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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筠連怒視着他,那股因為青山集團而面子裏子賠了個精光的憤怒旋即燒向岑溪。
“岑溪!”
岑筠連在所有人面前叫出他的名字而非職務, 這一刻他不是以上司的身份在說話, 而是以父親的身份在發怒。
岑溪擡起頭來, 不慌不忙地看着他。
“你都這個時候了還在想着玩樂?我剛剛說的那些東西,你聽進去了嗎?!”
岑筠連憤怒地質問道,他殘存的理智告訴他這樣不妥,但是惱怒讓他語速越來越快,直至完全脫離理智的看管:
“你要是不想在這裏呆那就出去!去找你的狐朋狗友,別在這裏礙我的眼!”
話一出口,岑筠連就後悔了。
他不該這麽說,可是岑溪也不該這麽做。現在是這麽場合,岑氏又面臨着什麽危機?他不出主意倒也罷了,居然一直看表,就差把“怎麽還沒結束”的心情寫在臉上,這不是當衆給他沒臉嗎?
岑筠連能在心裏說服自己,可是卻不敢去看岑溪的眼睛,為了維持下屬面前的尊嚴,他甚至把臉板得更緊。
他也是有原因的,岑溪也有過錯。
不是他的問題。
他在心裏反複安慰自己,直到聽到一聲離開座椅的聲音。
岑溪站了起來,仿佛沒有聽到剛剛岑筠連不留情面的怒斥一樣,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岑筠連一愣,沒想到他真的要走,剛要板着臉斥責,岑溪已經收起桌上的紙筆,輕聲說:“爸,那我就先走了。”
“你給我坐……”
岑溪打斷他的話,笑着說:“……我會替你帶束花給媽媽。”
岑筠連剩下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
大會議室裏瞬間更靜。
他看着岑溪的身影走出大會議室,厚重的橡木門完全阻斷了他和岑溪之間的聯系。
岑筠連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後,低頭按亮了桌上的手機屏幕。
今天是4月4日,星期四,清明節的前一天。
……也是她的忌日。
一輛純黑色的布加迪威龍踩着危險的超速線,在皇冠大道上一路沖刺,無數普通或不普通的轎車紛紛被它甩在腦後。
“趕着投胎啊!”
一個被驚險超車的路虎車主按下車窗,氣勢洶洶地對着布加迪威龍的黑色影子怒罵。
坐在車裏的岑溪雙手握着方向盤,右腳踩着油門不放,後視鏡裏映出的臉面無表情,冷得如同結霜。
十幾分鐘後,布加迪威龍在一條平平無奇的街道邊停下。
岑溪開門走出,徑直走到路邊一家有着冷灰色招牌的精致花店前推開了門。
“歡迎光臨——”一個親切的女聲從店鋪裏屋響起。
岑溪等了幾秒,一個圍着圍裙的中年女人從工作間走出,手上還沾着幾枚細長的葉片。
她看見岑溪,露出熱情的微笑,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不來,阿姨沒關門,特意等着你呢!”
岑溪笑着說:“路上耽擱了一點時間。”
“這是你要的花。”女人從一旁的鐵皮盆裏拿起一個白色花束遞給他:“你看行嗎?”
“你挑的花,媽媽一定喜歡。”岑溪笑着說。
“快去吧。”女人笑着說道:“記得告訴你媽媽,我明天再去看她。”
“好。”
岑溪和母親讀書時最好的友人告別後,拿着花束走出了花店。
女人看着他今年也一樣孤獨的背影,嘆了口氣,重新回到裏面的工作間。
岑溪回到車上後,将白色的花束放到了副駕駛上。
白百合、馬蹄蓮和栀子花組合起來的幽香慢慢充斥着寂靜的車廂,岑溪發動汽車,将豪車駛回大路後重新踩下油門。
布加迪威龍再次不要命似的飛馳起來。
岑溪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飛馳來到墓園。
他拿着白色花束下車,一步步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向山頂,兩旁的樹木在晚風吹拂下沙沙作響,仿佛是在陪伴這個獨自赴約的青年。
母親的墓碑還在原來的位置,四周的鳶尾花已經含上花苞,可以預見不久之後在這裏盛開的那片鳶尾海,這些帶着淡淡藍色的花苞環繞着孤獨而冰冷的墓碑,陪伴着他獨自一人長眠于地下的母親。
岑溪走過花叢,站到了墓碑面前。
他彎下腰,将手中的白色花束輕輕放在已經先一步出現在墓碑前的向日葵花束旁。
風越來越大。
他直起身時,有冰冷的雨滴親吻了他的嘴唇。
岑溪一動不動,安靜地望着墓碑上年輕女人的照片,冰冷的雨滴稀稀落落地從灰蒙蒙的天空上落下,漸漸打濕了他身上的黑色正裝。
十七年了。
他不會忘記,也不會讓他們忘記。
雨滴從他烏黑的發絲上滑落,打顫纖長柔軟的睫毛,岑溪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照片上母親熟悉而陌生的笑容。
他微微張口,啞聲說:
“……我回來了。”
在人人都趕着回家,就連馬路上飛馳的車輛都變得稀疏時,仍然還有一個黑發的少女筆挺地站在六中校門前。
春雨的冷意跟着濕氣一起向她的身體內部侵襲。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因為下意識相信他會來,所以她連時間都沒看過,光是數着路上飛逝的車輛就等到了現在。
現在,車已經沒了。
行人也沒了。
她擡眼看向昏暗夜空中那片越來越近的烏雲,明白他不會來了。
伴随着校園中鐘樓發出的聲響,馬路兩邊的路燈在同一時間亮起了昏黃的燈光,讓夜空中漫天的針雨無處遁形。
它們像毛茸茸的雪花,飛舞在風中,調皮地反複觸碰她冰冷的臉頰。
八點了。
岑念無聲地呼出一口氣,目光從夜幕轉到大門內的舊鋼琴。
就像岑溪遺忘了她一樣,這架鋼琴也被人遺忘了。
她在這裏等了多久,這架鋼琴也就等了多久,不過和她不同的是,等待它的命運已經注定。
岑念不由自主地朝舊鋼琴走了過去。
她揭開琴鍵蓋,輕輕撫摸着冰涼的琴鍵,許多過往的記憶從她的記憶海中浮出。
她學鋼琴不是自願,就像岑琰珠有個出身音樂世家的母親一樣,她也有個同樣出身的母親,從她記事起,母親就在為她投身音樂而做着準備。
不知什麽時候起,練琴就成了仿佛吃飯一樣自然的事情。
直到現在,她也無法肯定自己對鋼琴到底是厭煩多一些,還是喜歡多一些。
但是那些和鋼琴有關的記憶和情緒,卻牢牢地镌刻在了她的記憶裏。
其中最為深刻的,是她病情漸漸嚴重,她的意志拼命掙紮卻無法在琴鍵上彈出一個音符的時候。
那種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的無力、絕望、痛苦,托絕對記憶的緣故,她永遠也無法忘記。
今天她也永遠不會忘記。
從這裏離開後,此刻的失望會在今後的每一天裏提醒她再也不要相信他,再也不要等他。
岑溪說得對,她不應該相信他。
那些普通人過一段時間就會忘記的不愉快的回憶,根深蒂固地長在她的腦海裏,随着時間的積累,回憶越來越沉重,壓得她無法呼吸。
所以她總是本能地回避着與人相處。
她不想失望,不想受傷。
其實,她并非刀槍不入。
岑念從琴鍵上收回手,轉而打開了三角鋼琴的琴蓋,漫天亂飛的針雨立即向着年久失修,早已失去光澤的琴弦上飛去。
她脫下身上的校服外套,輕輕披在支起的琴蓋上,讓垂下來的那部分衣服正好擋住被風吹來的細雨。
岑念拉出琴凳坐下,雙手慢慢撫上冰涼的琴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