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早點休息,明天見
記憶有時候就像在釀酒,放得愈久就愈發濃郁。想要忘卻的,偏偏在角落裏紮根,猛然間想起時,酒氣便流淌在血液裏,給每一條神經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跡。
燈光是昏黃的,牆壁是蒼白的,餐桌是支離的,人影是破碎的。
男人和女人的争吵是連天不休的,奶奶的懷抱是溫暖的,女人拿着離婚協議離開的背影是恍惚的,男人皺眉時摸她頭頂的手掌是冰冷的。
人們把這叫做“回憶”,而江橙穎把它叫做“從此以後再與我無關的人和事”。
“你家的事我了解的也不多,可你自己也別太鑽牛角尖。如果你不想見他們那就不見,如果不想去那就不去。你現在有你自己的生活,何必為了別人不開心,最重要的是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你說你,讓你和我一起住你又不來,你這模樣又讓我操心…”
老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的人想着“湊活着過下去吧”,咬牙把一本經念了一輩子;有的人看似灑脫的抛下念不下去的經,卻不知道給其他人留下了多麽深遠的創傷。
名為“家庭”的這本書塑造着一個人的軀幹和靈魂,給予了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看待世界的目光、心态、心理承受能力,和不同的情緒感知力。所以,即使是非常容易引起共鳴的經歷,人與人之間到底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和陳舒羽就是如此。
好在陳舒羽從來不會敷衍地安慰和假裝理解,只會默默聽她發洩完情緒,再幹脆利落地提出解決問題的意見。當然,她的意見也未必全都有用。
“舒羽寶貝……”
“幹嘛?”
“你饒了我吧,你以為桐老板為什麽那麽大方地給了我一套工作室啊?上學的時候他就嫌我在你身邊轉悠的礙眼,讓我和你住,你是想氣死他還是想讓他用眼神殺了我啊?”
雖說東亞醋王桐老板時常會影響閨蜜談話的時長,但不可否認的是,繼段子轶給江橙穎幼小心靈留下陰影後,韓桐是第一個她覺得還算值得信賴的男人,不然她也不會費心幫他和舒羽和好。
話題很快就從她的這句抱怨岔開了,只是陳舒羽似乎還和破鏡重圓的男朋友要過恩愛的夜生活,兩人也沒有過多聊下去。
挂斷電話給手機鎖屏的那一剎那,世界重新陷入完全的黑暗和寂靜。
江橙穎攬着抱枕,慢悠悠倒向了另一邊,平躺在沙發上,用左手背覆在眼皮上,給黑暗中找不到落點的目光片刻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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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壁上時鐘指針轉動發出的機械吟唱似乎想努力讓她平靜下來,思緒卻不知為什麽又回到了見到段子轶的時候,愈發的混亂。
為什麽要突然找來打破她寧靜的生活?
為什麽要自作主張地讓我進入那個家?
大家老死不相往來的度過這一輩子不好嗎?
她暴躁地沖着空氣胡亂蹬腿,像個任性哭鬧的孩子一樣發洩着那些理不清的糟糕脾氣。
她承認,她十分不喜歡那個不屬于她的家。
但她更不喜歡像現在這樣一個人不安到發狂,她讨厭獨處時這樣糾結的自己。
別人的眼中的江橙穎是樂觀高昂、情商頗高的軟萌少女,一旦縮在自己的殼裏就變成了焦躁不安、別扭又有戾氣的乖僻小孩。
所以她才喜歡給姑娘們拍照,從她們的快樂和光芒中汲取營養;所以她才熱衷于做出別人喜歡的裙子,看他們分享和小裙子一點一滴的日常……很多時候她只有掙錢、玩游戲和看着充滿活力的小姐妹才真的覺得自己活着。
“叮鈴——”
手機鈴聲突然在寂靜空蕩的房間響起,系統自帶的鈴聲旋律和時鐘指針的重複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江橙穎吐了一口濁氣,閉着眼睛憑着記憶接通了電話,并按下免提鍵在的位置,等着對面講話。
她還沒把心情調整好,現在開口一定是冰冷得要死的語氣,所以她沒有貿然開口。
可對面傳來的聲音卻出乎她的意料:“老板?你還在工作室嗎?”
是他?這麽晚有什麽事找她嗎?明明都跟他說過,叫“橙子”就好了……
呂莊的聲音在電話裏會呈現出一種低沉的魅惑,好像有人随意撥動大提琴的琴弦一般,撩撥着聽者的心頭。而語氣卻又給人一種別樣的感覺,類似上學時老師逼着那種不愛講話的人必須要發言的情況,混雜着輕微的不情不願和不得不找點話說的掙紮。
江橙穎哭笑不得地聽着呂莊畢恭畢敬的問話,回答道:“嗯我在,晚上還要修照片呢。有什麽事嗎?”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有些生氣。
對面一瞬間的沉寂讓江橙穎以為是信號不好:“喂?莊哥,怎麽了?”
自從知道他是L家神級策劃後她就不太敢用以往對待助理的語氣對待呂莊了,自己本來就不是歐皇體質,萬一得罪了呂莊,到時候他讓同事在游戲裏報複自己就不好了。
這麽說服了自己後,江橙穎發現她喊“莊哥”簡直和榮榮一樣順口。
她聽出呂莊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語氣明顯沒那麽緊繃,認真地回應:“沒什麽事。你一個人注意安全,把門鎖好,別給陌生人開門。”
江橙穎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愣在原地:“就是為了,說這個事情嗎……”
沒理解江橙穎的意思的呂莊又自顧自地補了一句:“明天我不會像今天來那麽早了,老板你可以多睡會兒。”
說完,又陷入了沉默。
她也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
空氣在靜谧和尴尬中流動,久到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江橙穎輕聲地“嗯”了一聲,沒有多餘的話,簡單到不願給人留下過多的遐想。
呂莊也似乎毫不在意她漫長的沉默,“那你早點休息,明天見”,說完幹脆地挂了電話。
這家夥……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江橙穎伸手摸了摸有些濕潤的眼眶,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一滴水珠落在指尖。
毫無技巧的直白,不加掩飾的關心,除了奶奶和陳舒羽,這些年幾乎再沒有人用這樣的口吻跟她講過話了。
她躺在沙發上,呂莊的聲音似乎還在腦海裏回響。從小的敏感細心讓她能清晰分辨出不同語氣裏潛藏的話語,呂莊的話雖然讓她一瞬間誤以為他對自己有什麽想法,可靜下心來回想,卻分明能感覺到除了正經的關心以外什麽都沒有。
可是為什麽突然說這些……她不知道,也沒心情去想,因為回過神來的時候,淚水早已經模糊了視線,無聲從眼角滑落到耳側。
記憶裏最後一次哭是那個女人離開家的那天,她縮在奶奶的懷抱裏感覺把這一生的眼淚都要流幹了,張着嘴抽噎着,眼淚流進嘴裏嘗到的鹹味已經快要消失在記憶中,卻在這一刻被喚醒了。
歌裏唱的都是“最怕朋友突然的關心”,她的朋友不多,也沒有突然的關心需要怕。而今天算不上是朋友的男人發自內心的關心,竟意外撥動了她心底埋藏了許久的那根名為“委屈”的心弦。
奶奶的關心是讓她回家吃飯,陳舒羽的關心是“有什麽事盡管來打擾我”,她那個常年在外的父親的關心方式是“我努力争錢,你随便花”。
而“注意安全”“早點休息”……這些似乎是再平常不過的關切和叮咛,可對于十八歲後就離家獨居的她來說,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
段子轶什麽的完全被抛在了腦後,這場無聲卻激烈的哭泣持續了很久,到最後連自己為什麽哭都快遺忘,只是肆意讓眼淚像泉水一樣往外冒,沉浸在眼淚流動的軌跡中,感受着被淚水濕透了的沙發布料。
甚至連晚上計劃的工作都忘了,在抱枕堆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夢裏似乎還能聽見他說,早點休息,明天見。
第二天早晨依舊沒有來得及上妝,頂着兩只腫成燈泡的眼睛跑出去給呂莊開門,在對上他坦然的視線後慌亂地移開,裝作若無其事地拿起手中的濕毛巾敷在眼皮上。
罪魁禍首完全沒有一點自覺,甚至看不出來她哭過後眼睛的腫脹,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地進了屋。
江橙穎轉身盯着他,看到呂莊心裏發毛:“怎……怎麽了?”
江橙穎裝作開玩笑的語氣哼道:“昨天晚上你不是還很關心我嗎?現在怎麽看到我眼睛腫了問都不問一下,虛僞!”
“啊!”呂莊恍然,“我還以為你在研究什麽新的化妝方法,涉及到我的知識盲區不敢輕易發言。”
“……”
行吧,韓桐說的“直男”認證無疑了。江橙穎在毛巾掩蓋下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正常人難道不應該關心一下為什麽眼睛會腫嗎?果然是她多慮了,這個人怎麽會對她有別的想法呢?
“不過我覺得沒必要遮着吧?還是一樣好看。”
江橙穎只覺得“嗡”地一聲,滿臉發熱,讓這直白的贊美沖擊地上了頭。
她臉漲得通紅,連忙把整個臉埋進毛巾裏:“我這是在消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