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覆
“你會後悔的!葉疏!你一定會的!!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布滿血絲的眼裏帶着濃濃恨意,明明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卻又狠狠地咬破了嘴唇笑得猖狂。
葉疏不懂,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展眉初。記憶裏的她,向來是一派意氣風發、明朗清麗的樣子。她在他面前素來乖巧,以至于讓他忘了他最初一面所見到的那個飛揚跋扈的展家小姐。
是啊,展眉初從來就是驕傲張狂的,只是在遇見葉疏後悄悄地把那份恣意藏了起來。而葉疏從來不曾知道。
葉疏提劍的手頓了頓,眼前人明明早已力竭,一身白衣盡染血,她的劍鋒卻淩厲依舊,即使明知那一劍所帶功力之微可讓人輕易格開,那人招招往命門刺的狠厲仍讓人膽戰心驚。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圍攻她的人收了手讓出一條路來。
正值嚴冬,地上雪蓋了厚厚一層,展眉初被逼到了山崖邊,被割破的地方血肉翻卷,鮮血濃水剛剛溢出就被凝成了痂,粘住了衣服,每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疼。葉疏低低嘆口氣,終是揮劍,貫穿了她的左肩。
他看見她的身體慢慢後傾向下倒去,然後下落、下落,漸漸被雲霭埋沒。她的眼睛自始至終狠狠盯着他,用那種帶血的、仇恨的目光狠狠盯着他。
他看見她的嘴唇一張一合,她說——
“不死不休!”
……
豁然夢醒。
他探了探自己的身子,又是一身冷汗。
又做了那個夢啊……
十年過去了,每到冬天,他還是會時不時地夢見那天的場景。展眉初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出現在他夢裏,每一次,都是無比狠厲地盯着他,看得他心下發怵,驚醒坐起。
葉疏阖眼靜了會。天色剛曉,身側柳然還在安睡。他輕手輕腳地起床,穿上外衣,出了卧房。
這是展家的故宅,也是現在的葉府。他改了府上所有的格局、房屋,除了靠近後院的那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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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展眉初的房間。葉疏想,他也不是多留戀展眉初,只是多多少少是他負了她。留下這裏,不是對她的補償,是對他自己的慰藉。到底他也成了殺人滅口的兇手,他忘不了她說的那句“不死不休”。
他在裏面坐了一會,然後阖門離開了。
算了吧,展眉初。這些凡事恩怨,就不要帶到黃泉路上折磨自己了。
不死不休。既死便休。
“風伯,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老朽啊,最喜歡重情重義的人了。這姑娘都走了好多年了,你們這些年來每一年都來看她,足見情深意重啊……”
風雪很大,一老一少披着蓑衣慢慢走着,剛踏出的腳印立馬便被遮沒了一半。不遠處的矮房子在這渾然天成的白色裏顯得有些孤寂、渺小,背靠着的懸崖峭壁也染上了白。遠看去,也能生出一股空曠寂寥的美感。
進了林子,風雪便小了很多。蘇曉之取下草帽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後攙着老人家站在了原地。
林然在碑前灌着酒。蘇曉之向風伯示意了下便走到了林然身側,她依着林然的樣子蹲坐了下來,背靠着石碑,搶過他手中的酒壺仰頭就是一大口。清冽的酒順着她的嘴角流下,林然笑了笑,拿衣袖給她擦幹淨。
烈酒入腸,暖胃暖心。
蘇曉之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滿足地嘆聲長氣。她拿着酒壺的手微微傾斜,衣袖一擺,就在地上灑出一彎水痕。
“我記得眉初最愛的就是梅姨釀的桃花酒。”
林然也想起了那些往事,接過她的話頭說起來。
“是啊,我記得梅姨還老被她貶低自己最拿手的梅酒氣得牙癢癢呢。”
“哈哈哈誰叫那人最愛的是三月桃花開……”
兩人笑着笑着停了下來。
冬日就是這點不好,總感覺一沉寂就悲傷了起來。
“平常總萬分嫌棄‘瘋丫頭’‘瘋丫頭’的叫,結果還不是從初春開始就細細養着後院那幾株桃樹,想盡法子存着那些桃花酒留到冬天來。”蘇曉之的聲音哽了哽,說完發狠似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林然看着她微紅的眼眶,伸手攬過她的頭抱在懷裏,聲音低沉幹淨又帶着點暖意。
“梅姨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誰不知道她啊,其實最喜歡展眉初這個瘋丫頭了。”
林然感覺胸前衣服緊了緊,聽見那人悶悶的咬牙切齒的聲音:“那哪是個瘋丫頭,她就是個壞丫頭!”
林然是解開毛皮大衣把她裹在裏面的,不一會就感受到了胸前肆虐而起的溫熱濕意。
林然輕聲“啧”了聲。
還真是個壞丫頭,一聲不吭地走了這麽久,還老把他家曉之弄哭……
他輕輕撫着懷裏人的後背,一下一下,思緒卻随着她低低的哭聲飛到好遠好遠。
眉初那個丫頭,從小就是個不安分的主。展家和林家交好,他和展眉初可說是打娘胎裏就認識了,雖說他比她要大那麽幾個月,但她在他面前總是副頤指氣使的姑奶奶樣。從小到大他跟在她屁股後面不知收拾了多少爛攤子,當年恨得牙癢癢的人,其實過了這麽久,還是挺懷念的吧。那丫頭,對他來說就像妹妹一樣。雖說到處惹禍,卻也幫着他追到了蘇曉之。
她是那麽烈的性子,卻在葉疏面前那麽賢淑良德。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聽到她死了的消息時的憤怒,像全身的血液都在顫抖,恨不得把那個道貌岸然的人削成兩半。他那麽護着的小妹妹,在他面前那麽委曲求全,最後還落得被辜負被抛棄被背叛的下場。
從此他林家就跟葉家結下了梁子。
林然的眼裏迸出星火,葉疏,你且等着!
……
等到天色偏暗,林子裏的兩人才慢慢走出來。
蘇曉之已經睡着了,林然背着她向風伯道別。
“風伯,小輩們先走了。那丫頭當年承您一救,就算最後沒能熬過去,您的恩情我們也記住了。”
風無垠摸了摸自己長到腳邊的白胡子,點了點頭,塞給他們一壺酒,看着那兩人慢慢消失在視線裏。
“丫頭,出來吧。”
風無垠負手站在門前,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屋裏的暖炕上果然出現了一個人。
“我說,你這個壞丫頭,當真準備一直這樣瞞着他們?”
眉初抖了抖身上的雪,把懷裏那壺桃花酒小心抱在懷裏。這可是,梅姨專門為她釀的啊,蘇曉之那死丫頭醉得迷迷糊糊了還說要給她喝光,離開時到底是留在了她墳前。
啊呀,自己說到自己的墳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老頭子我這可是為了你好!”眉初翻出風無垠床底下珍藏的好酒,呷了一口,享受得眯起了眼睛,“要不是我,你每年不用出門就收得到這麽多好酒好肉?”
風無垠看見那丫頭把自己私藏着的酒壇子全抱了出來,氣得吹胡子瞪眼。看那臭丫頭毫不憐惜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只覺心疼。
老夫多年的珍藏唷……
不過也就叽歪兩句,抱怨完了跟着一起坐炕上喝酒。
展丫頭沒說錯,反正林蘇二人每年都會送酒送肉過來祭奠他的五髒廟。
“不過你真要瞞到底啊?”
“不瞞着怎麽辦,這畢竟是展家和葉家的事,沒必要拖他們下水。”
“可是我覺得……”
“行了行了,瘋老頭你再多管閑事我可就把你這的好東西全都搬走了!”
“嘿你這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眉初嘿嘿賤笑着。
其實她真挺感謝這個小老頭的,當初她一落懸崖,不是他出手相救,就她當時那狀況不是摔死就是餓死了,哪活得到現在。
後來他把她救活,兩人說好,如果有人來找她,就對外說,确實救了個姑娘,只不過傷得太重,沒救回來。
眉初想,她也不是矯情什麽的,就是覺得一人做事一人當,這種渾水還是別把那恩恩愛愛的兩人攪進來了。
“行行行!你的事老朽也管不着了,有個小輩來陪我喝酒也好,來,喝!老夫今天非得灌醉你個不懂尊老愛幼的臭丫頭!”
眉初笑了笑,陪他舉起杯。她舉得好高好高,像白日裏坐在那你一口我一口的林然和蘇曉之,對着空氣,對着遠方,一飲而盡。
別了吧,她的——山河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