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告白
江離和趙墨陽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畢業季。
夏天依舊帶着陽光的濃烈，江離的暑假卻是消毒水味的。
她見到了除了過年，平時很少見到的祖母。歲月在老人家的身上征繳重稅，那些病痛锱铢必較地讨要回來，年輕時再怎麽要強，如今也只能躺在病床上耗着日子。江離覺得病號服穿在老人身上十分違和，印象裏的奶奶即使鶴發蒼蒼，也能一口一句地訓她父親，平時作威作福的父親只有點頭哈腰的份。
因為奶奶生病，跟着母親在醫院和家裏之間來來回回，見到趙院長的次數多了起來，見到趙墨陽的次數卻少得很。
有個人時常填充着你的時間和空間，一旦缺席，寂寞和空虛突如其來，成倍成倍地增加，泛濫成災。
每每趙院長親自到高級病房查房，見到江父江母都要寒暄幾句，江離看着趙院長的臉，想象着趙墨陽以後長成這個樣子……還是算了。
長輩之間談着他們的升學問題，說到了兩所中學的對比。市裏最好的初中擢英中學離家遠，稍微差一點的青禾中學離家近，而且青禾的人脈資源多而廣，要是在擢英出了事，怕是鞭長莫及。
“趙伯伯，”江離忍不住問了一句，“趙墨陽最近是不是很忙？”
趙院長笑起來一字眼，大概是與趙墨陽相像的緣故，江離倍感和藹可親：“他啊，最近在補習英語，過段時間你奶奶身體好了出院了，咱們一起吃個飯慶祝，好不好？”
這話當着長輩的面說得江離有點不好意思，趙院長忙幫她打圓場：“您有所不知，我們家的墨陽可喜歡和江離一起玩，每天在家裏都嚷嚷着要來，過來探望您呢。”
病床上的老人倒是笑了笑，招手讓江離過去。
“這兩個孩子都是極好的，将來有機會也都讓他們在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
江離的父親一直在一旁附和。
她不知道家裏說話分量最重的人雲淡風輕地允了她和趙墨陽，從此一帆風順，還以為是愛神維納斯的功勞。
小升初和後來的中考高考放在一起比較實在是不值一提，但是對于正處在這個階段的江離和趙墨陽來說，還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愛在左，情在右，有鮮花，也有荊棘。
暑假過去一大半，江離終于見到了趙墨陽。
“我想你想得快要想不起來了，”江離上下打量了一眼，對面的趙墨陽似乎長高了些，剪了頭發，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你變了好多。”
趙墨陽笑了笑，透着一股少年青蔥的氣息，幹淨，陽光。
“我想抱抱你。”說完他就摟了過來，把她圈在懷裏，心滿意足。
“很熱，你放開吧。”江離推推他的身體，“你想好了要去哪個學校嗎？”
趙墨陽的眉頭聚攏在一起，“這還用問？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江離想到奶奶說的那句“讓他們在一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麽。”
“趙墨陽，”她眼光水潤，泛着光彩格外好看，“你喜歡的是誰？”
猝不及防的問題忽然向他砸了過去，趙墨陽攥着的手心裏出了汗。
“我喜歡你。”
第一句告白如約而至。
暗然滋長的心動，沒有其他人知曉的告白，在九月的前夕悄無聲息地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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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乘車經過青禾門口，身邊趙墨陽的母親喚他們倆快看，注視着沉靜而美麗的綠光樓影，一些莫名的驚奇，喜悅與感動，從江離那充滿渴望的內心悄悄升起。
她從未懷疑過自己要成為青禾的學生。那份稚氣十足的自信，似乎預示了一段奇妙的塵緣，所有的陰差陽錯錯得離譜，她與這裏擦肩而過，也與這裏的人擦肩而過。
報名截止的那天趙墨陽和江離約好要一起遞交材料，趙墨陽早早等在青禾門口，一直到保安催了都沒有看見江離的影子。
趙墨陽的母親勸着他：“墨陽，咱們先報，江離可能有事遲了，要不今天你就白來這一趟了。”
他執拗地等着，希望下一秒江離就會出現在視野裏。路口的車輛來來往往，将近正午的陽光熱得有些吓人，趙墨陽感覺汗水糊了眼睛，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他母親正替他倒水，父親剛剛打完電話。
“已經替你把材料交上去了，去看個學校怎麽就中暑了。”
“他站在日頭下等江離，那麽久多難受啊。”他的母親心疼地說道。
他的父親皺了皺眉頭，“江離的奶奶今天不行了，江家上下都手忙腳亂，估計顧不上報名的事情。”
恢複了之後，被摁在家裏吃過飯之後才放行出門，趙墨陽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離家。開門的是江離，其他人都在醫院裏守着，等最後一刻。
他看見江離眼眶紅紅，那麽多想要質問，或者說責備的話，全都煙消雲散。
江離看見趙墨陽，軟軟地就抱住了他。
“怎麽辦，我好難過。”
“奶奶要離開了……”
“我來不及跟你上同一所學校了……”
想起來的時候打電話過去，招生辦抱歉地說已經截止了。
趙墨陽只稍微比江離高了一點，少年想把少女擁在懷裏還略顯單薄，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說道：“沒關系，我會去找你的。”
十二歲的江離全盤接受了十二歲的趙墨陽給出的所有承諾，那時她只覺得，除了父母，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就是趙墨陽了。恍然不知，趙墨陽的溫柔猶如天羅地網，等她沉溺的時候，便會萬劫不複。
陽光出奇地好，透過蒙塵的玻璃斜斜地照在身上。
睜開眼，江離在這個短暫的夢裏，夢到了所有人，獨獨不記得自己。卻清晰地在父親母親的眼裏，目送自己的背影漸行漸遠。
小時候在幼兒園門口，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紛亂的人群裏，父親無比清楚地目送自己孩子的背影——背着一個紅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只要一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江離的視線就會和父親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那時就算是再忙，也會有這樣溫馨恬淡的時光。
還有一次和趙墨陽吵架，其實是她單方面欺負他——被母親狠狠訓了一頓。滿心委屈無處傾吐，就拿筆記本寫了整整一頁。結果晚飯的時候母親居然說，你今天寫的那篇文章比你之前的作文好多了。
文章？那是日記好不好？！母親繼續淡定評價道，果然真情實感才能出好作文……至此，江離的第一篇日記成了她十二年的唯一一篇日記。
誰也不知道歲月如何掩人耳目地滑過，當她驀然回首，驚訝地發現，自己再也不是那個追風筝的女孩，跑啊跑，眼巴巴看着它悠悠飄得更遠。她的每一個步伐，都開始遠離最親近的人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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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墨陽因為要軍訓的緣故，提前半個月去報了到，而擢英沒有軍訓，江離比他多出了半個月假期。她在家裏無所事事，撐了把傘就跑去青禾，坐在操場最不顯眼的樹影下欣賞他們的飒爽英姿。
趙墨陽因為白的緣故，還是很好找到的。他很認真地擡着腿，旁邊的小黑個一臉懶散，兩個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止是江離這樣覺得，很快教官走過來拍了小黑個的腦袋，估計是被訓了。
終于捱到了休息時間，廣播通報全體可以休息半個小時，江離遠遠地看見趙墨陽走出了操場，拿着杯子排隊打水，于是也繞着操場外圍走了過去。
江離穿着淺藍色連衣裙，在一色軍綠之中特別突兀，還沒等到她開口叫趙墨陽的名字，他就因為大家的議論注意到了江離。
“這個女生是誰，長得好漂亮！”
“唉，她是我們學校的嗎，是新生嗎？”
他原本還想着，再怎麽漂亮，也沒有他的江離好看。誰知瞥去一眼，江離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連忙拉着她的手，去了一個人少的樹蔭，“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你，”江離提了提手裏的保溫杯和便當，“我媽讓我帶的晚飯，還有特地做的果汁，你們軍訓好辛苦。”
趙墨陽接過杯子，杯壁上的涼意從掌心直透到了心底。他們兩個人坐在角落裏，還是有人一直朝這個方向看，趙墨陽有了一種自己的東西被觊觎的感覺。
時間很快就到了，趙墨陽一口氣把果汁喝光，讓江離去校門口的奶茶店裏等他。
江離不依：“我想在這裏等你。”
“……”他要怎麽跟她解釋，這裏的目光都不懷好意，他很不爽。
“完了之後帶我去看看你們學校，畢竟我差一點就成了青禾的學生。我要在這裏等你。”
回到隊伍的時候，幾個男孩子都湊上來問剛剛那個女生跟他什麽關系，趙墨陽舔了舔嘴唇，帶着少年意氣。
“我女朋友。”
将近六點的時候趙墨陽脫了帽子來找江離，她站起來伸手摘下他額頭上的一根草屑。旁邊走過的一群男生帶着羨慕嫉妒地起着哄，江離不明所以，趙墨陽卻心情大好，一臉笑容。
他牽過她的手，“走，我們去吃飯。”
黃昏斜斜，林蔭道的風帶來陣陣涼意。趙墨陽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帶着江離逛其實他也還未熟悉的校園。
江離悄然立在親切卻陌生的圖信樓下，不由得感到有些悵然若失。從小積攢的話，竟全都沉澱了下來。
青禾，委于她心的太多太多，錯過的三年，也許将要浸透淚水與歡笑的時光，叫人怎以輕巧的言語說出。她對這片土地已暌違多時，稚時的執念與情非得已的擦肩，越發使情感濃烈了起來。
“說好了要跟我一起的。”
趙墨陽嘆了口氣，大約是被曬了一天的緣故，臉色都透着紅暈。
江離默。
青禾不再是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景，而是一份期許，一份承諾。當她在這裏徜徉，安詳而又美好，每棵樹帶着晚風，都以沉默的樂音，向她發出低低絮語。
也許有通幽曲徑，卻可于幽微處曉明；也許有花木深森，卻可別有風景。
他們本可以一起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