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秋。
院子裏原本翠綠的樹也已經褪了顏色,枯黃的葉子落了滿地,被風吹卷起,又洋洋灑灑飄落下。
小丫鬟的衣裳還有些單薄,提着一個食盒,哆哆嗦嗦地穿過冷風走來,繡花鞋踩過落葉,伴着沙沙聲走到了屋檐下,她敲了敲門,也不等屋裏人應聲,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這般天氣裏,尋常人家早已經在屋子裏支了炭盆,這處院子雖大,門窗雕花精致,卻蒙了一層灰敗,屋裏屋外皆是冷秋的刺骨寒冷,可門一關,至少擋住了外頭的冷風。小丫鬟肩頸一松,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步子不停,提着食盒到了桌前。
她揚聲沖屋內喊道:“夫人,吃飯了。”
內室裏傳出簌簌聲響,過了半晌,才有一人腳步虛浮地走了出來。此人鬓發淩亂,挽着婦人的發髻,衣裳樣式老舊,可也能看出從前料子極好。她緩緩在桌前坐下,攀着桌沿的指尖通紅。
她看着小丫鬟,先問了一聲:“沈郎呢?沈郎何時來看我?”
“夫人,老爺不會來見您了。”
“他今日不來,明日會來嗎?”
“夫人,老爺已經許久沒有來過了。”
女人眼神黯了黯,攥着衣角,不再開口。
小丫鬟見慣不慣,從食盒中将飯食端了出來,又将筷子遞到女人手中,又道了一聲:“夫人,吃飯了。”
女人伸手摸了摸瓷盤的邊緣,輕輕地道:“涼了。”
小丫鬟撇了撇嘴,開口似是抱怨,卻也已經是習慣,“今日是老爺迎娶十六夫人的大喜日子,廚房裏忙得不得了,哪裏還有人顧着這邊。夫人快吃吧,今日托了十六夫人的福,還留了盤肉呢。”
盤中的肉片已經冷卻,表面浮了一層雪白的油脂,看着生不出半點食欲。
女人猛然擡起頭來,平靜無波的眸子裏忽而迸出無限怨憤。
Advertisement
“沈郎……又娶妻了?”
……
郁桃只覺得自己的意識沉沉浮浮,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隔着朦胧的夢境,她仿佛也能感受到深秋冷室裏單薄衣裳掩不住的寒冷,待到她好不容易從夢中抽出身來時,已是滿身冷汗。
郁桃睜開眼,看着頭頂的床幔,只覺得腦袋昏沉,精神疲憊,仿佛身體也随着意識沉浮掙紮了許久,一時回不過神來。
她下意識地伸手往旁邊一探,卻摸了個空。
她收回手,縮回被褥中,臉蛋埋進溫暖松軟的被子裏,摸了摸胸口,回想起方才的夢,心中有些餘悸。
方才做的夢像當真經歷過一樣,讓她如今醒來了還有些後怕。郁桃知道自己是做了個夢,夢裏頭那個在深宅後院裏自怨自艾的人也是她,她分明知道這是個夢境,可直到現在醒來,仿佛也能感受到夢中人陡然生出的哀怨憂愁。
外頭忽然傳來了下人們輕輕的說話聲,郁桃撐起身子,很快便有小丫鬟推門進來,是沈家的侍女雀兒。
“少夫人,您可總算是醒了。”雀兒捧着銅盆進來,歡喜地道:“少爺一早便起來了,特地囑咐奴婢,讓奴婢不要吵醒少夫人,奴婢過來瞧了好幾回,可總算是等到您醒了,少夫人是忘了?昨日少夫人特地叮囑奴婢要提醒您,今日表姑娘要來呢。”
聽她這麽一說,郁桃可總算是想起來今日是什麽日子。
雀兒口中所說的表姑娘是程慧蘭,她新婚夫君沈度的表妹,是沈度姑姑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秀才,後來程父考中了功名,被派至邊陲小城做了知縣。程慧蘭身子骨弱,三天兩頭就要病上一場,程父做官的地方風沙大,在那一直養不好身體,而沈家在江南,因此程慧蘭時常過來小住一段時間,年年都來。
郁桃與沈度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兩家是鄰居,兩人自小就在一塊兒玩,小時候互稱兄妹,沈度一直護着她,郁桃常常往沈家跑,找隔壁面容俊俏溫和有禮的哥哥玩,她來的次數多了,自然也見過了程慧蘭。
前幾日,就是她和沈度的大喜日子。程慧蘭每年都要過來,本來今年也能正好趕上這大喜日子,只是她住的遠,一路趕來要費不少時日。原先她已經提早出發了,只是不巧,偏偏路上染了風寒,途中休息耽擱了幾日,竟是錯過了。
人還沒來,消息就先到了,說是程慧蘭今日就到。
往年程慧蘭過來,也是郁桃與她玩得最好,因而這回程慧蘭來,最期待的也是郁桃。
郁桃心中惦記着,不由得催促雀兒動作快些。
等雀兒幫她将發髻挽起,郁桃瞧着鏡子裏的自己,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夢來。
夢裏頭她住的院子雖大,卻十分落魄,如今回想起來,竟正好是她如今住的這間,是沈家的正院,她是大婚後才住進來。夢中自己形容枯槁,口中喚着‘沈郎’,這‘沈郎’……該不會就是自己的新婚夫君沈度吧?
郁桃心中嘀咕,夢裏頭的‘沈郎’可真是濫情又無情,冷落了正室不說,夫人都還娶到了十六位。夢到底只是夢,她與沈度感情正好,沈度哪像是那樣的濫情之人,哪會娶什麽十六夫人?要是當真娶了,恐怕連沈度的爹娘也不會同意。
若說天底下最疼郁桃的人,除了她爹娘以外,也就只有沈家人了。沈夫人只一個兒子,便将她當做親女來看待,沈家上下都稀罕她,沈家世代行商,最多的就是金銀之物,當初下聘時,光那一箱箱的金銀都險些晃花了郁老爺的眼,差點便讓這個清高的老書生生出了後悔的念頭。聽沈度的意思,那還是沈家長輩一塊兒定下的,恨不得将所有好東西都送過來。
不論是她嫁給沈度前,還是她嫁給沈度後,沈家長輩都最是疼她,若是沈度敢娶什麽十六夫人,恐怕就是沈夫人先将沈度的腿打斷。
這才剛成婚不久,她就做了這樣的夢,當真不吉利。
郁桃正想着,屋門吱呀一聲,一名藍衫男子推門走了進來。她轉頭看去,視線方觸及來人的面龐,便下意識唇角彎起,露出了一個甜蜜羞怯的笑,杏臉桃腮,酒窩淺淺,霎是可人。
沈度含笑走進來,他從雀兒手中接過一支粉桃玉簪,親自替郁桃插上,對着銅鏡中的人打量了半晌,這才透過銅鏡看着她問:“怎麽今日這麽早就醒了?”
雀兒退到了一邊。
郁桃一下将自己的夢忘了個幹淨,聞言,連忙道:“今日是慧蘭要來,我可是要在門口接她的。”
“慧蘭還不知道你是什麽性子?”沈度笑說:“你自小就貪睡,每日不到日上三竿就不起,慧蘭見過的難道還算是少?想來,她來時就沒想過見到你迎她。”
郁桃臉頰通紅,支支吾吾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得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從他手中奪過另一支粉桃簪子,自己戴上了。
沈度摸了摸鼻子,又說:“正好,要是她來了,你也有個伴,我白日裏還在想,我每日出門做生意,留你一人在家,若是你覺得無聊可怎麽好。從前慧蘭來的時候,也是你與她玩得最好,這回正巧讓她陪着你。”
郁桃問他:“那慧蘭來了嗎?”
“……倒也真沒有。”
郁桃一下又高興起來。
等她收拾好,一出門便正好聽到下人提到了表姑娘,竟正好趕上了程慧蘭過來。
郁桃提起裙擺,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沈度伸手,一時竟沒拉住她,只得無奈地跟了上去。
跑到了堂屋,果然見到了表姑娘。許是又生了場病的緣故,程慧蘭身形消瘦,面色也有些蒼白,她見了郁桃與沈度,眉眼彎彎,也是歡喜的模樣。
郁桃拉着她說了一番寒暄的話,又見她面容疲倦,只好戀戀不舍地放她去歇息。本是想等她休息好了再玩,不成想,到了晚上,程慧蘭的丫鬟又出門來,說是表姑娘忽然頭昏,許是舟車勞頓,病情剛好的緣故,竟是又開始發熱了。
衆人連忙去請大夫,一番折騰下來,等郁桃回過神來,就已經到了夜裏頭。
郁桃悶悶不樂,臨睡前還拉着沈度念叨,說是等明日程慧蘭身子好了,再去尋她一道玩。沈度聽她在耳邊念叨,腦袋昏昏沉沉,連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應和得也含糊。
……
當夜,郁桃又做了夢。
夢裏頭的她仍然住在寂寥的正院,院子裏秋葉落了一地,主人與丫鬟都無暇清掃。她身邊只有一個小丫鬟伺候,一日三餐都得小丫鬟親自跑到廚房裏頭讨來,除了給她送飯,平日裏,小丫鬟也不見人影,只有她坐在窗前,望着院門的方向,等着人來。
院子冷清清的,平日裏等着的人從來不會踏進來,可這回卻來了客人。
來人一襲白衣,弱柳扶風,郁桃在夢中想了許久,也許是到了夢中連反應也變得遲鈍了,她想來想去,才終于想起來這人自己白日就見過,是沈度的表妹,程慧蘭。
夢中,小丫鬟急忙從院外跑來,在程慧蘭跟前站定,低着頭,脆生生喊了一聲:“二夫人!”
郁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