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22)
鲟鳇魚脆骨和鲟鳇魚膠都奉在皇帝與太後面前。帳外歌舞嘹亮,春日頭魚捕撈的成功是大大的吉兆,自然要歌頌上蒼,順祈一年風調雨順,水草豐美,牛羊肥壯。
完顏綽嘗了一口鲟鳇魚脆骨,擱下筷子。帳內侍奉的有數十個親信大臣,她獨獨對王藥招招手:“王樞密,你來嘗嘗這個!”
王藥略有尴尬,覺得她未免太大膽了,然而蕭邑沣也跟着拍着手喊:“愛卿來!”
他只好過去,完顏綽對阿菩道:“把王樞密的碗筷取來。”然後自然而然地夾了好多脆骨和魚膠在王藥碗裏,笑道:“今日協助陛下鈎魚有功,賞你的!”
這時,他們倆都分明聽到了憤懑的一聲“哼”,然後一雙筷子“啪”地落地。完顏綽側頭看過去,王藥只看見她雙目冷冽,過了一會兒嘴角一勾,鳳目卻也翹起一個惡毒的弧線,她淡淡道:“怎麽,虎古大人有意見?”
這位虎古大人也是蕭氏皇族,懾于完顏綽的氣勢,俯身揀起筷子,粗着喉嚨道:“沒啥。”嫉恨地看了王藥一眼。
完顏綽朗聲對群臣說:“王樞密護駕有功,保護皇帝平穩登基有功,平叛有功,如今又是帝師。無論是賞功也好,還是表示尊師之意也好,難道有何不妥?”
話,大家不敢說什麽。但是宴會散去,群臣回各自營帳休息,王藥的肩膀被蕭虎古用力一拍,他回頭道:“蕭大人可是有賜教?”
蕭虎古笑道:“你是帝師,誰敢教你?不過是今日晴好,冰面又厚,想邀請王樞密跑馬打冰球去。”
王藥瞥瞥不遠處的冰湖,早晨陪蕭邑沣鈎魚時的膽顫又浮上心頭,他擺手笑道:“什麽帝師?太後客氣而已,蕭大人不必擡舉我了。王藥雖然會騎馬,但是冰球從來沒有玩過,還是不去出乖露醜了吧!”
蕭虎古把他肩頭一摟:“帝師大人,玩的玩意兒,學學就會了。你雖然是漢人蠻子,當不得太後和陛下都器重你,說不定哪天給你擡了籍,賜個姓,就是正兒八經的契丹人了。既然橫豎是要當契丹人,若是連契丹人玩的東西都不會,才真心叫出乖露醜呢!帝師大人不嫌棄,我來教你,包教包會!”
王藥挑着眉斜睨他,臉色已經峻然起來。
随着他們離太後的營帳越來越遠,而離冰封的大湖越來越近,蕭虎古更加放肆起來,撒開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馬:“怎麽,只會騎女人,不會騎馬?只會日球,不會打球?”
王藥本不是輕易會被激将法激中的人,但是今日這挑釁實在太赤_裸裸了,他胸口起伏,幾乎想和蕭虎古打上一架。蕭虎古笑得張狂,周邊也圍過來一些人,開心地聽他們說話。蕭虎古哈哈了一陣,對周圍人說:“都散了吧!早晨在冰上走一走,這慫蛋尚且戰戰兢兢的,今日還要上馬打球,只怕要吓死。萬一吓得晚上胯_下抽筋,伺候不了太後,咱們罪莫大焉!”
他的臉上驀然挨了好大一個巴掌,蕭虎古不料這個看起來文弱的“漢人蠻子”手勁這麽大,耳朵“嗡嗡”響了一陣人才反應過來,當場臉都成了豬肝色,捏着拳頭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反擊這位太後的新寵。
王藥冷笑道:“這算是我押的注。要是這冰球我打輸了,再請你打回來就是!”袖子一拂,也不再多話,到了馬廄前挑出自己的馬,上鞍鞯、緊肚帶、順好馬镫和缰繩,最後在四蹄上包好防滑的稻草,飛身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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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虎古氣哼哼摸了摸滾燙火辣的臉頰,揮揮手對自己的幾個奴仆道:“把我的冰球拿來!今天好好玩他娘的一場!”
打球雙方各有三人,每個人在馬上持一根頭部彎曲如偃月的球杖,冰湖兩端間隔百丈,各設立一個用花彩結紮起來的小球門。規則很簡單,哪一方把球打進球門的次數多,哪一方就贏。王藥試了試球杖,少頃就找到了感覺。而馬匹在冰上略有點打滑,不過只要掌控好速度,也不是大問題。
他不算彪悍強健,但算得上靈活聰慧,輸了兩遭,便明白了贏的方法,接下來順風順水,只見那外頭紮着彩綢的冰球,不斷地朝對面蕭虎古的球門奔去,攔截的人雖然一波接一波,但見馬上的王藥左沖右突,腰肢健而軟,無論是禦馬,還是打球,都靈動得叫人應接不暇。眼見到了對面球門附近,他比了比方向,一擊球杖下去,那彩球在冰面上方躍起一個弧度,落到冰面之後又一個漂亮地滑動,不偏不倚進了球門。
圍觀的人發出了歡叫。王藥拱拱手道:“出汗了。南院還有些朝務要等處置。不奉陪了。”
蕭虎古救球不及,眼睜睜又叫王藥贏了一道,面子又下不去,剛剛挨的一巴掌估計還回來也是無望的了。
他氣哼哼地用球杖一擊冰面,一陣冰面碎開的“喀嚓”聲從深處傳了過來。
“不好!”蕭虎古整個人往冰面上一趴,把自己當冰球似的用力往岸邊滑動。
但此時,王藥剛剛上馬,腳套在镫子裏,饒是聽見了這令人膽寒的聲響,也不及反應。身下乘坐的馬匹雖然是訓練有素的戰馬,但是到底還是牲畜,本能地嘶鳴一聲,又本能地飛奔起來,任憑王藥怎麽拉扯缰繩也停不下來。馬蹄在冰面上不斷地打滑,“喀喀”的動靜越來越響,宛如是春日隐隐的驚蟄雷聲,似乎是從湖底深處不斷地震上來。
馬兒終于一個趔趄,滑到在冰面上,沉重的身子砸在冰層上,王藥瞬間蜷身護住腦袋,但緊接着,他感覺身子下面一蕩,細碎的“嚓嚓”聲随着碎開一道道冰裂紋的淺藍色冰面同時出現,輕微而令人怖畏到極處。
他已經來不及做任何動作,便和他的馬一起,随着裂開的碎冰一齊掉落到湖水裏。
水的溫度比冰面略高,但這溫暖的錯覺只是一瞬間而已,冰冷的水剎那淹沒了王藥和他的馬,衣衫變得無比沉重,渾身血脈的溫度仿佛都在這片刻間被湖水吸取了。呼吸停滞住,頭頂上是一片奇妙的毛玻璃似的眩光,無數的魚群朝着空氣充足的地方游過來。
而在冰面之上的人看來,此刻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漆黑的窟窿,吞沒了一人一馬——此人,正是太後的新寵——王藥!
☆、獲救
陰暗的書閣、藤蘿的庭院、嘈雜的考場……母親的眼淚、父親的巴掌、表妹的垂首……無數亂象裹在一起,最後化作一條黑暗而漫長的甬道,他在甬道裏跌跌撞撞地走,總是走不到頭, 走得漸漸無望起來。
突然, 他隐隐聽見有人在雲空之外喊他的字:“卻疾……卻疾……”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 清晰得連語氣裏哽咽的哭腔都感受得到,響得耳膜都在一陣陣震顫,心都在一陣陣震顫!
他茫然四顧, 然而四顧皆茫茫。只是剛剛狹長黑暗的甬道盡頭, 似乎亮起了一點點微光。他繼續跌跌撞撞,朝着那微光走去。
光線仿佛有毒一般, 愈是走近, 愈是覺得頭疼欲裂,胸痛欲炸。可是為了那一點點光, 他還是努力地走下去,死, 都要在光明處死!
微光漸漸刺眼,甬道也漸漸寬闊,他驀然睜開眼睛,湧進來的光線刺得他眼睛一道痛起來。一片模糊的白色漸漸消退,他看見了面前的人,确切地說,是看見了她眼角的一滴淚水,水晶珠似的垂着,一會兒就滴落不見了,但旋即,又挂上了新的一滴。
不過,當他眼睛睜開,那雙眼尾上翹的鳳目變彎了,她哭腔中帶着喜悅:“卻疾,你終于醒了!”
王藥脹痛不已的胸被她的粉拳捶了一下,頓時骨頭縫裏都酸痛起來,他覺得喉頭發腥,怕自己要吐,頭剛一偏,面前的人已經眼疾手快取了個盆在他面前。他閉着眼睛拼命地嘔,鼻子裏一股股惡臭,自己都覺得難受,但端盆的手沒有絲毫不堅定,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說:“好啦好啦,吐出來就好了。”
王藥睜開眼睛,這次更加清醒,看見是完顏綽親自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紋繡的花藤,端着一盆他的嘔吐物正在端詳。看了一會兒回頭吩咐:“還有一點點血絲,叫禦醫再過來診脈,務必仔細小心,不能稍有疏忽怠慢!”
宮人接去了盆子,又重新端來一盆溫水。完顏綽好像事事都喜歡親力親為,又是親自淨了手,擰了手巾幫他擦臉、擦頭,嘴裏絮絮地問:“還在發燒,要不要喝點蜂蜜水清清火氣?還是喝點姜湯袪寒?晚上想吃什麽?要清淡的呢,有清炖的魚湯,清炒的幼獐子肉,滑山雞片,還有……從上京的火室裏加急送過來的嫩胡瓜和荠菜。”
王藥明明胃裏脹滿毫無胃口,卻給她說得咽了口口水。他擡頭問:“怎麽把我救上來的?”
完顏綽嘆息道:“聽到消息時,可吓死我了!他們說你掉到冰窟窿了,偏偏不懂在冰窟窿裏怎麽自救——原該是盡力向上浮起,整個身子往冰面上趴住,等着人鈎魚一樣拖你;可你呢,大約仗着自己會點水,自顧自就撲騰起來,撲騰到冰面下頭去了!上頭的人拼命鑿冰,就聽見你的頭在冰層上撞,過了一會兒冷得沒力氣了,就不動了。”
王藥自己都聽得後怕,眨着眼睛問:“後來呢?”
完顏綽剜了他一眼:“後來?後來他們把我叫過去了。我在湖邊上喊,誰下水去救人,救上來活的,賞頭下軍城(1)兩座;撈上來是死的,也賞頭下軍城一座!若全部怕死不敢去,就每人賞一塊‘膽小鬼’的佩巾,天天挂在腰上提醒自己!”
這一說,當即有三四個水性好的勇士脫了衣裳,喝了半壺烈酒,拿殘雪抹了抹身子,“撲通撲通”紛紛從冰窟窿裏跳下去,冒着嚴寒救人。王藥會點水,雖然昏迷,嗆得倒不厲害,撈上來之後胸口還是溫的,呼吸也還在,只是渾身幾乎都紫了。當即送進太後的禦幄,幾層毯子暖着,所有的軍醫、禦醫都傳過來看病。
好在他自己身子骨也算結實,罪是受了不少,慢慢也就回了溫,今兒終于醒過來了。
王藥掙紮着起來:“我這是睡了幾天了?怎麽渾身都酸得厲害?”
完顏綽扶着他:“兩天了!第一天冷得冰塊似的,第二天熱得火爐似的。今天才算正常。”
“哦。”王藥應了一聲,突然想到什麽,側頭問身邊的完顏綽,“我冷的冰塊似的,熱得火爐似的,你怎麽知道?”
完顏綽嗤之以鼻:“我怎麽知道?你說我怎麽知道?衣不解帶地伺候你,大概人家都笑我不像個太後,倒像個使喚丫頭!”
王藥一陣心疼,但又有些莫名的憂慮,掙紮着穿戴衣物:“我要出去走走。”
完顏綽異常體貼:“好。出去走走也好,活動活動筋骨,呼吸點新鮮空氣。就是要多穿點,今日下了一場春雪,雖是放晴了,還是雪後寒。你還在發燒,別弄得加重了。”
她似乎看出王藥的那一絲疏離,一出帳門就自覺地離開他兩步,一個眼神,示意忽絡離扶着,自己慢慢跟着他在氈包間散步。王藥看看遠處的大湖,冰層又結上了,皇帝鈎魚和他落水的窟窿都不見了,雪後的冰面上是一片白皚皚,連着四周的山,四周的樹,都是這樣白皚皚的。空氣清新冷冽,他渾濁的肺頓覺一陣舒服,心裏的憤懑也少了些,回頭對完顏綽笑道:“我還是小時候,在臨安的湖裏游泳,那時還算水性好的,洑水的技藝同齡孩子中沒有及得上我的。沒想到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到底翻了船,栽了跟頭。”
見他笑,完顏綽也跟着微笑起來,點點頭問:“臨安府是晉國的陪都麽?”
王藥點點頭:“正都當然是汴梁,不過臨安風景優美,物産豐富,九州絕勝之處!有才子填詞贊臨安——”他驀然停了口,笑容凝固在臉上。
完顏綽恰恰從他身後三步的地方趕上前,擡頭循着他的目光望着不遠處這片氈包群裏最高的崗哨,上頭插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沒有挂旗幡,反而挂着一枚人頭。那雙死人的眼睛無望地張着,嘴也張着,脖頸處的鮮血已經凝固成紫色,而那灰色的臉頰上,可以清晰地看見幾根紫綠色的指痕。
王藥望向完顏綽,張口結舌質問的話都說不出來。
完顏綽點點頭:“沒錯。蕭虎古。他害得你差點送命,我叫人砍了他的腦袋!”
王藥狠狠一口氣憋在胸口裏,好一會兒說:“草菅人命,總不是好事!”
完顏綽冷笑道:“草菅?他管不好自己的嘴,又管不好自己的手,不殺他,我出不了這口氣!卻疾,你放心,殺了他,等于我昭告天下,誰敢和你作對,就是和我作對,我就要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她昂然地站在一片殘雪的寒冽春風裏,任憑頭上的金珠被風吹得飄拂在耳邊,發出響動,任憑身上的衣袂在風裏卷動似最美麗的粉牡丹。
她豔美得像她身上紋繡的曼陀羅花,劇毒無俦!
王藥竟然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氣恨蕭虎古,若是可以重新和他打一場架,我都覺得自己要好受些。”
“你真迂!”
王藥冷笑道:“我不迂!但是,君子之為善,仰不愧,俯不怍,明無人非,幽無鬼責,坦坦蕩蕩,心逸日休。”
完顏綽嘴唇抖動了幾下,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挽得緊緊的:“卻疾!我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不是說,花開堪折直須折,人生得意須盡歡!我們倆,君無妻,我無夫,我們怕什麽?!”
王藥心軟下來,搖搖頭說:“我不怕,但我也不想有愧于心。阿雁,我這二十多年,做錯的事太多!不孝父母,不忠國家,不能以言行為世人榜樣,臨婚逃避,也對不起在臨安等我的那個人……做了那麽多年壞人,原來以為糟蹋自己就可以忘掉愧疚,現在,好不容易重新活過來了……”
他聲音有些哽咽,擡頭又看了看那個人頭,死去的是活不過來了,或許那日活不過來的也會是他。他長嘆一聲,對完顏綽說:“求你,對他的家人好一點!”
她的小嘴兒抿着,沒有在旁人面前那種殺伐果決的淩厲,反而是帶着一些邀功卻不被他理解的小委屈,好一會兒才說:“好吧。”
王藥咳了兩聲,完顏綽回轉顏色,又重新挽住了他,輕輕地為他順背。王藥目視她說:“寬嚴并濟,才能禦下治國,你應當比我懂。”
完顏綽點點頭,扶着他慢慢往回走。王藥毫不拒絕她的扶掖,坦然地四下看着雪景,或遠或近,好多人正在注目,他也沒有絲毫羞愧。到了他們住的大氈包裏,王藥有些不勝疲憊地坐在地鋪上,完顏綽體貼地說:“累了吧?我叫人進來給你捶捶腿?”王藥搖搖頭,慢慢躺了下來。
完顏綽沉默了一會兒:“卻疾,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1) 頭下軍城:頭下,又作“投下”,是契丹族在戰争中虜獲俘虜後,朝廷選地方安置這些奴隸,設置州城,大的為頭下軍州,小一點是頭下軍城,再小,還有頭下軍縣和頭下軍堡。既是私屬,也算是依附朝廷的。一般賦稅歸領主,酒稅交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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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個甜章,然後就是下一卷,矛盾問題開始出現,要挺住。。。
☆、篝火典儀
王藥捂住她的嘴,慢慢地把頭埋在她的胸口,她衣領的風毛拂動着他的臉頰,癢癢的, 暖融融的, 王藥擡起頭,迷蒙地似在索吻:“阿雁, 我生而有罪……”
他是第二次對完顏綽說這話。如果說那次在牢獄裏還帶着些演戲的成分,今日的他,仿佛真的在等待救贖。完顏綽低頭吻他, 他的額頭滾熱, 嘴唇卻冰涼的。“卻疾,你別想多了, 你還在生病。好好把身子将養好, 答應我,好麽?”
王藥仿佛不願意分開似的, 昂着臉閉着眼睛找她的嘴唇,完顏綽只能把話咽進肚子裏, 應和地吻他,直到自己也坐不住,頹然倒在他身邊。
他的手開始上下撫摸着她,本來就急促沉重的呼吸越發粗重起來。完顏綽按住他:“卻疾,你在生病!你不許糟蹋自己!”
王藥很聽話似的,委屈地說:“那我摟着你可好?”他很快抱着完顏綽,陷入沉沉的睡夢中,大約真是病了,夢中呓語不斷,卻聽不懂在說什麽。完顏綽一夜沒有好睡,到了淩晨,幹脆不打算睡了,一邊撫摸着他的臉頰安慰他,一邊想自己的心事。
春雪第二日又下了起來,原定的行程又耽誤了。大家只能在湖邊繼續安營紮寨。好在這片地方有山有水,草木也豐足,無論是人還是帶來的牲畜,都不愁飲水和燒柴。第四天天才放晴了,而且一下暖和起來。地上的雪很快化了大半,陽光照在山頂的殘雪上,照在山坡的樹木上,都像給雪勾了一層金邊似的。
完顏綽對已經不再發燒,身子骨好了王藥笑着說:“難得又是個好天!明兒中午再開拔,今晚上燃篝火,大家好好開心一場!”又湊近笑道:“禦醫說,你也恢複得差不多了。我帶着甘州甜醴和羊羔兒酒,想喝嗎?”
王藥被她燦爛的笑容感染,又聽說還有酒,頓時眼睛都亮了!“卻之不恭!這有酒的篝火宴,是無論如何都要參加的!”他笑道。
午後,氈包間的空場上開始堆起柴垛,靠近皇帝和太後禦幄的那片空地前堆得尤其高大。小皇帝拍着手笑道:“今晚又可以玩咯!”完顏綽對他也和顏悅色,親昵地戳戳額頭:“放了幾天野馬沒跟帝師學着,只怕今晚要關營帳裏不許出來!”
三歲娃娃哪裏聽得懂反話,眨巴着疑惑的眼睛看看完顏綽,最後委屈地說:“我沒有犯錯啊!我今兒好好吃飯飯的!”說着,嘴一扁,眼淚都要下來了。
王藥給他逗得都笑了。蕭邑沣現在跟着衆人,對他也換了稱呼,可憐巴巴地瞟過去:“帝師!我真的好好吃飯飯的!”
王藥對完顏綽作揖道:“求太後寬待陛下!”
完顏綽“噗嗤”一笑,又點點皇帝的小腦門:“好,那要看你今晚表現好不好!”
蕭邑沣明白過來一般,點點頭說:“啊,就是那個——”還沒說完,嘴被捂住了。完顏綽虎了臉:“現在廢什麽話?晚上想不想出來玩?”小皇帝頓時一吓,把剩下的話都吞回肚子裏了。
王藥不知道完顏綽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見她笑得詭異,知道問不出來,只能搖搖頭自顧自查看各處防火溝是否挖得夠深。低頭久了,擡頭一望,只覺得這日天空一碧如洗,天高雲闊,真個有詩中所寫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感覺。再四下看看,大約各處都打掃幹淨了,連旗杆上挂的那個人頭都收下去了,反倒是四處挂着五色的小幡,書寫着契丹文,點綴得這灰綠色的早春也宛若春光般五色缤紛起來。
天很快暗了,篝火“哔哔啵啵”響起來,如往昔一樣,人們開始圍着篝火載歌載舞,完顏綽穿一身紫色長袍,暗金的邊緣,密密織繡的高山曲水和天鵝振翅的暗花。頭頂金冠比王藥見過的哪一頂都要精致:金箔打做花葉,金絲串着渤海郡的大東珠和鄯善郡的碧玉,在金冠上顫巍巍地抖動。
她見王藥傻乎乎在看,嘴一抿,似笑不笑地略略低頭。柴燎禮是由皇帝主持的,小小的娃娃有些緊張的模樣,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奏樂!”
羌笛、琵琶、羯鼓、阮琴……雖沒有中原中和韶樂的莊重典雅,但和聲和諧,別有一番輕靈動人的妙處。蕭邑沣又奶聲奶氣吩咐:“獻太宰!”
一頭毛色純青的公牛,和一頭毛色雪白的母羊被拉着繞火堆一圈,然後放出頸血,倒上烈酒,奉到皇帝和太後面前,先祭天,再祭地,最後奉上了兩只金杯。
完顏綽對王藥說:“陛下小,不能喝酒。”自己率先把摻着牛羊鮮血的一杯酒一飲而盡。
王藥沒有多想,道:“那臣代飲。”取過一盞血酒,看了看那赤色的酒液,一口抿下去,倒也沒有想象中那種難忍的腥膻,反倒帶着一些新鮮的腥甜,酷烈爽口,別有滋味。
他一杯下肚,那裏跳薩滿的婆子渾身都抖動起來,然後用他聽不懂的歌詞高亢地唱了起來,随着她的一群傩師也一道唱得震天響。王藥分明看見,完顏綽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羞澀的笑意,雖然轉瞬即逝,但是異常分明。
不知是否因天氣寒冷下來,兩名中年婦人捧着一張羊羔皮過來,羊皮兩端綴着兩只銀螭,一頭擺在完顏綽腿上,一頭擺在王藥腿上。又兩名貴族男子笑吟吟上前,在羊皮上放了一對小弓箭,箭頭上不是箭镞,而是綁着火絨。
完顏綽拈弓搭箭,把箭射到了篝火的最上方,頓時騰起一道赤紅的烈焰。她把弓遞給王藥:“該你了。”
王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她又下套了。完顏綽帶着些哀求低聲道:“王卿,該你啦!”
王藥不願拂她的意,便也準準地把一支火絨箭射到了篝火頂上,又騰起一簇烈焰,兩道火光瞬間并為一道,四面散出金光閃閃的火星。完顏綽的臉在這樣的金光中變得柔美異常。她的手從羊羔皮下頭伸過來握住了王藥,心“怦怦”地跳着,擔心他會甩開。但他實際是很默契地任她握着,掌心溫暖,漸漸滾熱起來。
完顏綽轉過頭,對蕭邑沣說:“皇帝,該拜師禮了。”
小娃娃從內侍手裏接過一盞酒,恭恭敬敬站在王藥面前,奉上酒說:“請仲父飲酒!”
王藥震驚得幾乎要從羊羔皮下站出來跪辭這個稱呼,他頭一次磕磕巴巴說:“陛下……陛下這個稱呼,臣怎麽……怎麽當的起?”
完顏綽用力拉住他的手不讓他動彈,笑道:“昔年管仲輔佐齊桓公成就了霸業,齊桓公便尊稱管仲為‘仲父’。帝師盡心教培、輔佐皇帝,皇帝年幼,喚一聲‘仲父’又有什麽不妥?別推辭了,快喝酒吧!”她不由分說,使了個眼色給蕭邑沣。小人兒是個小人精,立刻把手中的杯子又往前遞了遞:“仲父,朕手酸啦!”
王藥推辭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期期艾艾謝了恩,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這次用的明明是柔和醇香的羊羔酒,但王藥覺得酒液甚是熱辣,一杯下去,和剛剛的血酒融在一起,頭裏變得暈乎乎的,歌舞聲、篝火聲仿佛更喧嚣起來,但又仿佛茫茫地隔着迷霧。他撐了撐頭,正欲告罪告退。完顏綽已然體貼地說:“你臉有點紅,大概是酒上來了。快去休息吧。”
王藥稽首一拜,手肘被完顏綽一把托住。她亮晶晶地眼睛望着王藥,帶着點羞澀說:“別客氣了。快去休息吧。”王藥眼角的餘光看見旁邊的侍女都是抿着嘴,一臉會意的笑容,七手八腳上來扶他進了完顏綽的氈包。
今日的氈包格外溫暖,四邊重新裝飾過,深紫的垂幕,金色的飾幡,四周彌漫着暖暖的蘇合香。地鋪上的羊皮褥子上鋪陳着簇簇新的紫紅色錦緞。旁邊的案幾上,擺放着瑪瑙和黃金的盤盞,裏頭熱騰騰的烤肉,碩大的紅棗,滿滿的熱酒和雪白的酥酪,散發着各自的香味。
王藥有些醉意,站立不住似的一下子坐了上去。他心裏都明白了,有點對她擅作主張的惱怒,但更多的是感動。
他默默地等着,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氈包的帳門揭開,一個侍女将鏡臺和馬鞍擺在門口,接着扶着完顏綽跨過馬鞍走了過來。侍女旋即出去了。
完顏綽到王藥身邊,見他恰好是跪坐着,心裏竊喜,也在他對面跪坐下來,低聲說:“卻疾,我又……”
王藥一根手指按在她嘴唇上,把“騙了你”三個字給壓了下去。他說:“別說話。我們還差一拜。”舉手齊眉,然後跪直身子,腰深深地彎了下去。
完顏綽驚異間也顧不得多想,學着他的樣子跪直彎腰。兩個人靠得太近,一彎腰,額頭就碰到了一起,輕輕“咚”一響。溫暖的額角,彼此厮磨了一會兒,嘴唇情不自禁就相觸起來。
完顏綽微微喘息着問:“這是晉國的儀俗?”
王藥輕笑道:“不然呢?這個媳婦豈不是做得太便宜了?”
“你都知道啦?”對面的臉上飛過一朵紅雲。
王藥捧着她的臉,侵襲般的又吻了一場視作懲罰,然後才說:“先是不知道,但後來就明白了。說說看,又騙我,而且是這樣的大事,該怎麽懲罰你呢?”但他或許是吃了酒健忘的緣故,轉眼就把“懲罰”這事忘了,而是在她耳邊輕語:“剛才啊,是夫妻交拜的風俗,表示兩個人舉案齊眉,互敬互重。你看,我們在篝火前祭了天地,獨獨忘了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呢!”
完顏綽臉紅得發熱,點點頭說:“我沒忘。這也是昭告所有人,你是我的丈夫,皇帝也尊你為仲父。”
王藥覺得女人有時候傻乎乎的,自作主張一番,他能欣然服氣,其他人呢?不過,她的心意總是為了他,他明白,也感動,更不願辜負她。正側頭去吻她熱乎乎的臉頰,完顏綽突然在他耳邊又問:“既然雙方的禮節都要按風俗來行,幹脆你告訴我,還有什麽,準備不麻煩的,咱們就一起行個遍。”
王藥怔怔地看着她,她興奮的眸子亮得能閃光一樣,滿滿的都是對他的期待。王藥心裏暗嘆:晉國婚俗極其繁雜,但是除了六禮之外,最最重要的其實是“父母之命”,問名納彩是父母做主,行聘結親是父母做主,婚禮上拜天地,拜彼此,還有便是拜父母高堂——父母不在的也要拜神主——幾乎是最要緊的見證。
他心裏極其苦澀,父母在哪兒?他們又怎麽可能同意這樣姻緣?家中尚有戚芸菡——他逃避不及的未婚之妻。王藥把胃裏泛上來的苦水壓下去,對完顏綽笑道:“還有一個環節。”
他解開幞頭,又幫完顏綽摘開金冠。他用着一柄素金的簪子,而完顏綽則是一柄白玉的,兩個人看看彼此的簪子,不由相視一笑,完顏綽笑道:“果然是自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王藥亦是輕笑,然後拔掉發簪,又伸手拔掉完顏綽的,兩個人的烏發都如瀑布一般垂撒下來。王藥從完顏綽腰上蹀躞帶上取下小金刀,割下自己的一縷頭發,又小心地從完顏綽的長發上也割下一縷。然後,他細心地把兩縷頭發分為四股,各個打成同心結的模樣。
完顏綽只覺得眼花缭亂,見他修長而骨節有力的手指翻飛舞動着,轉眼,一個烏發結成的同心結遞到她手上。王藥輕聲說:“這也是晉國的婚儀之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
完顏綽眼前模糊,幸福到雙手顫動,小心翼翼把他巧手編成的花結收到了自己随身的荷包裏珍藏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走情節,還是洞房花燭?投票。。。
☆、11.11
案幾上放着兩碗“拉裏”——是牛奶熬的稠粥,用稗子米或荞麥加鮮奶熬成,再拌上酥油和白糖。完顏綽指着那碗,嬌聲道:“我餓了, 你喂我!”王藥依言, 取了碗和湯匙,試了試溫度不涼不燙, 便一匙一匙小心地喂到完顏綽的嘴裏;緊跟着,完顏綽取來另一只碗,又依樣兒喂了王藥。
她見王藥吃得香噴噴的模樣, 笑道:“這也是我們契丹的風俗, 吃了‘拉裏’,夫妻和睦, 生活甜蜜, 牛畜興旺,五谷豐登。你們那兒結婚, 要吃點什麽特別的東西呀?”
王藥想到了晉國婚儀上,喜娘要給新郎官和新娘子端一盤半生的餃子, 故意在他們吃得難以下咽時問:“生不生?”傻乎乎的新人十有□□會傻乎乎地回答:“生。”于是取得了一個“早生貴子”的好彩頭。還要吃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之類,無非也是相同的寓意。但他想着完顏綽的痛處,只搖搖頭憨笑:“就是吃點家常酒菜,其他沒啥特別的。”
拌着蜜糖和酥油的牛奶粥,又香又濃,甜蜜的滋味湧動在小小的氈包裏,更宛如濃縮在紫紅色的織錦絲被中。兩個人蒙着頭,呼吸相聞,完顏綽低聲問:“你們那兒的新嫁娘會做什麽呀?”
王藥假裝想了想:“我們那兒的新嫁娘以柔順為第一,伺候丈夫,孝順公婆,勤理家事。”
完顏綽嗤之以鼻:“那看來你娶錯人了。”
王藥假作無奈:“那麽,你至少好好伺候丈夫吧。”
話剛一說完,完顏綽就在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