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15)
小家夥正是最戀娘的時候,一和母親分開便嚎哭不止,誰都不要,完顏綽叫宮人拿了各種糖果點心來哄他, 小家夥“吧唧”一下全部打飛, 口齒不清地喊着“阿娘”“阿娘”“我要阿娘”……完顏綽從來沒有帶過小孩子,也不大有耐心對一個全無血緣的小孩子, 皺着眉揉腦袋:“真是!吵得我頭疼!叫李才人來哄哄她兒子吧。”
母子連心,李才人的身影剛剛出現,小皇子立刻不哭了, 拖着長長的清鼻涕, 一下撲進了母親的懷抱,把那一臉的眼淚鼻涕盡數揉擦在母親的前襟上。
而李才人也毫不嫌棄, 簡直是從死亡線上走出來一樣, 抱着兒子無聲飲泣,在他髒兮兮巴滿眼淚鼻涕的臉上親吻了無數下。
完顏綽坐在矮榻上, 冷眼看着,心裏既羨慕, 又妒忌,她一口一口緩緩地喝茶,壓抑住心頭裏泛上來的酸楚,看了一會兒,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揮揮手道:“你帶十三皇子下去休息吧。慢慢給他講講道理,将來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夠這樣婆婆媽媽的。”
李才人畏怯地看了完顏綽一眼,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抱着兒子到剛為他們收拾下的側殿去休息了。
完顏綽繼續喝着茶,心裏盤算着:要繼續掌權,誠然要立一個小皇帝,但是皇帝之母是一定要悄悄殺掉的,否則一國有兩名太後,皇帝自然和親生母親親近,自己的地位就尴尬得很了;而要殺皇帝之母,一切都要安排妥當,萬不能讓小皇帝知道,否則掌控不成反成仇,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先例。
這位十三皇子,雖然才三歲,但也不像任事不懂的小嬰兒,又這樣粘娘,貿然殺掉李才人,別把小家夥哭出毛病來。她驀地想到妹妹的那個孩子,年紀小的更加好哄,換幾個乳母,拼着哭上幾天,漸漸就會把親娘忘記了。但是——她想起父親,又自己搖頭嘆氣:父親疼兒女,決意舍不得;自己現在還要靠父親在朝中的權勢,把他惹急了也不好。
她想得心焦,手指狠狠地捏着杯子,斷裂的指甲一陣劇痛,差點讓她把杯子都砸了。疼痛讓她清醒了一些:事緩則圓,還是要慢慢從李才人入手,一點點把孩子剝離她,然後再找個合适的機會下鸩,另找個替罪羊頂了這事才好。
心裏的事情多,加上白天緊鑼密鼓的一切也太傷神,完顏綽倦得眼皮子都撐不開,可心裏就是清明得很,怎麽都無法入睡,身上的各種疼痛也愈加清晰,蓋着被子嫌熱,踢掉被子又嫌冷,怎麽都不舒服,人也越發焦躁不安起來。
心跳得快,胸口悶悶的,腦子裏胡思亂想,突然感覺害怕起來。她細細尋思了一陣,自己明明并不怕鬼,也不怕這樣的黑夜,更不怕未來的所有事,可是為何這害怕的感覺卻會如此分明?
更漏裏的水不斷地滴着,枯燥乏味又永遠停不下來似的。寝室裏點着安息香,然而她的鼻端總是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完顏綽翻來覆去了起碼一個時辰,直到聽見外頭宮女在準備她起床的熱水時,才突然心一定,旋即明白過來,她害怕這樣的寂寞。
她好像什麽都有了,但唯獨忘了,她把自己枕邊的男人殺了,她從今以後就是寡婦了。
她想要執掌天下的最尊之位,總是有代價的,她枕席邊不是不能有人,但,她或許再難有正常的姻緣,再難以做一個被人寵愛的小女人了。她想起後宮裏粉妝玉琢的孩子們,突然也明白自己白天時的痛苦便也源自于此。她突然無比渴望見到某人,渴望把他白天熱吻後冷冰冰的話語抹去。
外頭的侍女大約發現了她在帳中呆坐着的模樣,碎步到前低聲詢問:“皇後殿下可是醒了?可要奴婢伺候起床。”
“嗯。”帳中平靜如往常,她揭開帳簾,臉上水波不興,動作舒緩如常,唯有臉色的憔悴遮掩不住。她這日格外多擦了脂粉,可銅鏡中那張臉粉粉白白、朱朱黛黛,卻總似帶着面具,毫無生動之氣。旁邊伺候的人大約也發現她的眉頭越揪越緊,話都不敢說一句,小心翼翼捧着鏡子,讓她照腦後的發髻和釵環。好在完顏綽也不是随意遷怒的人,心情不爽利,也不過自己消化,見到早膳,厭惡地說:“不吃了。上朝去。”
蕭邑澄身體不是很好,又不勤于政事,十次常朝,倒有五次是完顏綽在珠簾後單獨處理的。這日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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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也沒有什麽異常,但完顏綽總覺得忐忑,她在珠簾後坐定了,聽南北各部院大臣奏報了一些尋常的事務,随口處置好了,然後聽見她的父親說道:“啓禀皇後,陛下帳下斡魯朵,竟交在渤海王手裏,臣甚覺不妥,聽聞昨日這支斡魯朵分三批連夜出城,分遣東、西、南三處,統領将軍仍在京師待命。而皇後原掌的斡魯朵仍在雲間防守,占據天時地利,而宮禁嚴守上京四門,與雲間掎角相應,不是何故要加強上京戒備?”
他擡頭看了珠簾後的女兒一眼,眼睫一交,目光一瞬,暗示已經使了出去。
完顏綽明白,這是父親在告訴她,皇帝親領的斡魯朵已經分散三處,領軍卻仍然困在京城,已經不能成氣候;京中禁軍,把持森嚴,仍是她信得過的親衛;雲間呼應,若有人敢打旗號謀逆造反,一時也難以功成。——這樣的調領速度,完顏速一向沒有這樣的魄力和能力。她不由目光從珠簾的縫隙裏向立在南邊的王藥那裏瞥了瞥,心裏不由地一跳,又漸漸漾起自豪和溫暖來。
完顏綽見時機成熟,突然在簾後哭道:“衆卿有所不知。昨日渤海王發動宮變,意欲逼宮叛亂,陛下措手不及,已被亂臣所弑。”她放聲哭了起來,把昨夜輾轉寂寞的那種痛苦半真半假地演繹出來,哭得淚水縱橫,氣息哽咽;哭得下頭衆臣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既然兵力已經準備好了,事情越早公布出來,越可以避免匿喪太久産生的人心不穩,自己也越能夠盡快掌握局勢。完顏綽哭了一會兒,向兩邊的近侍一使眼色,早有人到了大殿外頭安排。完顏綽抹了眼淚,抽泣着說:“渤海王心狠手辣,與太後一同設計構陷我,趁陛下心神不寧,找南院王藥王記室問詢時,奮刀刺殺陛下,又要對我不軌。”
她一揮手,兩個宮女揭開了珠簾。她昂着頭,解開最上頭的衣領,把脖子上的青紫指印露出來,讓前頭的重臣都能看見,然後掩回衣領,哽塞着說:“我只恨自己是女兒身,不能以自己一死換取陛下的性命!多虧王記室及時出手,拼了命地救下了我,又空手奪刃,殺了叛賊。只可惜——陛下他卻回不來了!”
她哭得雖然真切,但這段說辭實在不算特別嚴密,有好幾個大臣面露疑惑之色,還有的幹脆把頭瞥到南邊,狐疑地看那個總是縮在角落裏,身段高瘦的王藥。
王藥一如既往的求闕守拙的木雞形象,眼睛瞥一瞥看他的人,一臉無所謂地抱着笏板繼續低頭。而完顏綽假做拭淚,眼睛刀鋒似的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把那些面有不屑、懷疑、戾氣、大怒、暗喜之色的名字,一一記在了心裏。
終于有人忍不住了,大聲道:“渤海王也死了?那不是死無對證?臣覺得,弑君大事,不能輕易地下結論,如今沒有私心的,大約只有太後了,皇後可否請太後出來,讓臣等了然情況?”
完顏綽滿是淚痕的臉露出冷峻的笑意,擦淚的手絹掩着口鼻,聲音甕甕的又格外清晰:“太後與渤海王合謀叛變,已經讓陛下按原議,送到先帝的陵寝去了。”
“可以請回來!”那人是個契丹貴族,說話毫不相讓。
完顏綽還在沉吟,王藥接口道:“啓禀皇後,下臣負責禁軍的記室之職,來往軍機要件——不管是快馬加急的,還是信鴿傳遞的——都從臣所屬職司先行篩選。今日淩晨,護送太後的禁軍飛鴿來書,太後趁夜中中侍不備,已然懸梁自盡,留下遺書說無面目見先帝,求以帕覆面,葬在先帝陵寝之外。”
完顏綽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然後狠狠把斷裂的指甲一摁,疼得淚花都冒出來,顫聲道:“怎麽……怎麽會這樣!……”
“皇後殿下節哀!”王藥幾乎不動聲色,弓腰行了一禮,随即目光瞥向那個發難的:“不知何律大人,為何一定要太後回來?莫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麽?想以此來打擊皇後?”
大殿前方“咕咚”一聲,北院夷離堇完顏速眩暈倒地,身邊人眼疾手快,扶着他沒有摔到頭。皇後從殿上丹墀上飛奔下來,掩涕道:“阿爺!你還好麽?!”她咬着牙,指着發難的那人說:“我知道你!你素來和我父親不睦,唯恐沒有氣到他的法子!此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她拔下頭上一根金釵,一頭烏雲似的長發瀑布似的落下來。大家看着皇後完顏綽把沉重的金釵憤然擲到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外頭得了示意的禁軍,拿着金瓜斧钺沖了進來。完顏綽指着那人,怒喝道:“陛下不在了,你想欺負我一個寡婦?你做夢!”
金瓜帶着風聲揮過去,那人被砸中後腦,聲兒都沒有發出就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大家才看見他的皮冠下頭,“汩汩”地流出鮮血和腦漿。完顏綽站起身來,環顧大殿,仿佛她比所有魁偉的男人都要高大,氣勢都要逼人。
“很好!誰想做第二個?”
王藥“咕咚”一聲帶頭跪下。其餘人不管服氣與否、相信與否,也随衆跪倒在地。
完顏綽深吸一口氣,滿足幾乎要充溢出來。然而,她小腿上一陣痛,低頭一看,她的父親,沒有說話,像是抓握着她的腿想站起身,實則是用指爪,深深地掐在她的肌肉裏。
☆、玉田新聲
平定上京,比完顏綽想象得要容易,但是父親悲恸病倒,又出乎完顏綽的意料。欲要成事, 必須有親熟可信賴的人, 完顏綽現在卻只有依賴父親一族在朝中的樹大根深,所以不得不放下皇後的身段, 在嚴密的護衛下親臨北院夷離堇的府邸,探望卧床的父親。
在外頭是威儀赫赫的皇後,進了完顏府, 還需按家禮拜見父母。完顏綽坐在父親的榻邊, 看着母親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正在一匙一匙給父親喂藥, 全部喂完了, 似乎才想起還有個女兒在身邊,轉頭道:“阿雁, 你阿爺有話對你說。你們好好聽,好好說, 別鬧意見。”
她的母親姓蕭,是遠支的皇族,夏國正式立國才三代,等級亦不如南邊的晉國森嚴,家室之中,雖分主內主外,倒不似漢人格外強調“夫義婦順”之類,母親雖未生子,仍是家中說一不二的主母,縱使對當了皇後的女兒,也不假辭色,倒是完顏綽自己讪讪的,陪笑道:“阿娘放心,阿爺的話有道理,女兒自然是聽的。”
完顏速拭盡嘴角的藥汁,望天想了一會兒才說:“阿雉自己愚蠢,與太後鬧将起來,本來就是不智,這事誰都怪不得……”
話沒說完,他妻子蕭氏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屋子裏都在回響。
完顏速有些尴尬,但也只是皺了皺眉,銳利的目光盯着女兒的臉:“阿雁,我姐姐這個人我了解,性子剛烈不假,卻不是寧折不彎的,她有的是韌勁兒,就是山窮水盡了,也要想法子在死棋裏走出仙着來,見到黃河也不肯落淚的——說她會抱愧自盡,我無論如何是不信的。但是這也不談了,我後來也想通了,你與她勢不兩立,估計一山也不容二虎,這也是你們這些好強的人的宿命。但我當父親的,不能眼看着我的女兒們再鬥得你死我活。你找個由頭,讓阿鴻回來。”
完顏綽沉吟不語。她母親卻插嘴道:“老糊塗,出什麽馊主意!你以為你的女兒都和你似的,退避三舍還以為是明哲保身?”她扭頭說:“阿鴻有個兒子,你缺一個皇帝。你讓阿鴻的兒子登上帝位,你和阿鴻共理朝政。”
完顏綽頓覺氣血上湧,好一會兒才微笑着說:“阿娘,若是有兩個太後,大事小事聽誰的好?”
蕭氏冷笑道:“聽可以聽你的,畢竟你處置朝政有經驗。但是,讓阿鴻回家來并不是最好的主意,誠然我們保得她一時,但難保我們沒有百年之後,到時候你就能放過她?女人家靠爺娘、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權位。她是皇帝之母,昭告天下了,也是多一條保身的渠道。”
完顏綽覺得母親偏心得幾乎喪失了理智,求助地看着父親:“阿爺!我原定的是讓李才人的兒子繼承大統,然後……”
蕭氏打斷道:“阿雁,你是我生的,你的心思我最明白,你無非想要殺母留子。可這永遠是一條隐患,但凡誰捅出來,你除卻弑君,別無二路,萬一日後這位皇帝是個賢明的,你倒不怕與天下為敵?我知道你,千方百計站到這個位置,肯定不僅是為了吃喝玩樂、享盡榮華。你若真的想要做點什麽,你身上背負的名聲難道能有差池?”
完顏綽呼吸起伏,頗為不屑,但也不辯白,點點頭不說話,聽她母親繼續說:“阿鴻的兒子入承大統,甭管怎麽樣,娘總是姓完顏的。你們姐妹摒棄過往的矛盾,好好輔佐小皇帝,日後一起在後苑攜手做一對好姐妹,年紀大後含饴弄孫,常人哪裏去求這樣的福祉?”她最後威脅道:“我和你父親說了,其他事,我任你們胡鬧;唯有這一條,朝中清議,你父親的名聲臉面,都在裏頭。你好好掂量着辦。”
竟是威脅了!完顏速悶頭悶腦不說話,在家完全聽老婆的。而完顏綽确實還依仗着父親的協助,但是兩宮攝政,超出了她的底線。她仍不反駁,笑笑道:“好,那就照母親說的做。”
蕭氏道:“那我進宮見見阿鴻吧。”
完顏綽更無一詞反對,伸手解下腰間宮禁的令牌,恭敬地遞給母親:“母親要進宮,只管吩咐一聲就是。”蕭氏毫不客氣地接過令牌,上下看了一番,對完顏速點點頭:“既然是親外孫要當皇帝,你還是要多出些力,否則,咱們家日後憑靠誰?”
完顏綽從父親家出來,坐上自己的翟車,車簾四面放下,光線昏暗下來,她才頓時覺得自己渾身冰冷,打擺子似的戰栗了一會兒,冷冰冰的淚水傾瀉下來,那樣的寒意才慢慢減退了些。她咬着牙想:好,你逼我!我原來還想保全妹妹,将來好承歡在你們膝下。既然現在你要為她争搶我的東西,大約我也不能留她了!
馬車驅動起來,完顏綽突然說:“我不想回宮。沿着上京禦道,從北城到南城,全數巡查一遍。”
馬車辚辚響動,完顏綽在颠簸中收攝心神。上京四周夯土版築,修建着高大的城牆,是夏國太_祖在這片有着“塞上江南”美譽的寶地建立的京城。為了表示不忘根本,又為了表示天下歸心,城池分為兩部分,北邊是皇城,多由契丹貴族居住,南邊是漢城,由歸順的漢民居住;一如朝中也分南北兩班,一班契丹,一班漢臣,按着契丹的風俗,一南一北相對而立,皇帝皇後則面東議事,兩班臣子雖不算特別和睦,相處倒也不曾生事……
這樣想些朝政大局,完顏綽的心裏漸漸平靜多了。馬車不快,她從窗縫裏看着外頭,守城的禁軍正端立在城牆的女牆之裏,冬季的風沙陣陣,這些男兒卻昂然屹立,連一絲動彈都沒有。她心神略定,放下窗簾說:“北邊像副樣子,再到漢城瞧瞧。”
漢城熱鬧得多,手工業者、小商小販多是漢人,聰慧靈巧,算計靈活,契丹人只能與他們做生意,吃了虧也不覺得。市井裏叫賣聲聲,沿河的裏坊更是笙簫鼓樂頻傳,夾雜着笑聲、歌聲,一派俗世的愉悅——等皇帝駕崩的消息放出來,大約這樣的熱鬧就要停止了。
皇後的翟車停在河對岸,車裏頭的人靜靜地托腮,隔着兩丈寬的小河聽着歌姬們練習琵琶阮琴,然後唱着新譜的詞曲,歌聲音振林樾,婉轉動聽。一曲終了,歌姬黃莺兒般的聲響起:“王先生,這句‘舞随飛燕後,夢着落花旁。’奴總是唱不出味道,您教教我嘛……”
然後,分明是王藥那帶着酒意的聲音響起來:“你啊,天天金樽美酒,歌舞升平,自然體驗不到這句詞背後的清空悲涼。若是想想你練曲兒的時候挨的打罵,再想一想自己這些年來熱鬧繁華過後的寂寞悲涼,想一想與家人分離不得見面、見面不得相認的落寞哀傷。自然能把豔麗之後的寂寥唱出來了。”
那廂沉默了片刻,随即是嗲嗲的笑聲:“噢喲!王先生這一說,奴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王藥笑道:“可不是你的眼淚要下來才對了!我寫這樣的濃豔句子時,心裏豈不是滴着血淚的?”
“奴再給王先生斟一杯酒,王先生再作一首好的,奴願意把這段日子的纏頭都拿來買最好的羊羔酒奉于先生!”
這歌姬大約又嬌又嗲,王藥大約又是順水推舟了。完顏綽隔着一條河,都能想象出王藥左擁右抱、偎紅倚翠的香豔模樣,想象着這些歌姬坐在他的腿上,手帕托着酒杯,膩嗒嗒往他嘴裏灌酒,肉呼呼香噴噴的身子蹭着他的……她頓時怒發沖冠,本來就積聚了一肚子的沒好氣簡直立時就要噴薄而出了!
她一把摔下車簾,壓低怒聲對周圍的人說:“給我把對面的娼寮子圍上!裏頭人的一個也別想跑!”
她看不見外頭,但聽見整齊的步伐“嗒嗒嗒”地過去,心裏頓時充滿了報複的快意。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剛從雙休日的生病模式走出,又陷入瘋狂加班模式。5555……
☆、賞閱
恨毒,與她心中的不順遂一起在腔子裏發酵着,膨脹着。皇後的翟車裝飾不繁,四周步障一拉, 外頭百姓也看不見發生了什麽。
完顏綽親自下車, 踩着臺階跨過小橋,來到河對岸這座精致小巧的畫舫, 回頭對着河面冷笑道:“這大約就是學着南邊晉國,所謂的秦淮香岸,歌舞靡靡吧?哼, 居然連河與橋都學過來了!”
裏頭的人都被驅趕了出來, 跪在兩邊瑟瑟發抖。完顏綽透過紫绡的步障看一個個人影,因為看不清楚, 找了半天也沒找見自己想找的那個, 心裏焦灼煩躁,厲聲道:“國家大事出, 你們還有心情莺莺燕燕!這裏頭有當官的,一例給我帶到步障裏頭來!”
其時剛過傍晚, 到這些地方尋樂子的人還不算多,一會兒,她的侍衛帶來幾個人,丢在她面前。完顏綽一眼就只看到王藥,氣得胸口都脹痛,冷笑道:“好樣兒的!國家這個時候,你們尚有閑情雅致!”夏國并不禁官員宿妓——南邊的晉國也不忌,完顏綽想了想,總要出胸中的惡氣,轉頭對身邊侍衛說:“既然那些沒廉恥的靠勾引男人賺錢,就不妨給我進去查查,但凡有越制、誨淫、故意勾搭官員,乃至彼此拉纖、行賄、說合……這等事情,一概從重問罪!”
想想尚不能解氣,又不便無辜向王藥等有職分的官員發作,只能拿那些可憐的女子作筏子:“不,先送到上京令尹那裏,以不敬國喪的名義,每人剝掉衣褲責打一頓杖子!既然不知道羞恥,就好好給她們展露展露!”
下頭立刻響起又羞又憤的啜泣聲,可又哪有力量反抗?
王藥終于擡頭,抗聲道:“皇後既然提到國喪,那麽,只有像臣這樣的部院大臣,能參與朝會的,才知道這條消息。這裏的小娘子們,着實是冤枉的。”
完顏綽正愁氣沒處發,簡直想叫人先揍王藥一頓,打掉他這風流名士的可恨習氣!還在猶豫用什麽家夥打不傷他的身子,王藥倒又說:“但是,未曾敲雲板、擊鐘鼓報喪,即可認為不必守國殇儀節——臣閑暇時讀過一些大夏律法,好像是這麽規定的。”
“呵呵!”完顏綽用冷笑遮掩語塞,笑了好一會兒方道,“好像也是你們南人說的:論心不論行,國家有沒有報喪,難道你就可以——”人是他們倆合謀殺的,這會子說論心不論行,真是自己打臉!但是別人不知道啊,完顏綽硬着頭皮,面對着王藥挑着眉梢,玩味的淺笑,蠻不講理地說:“難道你倒有心情在這裏偎紅倚翠,與這些下三濫的彈琴填詞?你玩得還真樂呵啊!”
王藥不料她聽到了自己放浪形骸的一面,愣怔了片刻,低頭道:“那麽,臣服罪。請皇後懲處。不過,臣是用新詞來換得美酒,不敢當什麽‘偎紅倚翠’——人家靠着幾首簡陋詞曲吃飯呢,臣不過是個賣文的書生,能偎啥?能倚啥?”
他對面一個小姑娘大約聽懂了一點意思,擡起被淚水沖得一道一道的紅粉面,戰戰兢兢說:“王大人作詩填詞,一揮而就,韻致又極好,客人特別喜歡聽奴唱,所以奴專門購得南邊的好酒,以飨王大人。其他事,絕不敢有的。”
王藥風流之名,在晉國就傳遍南北,不然,當年先帝蕭延祀也不會特特用她來使美人計。完顏綽不知該恨他這毛病還是謝他這能耐,只是突然有些詞窮,打又無從打,罵又沒詞兒罵,半天虎了臉說:“喲,花叢留名的大才子,有七步成詩的能耐,現成的紙筆,寫給我看看是不是浪得虛名!”
王藥擡頭看了看完顏綽,竟然颔首同意了。
內侍送來紙筆,完顏綽一把擲到王藥面前:“跪着寫。”
王藥像對一個不講理的小女孩似的,無奈地笑一笑,揀起塵土裏的筆,用手指順了順筆毛,蘸了墨,擡頭問:“調寄《解佩令》可好?”
“《解佩令》是什麽詞牌?”
王藥解釋道:“用的是鄭交甫遇漢臯神女,解佩相贈的事。”
完顏綽一聽,心裏略略回溫,仍是板着一張臉,慢慢點了點頭。她看着王藥撫平了紙,嘴裏念念有詞一般,好一會兒才小心落墨。從反方向看,一時辨不清他寫的是什麽,但覺得字如其人,鐵畫銀鈎,筆筆瘦勁精到,豎畫的字脊,和王藥的背一樣收得緊緊,而撇捺又格外舒展壯闊。筆意相連,毫無頓滞,真真是一筆好字。
她只顧着欣賞字畫意境,心裏含着微笑想:“要是他能夠把《解佩令》做得切題,肯說些軟話哄哄我,肯向我訴訴柔情蜜意,那麽,就算知道他不過一個薄幸厚皮、口裏淌蜜的文人,也還可以饒了他這一遭。”
但王藥很快吹了吹了紙,雙手呈遞過眉:“請皇後賞閱。”
完顏綽帶着一點少女般的羞意,接過他填的詞: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
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鈞命填詞,卻總是空中傳恨,
幾曾圍、燕釵蟬鬓?
不言歸來,不言歸去,
倚新聲、玉田差盡。
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紅粉,
料封侯、白頭無分!” (1)
他的意思撲面而來,完顏綽一時手顫,詫異地望了王藥一眼,渾然不覺手中的墨書轟然掉落地上。
王藥接住那張輕飄飄的紙,臉色變得凝重,但仍是擡頭對完顏綽笑了一笑。然後朝面對那個已經吓得眼淚汪汪的歌姬道:“小紅,莫怕,你彈琵琶,把這首詞唱出來給皇後聽,她就會饒了你。”
那個歌姬怯怯地瞥了完顏綽一眼,見她稍稍點頭,才膝行過去拿了箋紙,又自有舫中龜奴送來琵琶,她調了調弦,又仔細看了看這首《解佩令》,然後開腔唱了起來。
《解佩令》用的是仄韻,在詩詞中都不多見,明明源自于神女與凡人的一段奇緣,但聽起來格外落拓悲怆,配合着王藥的詞,完顏綽清楚地看見王藥微笑的臉上流下兩道淚痕。一曲畢,他深深俯首在地:“請皇後賜罰。”
完顏綽心裏酸得也想哭,王藥“十年磨劍,五陵結客”,然而如今家不家、國不國,自感“白頭無分”;她自己呢,看起來站在權勢的頂峰,其實孤苦落寞,權衡無力。他們同病相憐,同命相連,歸去歸來都無所依傍,只剩兩顆冰冷的心在腔子裏搏動,想要盡力攫取一點溫暖。
她終于對那個叫小紅的歌姬說:“唱得很好。”施罰的事似乎也忘了,倒是猶豫了一會兒,從手上撸下一只金累絲的镯子:“賞你的。”
小紅受寵若驚,瞟了王藥一眼才伸手去接。完顏綽登時大怒道:“你再敢和他眉來眼去的,我就挖了你的眼睛!”然後冷笑道:“你就可以瞎着戴我的镯子了!”
她橫眉掃過四周,冷冷道:“這裏的人名字一一給我記下來,今日的事,我以後若在哪裏聽到了,就全部割了舌頭,剜了眼睛,也就天下太平了。”
她又對王藥道:“你先說要用詩詞換什麽酒來着?把換到的酒帶上,朝中事務那麽多,處理完了再喝不遲。”
王藥無奈地稽首道:“是!”
他聽着完顏綽的命令,跟着翟車回到了皇宮。宣德殿已經撤掉了所有精致的擺設,梁柱上挂滿了白綢,宮人們上上下下,準備着皇帝停喪的箦床,叮叮當當的聲音鬧騰得緊。完顏綽一路就蹙着眉,此刻更是眉間擠出痕跡來,先要過出入宮禁、南北兩院的人員名單細細琢磨了一番,又到裏頭檢視了所有調兵的虎符、下旨的印玺,一切無誤了,她的眉頭才微微舒展了些許。
她一下倒在側殿的禦榻上,喚小宦官把熏籠拿近,多點香餅子,又翹起腳,等宮女過來要給她脫靴時,她卻橫眉道:“你瞎獻什麽殷勤?叫他來伺候!”
小宮女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王藥正垂首站在側殿的門邊。她道是這主子惡作劇的心思又起了,便上前戳了戳王藥的衣袖:“皇後讓你去服侍脫靴。”自己覺得好笑,硬忍着退下了。
王藥一副呆相看了那小宮女一眼,又看見完顏綽已經仰倒在迎枕上,閉目養神仿佛都要睡了。她雙足高高地交疊着跷着,穿着一雙染紅的羊皮女靴,長裙垂下來,露出裏頭鴉青的褲子。王藥義正辭嚴的反對頓時說不出來,瞥瞥小宮女反正已經在外頭伺候了,便心甘情願地到完顏綽旁邊,彎下腰為她脫靴。
“坐下。”她的腳一蹬,身子卻坐起來了,看着王藥慢慢落坐在榻上,并沒有她想象中的別扭勁兒,完顏綽才回了顏色,瞪着他說:“什麽‘料封侯,白頭無分’,你對我這點信心都沒有?”
王藥矢志不渝地重新抓住了她的腳,不輕不重地握着小腿的地方,把她的靴子脫了下來,又玩笑似的撓了撓她的腳心,把她弄笑了才一本正經地說:“我有沒有信心是小。你的打算是什麽?我瞧你全無信心麽?”
完顏綽長嘆一聲:“我想有人幫我。”
作者有話要說: (1)詞取清代朱彜尊《解佩令》,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清詞。不過為了配合這裏的意思,略略改動幾處。至于意思是什麽,且待我慢慢解析。當然,故意亂用古人詩詞意思見解也會很多,純屬作者腦洞,大家海涵!
☆、紋身
王藥沉吟了一會兒,定定地凝視着完顏綽的眼睛:“外患暫時沒有,雖有隐憂,不過挾天子以令諸侯, 一點點集權在手, 也可以控制;內憂可以靠拉攏南北夷離堇,把持禁軍, 你父親自己就是夷離堇,名動朝野,也不足為慮。你大概是擔心小皇帝和他的母親不服管?”
他大概也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傷陰骘, 默然了一會兒只道:“可是這樣的事, 別人又怎麽幫你?”
完顏綽贊許地看了他一眼,嘆息道:“原本倒不擔心這個, 那個李才人, 宮外選進來的良家女子,父母都是平頭百姓, 也不怕将來有外戚。但是現在,我爺娘要勸我換皇帝的人選。”
“換誰呢?”
完顏綽說:“我親妹妹, 也曾是先帝的妃子,生了一個一歲半的兒子。我父母不知怎麽,希望這個孩子登位。”
她的臉色陰沉,牙齒在口腔裏锉得直響。王藥眉毛挑了挑,伸手撫摸了一下她蹙起的眉心,道:“別老皺眉,以後眉心的紋路就褪不掉的!完顏大人想得沒錯啊,與其叫一個無根系的孩子上位,不如叫有着自家血脈的孩子上位。将來,不管哪個……”他驀然閉口,因為後面一句是:“不管哪個太後當政,也一定都是姓完顏的。”
完顏綽不必他說完就明白意思,咬牙的模樣化作冷笑,眉心也舒展開,但是眼睛裏殺氣騰騰。她自顧自想了好一會兒,才又看向王藥:“卻疾,你是不是覺得我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