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13)
明白了。”他的目光閃動了幾下,似乎有所請求,但是完顏綽直截了當問他的時候,他又只是含蓄地搖搖頭:“皇後既然信我,就不必多問。王藥将來自然有所請求,但忠人之事,完成之前,不敢向皇後提。”
完顏綽含笑點點頭,此刻,酥得發麻的嘴唇又重新恢複了知覺,微微的痛,微微的癢,她不由笑道:“既然正事談完了……”櫻唇自然裂開兩爿,微微的弧度美得勾人心魂。王藥擡手向她做了個“停止”的動作,笑道:“那臣要告退了。此刻冷靜些好。”
完顏綽不好意思強求,只能也點點頭,說“我曉得”。看着王藥離開,好一會兒才感覺臉上發熱,心頭亂跳的感覺平靜下來。她打了那麽大的一場賭,甚至不知道她和王藥能不能都活下去,有沒有未來。可是他說得不錯,此刻要冷靜下來。
她比王藥強的地方就在于她不怕做一個惡人,不怕萬古以後史書上對她的嘲弄和謾罵,她可以一邊下着黑手,一邊擺着笑臉,這是她立于不敗之地的法寶之一,也是她引以為傲的才能。至于她那條軟肋,也只是對王藥罷了,其他人還不足為懼。
譬如,她底下要做的那件事……
玉華宮的小宮女在值夜的耳房裏一邊嗑着瓜子,一邊悄然和身旁的人說閑話:“咱們陛下真是能耐,看着身子骨天天病病歪歪的,臨幸誰就是誰有孕。馬上後宮裏就是兒啼聲聲,大家等着伺候小主子們吧!”
旁邊一個急忙“噓”了一聲,左右看看方道:“阿奴,你上次的撣子還沒挨夠麽?裏頭這主子現在最不愛聽什麽,你不知道?”
那個叫阿奴的宮女“哼”了一聲,摸了摸頸後還沒有好透的傷痕:“我管她愛聽不愛聽?我才聽說的消息:太後那裏已經發了話,說‘既然貴妃覺得無法面見太後定省盡孝,還說什麽有她沒我,有我沒她之類癡話,只怕我要跟皇帝告罪去守陵了?’唬得咱們陛下急忙到紫宸宮賠罪。說貴妃大概是想前頭的兒子了,實在不行,先放她回廢為庶人的海西王舊邸住一段時間。”
這可是大消息,決定着以後留在玉華宮的主子是誰,到時候一朝主子一朝奴才,只怕也要大變動才是。聽的那個張大了嘴:“啊?那什麽時候回得來?”
阿奴笑着把一顆瓜子嗑成蘭花瓣的形狀,仔細打量了一會兒說:“陛下這個人你們還不懂?這兩日後苑跑得最勤——新來的舞娘是太後宮裏送去的,你看看,母子倆哪有隔夜仇?”
她正說得高興,突然看見對面人見了鬼似的表情,不由自主也往後一看,拍着胸脯“哎呀媽呀”叫了一聲。之後兩個人才反應過來,頓時臉色都不對了,急忙跪地磕頭:“外頭冷,貴妃還在月子裏,得千萬保重身子骨。”
完顏缃猙獰地笑着,掐着阿奴的下巴問:“你剛剛那些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阿奴連話都說不利索:“奴……奴婢随口胡吣的!”
“‘胡吣’得這麽有根有據的,倒也難得!”完顏缃手指用力,掐得阿奴眼淚汪汪不敢哭出聲兒來,“說吧,哪兒聽來的,對我老老實實的,也就打你一頓,不要你的舌頭了。”
她這麽說,倒把那小宮女反抗的勇力激出來了,她昂然看着面前這個臉色煞白,披頭散發,女鬼似的主子,說:“奴婢原就是掠到宮裏的女奴,別說舌頭,哪條胳膊腿兒不是主子的?主子要什麽,也不過思量一下陛下的想法,覺得氣不過,奴婢又哪裏有說‘不’的道理?”
完顏缃愣了一下:“你什麽意思?陛下有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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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奴趁她手松,一扭臉救出了自己被掐青的下巴:“主子一直坐月子,大約不知道陛下和皇後新近重修訂了宮規,說是仿照南邊晉國,要免掉苛酷的肉刑,不許輕易毆打下人。”她磕了個頭:“奴婢說了幾句聽來的話,主子要氣不過,請把奴婢發到有司處置便是了。就是要打要殺的,奴婢也只能承受着。”
完顏缃這陣子只顧着生悶氣,竟真的不知道宮裏的變化——當然,蕭邑澄怕她勞神,這些事也沒特意吩咐人過來告訴她。結果呢,這小小宮女拉虎皮扯大旗,竟然有板有眼地阻止她動手教訓下人了!
完顏缃氣得發抖,倒也不完全是為這無禮的小宮女阿奴,她逼近一步道:“我不打你。我只問你,太後要把我遷出宮的事,真的還是假的?是不是也是皇帝下了旨了?”
阿奴低頭道:“奴婢不曉得。”
完顏缃一巴掌甩過去,冷笑道:“你去宣德殿告狀去!說我動手打人了,叫陛下現在就來處置我!”
阿奴這巴掌挨得不算冤枉,撫着腫起來的臉頰哪裏敢去?經不住發瘋似的完顏缃扯着她的頭發又踢又打:“去!你給我去!今兒陛下不來我這兒,我就先割了你的舌頭送過去;再不來,就剁你的手;再不來,還有腳……再不來,還有你的腦袋!請他來正宮規,請他來處罰我!……”阿奴被這歇斯底裏的模樣驚得眼淚汪汪,救過自己的頭發,連滾帶爬地出門,發足奪路而逃。
皇帝沒有來,完顏缃呆坐在玉華宮的正殿裏,等到天色放明,他也沒有來。阿奴早不知道逃到哪裏去了——要找,也是以後的事了。她從後宮赤足奔向前殿,卻被前殿的人一把攔了下來:“貴妃殿下,陛下和皇後正在上朝,今日事務繁雜,只怕一時半會兒處置不好。您別等了,還是回玉華宮休息,奴為您通報就是。”
她又從天明等到天黑,皇帝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她割下自己的頭發送過去,咬出指尖的血寫信送過去,都沒有回音。只有她的姐姐遣人送過來一提盒的雞湯,裏頭還是放着降火氣的涼藥。她終于明白自己被抛棄了,“嗬嗬”地既像哭又像笑,從黑夜再一次坐到天明。
皇帝蕭邑澄得知後宮出事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他頻頻地咳嗽,又迫不及待地問:“怎麽回事?怎麽不早報朕知道?”
攔完顏缃的宦官偷瞄了完顏綽一眼,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完顏綽及時為他解圍:“只說是貴妃又發脾氣了,妾想着她上回把陛下氣到那樣,吩咐他們不是要事不準來煩陛下。所以呢,現在事情不得不靠陛下處置了,他們還是及時回報的嘛。”
皇後盡情盡理會說話,小宦官感激地看她一眼——跟着皇後,果然不受委屈,天塌下來她會率先頂着呢!
蕭邑澄也不能就這條責怪皇後,畢竟,字字句句都在為他考慮,他只能揉着胸,咳着說:“偏生她不安分!唉!”跺着腳,急匆匆往紫宸殿而去。
☆、兩敗
貴妃完顏缃被堵在紫宸殿的門口,背倚着牆壁,誰說話都聽不進去。匆匆趕來的人只見她手裏什麽東西一閃一閃的,走近才發現是一把尺許長的、鋒利的小刀。
“阿雉!拿刀做什麽?放下!”蕭邑澄喝道, 皇帝的威嚴用了十分, 接下來就是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完顏綽躲在他的背後,輕輕地為他順背, 同時目光四下一張,看見滿面淚痕的妹妹,看見一臉冷笑的姑母, 情勢即刻了然于胸, 愈發低下頭,幾乎要隐匿在衆人中了。
“呵呵, 陛下總算肯露面了!”完顏缃帶着淚笑道, “陛下放心,這把刀, 除了我自己,誰都殺不了。不過你肯來, 我的話總算有人肯聽。”
“把刀放下!”皇帝又道,連連跺着腳,已經氣得幾乎要上去跺她了。
完顏缃頭一揚:“我偏不!陛下你只聽太後的,卻不聽我說的話,就是偏聽偏信!你知道我那日在太後宮裏聽到了什麽?你知道她為什麽要對我下死手?”
太後的臉像一塊寒鐵似的,昂然對着天空,青色的眼袋被稀薄的日光照着,薄唇抿得緊緊,好一會兒笑道:“別叫她說了,她像條瘋狗,逮着誰咬誰。”
“你才像瘋狗——”
太後淩厲的目光飄過去,完顏缃竟被震得一懾,張着嘴把後面的話全部吞下去了。太後輕蔑道:“你放心,我說完,哪裏不确,你再說。當着皇帝的面,說清楚了也好,省得——”她的目光掃視着,直到看見皇帝身後低頭站着的完顏綽,才冷笑一聲,眸子直視着自己的兒子,說道:“阿淳剛回來那幾天,我心裏急,怕你要處置他失掉并州的罪過,确實私下裏把他叫到自己身邊,想幫他出出主意。”
她驕氣的小兒子抱怨:自從他渤海郡過來,到處有人掣肘,到處有人使壞,小鞋一路穿到上京,手下人都不能忍了。好容易得了差使,又是并州的爛攤子,怎麽打都是輸。他最後跟母親撒嬌,希望還回渤海郡,他自己的地方,他好盡情地作威作福。
太後自然要勸解:“阿淳,你只知道想你自己,可曾想過你的母親,被軟禁在這裏,連自主的機會都沒有?你陪着我在上京,至少我想着還有你,心裏能夠好過些。至于那些掣肘你的人——”完顏太後一如既往地臉上出現獰厲之色:“你自家不掌權,到哪裏都要受氣的!”
她諄諄地教小兒子弄權之道——但凡有兩個人勢力相近,便才好從中漁利。她是位母親,倒也不想兒子們你死我活,只要權力還在她的手上,自然也有平衡之道。
只是接下來,狂妄的貴妃硬要闖進來,進來之後硬要問他們母子在聊什麽,最後竟然看到了太後給兒子掖在蹀躞帶上的玉佩,大驚小怪叫道:“咦,這不是當年姑母用來調集宮外斡魯朵的玉佩嗎?陛下不是說,這支斡魯朵已經全由他掌握了嗎?怎麽會到了渤海王的手裏?莫非……”
咄咄逼人,勢不能忍。完顏珮想着自己最近身的侍女,曾哭着說她的侄女兒被這位跋扈的貴妃為小事割了舌頭,又說貴妃悍妒,宮裏其他女子概莫能孕。那日情景,她果然是無法無天,觸手都伸到了紫宸殿!再不給她點教訓,只怕不知又要在皇帝面前倒騰什麽瞎話去了!
念着自己的弟弟完顏速,她沒有痛下殺手。只不過,侄女兒肚子裏的那個憑恃,再不能讓她拿出來作威作福了。
事情過去,完顏珮後來才漸漸咂摸出不對勁來。此刻,她目視皇帝,微微笑道:“可惜我年紀大了,居然這兩天才想明白了。澄兒,你叫人哄得好苦!”
完顏缃怒發沖冠:“太後居然此刻還在颠倒是非?我若哄了陛下,叫我天打五雷轟!”
完顏珮的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嫌惡地一撇嘴:蠢成這樣,怪道給人當槍使。她說:“不用天打五雷轟,上蒼知道你不配做娘,已經收了你的孩子——這是你的報應。清兒的遺孤,我也是疼的,但是有你這樣厚顏無恥、薄情寡義的娘親,他也是命苦。你何不告訴皇帝,你又是如何算計着進宮勾搭他的?”
她對侄女失望、對兒子也失望。今日已經到了圖窮匕首見的時候,太後自知沒有兵權和政權,就沒有反戈一擊、反敗為勝的能力,但是她不好過,所有人也都不要好過!所以她毫不憐惜地徹底撕開了臉,一樁樁、一件件,把他們偷情的往事當衆說出來。連皇帝都面紅耳赤,連連跺腳叫太後住嘴。
完顏珮說得惬意,哪裏停得下來!她說:“澄兒,你就是這個心軟的病,見到美色就忘了一切,聽阿娘的話,要改!你弟弟脾氣雖然不好,但是個實誠的人。你看你身邊,到處是別有用心的人,除了親生的弟弟,你又能信誰?”她的目光突地鎖住了完顏綽,說出來的話讓所有人都被雷擊一樣。
“譬如,你看看你身後的好皇後,為了先帝的寵信,不惜以自己的身子做美人計,勾搭那個漢人俘虜王藥。若說當時勾搭成奸也算是為國獻身,可怎麽現在,你們不停地找機會提拔那個王藥呢?”
她目光帶着對完顏綽惡意滿滿的挑釁,但在皇帝看來是一個母親的誠摯:“兒啊,你不查查這事?這麽大頂綠頭巾,你忍得了?”
皇帝狠狠一口氣倒嗆進咽喉,頓時咳聲大作,幾乎站不直身子。完顏綽本來謀算着一切,不意太後今日撕掉兒子的面子,來攻讦她們姐妹兩個,這變故也委實驚心動魄。她見蕭邑澄勾着身子,咳得氣息短促,仿佛要把肺都嘔出來,不禁本能地去為他順着胸口。
她的手被蕭邑澄狠狠一巴掌打開了,他回頭瞪視着完顏綽,眼睛裏隐隐約約瞪出了血絲,壓低聲音問:“太後說的……可是真的?”
完顏綽頗有急智,此刻完全不能有猶豫,她極快地說:“太後說的你都信,是嗎?”
蕭邑澄又猶豫了。完顏綽疾步走到妹妹面前,伸出紅腫了一片的手道:“阿雉,把刀給我。”
完顏缃剛剛被罵得羞憤欲死,此刻才從震天一樣的慚愧和惱怒中醒過來,愈發握緊了手中的小刀,瞪着自己的姐姐:“你想幹什麽?你想搶我的刀?”
完顏綽用力笑道:“妹妹,他們兄弟是一體的,我們姐妹難道不是一體的?你拿着刀,誰都殺不了,只能殺你自己。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哪裏下得去手?太後的意思不就是讓你身敗名裂,讓你和海西王生的兒子一輩子都擡不起頭?她心裏不僅沒有我們這些侄女兒,甚至都沒有她的親孫子!”她聲音越來越低細婉轉,帶着誘惑一般的顫音:“阿雉,刀子我來保管。你別中了計,一刀子下去,可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完顏缃早就沒有了理智,兩天兩夜的不眠不休,她的大腦一片混沌,剛剛當衆的侮辱,更讓她恨到極處。姐姐如小小的燃燒着的香頭,恰恰點在她的火引子上,她“嗬嗬”地似哭又似笑:“誰說……誰說我下不去手?她誣陷我,我是清白的!”她看着皇帝,哀婉地喊:“陛下,陛下……我們是不是清白的?是不是因為彼此喜歡,才在一起的?你說過,你要為我擔着的!……”
那廂也在極度的驚、懼、羞、憤之中,根本擡不起頭來,只是恨自己的母親,恨到了骨子裏。
完顏缃漸漸絕望了,她倚賴的男人始終低着頭,一言不發。她又看看面露勝利微笑的太後,恨意無以複加——可她那麽遠,怎麽殺得到?
唯有殺自己來報複他們!她暗暗地想着,咬着牙看着面前低着頭的男人。讓他後悔!讓他永永遠遠地後悔!
完顏缃橫刀架在脖子上,猶豫了片刻,等待有沒有人跟她說“別!”
可惜只有她不想聽到的、姐姐的尖叫:“快些攔住貴妃!”撲上來的幾個人穿着宣德殿內侍的服飾,平常在皇帝身邊也沒怎麽見過,他們沖上來似乎是要奪刀。然而完顏缃哪裏料得到他們撲上來的勁是那麽足,壓着她握刀柄的手,使足了暗勁兒。
她聽到“噗”的一聲,脖子刺痛了一下,然後,她的氣管裏湧進了大量的液體,她嗆咳着,想叫人幫忙,卻說不出話來。眼睛一低,發現胸前的衣服上已經滿是噴濺出來的鮮血。她的姐姐,張大嘴尖叫着她的小名,又哭着說“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啊!”
完顏綽身上全是她脖子裏噴濺出來的血點子,把一身素淨如宮女般不起眼的鵝黃色襦裙染滿了碧桃花。
完顏缃想狠狠罵姐姐一句,但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更多的鮮血嗆進了她斷開的喉嚨,胸膛脹滿,而頭腦因為沒有呼吸,失血太多,漸漸眼前空白,世界對她轟然關閉。
“是你害死了我妹妹!”趁着皇帝呆若木雞,完顏綽迅速轉身,指着太後完顏珮哭道,“你好狠的心!”
皇帝眼前金花亂閃,已經分辨不清是非,甚至分辨不清自己的感覺。他低下頭一陣陣作嘔,吐不出東西來,又一陣陣劇咳,咳得直不起腰。他頭腦炸裂一般,渾身酸痛難言,心頭一道道過電似的抽搐和痛苦。“阿雁!”他在咳停的間隙,聲音嘶啞地說,“你——你給我……”
完顏綽咬着牙,點點頭說:“妾明白,陛下身子不适,妾為陛下做主!”她回眸看着太後:“早就說過,太後往先帝陵寝齋守。如今,看來是到時候了。擇日不如撞日,請送太後出宮守陵!”
人早就準備好了。這幾天王藥迅速接替了禁衛的工作,調遣安排井井有條,比她自己安排得還好!除卻太後的宮人尚在依依不舍中,其他人很快備好了馬車,吩咐一聲:“太後的衣物被褥簡單備一備,随後往西頭皇陵送去即可。”便把臉色鐵青卻又願賭服輸的完顏珮塞進了馬車。
太後的聲音遠遠地似蠱毒般随風飄過來:“這樣大的綠頭巾,皇帝忍得過麽?忍得過麽?……”
蕭邑澄并沒有出言阻止太後的離去。但當他從劇咳中緩解過來,也并沒有如完顏綽想象的那樣去撫屍大哭,而是格外冷靜陰森。他從低處轉過目光斜乜着完顏綽,仿佛是翻起的好大一個白眼,血紅的下眼睑露出來,連着他抽搐的面頰,青灰的膚色,顯得前所未有的猙獰。
他瞪着完顏綽,口裏道:“今日這裏所有人的名字都記下來,朕有話要吩咐。”
又說:“皇後不要一個人走,等一歇,扶朕一道回宣德殿。”
喘了幾下,他停了停又清晰無比地吩咐:“再傳朕的聖旨,立刻到南院鎖拿王藥,帶進宮問罪!”
☆、選擇
皇帝看上去極其虛弱,渾身篩糠似的抖,但當他一把抓住完顏綽的手時,完顏綽驚覺他的手勁極大, 簡直像鐵鉗似的, 箍得她的手腕動彈不得。
這樣的時刻,求饒沒有用, 也不要想輕易用花言巧語蒙混過去。完顏綽一言不發,任憑蕭邑澄把她拖到禦辇前,狠狠地推上去, 然後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挨着他的皇後,手又像鉗子一般伸了過來, 死死地捏住她已然青了手腕。
“拿朕的虎符給渤海王送去。”他此刻無比地像一個帝王, 聲音沉郁而幹脆,“禁軍不知道還聽話不聽話, 不過,朕的三支斡魯朵是忠心耿耿的, 見虎符如見朕一般。叫他帶着這些人到宣德殿,朕要親審王藥。”
他的目光斜睨着身邊坐着的完顏綽,陰狠狠的,顫抖的手使着暗勁。
完顏綽疼得打顫兒,但是又脫不開他的掌握,只是瞬間,她的心動了動:可惜啊可惜,你的帝王之氣這個時候才使出來!她嬌聲道:“陛下捏痛妾了。”妩媚的眸子瞥過去,等禦辇走了一段,又低聲說:“陛下這會子改信渤海王了?”
蕭邑澄喉頭一陣陣翻鹹腥的味道,沉默了一會兒說:“太後說得真是!坐上這個位置,果然成了孤家寡人,無人可信了!不過——”他看着完顏綽:“也只能賭一場吧。”
完顏綽覺察他的手指略松了松,便肆無忌憚地把手擱在他的腿上:“那麽,你要發現是弄錯了,得和我道歉!”
捏着她手腕的手更松了。完顏綽故意撇過頭不去看他,心裏澎湃得沸水似的,是的,她也要做一個抉擇,此刻,她還有的選,有一條路,或許是通往康莊大道的,另一條,卻明顯荊棘叢生。
到了宣德殿,禦辇停了下來,完顏綽在下禦辇前,嘟着嘴說:“妾只說一句,兵符至重,雖是陛下的人,交給別人掌管時,陛下也需有應付的萬全之策。否則,後悔莫及。——別碰我了,我手疼!”她擡起手,不讓蕭邑澄再次拉到她的手腕。陽光裏,她手腕上青紫的一道箍兒觸目驚心。
完顏綽跳下禦辇,昂然走在前頭,眼角的餘光估量着宮門兩邊的梢間、走廊兩旁的柱子、正殿兩邊的屏風,然後直接進了皇帝日常處政的側殿。她的心髒“咚咚”地撞擊着胸口,心情卻格外平靜,成王敗寇,賭一場罷了。
皇帝緊跟着她過來,在側殿裏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殿裏的宦官戰戰兢兢想上去搭把手,他狠狠把手一甩,壓低聲音道:“都滾出去!等王藥和渤海王來了,再通報朕。”內侍趕緊腳底抹油出去了,留下帝後二人在窒息般的氣氛裏。
喝了點水,蕭邑澄平靜了一點,青灰的面色也回轉過來一些,他撫了撫悶痛的胸口,擡臉問站立在一邊的完顏綽:“太後講的,可是真的?”
“不是。”回答得幹脆,接着又補上一句,“不過你反正是不信的。”
皇帝點點頭:“不錯,我是不信。連起來想一想,确實疑點重重。”
完顏綽冷哼了一聲:“那就不要問我了,你直接問王藥吧。要是你确信自己沒錯,我該死該囚,也只有認了。”她額角出着汗,自己知道那汗是冷的,可是卻裝作嫌屋裏的熏籠火盆燒得太旺,又嫌棄自己外頭的衫子襦裙沾滿了血,嘟囔道:“好腥臭!實在忍不得!”一把扯開衣帶,把沾血的幾件盡數脫掉,“刷刷”丢出了側殿的門。
蕭邑澄冷眼看她只着裏頭的絲綢中單,露出潔白的脖頸,弧線優美的鎖骨。她解開頭上汗濕的盤髻,用手指一點點把毛糙的地方梳順,又用釵子挽好。氣定神閑,渾若無事。他有些挪不開眼睛,恍惚間覺得她一定是無辜的,又覺得這麽久沒有和她在一起了,好像身體上還有些想念她。
或者,再給她一次機會,處決掉無足挂齒的王藥也就算了?
時間便是更漏裏的水,聽着“滴答”“滴答”枯燥無味,在無味中,轉瞬也就過去了。前頭南院值侍的地方離得并不遠,他們倆很快聽見外頭的黃門侍宦同更漏一樣枯燥的通傳聲:“回禀陛下,王藥帶到。渤海王也帶着陛下的斡魯朵近衛到了殿外。”
或許是完顏綽剛剛的話打動了蕭邑澄,他低着頭略一思量,說:“王藥綁進來。渤海王去刀劍,與其他人都在外頭等候,朕不通傳,不許進來。”
殿門口丢着被血沾染了大半的衣裳,殿裏頭是劍拔弩張的氣氛。王藥一路上聽渤海王調笑着問他:“喲,聽說你和我那嫂子有一腿?沒看出來嘛!……”他已經預感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了,只是此刻看着沾血的衣裳,心不由突突地跳着:不知道完顏綽已經怎樣了。那一瞬間,他幾乎決定了,既然自己已經死定了,那麽,能保住她也好。最多不過是自己再熬一番酷刑,就和被俘的那會兒一樣,死死不開口、不承認就是了。
他被踉跄地推進去跪倒,雙手從肩部開始被反縛着,完全無法控制平衡,胸口綁得太緊,呼吸間都會疼痛。推他進去的那禁衛大約看到了什麽,慌忙退了出去。王藥努力擡起頭,看見只穿着中單的皇後,露出一大片脖頸,仿佛也不在意,翹着腳抱胸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皇後穿得這樣單薄……王藥低下頭,不敢去看她,勉勉強強向帝後問了安。
蕭邑澄渾若不見皇後衣冠不整的模樣,手哆嗦着,幾次張嘴,卻又不好意思問話。倒是完顏綽耐不得了,“刷”地一聲站起來:“陛下不好意思問,我來問。反正我沒做過的事,我不怕。”
王藥聽見她冷冰冰的聲音傳過來:“王藥,太後非說我們倆有染,說我提拔你,都是出于私心。你就說有沒有吧!”
這簡直就是暗示。王藥定了定神,把身子伏得更低,口齒清晰、毫無畏怯地回答:“無稽之談!”
蕭邑澄皺着眉,仿佛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
他們倆配合得天_衣無縫,只是似乎太完美了。王藥連乍聞此事時的驚惶都沒有。蕭邑澄伸手指着他:“王藥!你現在否認的幹淨,我倒不曉得,空穴如何來風?沒縫的蛋怎麽招蒼蠅?你和皇後若是風馬牛不相及,誰會無聊地把你們扯在一起?而且,說這話的人——”他及時閉住了嘴,心裏對母親重重懷疑,實在說不出來。
王藥冷笑道:“陛下禦極多年,也是好讀史書的人。難道不知道後宮傾軋之事,無外乎誣陷以奸_情、巫蠱、叛亂三者?其間又最以奸_情之說捕風捉影,令人難堪,多有帝王因不堪其論,寧可錯殺,而不問皂白。陛下殺王藥不過是殺一下臣,但若因此罪于皇後,便是失臂膀,失心腹。我們南邊俗語說:‘捉奸要在床’,倒不知向陛下告發之人,有何證據?”
蕭邑澄沉吟片刻,說:“那朕倒問你,當時你從并州被俘虜,在獄中幾個月都沒有投誠,後來為何投誠?”
完顏綽親自前去獄中勸降的事,一直很是機密,除了先帝、太後和她本人,知道的人寥寥無幾。但是王藥卻不敢斷定有幾人知道,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作為緊張思考的遮掩,終于心一橫道:“臣在晉國,被父母出籍,被朝廷左遷,以不見容于世。之前尚有以身殉國的拙念,是故沒有投降;後來……臣畏葸之心大作,想着人生在世,百年苦短,章臺花柳,蘭陵美酒,誰不足慰藉心靈?何必苦苦在獄中打熬?便……便降了。”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王藥在心裏苦笑。完顏綽深知他的軟肋,便是心底裏仍然洗脫不去的文士傲骨。如今,他敢自污,敢做一個沒品沒格的小人,大約便是進步了吧?
蕭邑澄手指支着下巴坐着,心裏躍過無數的想法。沒有捉奸在床,又沒有證人,确實可以賴賬。如果一層層徹查,從完顏綽身邊的宮女開始酷刑責打,雖然有可能問出答案,但是一定也會鬧得沸沸揚揚——他的母親肯撕破他的臉,他作為皇帝,自己還是要臉的,鬧得天下皆聞,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他瞥了瞥完顏綽:她昂然不動,依舊抱胸坐着,眼睛看都不看王藥。兩個人暌違了這麽久,只覺得她今日格外美麗嬌豔,豆綠色的中單,襯得那張臉白臉透紅。他想起自己和她偷情的時候,也并沒有嫌棄她已經是父親的妃子。那麽今天,如果還想留着完顏綽,不過是一床錦被遮蓋,似乎也沒有那麽不可忍受。
他殺氣騰騰的目光重新投向王藥:倒有一個法子可以不論真假,先洗脫完顏綽身上潑的污水,同時也就抹走了自己頭頂的綠雲。蕭邑澄從腰裏解下随身的匕首,對完顏綽冷冷道:“既然你堅決否認,我姑且信你。那麽,王藥不過是一個受恩的戰俘,今日就是用他的血來洗刷你的恥辱,也算他得其所用了。”
匕首“叮當”丢下了地,刀刃上的青光讓完顏綽周身發冷。而皇帝的聲音更冷:“你殺了他,我就信你!”
原來他給的是這樣的選擇,完顏綽默默地蹲下身,撿起了匕首,刀柄是楠木雕刻的,金燦燦的鑲着寶石,入手潤滑細膩,帶着淡淡的香味。求饒罷,可以有說辭……她的目光瞥了瞥高坐的皇帝,立刻打消了念頭,這會兒沒有什麽大道理能說動他,他疑心重重,唯恐自己不能入彀。
王藥捆着,她的力氣也不足以刺殺虎視眈眈的皇帝。她只有選擇殺掉王藥,自己求得憐憫,獨活于世;或者拒絕動手,與王藥同生共死,好好羞辱皇帝。
不能蹲在地上太久。拖延也永遠解決不了現在的問題。完顏綽拿起匕首,面無表情,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弑君
王藥看着完顏綽提着匕首,一步步地走過來。能不受酷刑而一刀斃命,或許這是自己最好的一條路了。皇帝的視線被完顏綽的背擋着,王藥面對着完顏綽, 沖着她微微一笑, 坦然得很,脖頸仰起來, 喉結連滑動都沒有,準備慨然就死。
皇帝就在身後虎視眈眈地看着。完顏綽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拿着匕首, 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向王藥。王藥能夠清晰地看見她眼中霧蒙蒙的淚水。刀刃閃着寒光, 可她的表情卻是如此的溫柔,那無法說出口的情意, 讓王藥覺得就算此時死在她的刀下, 也未嘗不是一種僥幸。
王藥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将來臨的死亡。可完顏綽卻在他面前帶着嘲諷說:“王藥, 你不敢睜着眼睛嗎?”
王藥驀地睜開眼:眼前的女子,離他很近很近, 眼睛中的機心袒露無遺。如果說眸子會說話,完顏綽的眸子,水光脈脈,簡直在向他談情說愛,又像在告誡他什麽。
王藥有些疑心自己看錯了,因為完顏綽很快把那柄匕首向他的脖子揮來,刀影仿佛變得很慢,王藥眼睛都沒有眨,已經準備好了接受那窒息和疼痛。
但是沒有痛。
他反而倒覺得,肩膀和胸口上的束縛一下子松開了,他是被一條繩子捆縛的,所以他一動彈,身上的其他束縛也随即松開了。“快!”完顏綽只說了一個字,一撒手,那把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幾乎來不及細想,王藥已經看到完顏綽被撲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