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6)
怕無力指揮禁軍。阿爺又說,可幫我們騙皇帝出獵,調走一大波有用的人。你只管拿着太後給你的三萬人,重重地封賞,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搶回來。哪怕搶回來之後,該孝順孝順就是了。”
利欲最易熏心。蕭邑清再想不到嫂子和岳父竟然利用王藥這個小人物共同做了一個天大的套兒,只等他去跳。他興奮之下,都顧不得殺王藥,匆匆丢進地牢,便開始謀劃自己的“兵谏”大業。
“母後,”此刻,蕭邑清騎着駿馬,站在宮城之下仰頭望着角樓上高高站着的母親,傲然道,“兒子只是想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如今母後身子不便,只怕不方便調動在宮城之外的四萬人。阿兄又遠在郊外行獵,趕回來也是不成陣法。兒子雖然惱恨母親做的那件事,不過,畢竟是生身之母,孝敬不會或缺,管叫母後能好好頤養天年。”
完顏珮睨視着下頭的兒子,只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氣,養出來的淨是蠢笨沒用的東西!她盤算着,大兒子挖坑,二兒子追打,都是狼心狗肺,只怕将來一個都不能留。但是完顏綽騙走了虎符,若是沒能殺掉她,只怕還是蕭邑澄勝算更大。她只盤算了片刻時間,便笑晏晏道:“阿清,你受人愚弄了!不過,我也不怪你。如今既然是你強,那麽這個位置,就你來坐也不妨……”
她努努嘴,指向南邊上京宮正門的方向:“你曉得,從邊門進來,總歸不大光彩。你想好了,我叫宣德門打開來迎你。”她取出腰間一塊玉牌,叫人送了下去。
蕭邑清一見,這不正是母親用來號令宮中侍衛的玉牌?不禁狂喜,下馬給母親行了個禮,想了想,分出一萬人牢牢把守着東角門,而自己浩浩蕩蕩帶着其餘的近兩萬人,沿着宮牆朝正門宣德門而去。一根根火把,團團簇簇的火苗忽高忽低地閃着,把蕭邑清的身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壓扁,投在宮牆上顯得特別的滑稽。
他自來在宮中長大,建牙開府也不過是個富貴王爺的名款兒,又自視聰明,哪裏懂得“分兵則弱”的道理?
宣德門既然是皇宮正門,自然設計有甕城,蕭邑清招搖着母親的玉牌,把大部隊開進甕城之後,裏面的那道宮城門卻不肯開了,都道除了有機關卡齒的虎符,連太後的手谕都不起作用的,更遑論難以鑒別的玉牌。
蕭邑清想再回頭去讨要虎符時,悄無聲息趕過來的兄長已經把他堵在了甕城裏。七萬人堵兩萬人,氣勢高下立現,簡直就是個甕中捉鼈。
蕭邑澄此刻恨母親,連帶着恨弟弟,板着臉也不言聲,把手中的虎符舉一舉,又對甕城三面的弓.弩手喝道:“朕是皇帝,總沒人不認識了吧?!”
兄弟相見,此刻和仇人相見似的,彼此眼睛都紅了。蕭邑澄仿佛再次聽見完顏綽反複吹着的那些枕邊風:皇權之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自己再顧念弟弟,後患仍在,也無法對抗母親的挾持。哥倆小時候那些無憂無慮、無猜無忌的時光,只在眼前飄了一瞬,就被憤怒和私欲的風暴吹走了。蕭邑澄冷冷說:“阿清,你竟敢領兵逼宮,背叛朕,氣壞了母後,你該當何罪?!”
蕭邑清看着黑壓壓的人和明晃晃的火把,知道大勢已去,嘴唇抖動了幾下,似哭又似笑:“母後還是偏心你,不僅皇位要留給你,而且此刻也诓騙我到這兒來叫你剿殺。哥哥……”
蕭邑澄冷哼道:“禁軍是護衛宮城和太後皇帝的,什麽時候成了護衛你的?”他目光陰沉沉的閃動,擡了擡下巴對自己身邊的人說:“跪下投降的,免死流放;負隅頑抗的,殺無赦!”
兩萬禁軍,刷刷就跪倒了一片。蕭邑清四下望望,抖抖索索下馬,也跪倒在地,俯身稽首:“陛下!哥哥!我原意不是要背叛哥哥,也不是要氣到母後,只是……只是……”
巧言令色,鮮亦仁!蕭邑澄看着弟弟五體投地的臣服樣子,心裏已經沒有半分憐惜和同情。既然你死我活罷了,還是用你的命,換我的權吧!他默默無聲地從馬背的箭囊裏抽出了箭,對準了匍匐在地上的那個脊背,手指一松,羽箭帶着風聲飛了出去,蕭邑清錯愕地擡頭,箭镞從他的頸側鑽進去,直插.進心髒。
大軍平息了海西王的叛亂,在皇帝的指揮下,有的環圍宮城,有的随皇帝進去檢視。禁中的侍衛,亦被看管住,皇帝輕飄飄接管了宮城的守衛。
Advertisement
他最後才到了太後所居的紫宸殿,軟甲尚未卸掉,刀兵仍然握在手裏,身上散發着淡淡的血腥味——哪怕他的手并沒有直接沾染血跡。
太後完顏珮大約是累極了,靠着角樓下頭的槅門,坐着閉目打盹。不可能沒有通報皇帝到來的消息,但她裝聾作啞,真個睡着了一般。
蕭邑澄躊躇了片刻,還是屈膝請了個安:“母後,可是驚着了?早些休息吧,明日叫禦醫過來請個平安脈。”
太後的眼皮子慢慢地撩起來,冷冷一笑:“多虧皇帝來得及時。”完好的那只手一伸:“虎符呢?”
蕭邑澄下意識地摁了摁裝虎符的符袋,感覺它好好地放着,才放心地說:“阿娘累了,還操心這些俗事做什麽?”
太後目光剎那銳利起來,眼角的一根根魚尾紋随着她眯縫起的眼睛而顯得歷歷在目:“怎麽,還不想還了?”她頗為鄙薄地睨視着兒子:“把你弟弟帶過來,我親自問問他,那些沒根系的話究竟是聽誰說的?”
“什麽沒根系的話?”蕭邑澄裝聾作啞,卻又給後頭親衛使了個眼色,“喏,弟弟在這裏,不過問不出什麽了。”
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抛到了太後的面前,完顏珮臉上的自負瞬間消失殆盡,兩只手情不自禁地探出來,似乎要再撫一撫愛子的臉頰。她胸中“齁齁”作響,喉頭發出難聽的痰嘶,終于用好手和斷手一起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想哭卻又哭不出聲兒來。
蕭邑澄心裏滿是報複的快意,見母親完好的那只手指爪張開,似乎要過來掐死他,但還是冷靜下來,咬着牙問:“如此,你的主意是打定了?”她也不再問虎符的事,昂然起身,望着蕭邑澄帶來的禁軍,冷笑道:“這樣一個不孝不弟的皇帝,你們倒跟他?朝中大小事務,各院夷離堇尚且知道需由太後大印才能作數,你們倒也不想想自己的後路?”
“阿娘不用多操心了。”蕭邑澄冷冰冰地說,“南院不知道,北院夷離堇已經宣誓效忠于朕,餘外大夏各部,大多是受先帝恩情甚重,誓死忠于先帝的。先帝麽……”
關于先帝的那些事麽,她懂的;人心向背在誰手裏握着,此刻她說了也不算數了!
兒子一旦悖逆忘本,“娘”的意義簡直是笑話。完顏珮大風大浪裏經過過,便是此刻也殘存着骨子裏的英豪氣,絕望到盡處,頭反而昂得更高,斜乜着兒子,等待着他的處置。
蕭邑澄贏得漂亮,卻發現自己仍然不敢直視母親傲慢的雙眸。他低下頭,對左右吩咐道:“扶太後進去休息,多派些忠心的護衛,別讓叛賊的餘孽驚擾了太後。”
第二日,朝臣在上京宮揮散不去的松明煙火味和死屍血腥味中,見皇帝蕭邑澄一人獨霸明堂正中的那個位置。他雙手大大地伸展着,幾乎占據了整張碩大的坐榻,烏青的眼圈,怪怪的笑容,幾件消息宣布得文绉绉而又颠三倒四、含混不清。
大家聽明白了幾點:
太後身體欠安,從此以後不能臨朝稱制,而是将到更北的皇陵行宮頤養天年,陪伴先帝陵寝。
海西王叛跡昭彰,但念在已然身死,不再株連妻孥,海西王妃完顏缃遣回娘家,聽憑改嫁,世子發往北邊真州地區軍屯。
北院夷離堇完顏速長女完顏綽平叛有功,且溫柔賢德,堪當母儀天下,冊立為皇後,大婚儀式之後,便持太後印玺,與皇帝共主朝政。
☆、皇後
受傷的完顏綽,直接被送回一般為皇後所居的宮殿——玉華宮中。“阿菩,”她說,“我這裏有禦醫伺候,也就夠了。你去前頭瞧瞧,陛下身子可還吃得消?”
阿菩會意,點點頭離開了。
換藥的時候,完顏綽皺着眉頭,看着從皮肉上撕下來的帶血的絹布,傷口雖不大,形成在上臂內外兩側對稱的深洞,獰厲的傷疤看上去甚是難看。還好活動手腕和手指的時候,雖然會有些疼痛,但并沒有妨礙,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她的手腕翻轉了一次又一次,看着兩個傷疤,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問禦醫道:“這疤痕,以後會消掉麽?”
禦醫踟蹰了一下,說:“這樣深的傷,只怕難免留疤痕,不過皇後年紀輕,或許能将養到不太顯眼也是有的。臣去配些藥膏,擦了試一試吧。”
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阿菩才匆匆回來,在銀盆裏洗了洗手,笑道:“主子,陛下說今日晚膳開到玉華宮來,順便瞧瞧主子可曾大好了。”見完顏綽挑眉似乎想說什麽,她又笑道:“主子放心,奴都打聽了,陛下今日确實是在宣德殿和幾位夷離堇商讨國事商讨了半日,出來時眉頭也皺着。只等貼身服侍陛下的劉李兒提議到玉華宮來,陛下的臉色才回轉了。”
完顏綽笑道:“盡說些沒用的!他跟夷離堇們商量什麽?還是太後裝病不肯去先帝望陵?然後海西王妃哭着鬧着不肯回娘家?”
阿菩由衷贊道:“漢人說的: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主子的能耐真是沒話說!太後躺在榻上,說除非陛下把她綁門板上擡到望陵去;海西王妃不許世子去都,說世子在哪兒她在哪兒,鬧得完顏大人都說不出話來。夷離堇們商量對策,都說——”她故意停下口,偏着頭一副調皮相,等完顏綽自己猜。
完顏綽指指她的腦袋,淺笑道:“那幫老家夥,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是勸陛下以和為貴,事緩則圓,先瞧着再說。”
兩人正聊着,外頭有人氣喘籲籲來敲玉華宮的外院門,通報皇帝即将到來。
完顏綽翻身睡下,故意把那條傷重的胳膊擱在醒目的地方,然後對阿菩說:“廚下備好了陛下愛吃的飯菜了麽?”
飯菜早就備好了,香噴噴地端過來。當蕭邑澄從打起的簾子下進門,正好從飯菜蒸騰的熱氣裏瞧見慵妝懶鬓而天然粉嫩的完顏綽,忍不住就疾步上前,坐在她榻前道:“手還疼不疼了?”
沒等完顏綽回答,他已然心疼地捧起了那條受傷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吹了吹,皺着眉對完顏綽說:“叫你受苦了!唉,你何必冒着這樣的風險趕過來呢?”
完顏綽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既擺出一副深情凝視的模樣,又仔細端詳着他的細微神色,未見破綻,倒也有一些感動,她嬌憨地笑道:“可是,我冒這樣的風險,為陛下掙回了權力,打敗了叛黨,別說只是傷了一條胳膊,就算殒了命,也是值當的!”
蕭邑澄伸手去捂她的嘴:“不許這樣說!若是沒了你,當皇帝又有什麽意思?”他緊跟着嘆口氣說:“可惜前朝還有些委決不下的事,你幫我拿拿主意。”于是把阿菩打探來的那些事一一說了,眉頭糾起一團核桃似的。
完顏綽成竹在胸,試探地問道:“太後畢竟是陛下的母親,不僅有感情,而且要尊孝道,所以為難得很,是麽?”
蕭邑澄“哼”了一聲:“感情?若不是看在她總歸是生養我的人,我也實在找不出她對我的好處了。但是,就算她生養我,難道我就合該把一切都供奉她,不能稍有自己的看法想法?我活了這二十年,好歹算是個皇帝,也不能做回自己麽?”
完顏綽心裏了然,又故意問:“我妹妹吧,也是可憐人,丈夫沒了,孩子這麽小就要充軍,不知能活過幾年。”
蕭邑澄依然搖搖頭:“她鬧騰得太不像!原本撺掇阿清造反,她就是頭一份,現在還仗着是夷離堇的女兒,居然還敢跟我拿喬!難道‘兒子在哪兒她在哪兒’,這話也能夠威脅到我?”
“我父親是什麽意見?”
蕭邑澄說:“國丈自然心疼女兒和外孫,覺得不如折衷處置。海西王府抄沒時,奴婢部曲便有三四千,地牢裏關押的還有好幾百,也不需多,留百十個伺候照顧母子倆;軍屯日子太苦,孩子如何吃得消,不如到西京道上尋一處草原,讓他們娘兒倆過過日子;如果完顏缃在那裏有了看上的人,就再嫁也不妨事。”
遠遠地遣開,配些沒啥本事的奴婢,倒也不失為兩全其美的法子。完顏綽心頭一軟,點了點頭,用沒有受傷的手給蕭邑澄斟了酒,搛了菜,正想開口要什麽,突然聽見喝得正歡的蕭邑澄興致勃勃說:“對了,你知道阿清家的地牢裏有誰?”
又自問自答:“就是那個王藥!”
完顏綽心一跳,故意道:“關我什麽事?”說完,覺得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好在蕭邑澄根本沒有發覺異樣,仍在那兒當故事說得津津有味:“阿清那時候一心要造反,把王藥往地牢裏一丢了事。他從地牢裏放出來時,衣服已經髒得不能看,第一句話就是:‘看來海西王伏誅了。’嘿,他怎麽知道?”
他和自己狼狽為奸、運籌帷幄,利用海西王的自大和貪欲,把他送上了不歸路。他當然知道!完顏綽暗想,臉上只是抿嘴笑着,做着一個最好的傾聽者。
蕭邑澄最後擊節叫好:“這南蠻子,還真是有點本事!而且也不怕死,在地牢裏尚且有閑情雅致寫詩!”
“舊山雖在不關身,
且向長安過暮春。
一樹梨花一溪月,
不知今夜屬何人?”(1)
蕭邑澄吟詩吟得全無味道,完顏綽卻聽得呆了,仿佛鑽進王藥的心窩裏,聽着他的心跳,看着他沒用狂狷掩飾的純淨雙眸,他的心髒和眸子似乎都在說着情話,把他的過往剖析開來,最坦誠地展現在她的面前。
她終于說道:“這樣一個有本事的人,還是留下吧?”
蕭邑澄挑着眉毛不做聲,似乎還有點不願意。完顏綽勸道:“陛下想殺他,無非兩件事,一是害得太後斷腕。可是若無他在朝堂的發言,或許太後是不用斷腕,我卻難以逃過生天。二是陛下南征的時候,他的策略錯誤了。可是他自己也說了這是失誤。既然不是故意為之,陛下何不寬宏大量?畢竟将來偌大的中原,沒有這些漢人幫助,我們怎麽打下來?怎麽管得住?”
她巧舌如簧,終于使皇帝松了口:“命就不要他的了,但總要懲處一下,以儆效尤。”
完顏綽本想再為王藥求情,但想到朝堂上還有父親會為王藥進言,自己不必做得太顯,所以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我看,貶職鞭杖,缺一不可。我阿爺掌管的北院裏,不是也有刑司?自然不會便宜了他。”
蕭邑澄心裏也舒服了,之前朝堂上的煩心事在美人、美酒、佳肴的作用下,煙消雲散。他漱口擦臉之後,躺倒在完顏綽的床榻上,摟着她說:“母後不在,好些事情還真是難以決策,身心俱疲!”
完顏綽貼心地為他捏肩按頭,看他舒适得閉上眼睛,昏昏欲睡了,才附在皇帝耳邊說:“陛下這麽辛苦,妾看得也心疼呢!如果妾能分憂,也義不容辭。只是玉華宮雖好,離陛下的宣德殿畢竟還有段距離,陛下若不嫌棄,不拘哪處偏殿,大小不論,妾住進去協助陛下佐理一些事務,陛下覺得如何?”
蕭邑澄正舒服的時候,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我的就是你的,你能幫我,我豈不是求之不得?”
皇後入主帝宮,在女人能占半邊天的契丹,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何況,與強勢鐵血的完顏珮太後比,新皇後完顏綽總是藏身在珠簾之後,很少說話,很少指手畫腳,只是在皇帝為難的當口,悄悄湊在珠簾後,對他低語幾句,皇帝便笑逐顏開。
皇後有才有謀,不遜太後,又能與人為善,和她父親完顏速類似,簡直是朝堂諸人的福分!
一片誇贊聲中,蕭邑澄自然對妻子大為放心。當完顏綽對他說,王藥監_禁在南院刑部大牢裏日久,也該恩威并施,以期他再為朝廷效力時。蕭邑澄為難地說:“又要恩,又要威,其間的尺度實在難以把控!我今天下午正要去南郊圍獵,要麽,你和國丈辛苦一下,商讨一下處置他的辦法。随你怎麽處置,都無所謂。”
他自然無所謂。多一個王藥不多,少一個王藥不少。何況他說去圍獵,完顏綽格外伺候照應得周到,他的輕甲都是她親手一件件披挂好,系帶時那溫柔的模樣,水蓮花似的嬌羞。皇帝頓生一股豪氣,抖了抖身上的軟甲,又用自感有力的臂膀攬着完顏綽深吻了一通,笑道:“晚上我就回來。帶最好的獵物給你!”又說:“其實,你就是我最好的獵物。”
他的比喻讓完顏綽大生反感,不過她“咯咯”笑着,像尋常夫妻一樣輕推了他一把,笑罵道:“死鬼!”
一送走皇帝,完顏綽心跳得簡直要從喉嚨口蹦出來。情況比她想象得還要好,她便又一次讓想象騰飛起來。父親自然要叫過來,只是在宮殿外的值廬守候而已,倒是宣德殿的外侍內侍,這陣子受皇後賞賜頗為豐厚,但是人心向背還需考察。完顏綽最後還是冷靜下來,在召見王藥的側殿裏設了一座雕屏,又大方落落喚人在一旁侍奉。
王藥進來,已具衣冠。他遠遠的影子,還看不清臉,身形略顯消瘦,步态依然矯健,收得很緊的背,微微上揚的下颌——他還真是不以變故為意,還是那樣灑脫自若的王藥!
作者有話要說: (1)這首詩是唐末無名氏所寫《雜詩》,剽竊給王藥。
-------------------------------
來遲了,不好意思啊!
厚着臉皮求收求評,給我點奮發熬夜碼字的動力吧!
☆、笞責
王藥到門前時躊躇了片刻。來宣召的人已經告訴了他,今日召見的是皇後。他在夏國這段時間,也知道他們對待男女大防,遠不像晉國那樣刻板。女子出門,女子行獵,女子抛頭露面,乃至約見別的男子,都沒什麽大不了。但到底還是有底線的。他與完顏綽有過那層關系,當時懷着報國赴死的心,并未多想兩人的來日,便也無所畏懼,現在被她一次次地裹纏進來了,心裏就開始惱恨自己的優柔多情。
今日一面,如果能夠快刀斬亂麻,也算死得其所。王藥這樣想着。然而目光只随意一瞥,便從半透的雕漆四框、繡花绡紗屏風裏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身形矯健袅娜一如既往,令人神魂颠倒,他心裏剛剛築起來的防線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了。
是什麽時候、是怎麽喜歡上她,王藥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婚事不順,宦途不順,唯獨“贏得青樓薄幸名”,各式各樣的美人兒才女,各種綽約風姿,也無不領略,閱盡千帆,本不至于輕易入彀。何況他還清楚地知道,她是那種凡事可以不擇手段的毒蛇,靠得近了,會有被反噬的可能。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但凡一見她的身影,莫名其妙地就會沉淪。
旁邊的人捅了王藥兩下,王藥這才意識到自己并未被捆綁鎖拿,散手散腳走進皇帝的宮殿,見到屏風後的皇後,怎麽的也是需當行禮如儀的。
臣?罪臣?下臣?他想了幾個謙辭,都覺得不甚滿意,幹脆直呼自己的名字:“王藥叩見皇後。”不卑不亢地跪下,不卑不亢地稽首。
完顏綽滿意地深深吸了一口甜潤潤的空氣,左右打量了他一會兒,才道:“王郎中請起吧。”
王藥身子不動,拱手說:“皇後叫錯了。王藥從應州回來,就是戴罪等死的人。僥幸活到現在,三日前南院戶部,已經正式發公函将我革職查問,接下來死不死不論,至少也不再是郎中了。”
完顏綽在屏風後頭笑得花枝亂顫,令王藥心裏都焦灼起來。完顏綽好一會兒才止住笑意:“卻疾,你還真能!說起‘死’字,就跟說回家似的,莫非這就是你們漢人詩歌裏的‘視死忽如歸’?”她不等王藥反駁,光看到他微微挑眉的模樣,已經吟道:“‘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咦?如此缱绻,如此多情,哪裏是視死如歸的模樣?只不過是抱愧在懷,無臉見人吧?”
她語音柔和,而話鋒犀利,眼見王藥的眸子裏恢複了他最本真的直剌剌的目光。她實在太愛他這種眼神,也太自得于自己的掌控力,忍不住從屏風後轉過來,沒受傷的右手捧着左胳膊,定定地瞧着王藥,等他回複。
王藥一肚子反擊的惡毒詞語,看到她的動作時,便都咽下去了,問道:“你的手受傷了?”
完顏綽不意他突然關心這個,倒也有點猝不及防,剛要說“沒事”,王藥已經分析起來:“沒有用夾板,想必沒有傷骨頭;可是裹得這麽厚實,想必傷口不淺。”他又擡了擡頭,打量了一下完顏綽的面色:“比上次白皙紅潤,想必不算傷筋動骨的重傷,但是不能出門,應該是為了防止化膿長瘡。”
“你夠了!”
王藥理都不理,又看了看她薄嗔的臉:“眸子明亮,眉頭舒展,嘴角都是揚着的,想必煩心事少,不定還是躊躇滿志呢。不過——驕兵必敗,不好!我會算卦,你要信我。”
完顏綽又好氣又好笑,上前幾步俯臨王藥,心中頗有大難不死的複雜情緒,因而和聲和氣地說:“驕兵不驕兵,用不着你操心。這次剿滅海西逆賊,卻疾你功不可沒。只可惜陛下顧忌甚多,還不能拔擢你,這份恩情,只能先記在心裏了。”拍了拍掌心,阿菩從裏頭端出一個盛滿各色水果的琉璃盤子,放在王藥的面前。
王藥再次擡起頭直視着這位新封的皇後,一點敬畏之色都沒有,吊兒郎當笑道:“那只值這個?!”
完顏綽蹲身在他面前,拈起一枚李子,輕聲笑道:“漢人說投桃報李——你倒貪心,還想要什麽?”
他放肆地做了個口型,和完顏綽上次于宮中見他時一樣,旁人不懂,完顏綽卻差點耳朵都紅了。上次他扯着一張被打得青紫腫脹的臉,含糊不清地說“吻我”,這次周圍還有人,居然還敢如此大膽妄為!
完顏綽板下臉,說:“你說什麽,我怎麽沒有明白?”
王藥四下裏望望周圍的人,目光铮铮,卻總是帶着挑釁的輕浮氣,笑道:“‘投桃報李’多麽俗,我喜歡《衛風》裏那一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說罷,更是銳利地盯過來,仿佛不肯接受她的亵玩和侮弄,用這種法子來反擊。
當着衆人的面,對她大念情詩,簡直是公然地挑逗!完顏綽又羞又憤,又帶着些說不出口的滿足惬意,把手中的李子用力往他額頭上一扔,飽含汁水的甜李表皮綻開,紫紅色的汁水淌了王藥一臉。
“不是會算卦麽?算一算,接下來會如何?”
王藥笑道:“不外乎瓊琚投懷,或者,以死謝罪?”
完顏綽冷笑道:“死也不至于,瓊琚我也沒有。”四下望了望,指着遠處責打宮人的竹板說:“板子倒有。賞你二十記,學學怎麽跟主子說話。”
王藥不意她如此小氣,而且像個斤斤計較的小心眼女孩子一樣,哭笑不得地說:“斧钺加身也可,湯镬沸釜也可!這種加諸奴才身上的東西,我敬謝不敏!”
完顏綽露出得意的笑容,挑着指甲,漫不經心地低聲說:“今日諸事不宜,尤其不宜殺豬。我是皇後,不是主子也是主子;你呢,不是奴才也是奴才了,還是早些領教了我的板子,長長記性比較好。”
她突又揚起聲音,似乎是在對周圍看着的人講話:“陛下說了,王藥雖有功,也不是無過,有功當賞,有過當罰,陟罰臧否,都應明晰。賞功的,除了今日桃李一盤,還有日後南院職位;罰過的,除了前次革職,還有一頓鞭撲。”她見提着竹板的內侍過來了,便退了一步,朗聲吩咐道:“不必太重,漢人說的‘蒲鞭示辱’,別把這瘦怯怯的身子骨打散架了。”
內侍過來提溜起王藥,并為他寬衣,王藥自己站着解開衣帶,一下子覺得視角變成了俯視完顏綽,心情又不一樣起來,說話也重新帶上了散漫不羁:“皇後可要監刑?”
完顏綽愣了愣問:“要又如何?”
王藥脖子往前伸了一點,動作隐隐暧昧:“啊,那樣的話,就不适合太‘辱’了,以免污了皇後的眼睛。”他借力打力,對身後那宦官提高聲音:“你可曉得意思?”
鞭笞捶楚都要解衣袒身,是除了疼痛外最大的羞辱,王藥挑釁地等完顏綽說話,而她果然瞠目結舌,一句都說不出來,愣了一會兒只能忿忿說:“哪那麽多啰嗦?!”拂袖坐在一邊,抱着胳膊看王藥拱拱手:“那麽,王藥就去受笞了。謝皇後垂憐!”
竹板子揚起來,帶着風聲落到身上,隔着衣物,是一聲悶響,王藥眉頭一皺,颌骨一硬,摳着磚縫的手指一緊。完顏綽不知力道如何,他受不受得住,捏着一掌心的汗,忐忑地瞧了幾板子的來去,終于在王藥發出壓抑的悶哼時,怒道:“不是說了蒲鞭示辱,聽不懂?”
行刑的頓時一吓,手裏飄飄忽忽的。王藥從地上擡頭,從容地說:“皇後,不必徇私。”
簡直是讨打!完顏綽怒而不言,等那注水的板子落了幾回,聲音全數是敲在地上的,她才又怒罵道:“是沒吃飽飯還是拿了錢?這是撣塵土呢還是拍被子?”
王藥“噗嗤”一笑,旋即被狠狠落下來的一下打得周身一震,笑聲也咽了下去,他貧嘴的惡性還是改不掉,在間隙裏仍然斷斷續續地說:“桓公仁義,上捎雲根,下拂地足,猶患其重……求……求饒恕則個……”又拿桓溫造反前假仁假義對待屬官的故事來作比,也不知是真心求饒呢,還是假意諷喻。(1)
完顏綽這才發現他的滑頭,氣又氣不得,笑又笑不得,心裏愛恨交織,板子輕了生怒,重了又擔心。輕輕重重、反反複複,折騰了行刑的宦官幾次,那倒黴家夥才終于放下手中刑具,跪地道:“回禀皇後,行刑已畢。”只等完顏綽無奈地揮了揮手,才如蒙大赦似的一溜煙兒退下去了。
沒有人摁着手腳,王藥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衣服前襟沾着地上的塵土、磚縫裏的草汁,他旁若無人、小心翼翼撣了又撣,摘了又摘,最後嘆口氣說:“這衣裳只怕難洗了。”
完顏綽也終于從剛才莫名其妙的又氣又怨中冷靜下來,對王藥柔聲道:“對不住,你當年一條建言,把陛下帶到山溝裏去了,能保住你的命,已經要多謝陛下寬宏,革職鞭笞都是應領的罪過,你呀,也別再逞強了,逞強沒好處。”她緊跟着低聲問:“疼得厲害麽?”
王藥站得昂然,嘿然一笑,被俘之前,在家三天兩頭被老爺子敲打,被俘之後,牢獄裏受得罪還少了?這樣輕飄飄的笞責,也就當時皺兩下眉,咬兩下牙,他搖搖頭,卻反問道:“你的傷呢?疼麽?”
完顏綽凝望着他的眼睛,寧願相信裏頭确實是深情款款。她故作淡然地笑道:“為陛下平叛,這點傷算什麽?”
“是什麽傷?怎麽得的?”
“箭傷。我給陛下送虎符,冷不防斜剌裏的一枝冷箭,整條胳膊都射了個透明窟窿。”
王藥迅速瞟了她的眼睛,很快低下頭說:“那定然疼得鑽心呢。而且會留疤的。”
完顏綽心事又生起來,撫了撫裹得厚厚的胳膊:“難道你也嫌疤痕醜麽?”又啐道:“可是又關你什麽事?!”自覺自己莫名其妙,不由沉聲喝道:“你可以滾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惡趣味沒救的作者。。。。
-----------------------------------
(1)
【原文】桓公在荊州,全欲以德被江、漢,恥以威刑肅物。令史受杖,正從朱衣上過。桓式年少,從外來,雲:“向從閣下過,見令史受杖,上捎雲根,下拂地足。”意譏不着。桓公雲:“我猶患其重。”
【譯文】
桓溫兼任荊州刺史的時候,想全用恩德來對待江、漢地區的百姓,把用威勢嚴刑來整治人民看成是可恥的。一位令史受到杖刑,木棒只從令史的紅衣上擦過。這時桓溫的兒子桓式年紀還小,從外面進來,對桓溫說:“我剛才從官署門前走過,看見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