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乵荊和淵戟是同門情誼,乵荊比淵戟小了足足二十來歲。
乵荊被洧收為弟子的時候,淵戟已經是個青年,還是一個年輕有為的青年才俊。
乵荊三歲因靈力天賦頗高之故被洧破例收下,那時候淵戟就對這位新來的小師弟特別喜愛。淵戟知道自己的天賦有限,無論他多麽努力,多麽能幹,天賦這種東西永遠是改變不了的。
在看出乵荊之天賦是自己無法能及之時,淵戟就發誓要好好保護這個小師弟,讓他成為淼部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大祭司。
乵荊是被淵戟寵大的,也是淵戟養大的。
一大一小同進同出,只要有乵荊的地方就會有淵戟的身影。
在很久以前,淼部內的人都笑稱乵荊是淵戟的兒子。
而淵戟也從不否認,對他來說,乵荊是特殊的。
只是,随着時間流逝,随着乵荊的長大,有很多東西都變了,變得讓人猝不及防,就連淵戟自己都不會想到,他有一天會和乵荊走到那般的地步。
那件陳年往事,如果可以,淵戟一點都不願在想起來。那是一個疤,好了,卻終究還是留了下來,而這條疤看似愈合,實則随時随地都能被重新揭開,再次鮮血淋漓。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即便是死亡來臨,對淵戟來說,這條疤都會一直存在,無法磨滅。
在乵荊亡故的那些年,接任族長兼大祭司之職的淵戟幾乎成了淼部上下最叫人尊敬和豔羨的人。他有名師益友,有聰慧的傳人,淼部的老老少少只要提起他的哪個不是懷抱敬仰之心?那些剛懂事的小孩以及已經長大的少年人總是将他視作自己奮鬥的目标,而那些個懷春的少女們,也總是在私底下談及他,或是在夢中幻想時,才敢去思念着他的豐神俊朗。
而那時的淵戟,卻總是會去回想起多年前與乵荊初次相見時的那一幕,那個小小的粉包子仰着脖子,站在他面前轉動着那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還有就是那一日,他站在他的面前,哭着求他殺了他的那一幕。
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人想要成為淵戟這樣出色的祭司和族長,也有人想要成為像傳說中蚩尤這般的霸主,更有人想成為天上的仙神,卻無一人像乵荊這般只想跟他好好在一起。
乵荊對他存着不該有的感情,這在很久很久以前,淵戟就發現了。只是,那個時候的淵戟只把他這份感情當做好一點的父子之情罷了。
乵荊是孤兒,他的父母很早就死了,因為內部戰争,無辜被牽連而死。
戰争是殘酷的,每一次的改革換代總是需要大量的犧牲。
淼部也不曾例外過。
淼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變革才會變成如今的淼部。
或許,連亡故的淼部先祖尋雨都沒有想到,自己當年所帶領的那些人的後代會在很久以後做出那麽多讓她一點都不想看到的事。
乵荊就是內部戰争所留下的悲傷,可他比部族內的其他孩子幸運,他被洧收養了。因為他是尋雨的後人,因為他身上的靈力,對淼部的未來是有益的。
被洧收養的乵荊是幸運的,可遇上淵戟的乵荊也是幸運的。
只是,誰都不會想到所謂的幸也有可能變成不幸。
本來,幸和不幸就是雙面的。
乵荊是自殺的,在淵戟的面前,一把刀,粗粝的刀刃,平時連只兔子都殺不死,卻将乵荊自己殺死了。
乵荊對淵戟的感情是一團熱火,無論藏得多深,總會被發現。淵戟是第一個發現的,他怎麽說也是當事人。第二個發現這份情感的是洧。洧發現後自然是震怒的。他的小弟子戀慕着他的大弟子,若是一男一女也就罷了,水到渠成,他就算知道了也是高興的,可兩個男人終究有悖人倫。
洧這一生就只有淵戟和乵荊兩個弟子。
既然要選擇放棄一個,那麽他就會放棄資質最差的那一個。
一開始,被放棄的那一個是淵戟。
被洧派去守禁地的時候,淵戟就知道自己被放棄了,可他沒有難過,他覺得洧那麽做是為了他和乵荊好。他接受了去守禁地,離開的前一天,他看着乵荊被洧算計着與前任族長之女清成婚。
婚禮是在一個豐收的季節,而那也是一場盛大的婚禮,主持那場婚禮的人是淵戟。
淵戟感受着乵荊對他的恨,一步一步迎着他娶了清。
清是個溫柔美麗的少女,她是這個故事之中最無辜的一個人。
定下日子成婚的前一天,天正好下着傾盆大雨,乵荊跑來找他。
淵戟站在樹下躲雨,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袍,純白色,就好像不小心跌入凡塵的谪仙一般。“你怎麽跑來了?”
乵荊身上全是雨水,他看着他,慢慢說道:“我們一起走吧,淵戟。”
淵戟直視着他,淡淡問道:“去哪兒呢?”
乵荊上前伸出手想去抓淵戟,道:“去哪裏都好,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可以了!”
淵戟躲開他伸過來的手,語氣冷漠道:“明日,是你和清的大婚。”
乵荊道:“我不愛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跟洧大人說了,我說了我不能娶清,可洧大人說我已到成婚的年紀,清是最适合成為我妻子的人!可我……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淵戟。”
淵戟的袖子很寬大,因一直穿着見習祭司之袍的關系,他所有衣物皆寬大,比如現在穿的這件也是。因而他那只手藏在袖中,即便攥成了拳頭,也無人看到。淵戟向來很會隐藏自己的感情,面對乵荊,他絕對不能有一絲的松懈,為了他的未來,他只能當那個黑臉,即便乵荊在未來的每一天都會恨他。
他怔怔看着眼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間,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漸漸清明,半晌,輕輕地喚出他的名字:“乵荊。”
淵戟比乵荊高出了小半個頭,他們可以平視着。
他的眼睛冷冰冰地望進那雙含着暖意和戀意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好好跟清在一起,永遠也不要把多餘的心思放在我身上了。我是你的父親,即便沒有血緣也是你的父親,一日為父,終生為父,望你謹記這點,不要随便逾越了。”一邊說着,那只藏在袖袍中的手越攥越緊,十指都摳在了掌心中,卻也沒有感到一絲疼意。“洧大人給我尋了一個女子,很溫柔善良,半年待她與其父母歸來,我便要與她成婚了,她将是我此生摯愛。”
本就雨天,天空中赫然落下一聲驚雷,時光在轟隆作響的雷聲中定格,乵荊還想伸出去的手頓在半空,唯能感覺到越來越冷的風迎面吹來。半晌,仍将手伸在半空中的乵荊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淵戟,別開玩笑了。”
轟隆雷雲之下,乵荊的面色比紙還要白,白得甚至就比死人好點了。
可淵戟沒打算放過乵荊,他要乵荊對他死心,緊逼的聲音就像一張蛛網牢牢将乵荊捆得結結實實。“你已經不是孩子了,你跟我都是成年人,你對我的依戀不過是孩子對父母的依戀,乵荊,清醒點吧。你是男子,我也是男子,你我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那種情感是這世上最惡心的情感,不該出現,也不該有的。乵荊,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也相當于我的孩子,所以……別讓我失望。”
淵戟很清楚,他的話就是一把把刀,狠狠将乵荊傷了個徹底。
這是他要的結果,他做到了。
乵荊被他的話傷得很重,也傷得很徹底。
淵戟要的就是要乵荊死心。
他不等乵荊反應,接着又道:“明天我會親自領你去娶清的,待我半年後成婚,你也将是我的證婚人。”
乵荊的唇一點點白了下來,就跟他的面色一樣,可就算這樣,他的唇角卻仍牽着溫柔的笑意。“淵戟,你累了。”
淵戟深深看他一眼,仿佛疲倦一般閉上眼睛,半晌,他再度睜開眼,眼裏只有化不開的堅冰。“別再自欺欺人了。”
乵荊沒有說話。
兩人就這麽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看個天荒地老一般,之後,乵荊先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冷笑了一聲。
他似乎想通了,轉身投入了雨中。
淵戟知道他恨他了。
畢竟是他領大的孩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即便只有氣息,淵戟都能知道乵荊在想些什麽。
乵荊轉身的一刻,淵戟緊繃的情緒也随之瓦解,他捂着自己的臉,默默地哭了。
這是淵戟五歲之後第一次哭。
如今,往事如煙,物是人非。
眼前的孩子像極了他的父親乵荊,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如當年乵荊成婚前的那一天一模一樣。
帶着那強烈的恨意。
此時此刻,乵荊早已不在,而他的孩子,與他一模一樣的孩子站在淵戟的面前,帶着強烈的恨意,望淵戟可以死。面對這樣的恨,淵戟最初的感受,竟然不是面對威脅之時的強烈戒備之意,而是一種莫明的解脫,讓他覺得這一天其實很早前就該來了。
尋姒恨恨地瞪着淵戟,身着一身祭司的服飾的尋姒是弓宓的弟子,是淵戟欽點的。發飾,配飾以及服飾都是乵荊當年穿過的,如今穿在尋姒身上,仿若乵荊在世。
看着他,淵戟在心裏忍不住長嘆起來。
就算想責怪,卻也責怪不下去。
終究是孽緣。